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8章 外一则(平王府隐事/傻人的幸福)

月到中秋分外明。

要赏月的不止是大户人家,普通百姓也能置办几个月饼,泡一壶清茶,一家人团团圆圆坐在巴掌见方的小院子里,仰头看一眼月亮,也是种幸福。

踉踉跄跄的回来,还没拍响门环,相伴多年的媳妇就听着脚步声,迎出来扶,“怎吃这许多酒?爹也是的,哪有这样灌女婿的?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了,也不保重些身子。”

话里虽带着嗔意,却有股隐藏的欢喜。肯灌女婿的老丈人,多半心里还是很待见的。

阿顺笑着把胳膊搭在媳妇肩上,凑近了伸出三根手指头低笑,“又是足足三十斤,你爹能不灌我么?”

这话旁人不懂,可媳妇却是一听就明白的。

她们老家风俗,年节时若是哪家女婿能提回十斤大鱼,十斤猪肉加十斤好米,那就是足可夸耀乡邻的一件盛事。

奈何前二十多年,他们一次也没做到过,也足足被爹说了二十多年。

“要是你们哪年也能拎个三十斤回来,而不是上老子这里打秋风,估计太阳也能打西边出来了。”

彼时的夫妻俩,只能相顾无言,赧然低头。

他们两口子都是老实人,嘴笨,连句给自己找台阶的话都不会说。只能拼命帮家里洗被修瓦,挑水劈柴,什么活重,什么活累他们就抢着干,让心里能好受点。

可这样能让心里好受的机会,也是不多的。

那时,他们都是一户官宦人家的粗使奴仆,出门一趟不容易。

阿顺是家生子,和爹娘一起跟着夫人陪嫁来的,媳妇是打小卖到这家来的丫头。全是粗粗笨笨的人,既不会讨好卖乖,也不会巴结奉承,一直拖到二十多岁。老爹才拿着好不容易凑出的半吊钱,央了府中管事,替儿子择了这媳妇。

媳妇虽不灵巧俊俏,但心眼实在。成婚之后,阿顺很满意,有了儿女后,就更满意了。

可几张小嘴带来的不仅是欢笑,也有下得更快的米缸,和更艰难的生计。

每月就那几个钱,本就过得紧巴巴的,有时领头的小管事还要敲敲竹杠,日子就更难了。

爹娘渐渐老了,府里革了他们的差使。也不管养老。全家老小七口人的生计,全落在阿顺和媳妇身上。

可他们再怎么拼了命的做,又怎么可能攒得出钱来?

不得已,阿顺只能求到岳家。

按理说,媳妇给卖出来。与娘家就没了干系。可媳妇娘家离得近,没出嫁的那十几年间,每月攒下来的月钱,都送回去帮扶娘家了。虽然不多,但经年累月,也是笔不小的贴补,再加上她的卖身钱。岳家不仅渡过了最初的难关,还在战乱中置下几亩薄田,家里的日子比他们还是好过多了。

所以阿顺最初找回来时,岳父二话没说,该帮就帮了。

可再怎样的恩情,也经不起隔三岔五的讨还。不上一年。岳父嘴上的闲话就渐渐多了起来,又过一年,就得低声下气,看人冷眼了。

为了这事,媳妇背地里不知哭过多少回。

如果把她的卖身银子。还有那些年的月钱加起来,也是笔很不小的数字了。头一回被逼得狠了,跟爹说出这话时,老丈人的脸色还有些愧疚。

可说得多了,老丈人反倒发起火来,“老子生你养你一场,你就不兴孝敬的?”

再往后…

唉,不提也罢。

等到娘终于咽气的那一天,阿顺突然发现自己竟然不会难过了,反而感觉松了口气。少了张嘴,尤其还要吃药的嘴,日子可不省力多了?

可转头,他就狠狠的抽了自己一耳光,趴在娘的床前放声大哭。

他得是多没用,才能生起这样大逆不道的念头?娘养了他,却吃了一辈子的苦,没享过半天福就去了,他还配当人儿子吗?

