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风答应一声,吩咐人到马厮去牵马。萧胤连衣衫也没顾上换,快步来到府门口,翻身上马,唿哨一声,海东青扑扇着翅膀落在他肩头上,他一拉缰绳,策马而去。
上京城外是一望无垠的草原,今日天气晴好,极目可以看到很远。萧胤沿着迎亲队伍所去的方向,策马追了过去。海东青在他头顶的云层里盘旋滑翔着。
大黑马奔的很快,风,呼呼地挂着,墨色大氅在身后肆意飞扬。一人一马,犹如离弦的箭从草原上掠过。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追什么?追上了又能怎样?但是,他现在除了追,不知道还能做什么,难道还饮酒买醉吗?
迎亲的队伍比他早出发了半日,但是一个队伍毕竟比不上一匹马的脚程快,在天色擦黑前,萧胤终于追上了前方的队伍。
他望着那逶迤而行的队伍,勒住了身下的骏马。
一人一马,静静地凝立在一处高坡上。
他所爱的女子,终究要成为别人的妻了。
无边的孤寂就如同沉沉的暮色,齐齐向着他压了过来。而他,却没有丝毫的力气,再去追那只迎亲的队伍。追上了又能怎样,见上一面又能怎样,她终究还会是别人的妻。
晚风凄厉,落日无声。
血红的残阳将他修长的影子投在地上,很长很长,衣袂在风里飘飞着曼舞着,一如他纠结的心情。
南朝。
禹都的夜晚,灯火辉煌,笙歌弥漫。
安平街上的醉仙坊是禹都最富盛名的一家酒楼兼乐坊,这里的菜肴驰名禹都,且不光酒菜一流,还有自己专门的戏曲班子和歌舞伶人。
每到夜幕降临,这里便是禹都城里最奢华的地方。
这一夜,华灯初上,一楼的高台上,幕帘缓缓拉开,一个梨黄绸裙的花旦袅袅婷婷上场,嗓音婉转地唱了起来。“晚妆残,乌云缠,轻匀起粉面,乱挽起云鬟。将简帖拈,把妆盒按,开拆封皮孜孜看,颠来倒去不害心烦。”
那花旦嗓音甚好,身段又玲珑,唱的是一个深闺女子,收到了意中人的来信,心中欢悦而羞怯。
花旦唱了一段,便身姿袅袅地退了下去,接着上台的,是一个白衣公子。
耀眼的琉璃垂晶灯,映出他赛雪的肌肤,如画的眉目,一头如夜色般乌黑的青丝长长流泻身前,白玉般的面庞上,一双清澈绝美的丹凤眼。他迈着舒缓的步子上到台上,神色慵懒地向台下淡淡一扫,台下之人,不管是哪个角落的,都感觉到他似乎看到他们一般。
他整个人纤尘不染,好似皎洁如玉的明月坠落九天,又似精雕细琢的古玉偶现俗世。
台上早已有人摆放了一架瑶琴,他缓步走到瑶琴前,盘膝席地而坐,开始抚琴。
伸出的手指又细又长,似白玉雕琢一般,他轻拢慢捻,炫音清澈,一曲《春光好》便从他指下流泻而出。
琴音非常动听,众人闻之,眼前好似满树琼花绽放,随风飘香,花的美,花的艳,花的香,皆在琴音之中淋漓尽现。
抚琴的白衣公子,正是花着雨。
她三日前初到禹都,身上银子告罄,又没有落脚之地,便暂时来到这醉仙坊做琴师。
这一路上,她便是如此度日的。
她从北朝而来,北朝的货币自然是不能在南朝使用,所以她根本就没拿。而萧胤送她的那些珠宝,她更不敢带,因为带了也不敢用,她可不想给萧胤流下追查她的线索。
而她,也没有联络自己的旧部,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只需要她一人即可,她不想再连累那些已经过上平凡日子的弟兄们。
禹都,已经没有了家,她的家已经化作一片残桓断壁。据说是爹爹被斩的那一日,奶奶驱散了家中所有的下人,放了一把火,将自己烧死在了房中。
她的家,已经彻彻底底地被毁了。
花着雨一边抚琴一边思虑着,今夜一曲而终后,便离开这里。她心中已经有了计划,先设法混到宫中,再设法查一查他们花家军被抄斩的真相。
曲子弹到正到高潮之中,醉仙坊中的客人也听得津津有味,却被一道煞风景的声音打断琴曲。
