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状,帐中其余三人面面相觑。
萧观音迟疑道:“难道这酒里有毒?”
“我可没下毒。”萧信急道,想想不对,又道,“她压根还没喝呢,怎么会中毒?”
见他二人不动弹,耶律菩萨奴只好起身淡淡道:“是晕血。”他先扶起赵渝,又命侍女取来清水为赵渝拭面,他持起她的右手,用力掐她的虎口…
疼痛之下,赵渝悠悠转醒,睁眼便看见耶律菩萨奴正抱着自己,慌忙挣扎起身。耶律菩萨奴也不勉强,当下便松了手,面无表情地仍回去坐下。
“多谢。” 她自然知道是他相救,赵渝轻声朝他道。只是她贵为公主,何曾与男子如此亲密,今日竟然一连两次被此人触碰,却是平生未有,不免浑身不自在起来。
“公主不必客气。”
耶律菩萨奴淡淡道,低头喝他的酒。
第四十九章
中京,大同馆,后院的厢房中,上灯时分。
床上,布料七零八碎摊开着,是折腾了大半日的成果;椅子上,莫研操着一把剪刀端坐着,若有所思地盯着布料…这个姿势,她已然保持很久。
原本以为绣花便已是够难的了,可眼下她才发觉,原来做衣裳也是极不容易的事情,更可悲的是,在布料已经被剪得七零八落之后,她才发觉这个事实。原来在蜀中时,整日不是习武,便是烧饭作菜,拿针捻线的事情都是师姐在做,早知道也该学学才是。现下,想给大哥做件衣裳也这么难。
她习惯性地想挠挠耳根,忘了手上还握着剪刀,被轻戳了一下,立时懊丧地把剪刀丢掉。起身收拾了床上的布料,她寻思着大概还是得找件展昭的衣裳来,比划着方才好裁剪。
忽然听见前面有人声喧哗,应是去出殡的人回来了,生怕被人看见笑话,她飞快地将布料收回衣箱关好,才快步往前面去。
“大哥!”
即使人再多,她第一眼看见的永远是展昭,说话间人已到了他身边,笑盈盈的。他们身侧,侍女已扶着刚下马车的赵渝回房中休息。
待公主转过内堂,展昭才低头朝莫研暖暖一笑,不避嫌地握了她的手往内院走去,轻声道:“公主不舒服,所以我们先行回来了。”
“啊!公主不舒服?是不是晕过去了?”
展昭奇道:“你怎么知道?”
“这是我给她出的主意,”莫研得意洋洋道,“我怕萧氏一族的人找公主的麻烦,就教她一直哭一直哭,直到哭晕过去。等晕过去了,自然什么都不怕了。”
展昭哭笑不得,却也不得不承认虽然是个馊主意,但用起来却有效的很:“你这法子…倒是妙得很。不过公主不是哭晕过去,而是晕血。”
“晕血?”莫研瞠目结舌,语气也有些发抖,“又死人了?”
“是骆驼血,” 展昭握她的手安慰般紧了紧,笑道,“耶律洪基送了天山雪驼的血给公主喝,哪知公主一见就晕过去了。”
“…”莫研挠挠耳根,迟疑了一会,才叹口气道,“当公主真够可怜的,大哥,要是咱们能想个法子,让公主不是公主就好了。”
已到了屋前,展昭推门而入,口中笑道:“又说傻话,公主自生下来便是公主,又如何能不是。她们身为皇族,享尽富贵的同时,也有着自己的责任和无奈,这本就不是她们可以选择的。”
“可是…如果可以选择,那该多好啊。”
莫研随他进屋,转念间想起件要事,神情肃然地低声道:“对了,大哥。我今日上街去,向绸缎庄老板打听,才知道原来那日箭上的布条,极可能是一家绣庄的货色。而且那家绣庄的店家是个宋人,还是个女人。一个女人跑到中京来开绣庄,生意又不好,你说怪不怪?”
展昭听罢,沉吟片刻:难道海东青竟是女子?