然后,京城乱了,听说整个天下也乱了。不过这又关他什么事?他依旧呆在那个府里,每天干着他永远也干不完的活。

可是有一天,大变还是来了。

官兵突然冲到他家,把主子奴才全都抓了。

阿顺没去干什么忠心护主的事,因为一直在外院干粗活的他,连自家一干主子长什么样都不晓得。还是等到那天府中上下全被抓了,才囫囵看了两眼。

还没等认个脸熟,他就在官兵问话时,赶紧跑去跟自家媳妇儿女站一堆了。

他们给关进了牢里,不过那却是阿顺这辈子过得最悠闲的几天。

不干活,却有饭吃,这样的好事上哪儿找去?不能随意走动咋啦?正好休息几天。

只可惜这样的好日子也只过了两三个月,他们一家就被送到新主子家了。

听说是新朝的国公爷,太后赏了个大宅子,要人干粗活。

阿顺不管这些,他只想着,能不能给他媳妇,给他儿女都安排个差使?他们一家保证好好干活,绝不偷懒。

可是管事的听完他的话,却是有气无力的瞟他一眼,“你当国公府是什么?想找活干就有活干的?你能好命的分到这儿来,已经是走了狗屎运了,别瞎想些有的没的,老实一边呆着去。”

阿顺心里着急,很想说点什么,可在看到后一个下人悄悄从袖子里摸出一个银镯子递上,便全家都有了安排之后,黯然走开了。

于是日子好象又恢复从前那样。不,比从前还不如。

从前因为爹娘的缘故,他们家分到了两间房。可如今六口人,却只分了一间小屋。每天在国公府扫着那么大的院子,看着那么多的空屋子,阿顺鼻头都隐隐发酸。

为了生计,媳妇拖着有病的身子,还成天在外头接些浆洗的活,春夏还好,一到秋冬,成日泡在冷水里的她。白天黑夜的咳。

还有他那懂事的大女儿,因没人教针线,只能替人串珠子,可怜小小年纪。做得背都驼了。

而两个儿子也不象别家孩子一样调皮捣蛋,从七八岁起,小哥俩就在码头扛大包出苦力。没有大人有力气,他们就抬着走,弄得每天身上不是这里磕了,就是那里撞了,还得时常看人脸色,给人克扣工钱。

这每一天的日子过得简直象是在苦水里泡着,有许多回,阿顺真的想一头跳进湖里去算了。可想想家里。要没了他这每月三百文的工钱,就更没法活了,他又不敢了。

直到那一天,阿顺跟平常一样去竹林扫地。突然听到,有人问。“你叫阿顺,对吧?”

这声音是他从来没有听过的高贵柔和,阿顺在转头间,不知道老天爷,终于在他四十二岁的这一年,也眷顾了他一回。

再然后,

再然后的一切。不也是自己拼了命挣出来的?

给媳妇扶到竹椅上躺下,拿了湿帕子给他擦脸,阿顺的脑子清明了几分。想想往事,颇多感慨。

去云岭追查往事,为了赶路,他被毒蛇咬过。也曾经因为水土不服,上吐下泻得几乎没命。

这些事没有人问过,阿顺也不是个会主动跟人说的人。

他只记得要把主子吩咐的事办好,而国公爷也没有让他失望。

他走前,就给了他安家费。等他回来时。又提拔他做了个小管事。不是太精细的活,就管国公爷出门的一摊子事。

他的工钱涨了,他的大儿子金豆也给安排进来做了小厮。女儿在针线房正正经经学起了手艺,小儿子银豆也跟着郡主,当起了跑堂管帐的学徒。

至于他媳妇,还用干活么?到高老大夫那里,一文钱没花,连接吃了一年多的药,终于慢慢把身子调养过来了。

还有老爹,抹着眼泪说,“要是你娘没走,等到这一天多好?”

