她没来由地心跳漏了半拍,慌忙给自己找点事做。转身从温茶的茶桶里取出紫砂壶,倒了两杯茶,一杯轻轻放到他手边,一杯端在手里。

裴奕眼角余光瞥到她握着茶杯的手,指甲修剪的短短的,不染蔻丹,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抚着茶杯,如此轻柔。似是毛茸茸的猫爪温柔的搭上了心弦,他呼吸微滞。

第20章

走神之前,他将视线收回,凝神写字。片刻后放下笔,端起了茶盏,又凝眸审度着她的字,“你的字很见功底,按理说,再繁复的字都能驾驭。”

叶浔蹙了蹙眉,“我就是写不了笔画太多的字,也不知前人是怎么回事,做什么把一个字弄得那么复杂?”很认真的抱怨着。

裴奕忍俊不禁,“你这想法就不对,难怪落笔时底气不足。”

叶浔不服气地辩解:“怎么不对了?本来就是么,好多字一看就让人头晕,好像故意难为人似的。”

裴奕慢悠悠地道:“明知是为难之事,你又何必苦练?”

“…”叶浔抿了抿唇,“谁知道呢。”

裴奕笑开来,转到对面落座,“听说这几日都在种树?”

“嗯。”叶浔放下茶杯,凝神看着他写的字,“有一些是这时节可以栽树苗的,有的是移植到湖畔。不过这些东西也真有点儿意思,像我以前就不知道院子里的花树期限不同,例如西府海棠只能保两年,不保年的有七八种,保三年的倒是不少。还有花架,做起来也是有很多讲究的…”说到这里,她忽然打住话题,不无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裴奕笑问:“怎么了?”

“…”叶浔的指尖在书案上轻轻跳跃两下,眉宇间现出一丝懊恼。

裴奕愈发不解,“我正听得入神,你却不说了,不觉得有失厚道?”

叶浔有点儿沮丧,“你也没问我那些,我怎么这么啰嗦?”他若问起,说再多都无妨,可他都没问,她就自顾自地啰嗦起来…她腹诽着自己:叶浔啊,你能不能在他面前长点儿出息?前世也是这样么?一时间竟然记不清楚了。

裴奕笑意更浓,她总是那样坦率,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优点,“我怎么不觉得?继续说。”

叶浔睨他一眼,“我在你面前说这些,完全是班门弄斧。”

“花树能入药的略知一二,不能入药的真不清楚。”

叶浔轻笑,“我以前也是这样。”随即岔开话题,问出心中疑惑,“你这三天忙什么了?”

裴奕也不瞒她,“柳阁老给了我几个考题,这三天就忙着答卷了。”

“怪不得。”怪不得看起来这么累,外祖父的考题,想想也知道有多难应付。

裴奕啜了一口茶,“我先回去了。”虽说名义上是表兄妹,叙谈太久也对她名声无益,他放下茶盏,起身往外走的时候说道,“下次讲给我听。”指的是她先前终止的话题。

“嗯。”

柳阁老回来之后,叶浔将裴奕要自己转交的牛皮信封取出来,说了原委。

柳阁老有些意外,“这么快?”

叶浔不明所以,唯有沉默。

柳阁老连柳之南偷懒都不过问,就打开信封,取出里面一叠纸张,凝神看起来。

叶浔一面装模作样的算账,一面不时偷瞄外祖父一眼,见老人家初时神色凝重,甚而是有些紧张的,可是慢慢的,神色竟显露出难以按捺的激动。

叶浔心头有些震撼,自记事起,就知道外祖父是个修炼成精的权臣,七情六欲全在心中,从不上脸,今日竟是这般反常。她很是后悔,早知道就该偷看一下裴奕送来的到底是什么考题的答案。

柳阁老将手中的纸张全部看完之后,小心翼翼地收入信封,紧紧捏在手里,大踏步地走了出去,浑然忘却了房间里还有外孙女的存在。

叶浔失笑,敛起心绪,专心算账。

翌日上午,柳之南找到了继续偷懒的由头,早饭时理直气壮地对柳阁老说道:“昨日我与祖母说好了,今日我要和表姐一起去香露铺子里瞧瞧,买几瓶价比黄金的香露回来,让祖母看看到底有什么门道。”

柳夫人颔首,“是有这么回事。”

柳阁老却瞪了柳之南一眼。

柳之南心急起来,“表姐在叶府可是隔三差五地出门,到咱们家都这些天了,您不能总折腾着她学种树、珠算,有句话不是说劳逸结合吗?”

柳阁老又瞪了她一眼,“你爹娘是怎么教导你的?你连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都忘了?”

