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浔忍不住笑,“代晴怎么说?”
吴姨娘掩了嘴笑,“自然是喜出望外了。有些眼皮子高的丫鬟,便是想得到爷们儿的青睐,也没那个福气。大小姐放心,一个巴掌拍不响,咱们可不曾强人所难。”
“那我就放心了。既然姨娘开了口,人我自然是愿意让给你的。”叶浔又提醒一句,“只是,姨娘可要尽心提点着代晴,日后她若是帮着大奶奶为难我们,那我们可就是有苦难言了。”
吴姨娘笑成了一朵花,“大小姐只管放心。代晴来日只能变成大奶奶的眼中钉,求着我们帮忙还来不及呢。”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随后,代晴进门上茶点,不小心摔了一个粉彩茶杯,叶浔当即把她降为三等丫鬟,还是不解气,说要去请示大奶奶,把她逐出府去。
代晴哭得梨花带雨,吴姨娘看着不忍心,出面求情,说大小姐实在看不上这丫头,倒是不妨赏了我。
叶浔也就同意了,即刻让代晴收拾包袱,跟着吴姨娘回房去了。
——府里人们听说的就是这个情形,大部分不以为然,只当是叶浔借着丫鬟给彭氏难堪;少部分觉得蹊跷,大小姐从来不是与下人计较长短的性情,这不像是她会做的事。
彭氏听说之后,将这几日的种种细节联合到了一起,迅速推断出这是叶浔与吴姨娘联手搭台唱的一出戏,当真是气得不轻。代晴若是早晚都会被叶鹏程看中,也轮不到吴姨娘来做这好人。再者,那小蹄子到底是得了什么好处?怎么这么快就倒戈成了叶浔和吴姨娘的人?
不行,这件事她一定要阻止!
叶浔、吴姨娘不是她能左右的,却能给叶鹏程找点事做。叶浔的婚事有了眉目的话,他总不好意思在这种时候纳妾的。什么事都是一样,往后拖延一番,心思也就淡了。
因着彭氏对叶浔这个始作俑者愈发厌恶,让她当机立断,从几个人选之中,挑了一个既没家势又没功名的少年人。
当日下午,彭氏称病,先命外院一名小厮去请一名大夫来给她诊脉,又让书文逐一知会了吴姨娘、叶浔等人。主母病了,她们要前去侍疾。
叶浔听说之后,满腹狐疑。代晴的事八字刚有一撇,彭氏绝对不至于病倒的,定是在打歪主意。她只当不知情,继续绣屏风。
过了一阵子,叶沛一阵风似的跑进门来,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闪着兴奋的光芒,“大姐,你快去看看。给大奶奶诊脉的裴大夫可好看了,比大哥都好看!”
“裴大夫?”叶浔莫名想到了裴奕。可那是不可能的,彭氏怎么可能与裴奕相识呢?
“是姓裴。”叶沛肯定地点头,又继续道,“其实也不算是大夫,没开药铺,只是医术精湛。况且他是来给大奶奶看病的,自然要以大夫相称。年纪还不大,看起来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年纪轻轻的就医术精湛,真是了不起啊…”
叶浔蹙了蹙眉,这怎么越说越像裴奕了?
“裴大夫说大奶奶最好还是以食疗为主,大奶奶就说你会做药膳,要请他指点你几句呢,特地吩咐我来请你。”叶沛锲而不舍地怂恿着,“大姐,你就过去看看吧,那么好看的人,一辈子也见不到几个,权当开开眼界。”
第9章
叶沛一副献宝的样子,引得叶浔忍俊不禁,“好,那我就去开开眼界。”
姐妹两个往外走的时候,书文过来了,言辞恳切地帮彭氏传话,请叶浔过去。
这样的三催四请,险些让叶浔打退堂鼓,碍于话已说出去了,又好奇那位大夫是不是她熟悉的那个人,便去了正房。
正房正在上演从未发生过的一幕:
一袭深蓝布袍的少年站在廊下,望着院中的蔷薇花架。正房的丫鬟仆妇聚在一起,神色各异地打量那少年,悄声议论着。少年似是早已习惯了这种情形,神色悠然。
叶沛拉着叶浔,快步走进院中,低声笑道:“就是这个人。大姐快看看,是不是极少见的俊美?”