阿顺什么也没说,只是在第二年清明的时候,把娘的坟重修了。

有人跟他说,“就凭你跟国公爷做的事,怎么才得这点东西?你应该去多要些好处才行。”

阿顺没吱声。

他是个老实人,却不是个蠢人。国公爷和其他的主子不一样,他相信,只要自己好好干了,国公爷会记在心里的。

况且,如今他家的日子比起过去来,已经是翻天覆地了。老爹常说,做人不能太贪心,他一直都记在心里。

然后,等到他女儿针线活学得差不多了,那天国公爷跟他说,“把你女儿的卖身契拿去,我已经让人寻了媒婆,给她好生说个婆家。等着说定了,嫁妆我来出。”

果然,他女儿后头说了个很好的婆家。

姑爷是在京城某个衙门当差的小吏,虽然没官没品的,但家里颇有些门道,家人和睦,日子又好过。人虽大了几岁,但真是会疼人,也不嫌弃他们是下人出身。因他脑子活,还时常帮他家出出主意,对这个大女婿,阿顺全家都是一百二十个满意。

等女儿出嫁时,早已在国公府的调理下,长得白净红润许多,还学了不少眉高眼低,为人处事,那微驼的背也渐渐挺直起来,走出去很象个样子了。

当然,她带出门的十八抬嫁妆,更能让她一辈子在婆家腰杆笔直。

阿顺心里美滋滋的,回头拿了喜饼请主子吃,国公爷笑吟吟的吃了,又问他到如今攒了多少钱,打算怎么花。

阿顺没什么想法,女儿嫁了,就该给两个儿子攒娶媳妇钱了。

可国公爷笑着说,“你那三个孩子,我不早说了包在我身上了么?你不必攒聘礼了,拿钱去乡下置几亩田地,有个长远收益才好。”

阿顺不懂这些,但知道主子一定是为了他好。便问那可不可以置在岳父家附近,到时租给人种,也有人照看。

国公爷点头称善。

阿顺赶紧就回去跟媳妇商量了,虽说可能会让岳父家占点便宜,但他占了便宜,总能出些力不是?

岳父听说他要置田,顿时对他刮目相看,还主动跟他说起周边田地好坏,后头卖力的帮他买了几块很不错的田地,寻了妥当之人耕种不说,还替他在乡下建了个大宅。

有了这些家底。不用阿顺张罗,就有人开始打听他家两个儿子的情况,想来结亲了。

主子没发话,任谁说得天花乱坠。阿顺一律不吭声,只是听着。

等到某日,主子,那时已经是王爷了,才又跟他说,“你那大儿子倒是象你,忠厚老实,将来给他相看媳妇,得要个能当得住家,心地又公道的才行。至于你那小儿子。倒是听说有几分灵性,往后试着让他做点小买卖,找个机灵些的媳妇也无妨,只要人品端正便好。”

阿顺牢牢记在心里,再听人说起。他就渐渐有了眉目。

后来,府上好事不断。当然,最大的好事是王妃又有了身孕!

得知消息的那一天,阿顺跑去庙里,给菩萨磕了几个头,又让媳妇烧几个好菜,打了一壶酒回来庆祝。

旁人笑他。“这是王妃有喜,又不是你媳妇有喜,你乐呵个啥?就是高兴,也是去王爷跟前道喜,你跑回自家乐呵是个什么意思?”