“曲子弹得不错,人长的也不错,不过,你实在是不该在这里弹琴!”这声音有些粗噶,不算好听,说出来的话也生生令人讨厌至极。
花着雨闻声望去,就见说话的人漫步走上了高台。
那是一个男子,岁数看上去和花着雨差不多,但是,十七八岁的男子,还应称之为少年。尤其是他的嗓音,明显昭示他还处于发育当中。
那少年模样生的不错,称得上“荣耀秋菊,华茂春松”,眉黑而长,眼睛明亮而黝黑,漂亮的好似画里观音娘娘座下的善财童子,令人一见之下便如见天人,心生怜意。但是,那是第一眼,若是再看,你便发现这少年公子眸光娇纵,眉目间煞气很重,浑身上下一种含而不露的威势,令人心生畏惧。
这绝对是一个外表仙人,内里恶魔的小孩。
这样的少年,肯定是达官贵族,一般的平民家养不出这样的煞星。
那少年公子走到花着雨面前,伸掌拍在琴案上,只听得一阵炫音震动,整张瑶琴从中间生生断裂了。
看来这少年还是有几分能耐的,花着雨缓缓站起身来,转身欲走。
不管这少年是来故意找茬的,还是来发酒疯的,她可没闲情理会。
少年冷笑一声,“还敢逃!我看你能逃到哪里去?!”
他面色一沉,五指成爪,一招“黑虎掏心”便向着花着雨胸前抓去。
这个少年的武艺看上去也不算多么高,但是,他出手极狠,不似一般的找碴闹事的。
花着雨身子一倾,避过了少年的“黑虎掏心”,却不想少年一击不成,立刻化拳为掌,朝着花着雨脖颈上砍去。这一掌,若是轻了,能将人劈晕,若是重了,那是会死人的。
花着雨清眸一凝,她倒是没想到,这个少年如此心狠手辣!她初来禹都,可不记得自己何时得罪过他,如此狠下杀手,却是为了什么。
无暇细想,花着雨头一低,避过了少年的掌风,向后连连退了三步。
两招都被花着雨躲过了,少年脸色顿时一沉,水墨冰瞳中升起两簇愤怒的火焰,精致的小脸却冷得像冰,那冷森森的样子,真好似要花着雨整个人生吞活剥一般。
客人们一看,都知晓这位不是好惹的主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连这热闹也不敢看,都心惊胆战站起身来,离开了醉仙坊,免得风波波及到自己身上。
到客人们都走光后,几个人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大约是之前混在人群中的。其中有两个到前面把醉仙坊的大门堵住了,另外几个走上台来,将花着雨围了起来。
看这架势,是要关门打人了。
56章
很显然这些都是那少年的随从,或者说护卫。一个个皆是目露精光,步伐轻巧,一看都是武功高手。
“这位爷,不知在下做了什么,让您这么生气。是不是在下弹得曲子不中听,若是如此,那在下这就为爷再弹一首。”花着雨笑语嫣嫣地说道,语气极是客气。她不记得见过这位少年,很可能是自己弹得曲子惹到了他。
他可不想得罪这位煞星小爷。她初到京城,还不想惹祸上身。
那美貌少年墨黑眼眸紧紧盯着她,脸上闪过一丝异样的表情。他将手搭在身侧的佩剑上,唇角向上一挑,冷森森说道:“你没得罪小爷,我说了,你只是不该在这里弹琴。”
说话的间隙,右手使力,缓缓地将手中的佩剑抽了出来。
这架势,是要和花着雨来真格的了。
花着雨看着少年出鞘的剑,黛眉颦了颦。她还从不曾见过这样嚣张不讲理的人,若是以前在梁州见到这种跋扈的纨绔子弟,她早就出手教训的连他老子娘都认不出他了。
她后退一步,抱拳道:“在下向这位爷赔罪了,希望您大人不计小人过,不予计较。在下马上就离开这里,日后再不在这里抚琴!”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那少年依旧不依不挠地说道:“要本小爷饶你一命也可以,前提是,你必须把这双手剁下。要命还是要手,你自己选!”
这跋扈的语气终于彻底惹恼了花着雨。
她的手招他惹他了,不就是在这里抚琴了吗,就因为这,就要把她的手剁下来?