叶浔展目望去,不自主地漾出了微笑。
果然是裴奕。她前世岁月中最悦目最温暖的一道风景。
此时的裴奕眸若寒星,流转的光华略带清冷,没有成为锦衣卫指挥使之后的那种深沉、锋利;气息虽然透着一点点冷漠疏离,却已算得和煦,没有那种他几乎无法隐藏的肃杀、锋芒。
相较之下,叶浔自然更愿意见到此刻的裴奕。
他进入锦衣卫之后的经历,她不愿深想,只是清楚一点,深沉、杀气这些字眼,不曾经历过权势争斗,不曾经历过命悬一线,是无法在一个人身上出现的。
没有天生的权臣、杀手。
只有一再经历非生即死的选择,才能在充满阴暗危险的路上出人头地。
裴奕察觉到姐妹两个的视线,侧目相看,目光微凝。
叶家三小姐他已见过了,活泼可爱的小女孩,看到他就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之物一样,满眼兴奋,让人啼笑皆非。
此刻站在三小姐身边的女孩,穿着寻常的淡绿色褙子、青色裙,十三四岁的样子,容颜艳美得不可方物,亮晶晶的眸子灿若天边星辰。
若是没猜错,这是景国公的嫡长孙女。
叶浔对上他视线,大大方方地点头一笑。
裴奕微一颔首,回以一笑。
若春风拂面。
叶浣脚步轻快地走出门来,脆声笑道:“裴公子,大姐,三妹,到房里说话吧。”话是对三个人说的,却只看着裴奕。
事实证明,彭氏还是很会找借口的,她说近来许是做针线的时间太久了,有时候看东西很模糊。
裴奕建议她用些明目的药膳。
叶浔不等彭氏吩咐,就抢先歉意地笑道:“我这几日手疼的厉害,也是做针线的老毛病了,过几日就能好,只是如此一来,就不能亲手为您做药膳了。”彭氏那不做针线的可以视线模糊,她这常做针线的手疼也在情理之中,“这样吧,烦请裴公子说出药膳怎样做,我用心记下来,这几日看着二妹或是丫鬟给您烹制。”
“怎么不早说呢?我若是早知道,就不会要你过来了。”彭氏亦是满含歉意地笑道,“那就照你说的办吧,辛苦你与裴公子了。”
吴姨娘在一旁听了,忍不住笑起来。
彭氏吩咐书文:“请裴公子与大小姐到厅堂细说,侍奉好笔墨。”
三个人转去外间。
吴姨娘顺势告辞:“若是没什么事,我就先回房去了。”
彭氏点头,“我这儿不打紧,你回房去忙吧。”
吴姨娘走的时候,强行把盯着裴奕看个没完的叶沛拎走了。
叶浣借着送两个人进出的间隙,又深凝了裴奕两眼。撩帘子进门的时候,恰好撞见彭氏正站在门边窥视。她又回眸看了低声言语的两个人,眼中便有了一丝嫉妒。
母亲给叶浔找的人,居然是这般出色的人物!
彭氏见女儿神色不对,将人拉到里间说话。
叶浣一落座就嘟了嘴,“娘,您怎么…不是真要打算便宜叶浔吧?她哪里配得上裴公子…”
“胡说什么!”彭氏低声申斥道,“这裴公子也就是那最精美的瓷器,只看着好看罢了。一没显赫的家世,二没功名在身,只凭着医术精湛,就能给你锦衣玉食么?”
叶浣不服气,“如今是名不见经传,来日呢?这是谁说得准的?”
彭氏叹息一声,“你哪里知道功名有多难得到。自来听说过年少成名的武将,你听说过年少位极人臣的文官么?不说别人,只说你爹爹,中举到如今多少年了,不过是个四品官,便是他有入阁拜相的命,也还要熬资历一步步升官,起码还要等十几二十年。也有年纪轻轻在秋围中得了皇上青睐的,可参加秋围的都是功勋世家子弟,哪里轮得到裴公子这样布衣出身的?”
“万一裴公子中了状元呢?状元郎多风光啊…”
“风光什么?!”彭氏戳一戳叶浣的额头,“中了状元之后,要么外放做个地方官,要么入翰林,还不是要跟你爹爹一样熬白了头才能出人头地?文官权倾朝野的时候,都是熬了几十年之后的事了。”
叶浣小声嘀咕道:“那这人也太出挑了,若真便宜了叶浔,我真是怎么想都觉着不划算。”那样的人物,就算是终生布衣粗食,能有几个女子不心甘情愿?她现在的感觉,完全就是眼看着叶浔捡了一块无价宝,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你可真是榆木脑袋。”彭氏怜爱地抚了抚叶浣的脸颊,“女子这一辈子,最要紧还是要活得风光得意,夫君样貌再好,也不能当银子花。再说了,眼下又不需急,慢慢筛选,总能给你找个更出色的。你可是景国公的孙女,我用心些,还愁找不到更好的?”
叶浣总算稍稍释怀,垂头笑了起来。是啊,样貌再好看又有什么用?到时候她嫁一个高门子弟,想将他与叶浔踩在脚下易如反掌。再出色的容颜,也会被卑躬屈膝的姿态抹黑得尽失光彩。
厅堂里,叶浔正在问裴奕:“甘草菊花、山药姜这两种就是明目的饮品吧?”