阿顺不跟他们解释,说了他们也不会懂。

他只跟主子说。要不要让他媳妇来伺候?她的身子已经好多了,不会有病气,况且她养过三个孩子,做不了别的,可以盯着王妃房里。不让人使坏。

王爷点了点头,让他媳妇来看院子。平时也就扫扫地什么的,不是什么好差使,工钱也不多。

别人都笑他没出息,也不给自己媳妇争个体面活,可阿顺依旧不解释。

直到那一日,忽地主子把他叫到房里,郡主也在,父女二人脸色异常凝肃。阿顺暗暗吸了口气,知道用到他的时候来了。

他不用知道为什么,他只要用心记下主子吩咐的每一句话就行了。

时候不长,平王妃准备的产房底下,就已经给掏出一条地洞,一直通到院子后面的假山后头。

那天,王妃去送行,哭得伤心之际,根本没注意到郡主扶她上的是杜川的车。而在车上陪着她的,是阿顺媳妇。

而在阿顺一直守着的车里,坐着一个和她一样打扮的女子。那个不是别人,是姚诗意。她的身形和蕙娘颇有几分相似,再填个肚子,戴上帷帽,也看不出究竟了。

他们这一行,依旧回了平王府。而那边杜川已经带着蕙娘和阿顺媳妇,躲到附近镇上一间小客栈去了。

那间客栈是阿顺岳父帮着找的,沾着些亲戚关系,两口子年纪渐大,没儿没女,只怕无人送终。阿顺答应把小儿子送给他们,两口子当即什么都不问的就答应帮这个忙了。

反正客栈人流量大,只说是公婆不喜,怕生下女儿就淹死,所以只好躲到外头来生。这事也很常见,压根就没人留心。

而平王府,却在当天晚上闹了起来。

尸体是杜川找来的,给了人家重金,买了一具男尸,和一个难产而死的孕妇,恰好那也是个双生子。

而那个慌里慌张,忙进忙出的稳婆也是早串通好的。按照原本的计划,是稳婆接生不成,郡主扶着平王进去,“不小心”打翻了火烛,然后平王萌生死志,把郡主推出去,伺机死遁。

而假山那边的地道旁,阿顺和儿子金豆早准备妥当了,只等平王爬出来,就立即带人离开。

可谁也没有想到,太后居然来了。

然后又是阮姨娘,闹得个天翻地覆。

不过阿顺是真佩服自家主子。

虽然他不知道郡主提议放火有什么玄机,但他没想到在郡主走了之后,主子竟然真的放起了火,还把自己给烧伤了。

等他忍着剧痛从地洞里爬出来,脸上身上有许多地方都起了火泡,焦黑一片。

幸好怕出现这样的意外,早准备了一些治烫伤的药物,简单包扎一下,阿顺赶紧把平王送出了角门,交到安排好的人手上。

然后,他赶紧回去做戏了。

只是没想到,皇上也来了。

在灵堂里,阿顺突然灵机一动,故意把被子掀开,皇上只看了一眼,就确信无疑了。

再然后。整出戏顺顺当当的演了下去,平王府办起了丧事,而阿顺依旧忠心的跑前跑后。

后来听媳妇说,平王第二日就赶到她们那客栈去了。那一身的伤只说是为了媳妇,给爹娘打的。因怕人疑心,也不敢用烫伤的药,生生留了不少疤。

不过这些都是值得的,等了快两个月,王妃平安生了。

稳婆大夫都是杜川带来的可靠之人,顺顺当当的接下了一对双生子。

原本养过满月就该走了,可平王夫妇到底不放心女儿,又换了个地方等着,直等到郡主平安产子。又到孩子满月去见过一面,才肯离开。

有杜川那些道上的朋友,还有念福当年留下的交情,办成这样的事并不是太困难。

不过这些后头的事情,阿顺并不太清楚。因为那时他媳妇早已经给换回来了,他也没有瞎打听。

依旧老老实实干他的事,闭上嘴巴,本份不已。

后来,苏澄给他们一家都发放了良籍。

可阿顺不要,只要平王府一日没有住进新的主人,他就要留在这里替主子看守房子。

于是苏澄放了他两个儿子。把他留下做了个大管事。

别人又笑他傻,一个没有主子的府邸再华丽又有什么用?成天只能照管着些打扫清洁,修剪花木,还有供应侍卫饭食之类的闲事,连个打赏的机会也没有。

阿顺还是不跟他们说。

他家大儿子的亲事已经基本说定了,就是主子提过的。既能当得了家,心地又公道的姑娘。小儿子虽依约送到那个客栈去了,可他跟人说好了,娶妻时要一起相看的。

就算改个姓,阿顺也真没什么舍不得。

身为奴才。要不是遇到那么个好主子,如今还不知愁成啥样呢,还谈什么儿不儿子?

