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无双呢?”花穆忽然静静笑了笑,问道。
“皇甫无双好歹是炎帝的皇子,他不可能会…”花著雨忽然顿住了,似乎,皇甫无双不是炎帝的皇子,他是前朝默国后裔,他真名叫慕风。可是,皇甫无双怎么也叫了炎帝那么多年的父皇,怎么可能会是他做的。
“爹爹,你收手吧,那九五之尊的宝座真的那么诱人吗?”花著雨沉默良久,静静问道。
花穆沉声道:“爹说过,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爹做任何事,都不会牺牲你的!”
“别说是为了我!”花著雨静静说道,勾唇淡淡笑开,笑容惨淡到极处,反透出冷冽逼人的美,“我只想知道,你到底是不是我的父亲?”
花穆直视着她,终于重重叹息一声,颓然跌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语。
“为什么不说话?”花著雨再问,“萱师傅说她是我的娘亲,爹爹,这是真的吗,我是你和萱师傅的孩子吗?当年默国皇后真的已经死了吗?”
花穆叹了口气,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回答,“雨儿,事到如今,爹也不想再瞒你,默国皇后当年诞下的是一个小公主,那个小公主便是你。爹为了号召默国旧部,才声称皇后喜获龙子,爹费尽心机,将无双送入到宫中,就是想让他日后登基为帝,再娶你为后。那么,我默国的骨血便可重获江山,日后,再改朝换代,还默国国号。”
“你的父皇虽然懦弱,但却是一位仁爱的君王,只是可惜,他的仁爱扶不起将倾的大厦。叛军四起,处处狼烟。终于他们攻破了紫燕城,你的父皇端坐在昭阳殿内,下了平生最后一张诏书。他要我带你的母后逃走,要我光复默国,你的父皇却活生生烧死在那场大火之中。”
花穆冷峻的黑眸眯了眯,原本波澜不惊的眸中风云际会。花著雨仿佛看见他的眼睛里前尘往事疾速闪过,从歌舞升平到国破家亡,从硝烟弥漫到血流成河,鼎盛了几百年的默国在一夕间倾尽了所有的繁华。
花著雨心底深处,好似被人用利刃劈过一番。
萱夫人和她说起过,她是前朝默国后裔,她一直以为,她只是一个普通的默国人,却不想她竟然是公主。前朝公主?而那被火烧死的默国皇帝,竟然是她的生身父亲。她虽没有亲历这些,然而,还是从花穆的淡淡叙述中,感受到当时的惨烈。
花著雨凝眉,目光泠泠,眸清如水,“当年在默国,爹爹是什么身份?”
花穆侧首,冷峻的脸上浮起一丝慈爱,“雨儿,无论我是谁,都是这世上最疼你的人。”
花著雨惊愣地望着花穆,到了此刻,他还不愿说出自己的身份。但她直觉,他绝不是默国臣子那么简单。
流年似水,将花穆两鬓染得斑白,脸上浮现着淡淡的沧桑和慈爱,却在转瞬间被誓夺江山的狠辣和癫狂所覆盖。
“一定要复国吗?战火四起,又将会有多少无辜百姓命丧铁蹄之下。何况,天下早定,百姓思安,我们是起事复国,可南朝百姓会认为我们是打着复国旗号犯上作乱,谋逆篡位。时局不会容我们,暂且不说兵败,就算是攻入了禹都,登上了帝位,那又怎样,只会令南朝群雄并起,举旗讨伐,这位子,我们又能坐多久?南朝内乱,狼烟四起,北朝,东燕或者西凉若是再趁乱侵入,那爹爹,你岂不成了千古罪人了。”花著雨清声说道。
一番话说完,室内一片死寂。很显然,这些话花穆是听在心里了。但是,让一个毕生以复国为信念的人接受却又谈何容易。花穆猛然起身,面色冷峻,目中满是怒痛,“你这孩子,真是令我失望透顶!你以为爹爹愿意起事?若非计划失败,让姬凤离登基为帝,爹爹也不会起兵!”花穆仰天长叹,冷肃的身形四周萦绕着无可奈何之意,沉声道:“爹累了,你出去吧!”