“没错。”裴奕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苦瓜饮亦是。”
“是么?”叶浔还真不知道这一种,不由漾出明媚的笑容,“那就麻烦你将名字和大略的做法写下来吧。”
“行啊。”裴奕到了书案前,执笔书写,心里尽是笑意。这三种药膳饮品,入口的味道可都不大好。相反,若是牛肝炒豆苗、银耳珍珠红杞羹这一类菜肴就能做得很鲜香。
叶浔坐在一旁,看着他神色专注地书写。
身形有着少年人的清瘦挺拔,运笔的手骨节清晰。
这样的场景很熟悉,也很遥远了。
接触最多的,是他另一面,虽然一笑就会让她觉得心生暖意,可不笑的时候,神色便透着从心底蔓延出来的孤单寂寥。当着下人的面,便是一张冷脸,那简直不是威慑力,而是近乎于杀气的森冷了。
前世在外祖父家见到他的机会不少,偶尔恰逢他为柳府患病的人诊治,态度温和,耐心认真。越是病重的人,他的态度越是和善轻松,言语风趣,让人相信没什么大不了,一定会痊愈。
她一直觉得,良医就该如此。太医院那些人,不论你是头疼脑热还是病入膏肓,对人都是一脸木然或是神色沉凝,胆子小的,病还没治,先添了一块心病。
敛起回忆,叶浔又开始琢磨这半晌徘徊在心底的疑惑,索性问他:“大奶奶为何请了你过来的?”不想对他失礼,又补充道,“以前她一直请太医诊治,这次请了你,想来是你医术甚是精湛,可我以前却不曾听说。”
“也算不上医术精湛,只是大奶奶另眼相看。”裴奕解释道,“前两日我去柳阁老一个外戚家中问诊,大奶奶恰好前去探病。盘根错节的,两家也算是亲戚,我就被引荐给了大奶奶。”
“原来如此。”
今日彭氏命人去请,他算是看在外祖父的情面上才走这一趟的吧?除了有些渊源的人,他是不肯亲自上门问诊的。
今日彭氏称病是假,又非要她与裴奕相见,难不成真打起了把她许配给裴奕的主意?
她很想发笑。
彭氏要是知道裴奕可能成为怎样的人物,怕是会因懊恼后悔发疯吧?
裴奕写完之后府,放下了笔。
彭氏与叶浣走出来,裴奕也不多留,即刻告辞。
叶浔回房的路上,继续琢磨关于裴奕的事。
其实她对他所知甚少,能确定的只有一点,他的背景很不简单。年少时他就能得到外祖父的青睐,后来进入官场,也定是手握重权之人的推举,否则,不可能有他后来的呼风唤雨。
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历呢?要是祖父知道他的底细就好了,闲时也能绕着弯子打探几句。
叶浔无法想到的是,垂花门外,她的祖父正与裴奕说话呢——
景国公出门访友回来,到了垂花门外,看到裴奕,立刻下了马车,笑眯眯地道:“公子怎么肯大驾光临寒舍的?”
第10章
裴奕略显无奈地道:“府上小厮口齿不清,让我以为是国公爷或国公夫人不妥当,便过来看看。”
景国公爽朗地笑起来,“不管怎么着,你这心里是记挂着我呢。到我房里坐坐?”
“改日如何?”裴奕歉然道,“今日还有些琐事。”
景国公略一思忖,“那就后天。我身子骨真是大不如前了,你得给我好好儿看看。”
裴奕笑起来,“听您的。”
两人就此别过。
景国公进到内宅,向前走了一段,站在岔路口上,望向正房那边,若有所思。好一会儿,才踏上东面通往光霁堂的甬路。
叶鹏程今日提早下衙,回府后径自去了吴姨娘房里。
在这之前,叶浣去了锦云轩,好说歹说地把叶浔拉到了正房,要学着做药膳。
叶浔就让叶浣好好儿看看裴奕写的那个单子,“照着做就是了,不过是汤汤水水的。”
叶浣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磨叶浔耐性的事,自是不肯放过,先是称赞了裴奕的字写得好,又反复询问字里行间的意思。
叶浔被烦的冷了脸,“你是真傻还是装傻?真笨到这地步的话,什么也别学了,左右也不是那块料。”
叶浣的手握成了拳,指甲刺到了掌心,疼得厉害,眼中浮现出泪光,“大姐,话可不能这么说。裴公子只写了三言两语,我哪里能心领神会?”