柳之南笑起来,“是啊,您说他们这是怎么教的我?我居然连这规矩都不晓得。唉,我要是像表姐一样就好了,一年总有几个月在您膝下尽孝,什么规矩道理也就全懂了。祖父,我想好了,今后就住在您这儿了…”

柳阁老忍不住笑了,“你要反悔我可不依。不管怎样,总要把你这嘴碎的毛病治好。”

柳之南仍是笑嘻嘻的,“行啊,我就怕您不管我只管表姐呢。看看表姐,在咱们家完全就是柔顺的小猫啊,您说什么她都听,我是该好好儿学学,也省得我爹娘总是说我不成器…”

柳阁老是真受不了她这动辄长篇大论的习惯,故意板起了脸,“你再啰嗦,我现在就把你赶回家去!”

柳之南自然看得出祖父是虚张声势,不服气地道:“您刚才还说我要反悔你不依的话…”

“你记住,越是上了年纪的人,说话不算数的时候越多。”

“…”

柳阁老这才又露出了笑脸,“你和阿浔拘在家中好几天了,出去走走也好,我准了。”

柳之南立刻笑逐颜开,没轻没重地扯了扯正在喝汤的叶浔,“表姐,你听到没有?”

叶浔全没料到,险些被呛到。

柳阁老与柳夫人一脸的无奈,异口同声:“你就不能斯文点儿?”

叶浔忙道:“没事,没事。”不想表妹因为自己被责难。

柳之南对叶浔做个鬼脸,低声道:“让你装哑巴,现在也得说话了吧?”

叶浔嘴角一抽。

柳阁老险些拿筷子去敲柳之南的头。

柳之南却是理直气壮的,“谁让您这么偏心的?总是把表姐当宝贝,把我当草芥。”

柳阁老蹙了蹙眉,“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多话?难不成上辈子是哑巴?”

柳之南报以银铃般的笑声。

随后,柳之南自然是如愿了,柳阁老专门拨出几十名护卫,护送表姐妹两个出门。

叶浔与柳之南为了宽慰老人家,允诺不坐青帷小油车,步行到垂花门。那段路程也不短,只当是今日如常强身健体了。柳阁老听了,笑容愈发和蔼。

路上,半夏扯了扯叶浔的衣袖,使个眼色。

叶浔便故意放缓脚步,落在柳之南后面。

半夏这才低声道:“方才我们房里的水香赶早过来了,说大爷昨日上奏被皇上训斥得灰头土脸,皇上要他辞官反省。大奶奶这几日与宜春侯府的太夫人走动得很是频繁,今日大奶奶就要来柳府。”

“宜春侯…”叶浔一笑,那不就是宋清远嘛。有些事像是命定的,不论处境如何,都会出现在她的生活范畴之内。沉了片刻,她出于验证记忆的目的,问道:“大爷因何被皇上训斥?”

半夏好笑地道:“水香说,是因大爷劝皇上不要专宠正宫,应该广纳嫔妃,从而子嗣繁茂。皇上不悦,将他发落回家中面壁思过了。”

叶浔笑了笑,果然与前世相同。他自己一堆见不得人的妻妾填房的烂账,居然还好意思劝皇上不要专宠皇后…叶鹏程的无耻,怕是连外祖父都想象不到的。再想想,就觉着外祖父外祖母真是太沉得住气了,他们必然已经得知,却是不动声色,提都不提。

走在前面的柳之南停下脚步,唤叶浔:“表姐,你倒是快点儿啊。”

叶浔加快脚步,笑着赶上去。

两人行至垂花门前的时候,见三辆马车并排停在垂花门外,不由微愣。

马车上的人循序下来。

第一个是彭氏,第二个是宋太夫人,第三个是宋清远。

叶浔心里一沉。记忆中纠葛太深的三个人,竟齐齐出现在了这里。

宋太夫人身形娇小,却很有气势,面容端肃沉凝。宋清远是清俊挺拔风流倜傥的少年郎。

前世的叶浔,要在婚后才从柳之南口中得知,宋清远是很多门第愿意攀上关系、许多闺秀愿意以身相许的风流人物。

也是人之常情。

宋清远的父亲五年前含冤入狱,被奸人迫害致死,宋氏一族没落。皇上登基之前,为宋家昭雪、复其爵位,又因宋清远虽然年少,却建了一点从龙之功,皇上登基之后,让吏部给他一个说得过去的官职。如今的宋清远正在等待吏部的委任。是以,很多门第便认定了宋清远是少年俊杰、前程不可限量,趋之若鹜地溜须逢迎。

