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真就安静乖巧地待在那儿,目光不移,时而啃手指,时而冲着小强嘿嘿笑两声。

吃午饭时,他仍然端起饭碗往墙角跑。

冯桂玲由着他,分出一些饭菜装进铁饭盒里,快速扒了一碗饭,拿上东西要出门。一问之下才知道,村口卖鞋的孙大娘昨晚回家崴了脚,家中没人照料,她寻思着给送点饭过去,顺便看看有什么活儿能帮上忙。

顾津说:“您心可真好。”

冯桂玲笑说:“什么好不好的,老太太孤零零一个人,邻居住着,能帮一把是一把。”她站起来,又说:“丫头,反正没事做,大姐带你过去转一圈儿,看看她是怎么绣花的?”

顾津连忙放下筷子:“好啊。”

李道说:“先把饭吃完。”

他这话挺霸道,声音低低沉沉,是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目光锁在顾津身上,又含一抹化不开的柔色。

冯桂玲愣了愣,目光微妙地在这两人之间探寻几次,一拍脑门:“瞧我这急脾气。”她又坐回来;“平常习惯了,吃饭也狼吞虎咽的,没事儿,慢慢吃,我等着你。”

顾津哪儿还好意思,快速吃了几口,便随她出去。

孙大娘住在冯桂玲家房后,距离并不远。

院子还要破一些,不如冯桂玲家收拾的规整,墙边放两口腌菜缸,地上同样晒着菜干,唯一值点钱的,只有窗下停那辆脚踏小三轮了。

顾津随冯桂玲走进去,屋中陈设简单,光线要比想象中充足,床上堆满格式布头和彩线。孙大娘正半靠着墙壁纳鞋底,见人进来脸上堆起笑,忙招呼她们过去坐。

顾津在新娘子家又见过一次老人家,所以不算太陌生。

冯桂玲问:“您腿怎么样了?能下地活动不?”

“能,能,慢慢来就行。”她应着,伸手拉顾津过去坐。

三人客套着聊几句,冯桂玲端来炕桌把饭菜摆好,自己拾起旁边的剪子,帮她剪花样。

大娘怕顾津无聊,扔过来一块布条让她绣着玩儿。

顾津目光一顿,看到竹篮下面压一块方方正正的纯棉布料,洋红色带暗纹,书本摊开般大小。

她抿了下嘴,不好意思地问:“我要这块可以吗?”

大娘笑着:“行,行,拿去吧。”

顾津以往没接触过刺绣,这会儿倒是有了兴致。

大娘帮她把布料固定在绣绷里,教她怎样拿针怎样走线。

顾津抱着绣绷坐进床角,低着头在那儿自己倒腾,绣了拆,拆了绣,最终在布料边角鼓捣出一个歪歪扭扭的黑色字样。

她又拜托冯桂玲帮忙压花边。

冯桂玲心里明镜似的也不问,笑一笑接过来,规规整整地压了“Z”字边。

时间过很快,再一抬头,高悬的太阳已经落到西山头。

冯桂玲一拍大腿,放下手里东西,带着顾津匆匆忙忙赶回去做晚饭。

做好再吃,个把小时后,夜幕彻底降临。

顾津帮冯桂玲洗好碗,从厨房出来,不见李道踪影。她在院子里寻两圈儿,问小春看没看到高个子的哥哥,小春摇头,她又站门口朝外张望,也不见人。

正纳闷这男人去了哪里,一转头,忽见房顶有个黑影。

院中的灯光影影绰绰,不时晃在他的脸上,他撑着腿,两手交握于膝盖前,坐在那里一动未动,却是侧头一直在瞧她,眸色幽黑,专注而深沉。

顾津狠狠怔了下,一时竟猜不透那目光中蕴含的情绪。

她稳了稳心神,慢吞吞挪过去,仰头看他:“你看见我了?”

李道“嗯”一声。

她问:“那怎么不叫我?”