第161章一箭寒光
花穆仰天长叹,冷肃的身形四周萦绕着无可奈何之意,沉声道:“爹累了,你出去吧!”
花著雨凄然摇头,快步从帐篷内走了出去。有些观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但她知道,花穆绝不是置天下百姓于水火而不顾之人。
外面月色正好,一片清明。
不远处一人背着月光而立,看不清面貌,月色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他孤立在那里,身前身后并无一个随从。
花著雨顿时怔住了,她望着那抹身影缓缓驻足,心弦悄然绷紧。
皇甫无双来了多久,是否听到了她和花穆的谈话?不过,看距离,他似乎还没有走过来。
花著雨快步走上前去,无双听到她的脚步声,转过身缓缓看向她,双目熠熠生辉。眉目神情,因着背光,显得混沌而模糊。
“小宝儿,你终于来了,想死我了!”他朝前走了两步,转过脸,他长眸微翘,眸中带笑,那笑如夜蛊惑,如花灿烂,使得穿透沉夜的月光都黯然失色。
花著雨望着皇甫无双这样无邪而灿烂的笑意,一颗心反而越发沉了。她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忽然发现不知该如何称呼他。
以前,她称他殿下。后来,她称她皇上。分别时,他让她称他无双。而如今,这几个称呼却都已不是他!
皇甫无双似乎看透了花著雨的心思,微笑着说道:“小宝儿,你叫我阿风就好了,想必花将军已经告诉你我是默国的太子慕风了。”
阿风!
花著雨神色一震,静静直视着面色平静的皇甫无双,望着他唇边的笑意,心中一片汹涌。“阿风”这两个字在她唇舌间流转一圈,却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
她已经从花穆口中知悉,默国皇后生下的是一个女婴,那便是她。那么,无双便不是什么默国太子了。说到底,他也是花穆用来复国的一个棋子,因为一个皇子比一个公主的号召力要强的多。
这一瞬,花著雨忽然对皇甫无双无限同情了起来。
“还是…叫你无双吧!”花著雨轻声说道。
“也好,这个名字其实我也很喜欢!不管小宝儿叫我什么我都很喜欢。”皇甫无双忽然跨前两步,霎时与花著雨近在咫尺。温热的呼气扑在她脸颊上,让她感到一片灼烫。
“小宝儿可有想我?”他的声音从头顶上低低传来,双手已经攥住了花著雨的双肩。
咫尺之间,他盯着她,眼中的期待像燃烧的火焰。
花著雨后退两步,挣脱开他的手掌,定定说道:“没有!从未想过。”说完,她转身离开。
皇甫无双望着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连绵军营之中,眸中的火焰慢慢沉淀下来,最后像冰一般冷彻心扉。
小宝儿这个名字,每一次叫出来,都会令他的心中五味陈杂。因为这个名字,寄托了他太多的感情。
有委屈,有依赖,有沮丧,有不甘…甚至,还有怨恨!恨她的冷情,恨她的直白,恨她的不爱,这怨恨是那样的深,深到他见到她,便想要对她霸王硬上弓。
可是不能!
因为他清楚地知道,他对她不仅仅有恨有怨。还有一种更深的感情,那便是爱。所以,他才会对她有着彻骨的思念。
这思念见不到她的时候会疯长。
这一世,他和她之间的感情恐怕早已缠绕的无论如何也解不开了。
“小宝儿,我会拿回属于我的一切,包括…你!”低沉的声音像羽毛一般轻缓,语气却是坚定的犹如千钧之重。
…
…
…
花著雨在烟都待了几日,对于花穆和皇甫无双的劝说无果。
三日后,几路叛军在烟都汇合,花穆和皇甫无双整军向距烟都最近的雍城攻去。花著雨并未随军前去,而是留在烟都镇守。
十日后,传来大捷之报,花穆和皇甫无双已经率军攻下雍城,正向宁都进发。随着这次大捷而来的,还有另外一个消息,那就是姬凤离已经登基为帝。
花著雨凝立在烟都的烟雨之中,四月的花雨漫天飞舞,仿若一卷水墨画,又仿若无声的韵律,拨动她的心弦。
这些日子,她刻意不去想他,刻意忽略他的消息。但他的消息,还是不可避免地传入她的耳中。
姬凤离登基为帝。
没有人比花著雨清楚,这个消息背后代表的意义了。她不会忘记纳兰雪那日的话。他说,国不可一日无君,但姬凤离却迟迟不肯登基,只因为一旦登基便要遵守他母后的遗言,封温婉为后。
如今,他终于登基,这是不是说明,他终于决意要封温婉为后了。
花著雨倚在树干上,感觉到天地似乎在一瞬间失衡,眼前的明媚春光,也似笼了一层凄哀的纱。
他曾说过,无论上天入地,他都不会放开她。
他也曾说过,他爱她。
他更说过,要用他的生命来守护她。
可到头来,一切不过是烟花碎,瞬间的璀璨过后,带给她的是无尽的虚空和黑暗。
当他知悉,皇甫嫣对她下了冰云草是出自于温婉的暗示后,他还要封温婉为皇后吗?