“命我要,手我也不想丢,不知在下可还有别的选择?”她退后一步,疏懒地微笑着。
离近了看,这小煞星脸上的肌肤还真是光润莹白,水当当的嫩,都有让人掐下去的冲动,不过,那漂亮的黑眸中燃烧的火焰就不那么可爱了。这少年,是要去除一身跋扈的娇纵,还是很惹人怜爱的。
对手如此气定神闲,对他的威胁丝毫不受影响,还懒洋洋看着他微笑,那少年神色顿了顿,冰瞳一眯,冷森森问道:“你不怕?”
怕什么呢?!“花着雨抱臂微笑,琉璃明灯下,那双闪耀着波光得清眸好似一泓秋水,清澈,潋滟,似乎带着某种魔力,引人不自觉地想看。
少年握紧手中的剑,笔直地一送,带着逼人寒气的长剑便直直向花着雨胸前刺了过去。虽然猝不及防,但还是被花着雨闪身躲过了。
“你为何不还手?”少年没好气地问道。
花着雨唇角一扬,笑语道:“你这么漂亮,我不想和你动手!”
那少年闻言,额上青筋都气得暴起来了,墨瞳中的火焰更是愈燃愈盛。
他是生的俊,但是他是男子,他不喜欢别人用漂亮来形容他。漂亮不是形容女子就是形容小孩,他是小孩吗?
他冷冷地眯眼,眼前这白衣琴师,看上去也不比他大,但是,偏就比他高了那么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竟然敢来嘲笑他!
他是真的觉得自己被鄙夷了,被嘲讽了。
花着雨哪里知道这少年曲曲歪歪的心思,其实,她说她漂亮是真心的。却不想他反应这么大,一双冒火的黑眸,灼灼地盯着她的头顶,那样子似乎在比谁比较高。
花着雨和这少年年龄相当,但或许是男子发育得比较晚吧,身量体形稍稍单薄了一些,而花着雨又是女子中身量较高的,是以,比他高了那么一点。
花着雨瞧着少年倔强挺起的胸膛,精致的脸庞上青涩的气息。
她怀疑,这小孩不会是嫉妒她长的比他高吧!
少年恶狠狠地瞧了一会儿花着雨,一挥手,身后早就摩拳擦掌的一帮随从一拥而上,就要群殴。
花着雨低低叹息一声,本想教训这少年一番,最终还是压下了这个念头,三十六计,走为上。
还未及动身,醉仙坊忽然涌进来许多官兵,显然是方才掌柜的见势头不对,已经偷偷地派人去报了官。
“出什么事了?谁在这里捣乱?”为首的人一身军服,大约是京师禁卫军的一个小头目,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
那小头目到了近前,忽然睁大了眼睛,几乎不相信眼前的事实一般,满身的气势好似燃烧正旺的火被水忽然浇灭了一般。腿一软,作势便要跪下去了,张口正要说什么,却被那少年打断了。
“你们官兵来的正好,替本小爷将他抓起来,丢到刑部牢房里去!”他说是甚是轻松,就好似刑部牢房是他家开的一样。
那小头目连问也没问,便点头哈腰地应了,身后的官兵快步走来,便要将花着雨押走。
看那小头目的谄媚相,花着雨心中一动,眯眼认真打量眼前少年的装束。
一袭绛红色锦缎长袍,虽然式样看似普通,然而这衣料却很华贵,薄而不透,绝非一般富贵人家能够置办得起的。他腰系白色锦绣玉带,从玉带上垂落下一块玉佩。这玉佩,玉色通透,一看便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却是恐怕有钱也买不到的。
这少年虽然跋扈,但是通身上下,却是难掩贵气。
花着雨心中一动,再看禁军头目诚惶诚恐的样子,想起一个人来。
这个人便是南朝的太子…皇甫无双。
如果真是他,说刑部是他家里开的,绝对没说错。看样子这小太子和他老爹一个德行,杀人不眨眼。
他爹杀她全家,他这一见她就要将她往牢里送,难道他们花家,上辈子欠了他们皇甫家不成?