叶浔最看不了的就是叶浣装可怜,别转脸冷笑,“别说这个了,就是出名的食谱,写哪一道菜不也是三言两语带过?没那个脑子就别逞强,谁又没要你一定亲手做。”
“可是娘亲病了啊。”叶浣睁大眼睛,“我们做儿女的应该侍疾啊。”
叶浔笑微微地学着叶浣的语气说道:“那你倒是亲力亲为啊,别缠着我求教啊。”
叶浣紧咬着唇瓣,转头去找到了苦瓜,亲自清洗。
叶浔转到小厨房的门口,坐在椅子上吃点心。她通药理,彭氏就算是恨死了她,也不敢在膳食里动手脚。反过来,她是如何也不会碰正房膳食的,怕被栽赃下毒弑亲。
就在这时候,听到了门外的丫鬟婆子低声议论:叶鹏程兴冲冲地去了吴姨娘房里。
叶浔转头看看叶浣正在清洗的苦瓜,想着今日彭氏喝苦瓜饮倒是正合适。没想到,过了一会儿,彭氏唤她到房里说话。
彭氏遣了丫鬟,开门见山:“我派遣到你房里的丫鬟,怎么变成了吴姨娘房里的人?”
叶浔真假掺杂着说了一番原委,末了又道:“丫鬟服侍谁还不是一样,况且大爷事先也是知情的,我本就不想留代晴在眼前晃,正好做个顺水人情。”
彭氏险些就绷不住冷了脸,“大爷事先知情,而且不反对此事,也全托你带着代晴在大爷眼前晃的福。”
叶浔一脸无邪的笑,“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倒是听不懂了。”
“若非有心人唆使得代晴起了狐媚惑主的心思…”
“有心人唆使?”叶浔挑了挑眉,“代晴在我房里不过几日,我可唆使不了。说到底,是她本性如此。”语声一顿,她冷冷地看住彭氏,“你怎么能将那样的人放到我房里?是何居心?代晴到我房里之前在何处当差?在你手里的日子怕是不短了吧?”
彭氏险些被一连串的发问砸晕,刚要辩驳,叶浔又慢悠悠地道:
“你若是说话没个遮拦,那就不妨详查,看看到底是谁唆使代晴。放任这样的人到了府里,说重了可是乱家的罪名。”
彭氏被这大帽子压得镇定不了了,情急之下站起身来,“你又何苦把话说的这么重呢?便是神仙,也有看错人的时候不是?我当然晓得自己有过失,也担心你日后疏忽被下人连累,想提醒你几句罢了。”
“你的提醒我记下了。多谢。”叶浔笑着起身,“你不舒坦,想来也不喜人在眼前晃,我就先回房去了。”
彭氏透了口气,强笑道:“好,你回去吧,夜间早些歇息。”待叶浔一走,身形便跌坐到了椅子上。叶鹏程那个混账,怎么就那么耐不住性子?让她脸上无光,他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叶浔通过这件事,更加确定彭氏为人处世的特点。
代晴的事换做别人,一句话将人逐出府去就是了,就算叶鹏程为此生气怄火,也不好发难指责的——他色心作祟,看上了丫鬟,就不让他如愿又怎么了?
可彭氏却不是正常人,没那么宽的心胸还偏要装大度,想用别的事转移叶鹏程的注意力,眼下只能自食苦果。
按理说,彭氏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叶鹏程从来就是急躁荒唐的性子,难不成忘了自己是怎么进门的?莫不是以为叶鹏程为了她就能洗心革面,一辈子只守着她?真这么想就更可笑了。叶沛是从哪儿来的?是吴姨娘在她添了叶沛、叶世浩之后生下来的。
明里贤淑大度,暗地里长期谋划,以图一击必中——这就是彭氏为人处世的原则。
好处是给彭氏添堵很容易,坏处是要随时防范恶毒一击。
代晴要是没两把刷子,日后可有的受了。那丫头也算是目标明确,只求改变处境,不计较委身于谁,品行着实难以恭维,大概能与彭氏较量几个回合吧。
第二天,一早请安之后,叶沛拿着针线活来找叶浔,她对裴奕印象深刻,忽闪着眼睛,满怀憧憬:“要是能时不常地看到他就好了。就像我愿意瞧着大哥大姐一样,闲来看看长得特别好看的人,一整天都高高兴兴的。”
叶浔笑不可支。
这日晚间,叶鹏程又歇在了吴姨娘房里。谁都看得出,彭氏已是强颜欢笑了。
叶浔回房歇下之际,竹苓笑道:“吴姨娘也是奇了,将大爷丢在房里,去给大奶奶问安。大奶奶没见,让她回房去了。”
叶浔笑着滑入锦被,一夜无梦,早间醒来时,愈发的神清气爽。
巳初,景国公遣人来唤她去光霁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