“小七,那日你可看见射箭之人是男是女?”
“样貌没瞧见,可肯定是男子。”莫研斩钉截铁道。
莫研的观察力远远超过常人,她既然如此说,定然不会有错。展昭微颦起眉,如果不是海东青,那么想用这布条引起自己对绣庄注意的人,究竟又有何目的呢?
莫研在旁自言自语道:“难道是这绣庄老板娘想结识我们,招揽生意,所以让店里的伙计来射这一箭。”她抬眼望他,嬉皮笑脸道,“这辽国招揽生意的法子倒是有趣得很。”
展昭无奈一笑,知道她是存心逗他,也不接话,半晌才道:“那箭的事情暂且搁一搁,你莫要去探那老板娘的口风。”
“哦,可是…”
“此事不可透露半点,无论是谁。”他正色道,“你千万记住了。”
“哦…”
见他神态凝重,莫研只好应道。
展昭缓缓坐到桌旁,看着她掏出火石噼里啪啦地点灯…
“大哥,你的指甲有些长了。”她点燃灯,拢上罩子,目光落在他交握在桌面上的双手。
展昭回过神来,低头望去,指甲确是有些长了。他素性喜洁,当下便要取小刀修建。
“现在可不能修,日头都落下去了,等明日再修吧。”莫研拦了他的手,忙道。
展昭奇道:“为何现在不能修。”
莫研认真道:“你没听说过么,日头一落下去,人的三魂七魄就都躲到指甲里,你这时候修指甲,不仅害得他们在指甲里挪来跳去,而且要是伤着他们怎么办?”
“你从哪里听来的?”展昭好笑,不明白她怎么会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说法。
“我们家那边的人都这么说。”她显然很相信,“大哥你可别不信,万一伤了魂,可是不得了的事情,待明日我来给你修,好不好?”
展昭微笑道:“明日我自己修便是。”
“那你早些歇着。”见他面有倦容,心事繁重,莫研不欲打扰,站起身来,忽然又想起一事,笑道,“大哥,你取件干净袍子借我几日,可不可以?”
“自然可以。”
他起身从衣箱中取了件递给她,笑问道:“你拿它做什么?”
“过几日你便知道了。”
她嘻嘻笑道,转身欲走。
“小七!”展昭唤住她。
“嗯?”
展昭顿了顿,海东青之事此时还不便告诉她,依她的性格,定然按耐不住,非要查个水落石出不可,那么她多知道一分便多一分危险。
“没什么,你也早些歇着。”他柔声道。
“好。”
莫研嫣然一笑,替他掩好门,脚步渐远。
独自在房中,展昭凝视着灯火,若有所思,久久不动。
自昨日皇太后出殡归来,被那杯驼血一吓,赵渝整日都食欲不振,连带人也厌厌地提不起精神。
“公主,您尝尝着桂花糕。”侍女端上尚冒着热气的糕点,好言劝道。
轻轻摇了摇头,赵渝倦倦地靠在竹榻上,看着池水中鱼儿嬉戏逐闹。真是难为辽人,明明是在蛮荒之地,偏偏还能一样不差地照着中原的庭院格局在这里建这么一座大同馆,若不出门去,她倒是可以自欺欺人地骗自己尚在大宋,并未孤身远嫁他乡。
连秋千架都一应俱全,果真是细致入微,她心中叹道:物件齐全又有何用,自己身在他国,苦闷不堪,哪里还会有荡秋千的心思。
不期然间,某个冷冰冰的眼神似乎在看着她,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赵渝猛地从榻上挺起身子,悚然而惊,这几日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怎么老是想到那个讨厌之极的人。
第五十章
“公主,您怎么了?”
莫研也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正探头探脑地看着她,几乎贴到她脸上来。
“你退开点,我晕…”赵渝有气无力道,同时挥手让旁边的侍女退下去。
“您病了?”
“没。”
“听说是晕血,是吧?”