花著雨心中忽然一沉,姬凤离可否知晓她是前朝公主?恐怕,是已经知晓了吧!是啊,她这样的身份,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和他在一起的。
那大火中葬生的亲生父亲,那血流成河中覆灭的王朝,将是他们之间永远的沟壑,终生无法填满。
花著雨缥缈而笑,内心深处,无悲无恨也无怒,只余惨淡到极处。
一朵落花在风里飘零,她伸手将花抄在手里,闭目轻嗅了一下,淡淡的花香扑鼻,胃里忽然一阵翻腾,她扶住树干,抑制不住地呕吐起来。胃里翻江倒海,到最后似乎连胆汁都吐了出来,口中一片苦涩的味道。
她扶着树干撑着身子站起身来,喘息了好久。
为何吐了呢?
她站在那里想了想,整个人好似被魇住了一般,惊得脸色煞白。这怎么可能呢?
“泰,你随我进来!”花著雨忽冷然说道,衣袂飘飞间转身进了帐篷。
泰忙跟了进去。花著雨坐在椅子上,伸出手腕,凝眉道:“泰,你为我诊脉!”
泰手指搭在花著雨腕上片刻,浓眉乍然拧了起来,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花著雨脸上神色平静,只是另一只放在膝上的手却微微颤抖着,泄露了她潜藏的紧张与无措。
“怎么样?”花著雨瞧着泰微微变色的脸,颤声问道。
“将军大概已经猜出来了吧,是喜脉。”泰低低说道。
“你确定吗?上一次诊脉,你并没有诊出来,而且,我中过冰云草,怎么可能这么容易有孕?”花著雨不可置信地问道。
“确实是喜脉没错。上一次属下就说了,冰云草的药量很少,对身体并没有什么影响。上一次诊脉时月份还小,所以从脉象无法诊出来。”
花著雨有些怔愣地放下衣袖,笑了笑,道:“知道了,泰你先出去吧!”
泰有些担忧地看了花著雨一眼,便缓步走了出去。
花著雨闭上眼睛,心中一片酸楚,不知是何滋味。
有了孩子,便是喜脉。当日,姬凤离说,要她有个孩子,这样她就不会离开他。为此,他假意称病也要接近她。当他误会是她服食了冰云草,不愿为他生孩儿时,他那样失落。如今,她终于有孕,可他却已经登基为帝了。
这喜脉与他而言,究竟算不算是喜?与她而言呢?
花著雨一瞬间有些茫然了,伸手抚上依旧平坦的腹部,感受到那里他们的骨肉在孕育,心又软得一塌糊涂。
这一次,她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的孩儿!
她站起身来,快步出帐,吩咐平、康、泰道:“备马,随我去宁都。”
…
…
…
禹都。
五月初一,摄政王皇甫无襄即皇帝位,大赦天下,改年号为太平元年,后宫空置,六宫无妃。自即位以来,他明达政事,诸事亲力亲为,深得民心。
静夜无声,万籁俱寂,朦胧的月色笼罩着九重宫阙。勤政殿内依旧是灯火通明,廊下候着大批的宦官,还有大批锦衣卫在负责把守。
铜手如今已经是禁卫军统领,他接过前方探子带来的军报,躬身呈了进去。
姬凤离身着过肩通袖龙袍坐在龙椅上,自登基以来,他便一直忙着处理政务,批阅奏折,已经好几日不眠不休了。自从他终于决意恢复了皇甫无襄的身份,他便知晓,自己早晚有这样一日。
“陛下,烟都战报!”铜手沉声禀告道。
姬凤离执着朱笔的手顿了一顿,继续埋头批着折子,并未看一眼铜手,只是低声问道:“怎么样?”