李道说:“看你几时才能找见我。”

顾津抿了下嘴,又问:“怎么跑到上面去?”

“凉快,空气好,要不要上来坐一会儿?”

顾津四下里看了看,见墙边垒着半人高的砖垛子,她试着站上去,两手将将够到房檐,再伸腿,脚尖却怎么也找不到借力的点。

李道探头旁观,没有要帮忙的意思,见她动作笨拙,并不求助,只眨巴几下眼睛无声无响地望着自己,一瞬间,他心中别无他想,更觉满足。

李道轻叹了声,撑臂起身,跳下砖垛。

他两手抱住她小腿,向上托起,让顾津先坐在他一侧肩头上。

李道低声:“会爬树还他妈这么笨。”

“那是小时候。”

他哼了声。

稍坐几秒,李道又捏住她两胯向上一举,待她左腿攀上房檐,挥臂照她臀上重重补一巴掌,“啪”地脆响。

顾津不由轻叫。

李道笑出来。

两人并肩而坐,没怎么说话。

浓墨一样的天幕,坠着无数星星,如绒布上的钻石一样璀璨夺目。

远处几点灯火与之融为一体,竟一时分辨不出身处哪个空间。

院子里,王小春仍蹲在角落里看小强,小强爬一步,他就跟着挪一步;冯桂玲进进出出,大晚上不知忙活些什么,好像永远都精神奕奕,不会累一样。

很普通的家庭,一贫如洗甚至过得艰难,但消极情绪从未在这两人脸上出现过。

老天是公平的吧,赐给他们贫穷的同时,却给予了快乐跟知足。

顾津扭头看一眼李道:“你在想什么?”

他说:“想起从前看过的一部老电影,叫《喋血街头》。”

顾津并不知道,问他:“哪种类型的?”

过几秒,李道只说:“忘了。”

“那你记得什么?”

李道手臂向后撑住身体,斜眼睨着她,这会儿的表情又和刚才不同,笑意里带几分轻佻,慢悠悠说:“就记得里面那妞的小嘴肉嘟嘟真诱人,能亲一下得多舒坦。”

过了会儿,顾津挠挠下巴:“蚊子咬我了,我要下去睡觉了。”

“哪儿呢?我专治蚊子包。”李道把她拉回来。

顾津别扭道,“不用你治。”

李道将人拖进怀里,照她脖子上啃了口,问:“是不是这儿?”不等她答,又换个地方啃:“这儿?”再换:“还是这儿?”

顾津缩肩乱躲,脖颈皮肤被他闹得又疼又痒,倒在他怀里,忍不住咯咯轻笑几声。

“你是狗吧?”她推他的脸。

李道点点头:“德牧,外形俊朗,身材雄健。”顿了顿,又说:“生理体系不错,繁衍能力强。”

顾津瞪他:“就没个正经的。”

“说说你像什么?”

顾津不中他的圈套:“什么也不像,我是人。”

他瞧着她,认真想了几秒:“博美?”半晌又兀自轻笑:“差距太大。”

顾津闭紧口,懒得理她。

夜风徐徐吹拂,李道的心突然间自在起来,把人箍紧了:“刚才话没说完,”他凑近她耳朵,点着她的唇:“现在知道多舒坦了。”

后来两人不再闹,躺在房顶久久望着天。

离开前的最后一晚,偷来的平静时光,马上要从梦境中抽离,继续面对要走的路。

第二天早起,三人收拾好行李准备离开。

冯桂玲为几人包了顿饺子,口中絮絮叨叨,硬是又拿饭盒装了一份,让他们在路上用热水泡着吃,总比那些垃圾食品强。

她把他们送到大门口,王小春跟在旁边,眨着亮汪汪的大眼睛,盯着李道提的笼子,手里那把木头枪在嘴里啃来啃去。

李道垂眼看他几秒,食指给挑下来,拍拍他的头,什么也没说。

冯桂玲拉住顾津双手,感谢的话说太多,直叫他们有机会一定再过来。

顾津笑着客套:“我们兄妹三人也多谢您的款待,有缘会再见。”