很多人不是局中人,也就看不清,宋清远的一时得意在权臣手中,不过是一言定其运道起落的小事。看不清的人之中,叶鹏程首当其冲。

彭氏见到叶浔,快步走到垂花门内,言语恳切地道:“阿浔,你这几日过得可好?我每日都记挂着,你何时回家去?你祖父祖母也整日念叨着你,还是早些回去才好。今日我便是特地登门来接你回去的。”说着话,便要握住叶浔的手。

叶浔一拂衣袖,后退一步,笑意分外冷淡,“既是特地前来接我回去,怎么还带了外人过来?这些你可与外祖母提前打过招呼了?”她是故意的,故意让宋太夫人看到她的不驯。

彭氏自然而然地收回了手,歉然笑道:“宋太夫人与柳府虽然来往的少,却也是相识的,今日恰好宜春侯又有些学问上的不解之处要请教阁老,我们就一道前来了。”

叶浔扯扯嘴角,“你们随意,我要与表妹出门,恕不奉陪。”语必对一直笑嘻嘻看戏的柳之南点一点头,相形步出垂花门。

两个人都没理会宋太夫人和宋清远。

叶浔还是故意的,柳之南见她如此,也就做出一副“我不认识你,我没看见你”的样子。

叶浔目不斜视地走向此刻已赶来的马车,无法忽略凝固在自己身上的那道灼热视线。

这个宋清远,反应倒是与记忆中如出一辙,即便地点场景不同,他还是没有半分不同。

她索性略顿了顿足,看向宋清远,对他投去充斥着厌恶的视线。视线定格片刻,便错转视线,走向马车。

宋清远神色一僵,继而面色涨得通红。太奇怪了,这女孩怎么刚打个照面就这么厌恶自己?他宋清远是什么人?何曾被人这样对待过?

只是…这女孩实在是太美了,即便是她身在人潮之中,也能让人一眼就发现,再不能错转视线。

真的是他所见过的最美的女孩,想象不出还能有谁比她更为出色。

他要娶她!他要征服这个桀骜不驯的女孩!

第21章

路上,柳之南说着自己的看法:“宜春侯肯定是对你一见倾心了,这人倒也不错,样貌虽不及裴表哥,却也是一表人才。祖母说裴表哥迟早会出人头地,可到底还是要等一段时间。宜春侯就不同了,现在就有爵位,年纪轻轻就要做官,只要不出大的岔子,定能大展宏图…”

叶浔抬手捏了捏她的下巴,“你不能安静一会儿么?”

“我选表姐夫呢,不许管我。”柳之南笑着打开叶浔的手,一本正经地表态,“我从小到大就看你不顺眼,只要有你在,我就一点儿可取之处都没有,你赶紧嫁人离我远一些吧。真的,有时候看到你就气不打一处来。”

分明是很伤人的话,叶浔硬是一点儿脾气都没有,笑盈盈地道:“你别整日里嫁人嫁人的行不行?”

“我也不想总絮叨这个,你倒是快些选一个啊。说吧,是裴表哥还是宜春侯?告诉我,我再去跟祖母递个话,你尽快定亲,回家去待嫁,把地方给我腾出来。”

叶浔揉着柳之南的脸,“那些是长辈的事,你别自说自话。”又正色警告,“日后不可自作主张,记住没有?”柳之南撮合她与裴奕也就罢了,若是好心办坏事地撮合她和宋清远,她可就惨了。

“记下了。”柳之南别转身,摸着自己的脸,“本来我就没你好看,你给我揉的走形了怎么办?”

叶浔忍俊不禁,拿这个活宝没办法。随即,想起了前世的柳之南。

她出嫁后,柳之南在柳府住了一年。似是因着一个已成婚,一个还待字闺中,交谈越来越少,相见不过寒暄两句。

随后,柳之南有了离经叛道的行径——如何也不要定亲出嫁,为让长辈死心,不惜刺伤自己以示心意已决。长辈们都是开明之人,遂不再勉强,做了两手准备:一面等着她改变心意,一面教她做生意、置办产业。

叶浔对此唯有羡慕、钦佩。有些女子出嫁,是步入深渊,还不如在娘家度过一生。在她最后的记忆中,柳之南都没定亲,手里的生意倒是打理的红红火火。

只是一直不明白因何而起。

纷杂的回忆伴着柳之南的絮叨,马车到了喧哗长街中生意兴隆的香露铺子,叶浔取过帷帽戴上,与柳之南一起下车,走进铺子。

几种价格昂贵的香露,气味或是与名花极其相似,或是别出心裁的清新、馥郁,两个人各选了两瓶。

外院一名管事得了吩咐随行,帮两人付账。

柳之南听得几瓶香露竟价值二百余两,不由咂舌,出门后道:“开这种铺子简直比拦路抢劫还划算。不行不行,我得让祖母也开个香露铺子,分他们一杯羹。”

叶浔笑道:“祖母定是不肯的,不过你这主意不错,平日里不妨让祖母教你调配香露香料,来日你自己开铺子。”

柳之南双眼一亮,“嗳,这主意好!”又踌躇,“开铺子要很大一笔银子,谁肯给我?对了,你就有很多钱,姑姑当年的陪嫁以后都要给你的,到时候你接济我,好不好?”