“…”赵渝没好气地抬眼看她,“你没看见那血,若是你,说不定也得晕。”
莫研赞同的点点头:“那肯定,听说驼血又腥又燥,还得被人逼着喝,倒不如晕了得好。”
看她一脸坦诚,并无瞧不起自己的意思,赵渝方才示意她坐下。
没坐竹榻边的石凳,莫研直接坐在了秋千上,拿了块桂花糕先塞嘴里,也怅怅然地望着池水…
“怎么,你也有心事?”甚少看她没精神的模样,赵渝奇道。
“没事,就是一点小事。”莫研敷衍笑道,她在房中与衣料折腾了许久,几乎想把展昭的袍子拆来瞧瞧,“公主,您会做衣裳么?”
赵渝斜眼瞪她,微微挑眉:“你觉得我会么?”
“看来是不会。”莫研挠挠耳根,又塞了块桂花糕,“公主,那您有什么心事?”
“我…”
赵渝欲言又止,轻咬了半日嘴唇,发觉在此地除了莫研,自己还真是找不到别人诉说心事。
莫研歪着头,安静地等着她的下文。
“你…还记得那位南院枢密副使吗?”
“记得,就是和展大哥比试箭术的那人,表情永远象别人欠了他十万两银子一样。”莫研耸耸肩道。
“你觉不觉得他好像特别厌恶…厌恶咱们宋人?”她颦眉道。
闻言,莫研无所谓地点点头:“这不奇怪,他是耶律重光的人,当然会看我们不顺眼。”
“那也不该如此嚣张啊!”
想起他面无表情的样子,赵渝不禁有些气恼,看莫研径自吃得香甜,便也拿了一块紧咬了几口。
“可他要如此,只得由着他,我们也没法子。”
莫研继续耸肩,晃啊晃得在秋千上荡起来,她对不相干的人向来不在意:“对了,公主,您和耶律洪基的大礼得拖到什么时候?”
“我也不知道,”想到此事,赵渝突然又没了胃口,倦倦地放下桂花糕,低低叹道:“永远拖下去才好…你别荡了,我晕。”
“总拖着也不好。”莫研只好停下来,挠挠耳根,心里想得是公主之事反正是板上钉钉,自己纵然同情她,却也不能拿国事当儿戏,而自己和展昭的亲事也不知要拖到何时,当真是愁人。
赵渝不满地瞪她:“你急什么?”
“我当然不急,我是替公主你着急。”莫研面不改色心不跳,随口道,“早日成亲,免得萧氏一族觉得有机可乘,总找麻烦。”
“你以为行过大礼我就有好日子过,到时候我就真正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莫研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不吭声,想了半日,陪笑道:“公主,天天闷在这里也难受得很,要不我陪您上街逛逛去。”她想着正好陪公主散散心,自己顺便再扯几尺布回来。
“这里能有什么好玩的?哪里比得上京城。”
“虽然及不上京城,不过也挺有意思的,而且听说还有不少宋人在这里开店铺,您出去走走,也算是体察民情。”莫研替她找好借口。
“…展昭在何处?”
“展大哥用过早食就被叫走,现下还未回来呢。”
虽然展昭不在,但被她说得有些心动,赵渝思量了一会,迟疑道:“我能出去么?万一被认出来怎么办?”
“有何不能,换身衣衫便是了。”莫研未想太多,理所当然道。
半个时辰后,赵渝与莫研皆扮成寻常辽国女子的模样,慢条斯理地走在中京最繁华的朱夏门附近。昨日皇太后大殡,许多店铺皆关门歇业,今日亦都开张了。虽然白幡未撤,但幡下的生意仍旧是热热闹闹。
莫研拉着赵渝先进了她曾到过的绸缎坊,按日前买的衣料又扯了好几尺。店家自是笑得合不拢嘴,直问她是不是衣料太好,故而又来买与其他人。
随便敷衍了店家两句,莫研就抱着布跑了。路上,赵渝斜眼睇她,轻讽道:“你是想给展昭做衣裳吧?”