如今瞧瞧他家,有房有地有余钱,家里几个孩子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的。每天走进走出,人家不说高看一眼,起码不象从前那般鄙视了。

逢年过节,还能送个三十斤,去堵堵老丈人的嘴,阿顺舒服的仰在竹椅上,看着天上圆圆的月亮,觉得自己这一辈子也算是圆满了。

唔,说不定,等他老了,还可以跟不懂事的小孙子吹嘘吹嘘,你爷爷当年也干过大事的,还糊弄过皇上呢。

“在想什么?笑成这样。”媳妇给他端了放凉的绿豆汤来,“快喝几口,解解酒气。”

阿顺接了,忽地看着人老珠黄的媳妇道,“赶年下你也去打几件新首饰吧,到时拾掇拾掇,出去拜年也风光风光。”

媳妇有些不好意思,“我这一把年纪的,还打扮个什么呀?”

“就是一把年纪才要打扮,你看那胡同口的老王婆,人家年纪都能当你娘了,还成天涂得脸通红,啧啧,跟个老妖怪似的。”

“那你还让我去当老妖怪?”

“我又没让你涂那样大红脸,只让你做几身新衣,打几件新首饰。横竖咱们现在也不差这钱,年轻时没钱给你打扮,这会子凑还不那么老,也去弄弄吧。记住,一定要打一对大银镯子。”

“哟,你不说我还忘了。今儿过节,郡主又让人给咱们送东西来了,里面就有一对大银镯子,我拿给你看。”

“那不一样。赏的是赏的,咱们自己打的是自己的。听话,去。嗳,你笑什么?”

“我想起从前咱们在最初那府里,跟我同住的莺儿知我许了你时,说,‘嫁了那样老实头,这辈子也没什么指望了。’我气得不行,可她比咱们有体面,我也不敢跟她吵,只好躲在被窝里偷偷哭。后来那些年过得不顺,她也没少奚落我。只是后来分开,也不知怎样。谁知前儿我竟遇上她了,她倒是嫁了个机灵鬼,只可惜机灵得太过,过得很是不顺心,如今倒羡慕起我,说我‘傻人有傻福’。你说我要是弄一身新,到她跟前去显摆显摆,怎样?”

“好啊!就让她看看咱们这些傻人的傻福,气死她。”

两口子说笑着,摇着扇子坐在月下纳凉。安安静静的说些家计长短,二人就觉得很好了。

傻人的幸福,就这么简单。

第539章 共同的敌人

送走爹娘,念福的心头也放下一块大石。四五日后,待杜川回转,说起已送他们远离京师,念福心里就更稳当了。

可杜川顿了顿,到底还是苦笑着告诉她一事,“我们分别的那天,好象遇到一个人了。”

“谁?”

“谭夫人。”

念福当即心头一沉,“怎么这么巧?”

杜川也觉无奈,“当时我们下车来吃饭,谁曾想会在那样地方遇到她?似是跟她相公一道出来走商贩货。”

犹豫的看一眼摊着小手小脚,睡得跟只小青蛙似的胖白薯一眼,他低声道,“要按雄哥的意思,当时就把人做了。可你娘拦着不肯,我和你爹也犹豫了…其实,她也未必就认出人来,可能是我们多心吧?”

这话说得杜川自己也觉心虚,可念福已经明白他和老爹在犹豫什么了。

如果是从前的杜川,从前的沐劭勤,恐怕谁都不会心慈手软,留下这样的祸根。可那时候,他们肯定想到胖白薯,想到一成二成了。

孩子还这么小,身为长辈的他们手上要不要沾上血腥?

就算人想自保是天性,可在谭夫人没有明确伤害他们的情况下,就去主动杀人,这样真的好吗?