冯桂玲将她拉离几步,神秘兮兮地耳语:“什么兄妹啊,你和那高个子什么关系,大姐一打眼儿就看出来了。”

顾津一愣。

冯桂玲抬眼看看李道,又对她说:“大姐是过来人,看这男人不错,值得嫁。瞧他看你那眼神儿,恨不得把你拴在裤腰上,片刻不离,准是疼人又细心的男人。”

这一番话倒给顾津闹个大红脸,冯桂玲朝她挤两下眼,又拍拍她的手,这才将人拉了回去。

李道想多给点这几天的伙食费,冯桂玲却连那天他们给的三百块一同退回来。

顾津又将那些钱塞到冯桂玲手中,希望她收下。

一时间,两人站在台阶上拉拉扯扯,半天也没推让出个究竟。

李道忽然叫她:“津津。”

顾津回头。

李道说:“谢谢冯大姐吧。”

于是顾津没再强求。

李道又看向王小春,蹲下来,将手中笼子朝他递过去。

顾津看着,不由抿紧了嘴,却是没出声。

王小春缩了缩,直直看着那笼子。

“不想要?”李道问。

他又啃了几下木头枪,拉出一溜口水,看看冯桂玲,倚着她身侧嘿嘿笑不停。

“送给你。”李道说:“但你要向我保证,好好照顾它,听懂吗?”

小春只顾着接笼子,眼中亮晶晶,满是欣喜,却忘了回答他的话。

李道说;“它叫小强,从今以后就是你朋友,有不开心的事可以同他说。”

小春当然也不作声。

几人离开,有一段距离,那娘俩仍然站在台阶上,目送他们走远。

顾津一步三回头,拐过转角前,用力摆了摆手,有些不舍。

她说:“也许坚持一下,那些钱他们会收下。”

李道说:“算了,也不干净。”

、第44章 第44章

真正离开高塔村, 车上十分安静。

李道驾车, 开好一阵子才找到去顺泉县的路。先前和纪纲商量过, 不走广宁, 准备从绵州离开,而顺泉是前往广宁和绵州的必经之路。

却没往那个方向走, 先导航距离他们最近的城市,把伍明喆送到机场去。

这几天村子里没信号,来不及询问纪纲到了哪里,只等把这边的事情办妥,再联系他重做打算。

一路上气氛显得有些沉闷, 顾津和伍明喆坐后排,小伍难得没玩手机, 扭头看看窗外,又轮番看两人, 焦躁难安,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顾津递给他一瓶矿泉水, 再拧开自己那瓶,前倾身子送到李道手边。

李道没看,顺势接过喝了几口,又放回她手中。

小伍挠着脑袋:“哥, 其实我跟着你们走也行。”

李道从镜子中看他一眼:“我们过几天就到,到时候再找你。”

“不想单独走。”他嘟哝一句。

“多大了?还用家长带?”

“没有。”小伍油腔滑调:“其实是舍不得跟你和津姐分开。”

李道没戳破, 只说:“那边已经安排好了,落地有人接你, 跟着那人走就行,先找地方落脚。”顿了顿:“你也不小了,应该学着独立。”

一番话戳中伍明喆的心事,他更加焦虑,手指在大腿上快速点着节拍,这是他精神紧张的惯常动作。

没多时,一只手覆在他手背上,轻轻捏了捏。

小伍转头,朝顾津露出一个勉强难看的笑。

“对了。”他想起什么,从兜里掏手机:“老纪还不知道,我给他打个电话。”

李道说:“别打了,回头我告诉他。”

伍明喆号码按了一半,心思根本没在这上头,于是锁了屏幕:“也行。”

李道视线落回前方,专心开车。

一路无话。

下午两点整,他们到达附近城市郊外的机场。

车子停在荒草丛生的公路边,只能把他送到这里,李道从兜里掏出钱夹,数出一些,想了想,又加数张,一并递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