见被看破,莫研笑生双厣,连连点头,顺口夸道:“公主,您可真聪明。”
赵渝显然不领情:“傻子都能猜出来,除了展昭,你还能给谁做衣裳。”
“公主,您可千万别告诉展大哥!”莫研又央求道。
“怎么?你还想吓他一跳?”
“什么叫吓一跳,是给他个惊喜。”
“…”赵渝白了她一眼,提醒道,“现下可是初夏,你这衣裳要是做到冬至才做好,可不就是吓他一跳么。”
莫研挠挠耳根:“不至于吧。”
“这谁能知道。”
赵渝学她的模样耸耸肩,然后继续往前逛去。
两人在街上兜了又兜,挑了家书铺进去翻翻检检,入目处却无甚可看之书,只得出来。又进了家刀剑铺,辽人所用刀剑均与汉家不同,因惯常在马背上讨生活,兵器也以弯刀为主。莫研习剑,对刀总无兴致,略看了几眼就兴趣索然;倒是赵渝细细看了又看,良久之后,挑中了一把小如匕首的弯刀。
“怎么样?可好看?”赵渝叫莫研过来观赏。
莫研接过弯刀,飞快抽出插入,如实道:“不怎么样,比起我师姐的那柄刀可差多了。”
赵渝复取回刀,不理她的话,便向店家问价。偏偏此刀还颇贵,莫研身上银子不够,赵渝自然是没带银两,只得吩咐店家明日将此刀送至大同馆。
出了刀剑铺,莫研奇道:“公主,为何非要买那把刀呢?那么贵,又不一定好用。”
“用不上才好。”
赵渝只淡淡道,便再也不愿多解释半句了。
再往前行去,莫研一眼便瞥见“琳琅绣庄”的匾额,记起展昭的吩咐,便预备目不斜视地直接路过,殊不料赵渝却扯住了她:
“有家绣庄,看样子应该是宋人开的,咱们进去瞧瞧。”
“公主,我对刺绣没什么兴趣…”
莫研话未说完,便看见赵渝已迈腿进去,无奈之下她也只好跟进去。
第五十一章
绣庄内果然甚是冷清,店里点了檀香,香气浓郁,兼有定神之效。在檀香之中,一位妇人,年纪大约四十左右,坐在绣架之后,正全神贯注地在刺绣,虽有客人进来,她却是连头也不抬一下。
赵渝打量身遭绣品的时候,莫研已暗暗将那妇人打量了几遍,从发丝到露在绣架外的绣鞋,最后落在那妇人的双手上——手白皙纤细,不似惯用兵器之人般骨节突出。可惜瞧不见手心,否则也能根据指茧的位置来判断此妇人。
“你是宋人吧?”赵渝看罢绣品,朝那妇人问道。
妇人这才抬起头来,微笑道:“是啊,难道姑娘也是宋人?”
赵渝笑着点点头。在他乡遇见家乡之人,不由得生出几分亲切之意,加上赵渝又是公主,看见宋人在辽国做生意,总忍不住要关心一下。
“绣品倒是还不坏,怎得好像生意不太好?”她看有些绣品都落了层灰。
那妇人只是笑了笑,并不作答。
赵渝了解的叹口气:“也难怪,对于刺绣,辽人之中哪会有几个识货的。”
那妇人见赵渝叹气,笑道:“其实还好,虽然寻常百姓甚少来买,不过常有些官家来定货,倒也还维持得下去。”
“这店里…就你一个人?”莫研在旁,貌似随意问道。
妇人点头。
赵渝奇道:“那你夫君呢?”
闻言,妇人面色黯淡了几分,低低道:“我家相公多年前就过世了。”
赵渝轻叹口气,同情道:“没想到你竟然是一个人在这里做生意,一个妇道人家,当真不易。”她拉过莫研,吩咐道,“以后咱们用的绣品就都从这里买,回馆后吩咐下去,让其他人的也都来这儿买。”
“…”莫研不好说什么,只能点点头,心中叹道:你如此一说,这妇人再笨也知道你定然身份尊贵。
妇人听见,虽不点破,但朝赵渝恭敬鞠礼道:“多谢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