念福想了想,“杜叔,你不必自责了。就算给她认出来了又怎样?她能有机会说给皇上听吗?就算说了,她有证据吗?皇上会信吗?没事的。累您跑这么远,也辛苦了,快回去歇歇吧。”

杜川心头稍安,不过却走到小床边,亲了亲小薯仔的小肉手才走,“小东西,几天不见又长大了。”

是啊。念福满是爱意的眼神看着那只胖白薯,又和杜川交换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

如果谭夫人老老实实的便罢,她若有异动。他们绝对不会放过她!

而此时的谭夫人,也回到了离京城数百里外的小镇家中。还来不及洗去风尘,就听说铺子里来了个大主顾,鲁兴忙出去亲自接待了。不多时又打发人回家。让谭夫人也过来,招呼人家的女眷。

谭夫人才回家不久,旅途劳顿,当然颇为埋怨。可她也知道,要是在别的事上怠慢一二倒也无妨,可要是生意上扯了鲁兴后腿,他定是要发火的。所以只得强打精神梳洗了,重换了衣裳来到酒楼。

等进了包厢,见到那女眷,谭夫人当即愣了。“怎么是你?”

瑞安淡笑着挑了挑眉,“怎么就不能是我了?”

谭夫人奇道,“你不是嫁了一个孙姓大夫么?那个客商好似姓李吧?”

眼前的瑞安还是从前的那个瑞安,却又变得大不同了。

如果说从前的她只是在装高贵冷艳,而如今的她。身上确实多了一股让人望而生畏的气息,那当然不是高贵,而是一种…

谭夫人形容不好,就是本能的觉得让人心里发毛。

而她身上的那股艳质,又好象过于浓重到近乎糜烂了。尤其看着她脸上在从前烫伤留的疤处,纹了艳丽花卉,越发让人觉得不象是正经人家的妇人。她的脸虽冷着。可眼神里却多了一抹勾人的东西,竟有些象上回在青楼门口遇见的女子。

瑞安又笑了笑,“姓孙的死了,我自然就跟你一样,改嫁了。”

谭夫人心头一紧,这瑞安身上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了。多半还不是好事,那她来找自己做什么?

似是看出她的警惕之意,瑞安端着茶,悠悠的抿了一口,“放心。我可不是来找你借钱的。找家相公还在关照你家生意呢,你大可不必担心。”

谭夫人讪讪笑了笑,假装也端起茶来抿了两口,“那你和你相公就是路过?”

“当然不是。”瑞安放下茶杯,眼中露出几抹狠厉,“我有一笔大买卖,想跟你合作。不仅能让你赚到荣华富贵,还能让你扳掉你最恨的那个人。”

谭夫人心头一跳,“你想干什么?”

瑞安笑容森冷,“扳倒嘉善郡主。让她死!”

谭夫人惊得手中茶盏差点落了地,“这不可能!你大概还不知道吧?她刚生了个儿子,听说生产那天就有人想杀她,却没杀成,后来皇上还加派人手保护她了。”

她忽地一顿,疑惑的道,“难道你也知道平王没死?她真的犯了欺君之罪?”

“你说什么?平王没死?”瑞安的眼神一下子亮了起来,却是闪着寒光的那一种,“快说,你都知道些什么?”

谭夫人自悔失言,支吾着不想说。可瑞安一个眼神,旁边丫鬟就扔出一把森冷的匕首,紧贴着谭夫人的耳朵,钉在了她身后的墙上。

谭夫人吓得尖叫起来,可瑞安理也不理,自顾自的道,“忘了告诉你,我那个孙姓前夫是我亲手杀死的。还有那个讨厌的大嫂和她的儿女,是我当着她的面,一个一个杀掉的。只可惜你没有儿女,不知道把你的男人,和你身边的人捉来杀掉,你会是什么反应呢?”

谭夫人面无人色的看着她,终于知道为什么会觉得她让人望而生畏了。

她的身上有杀气。

那是真正杀了人,才会沾染的血腥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