铜手愣了一下,才明白姬凤离是让他看战报,慌忙打开了,迅速扫了一眼,低声禀告道:“陛下,雍城失守,叛军向宁都进发。”
姬凤离点了点头,问道:“还有吗?”
铜手愣了一下,方要说没有了。就听得外面内侍的声音传来,道:“禀陛下,加急军报!”
“呈上来!”姬凤离放下手中朱笔,冷声说道。
铜手忙出去接了军报呈了上去,姬凤离接过,眯眼扫了一眼,脸上神色一片冷凝。铜手在一侧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姬凤离的神色,不知到底出了何事?
…
但纵然他人比较粗,此时也知晓方才雍城失守的战报皇上早已料到,而他方才所问的“还有吗?”,恐怕指的就是这份军报吧!
“陛下…可是宁都也失守?”宁都是距雍城最近的城池,雍城之后,叛军的目标便是宁都了。
姬凤离抬头瞥了一眼铜手,冷峻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叫人猜不透他到底在思量什么,片刻,他将手中军报扔了过来。铜手慌忙接过,打开一看,双目瞬时瞪圆。
“陛下,这…这是真的?”铜手惊声问道,有些不可置信。抬眼看去,姬凤离却早已开始继续批奏折,眼睫轻垂,叫人猜不透他此时在思量什么。
“意料之中!”姬凤离一边批着奏折一边说道,语气轻淡平顺。不过,这样轻轻巧巧的一句话,铜手还是能听出他心中蓄着的风暴。
北朝有异动,北帝萧胤派五万兵马,向娘子关进犯。内有叛乱,外有强敌,堪称内忧外患,铜手眉头顿时凝了起来。这个消息对于他而言,确实猝不及防了些,不过再想想,却觉得似乎也在意料之中。
子时的更漏响了,清脆的声音,敲击着宁静的夜。
姬凤离扔下手中朱笔,从龙椅上起身,侯在一侧的内侍见状忙过来为他披上披风。姬凤离踏着清凉的夜色,不一会儿便到了桃源居外。
“你们候在这里,朕随便走一走!”姬凤离冷声吩咐道。
铜手依言候在林子外面。
姬凤离漫步穿过林子,进了桃源居内的小院。林子里的桃花已经凋零,但院子里长廊下的夜花却开得正盛,馥郁的香气似乎也沾染了夜露,分外幽凉。
他在院内站了良久,只觉得肩上一片沁冷,不知何时,天空中已经飘起了雨丝,身上衣衫已经被打湿了,他始有所觉。
萧胤派兵袭击北部边境,恐怕是为了牵制住北部王煜和南宫绝的兵马,使他们不能回援禹都。说到底,他是为了助花穆的叛军一臂之力,也就是助花著雨。
自从知晓了那“冰云草”是皇甫嫣在温婉的暗示下给花著雨下的药后,姬凤离那死了的心瞬间便复活了。当夜得了消息,听说花著雨还在禹都,便派人四处去找,却不料她早已经去了烟都。如今再听说萧胤进犯北境襄助叛军,一颗心顿时好似在冰火两重天中浸过一般,所有的感官与知觉都麻木了,心中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滋味,连他也品味不出。
他推开木屋的门,燃起火折子点亮了烛火,看着屋内的一桌一椅,一床一榻,只觉得一阵隐痛从胸臆间升起,片刻后便消失无踪。他并未在意,因为让他更加难受的是,望着这空荡荡的屋子,他心中那空荡荡的感觉,竟是那样的荒凉。
他在屋中凝立片刻,看不透的脸上挂着的仍是一如往常的温和,只是眸底,却夹杂着一丝令人难以觉察的哀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