这话也能跟婚事扯到一起…叶浔又气又笑,“你怎么跟我嫂嫂似的,真是万变不离其宗。”

“宜室姐本来就跟我很亲,我们俩要是坐在一起,能说上三天三夜。”

叶浔大乐。可不就是么,两个人性格不同,却是同样的絮叨,丁点小事都能说上大半晌。

两个人又去买了些小物件儿,近正午才回到柳府。没想到,彭氏与宋太夫人、宋清远还没走,两女子赖在柳夫人的房里,宋清远去了莳玉阁。

叶浔与柳之南少不得进门见礼。叶浔在柳府总是笑语盈盈,乖顺听话,此刻却一反常态,面无笑意,神色冷淡。

柳夫人有些意外,却不动声色。

宋太夫人对叶浔印象更差。的确是万中挑一的姿容,可这样的心高气傲,谁受得了?若把她娶进家,做婆婆的还想有好日子过?

彭氏面上笑着,心里已气得半死。这个死丫头怎么处处与她作对?让宋太夫人看到叶家大小姐是这做派,婚事不泡汤才怪。可这婚事决不能作罢,叶鹏程想破了头,衡量着能帮他重返官场的,只有少年得志的宜春侯。可要宜春侯肯在来日帮衬,必须先结亲。若非家中只一个叶浔能尽快成亲,他们才不肯便宜这死丫头。可她呢?竟是这般的不知好歹。

彭氏强压下火气,想到了宋清远见到叶浔时那痴缠火热的目光,心又定了下来。只要宋清远认准了叶浔,事情就成了一半。宋太夫人反对、叶浔不愿意,都没用。

叶浔没落座,说有些不舒服,先下去歇息了。

直觉告诉柳夫人,外孙女是连宋太夫人一并反感的,定然事出有因,也就纵容地笑着点头。

柳之南却是个爱看热闹的,笑着陪坐在一旁。

柳夫人对叶浔的纵容,让宋太夫人彻底断了与叶家结亲的念头,当即起身道辞。

作为主人,柳夫人自是出言挽留。

宋太夫人脸上已没了笑容,执意要走,更吩咐随身丫鬟去找宋清远。

柳夫人见宋太夫人是个不上道的,索性道:“我命人去知会宜春侯,让他直接去垂花门。”随后吩咐丫鬟,“送客。”

客人没个样子,主人一丝颜面也不给,彭氏险些急得跳脚,情急之下也起身告辞,想着在路上周旋一番。

柳夫人却道:“你留下,我有话问你。”

彭氏只得称是。

宋太夫人气冲冲地走了。

柳夫人开门见山:“你带这对母子过来,用意不言自明。只是,阿浔的婚事你就别操心了,柳家自有主张。”目光轻描淡写的落在柳氏脸上,语声愈发和煦,“此外,你与叶鹏程选个日子,一道前来磕头赔罪,给我们个说法。不肯认错的话,休想在京城立足。”

彭氏面上诚惶诚恐,心里则是不以为然。景国公与柳阁老是多年至交,断不会撕破脸的,只要他们不撕破脸,她做过的事只能是个疑问,永不会有答案。再说了,叶鹏程最恨的就是始终压制他的柳阁老,他怎么可能向柳家低头?至于她,自然是夫唱妇随。

先前听了叶浔那一番话,她挣扎过,想过善待叶浔的。可如今这事态,她只能一如既往。不利用叶浔为叶鹏程找个帮忙起复的人,他的仕途就断了,日后便是袭爵,也是个毫无权益的空头衔,不被落井下石才怪。

是,傻子都不会开罪柳阁老,可如果是柳阁老一直等待机会出手打压的处境,那就只能另谋出路与他势不两立了。恰好,叶鹏程就是这种处境。

彭氏顺从地应承几句,再度道辞。

柳夫人端了茶,等人走了,问柳之南:“阿浔似是很反感宋太夫人,你可知原由?”

柳之南将早间垂花门那些事说了,忽闪着眼睛分析道:“表姐大抵是因宜春侯一见她就死盯着太失态,认为宋太夫人教子无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