花着雨此番前来南朝,原本就是打算设法混进宫,将花家军被抄斩这件事查清楚的。没想到,她还没有实施行动,就遇见了这个少年。
不管是不是皇甫无双,先跟定他再说。如果真的是他,或许入宫,可以从他作为突破口。
“刑部的牢房么,在下还不曾去过,早就想去见识见识了,真应该谢谢这位爷成全。”花着雨淡淡说道,唇角牵着悠然的微笑。
花着雨的态度显然再次将少年激怒了,他一挥手,道:“慢!你们走吧,这个人本小爷要亲自处理。
那小头目本来正为难,少年他自然是不敢惹的,但是,这另一位白衣少年虽然衣衫是粗布的,但也难掩通身的高雅贵气,说不定也是一位贵人。如今这少年要亲自处理,他乐的退让,遂向着少年施礼带着官兵快步退走了。
花着雨心中要得就是这个效果,看到那官兵小头目要走,还是匆忙追了上去,道:“官爷,您千万别走,这个人他要剁了我的手,还不如您带我到牢房里吧!”
少年见了,冷眼一扫,他的随从上前将花着雨拉了回来。
“本小爷又改主意了,这次不剁你的手了,怎么折磨你好呢?!”他抚着下巴,阴险地笑了,漂亮的笑脸绽开一朵花,脸颊上还有两个酒涡,在琉璃灯下,好似盛了酒一般。
“你以为你是谁,官爷会向着你?你想坐牢,我偏不让你坐。你也不打听打听本小爷是什么人,敢惹我。你们过来,把他捆起来,扔到本小爷的马车上去。明明是一个男人,偏生得这么美,就会出来招蜂引蝶,本小爷这次要你再也没有这个资格!”他冷森森地笑着说道,一双黑瞳闪着灼亮的光芒,好似终于找到了好玩的事情一般。
花着雨并不知道他话中这没有资格招蜂引蝶是什么意思,不过,她艺高人胆大,就将计就计,被他的随从捆住押着上了外面的马车。
马车在一路辗转而行,过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停了下来。有人打开车帘,将被捆的有如粽子的花着雨从马车里拽了出来,扔在了地上。
花着雨趴在地上,对身畔的环境迅速打量了一番。
夜色正浓,这一处院落里宫灯华然盛放,淡淡的光影里可以看清,这里屋宇重重,栏廊连缀,甍栋参差,雕梁画栋,那奢华的程度,除了皇宫内苑,那里还能有这样的气派?院落里还有一处池水,更有山石、古木、繁花,这些连同屋宇、构成了一幅景色宜人的水墨山水画。
那少年早已从前面那辆马车上下来,此时正负手凝立在廊下,漂亮的脸笼在宫灯的光晕里,阴沉的可怕,然而那双墨黑的眸却闪耀着灼亮的光芒,似乎打了鸡血一样兴奋。
他的身畔早已众星捧月般围绕了一大堆的的人,有男有女,男的穿的是太监服女的穿的是宫装。
花着雨见到眼前状况。微微笑了。
他果然就是东宫太子皇甫无双。
“吉祥,你去传葛公公来,记得叫他带着工具来。”皇甫无双冷冷吩咐道。
他身侧的小太监立刻答应了一声,匆匆忙忙去了。
皇甫无双走到花着雨面前,蹲下身子,忽而笑了。一脸阴沉就好似乌云被风吹散一般,不见踪影。唇角微弯,黑眸漾满笑意。
这一笑,让他看上去愈发漂亮。
他笑的那样灿烂,一脸的百花绽放,看上去不是假装的。
花着雨有些纳闷,不晓得他到底想到了什么阴招对付她,竟高兴成这样。心底深处忽然打了一个突儿,心想,若是看到形势不对,就运内力挣破绳索,凭她的武功,从宫里逃出去应该不算很难吧!
“你现在知道本殿下是谁了吧?!”皇甫无双笑意吟吟地问道。
花着雨点了点头,立刻说道:“还请太子殿下绕在下一命,太子大恩大德,在下一定做牛做马相报。
皇甫无双对她此时的态度很满意,勾了勾唇,道:“现在知道怕了,却已经晚了!本殿下问你,你娶妻了吗?”无论怎么听,这声音里都透着一丝诡异。
她是女子,自然不曾娶妻。
花着雨虽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但还是点了点头。
“真是可惜了啊!生得如此俊美,却还不曾娶妻,就…”皇甫无双即使遗憾地摇头,却没讲话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