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突然觉得累。

直觉地,她不想回家,不想看到正在家里等着她的那个男人。

她答应付文杰在一起的时候,她以为自己可以过得了自己那一关。

她比他年龄大一些,于是在她眼里,他的一切举动都显得有些幼稚。或许在旁人的眼里,那应该是一种魅力。但麦琪,她不这样认为。

他心血来潮地买了一辆摩托车。在她报社的门口等着她,她走过去,看着这个仿佛从90年代香港电影里走出来的男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他递给她头盔,真以为自己成了骑士。

麦琪想,若是自己还是20多岁的年纪,是否会接受骑士的邀请,顺着他浪迹天涯?答案应该是肯定的,但她却回不去了。

她总是在不恰当的时间遇见不恰当的人,遗憾到连她自己都不忍心说出遗憾这样的字眼了。

他总是对她说:“麦琪,你把头发留长吧,你留长发应该很好看。”

麦琪抬起头,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摆弄着相机,不停地按下快门。

她有过长发飘飘的年代,但都过去了,不是吗?

如今的她,只习惯一头利落的短发。定期去指定的理发店修理头发,一丝不乱的发型,不允许一根发丝放肆地生长。

他还对她说:“麦琪,我们去看电影吧。”他跟她的趣味总有着天壤之别。他拉着她去看《变形金刚》,《博物馆惊魂夜》,然后兴冲冲地买来可乐和苞米花,但麦琪宁愿一个人在家看碟,夜深的时候,把身体蜷缩进沙发,看赫本,看到泪流满面。

周末的时候,他带着她跟他的同事朋友聚会,打牌,喝酒,唱K,那些女孩子刚刚20出头,配着那帮初出茅庐的报社记者,说不出的韵妥,只有她,显得那么格格不入。明明不在一个系统,别人见着她,总要称呼一声:“麦主编”或“麦老师”,不是她不合群,是分明就不是一个圈子的人。她一个人坐在那,百无聊赖,可偏偏“麦主编不太容易亲近”的论断还是闻风而走。

就是这些鸡毛蒜皮的细节,就是这些细水深流积成的罅隙,渐渐地,罅隙成了沟壑,沟壑成了天塹。

她以为她是要跟付文杰结婚的,她之所以跟他在一起,就是为了结婚。

为结婚而结婚。

二十几岁时,没想过求快乐,只是顾着怎样往前走,那时候就像在悬崖上,提着一口气往上走,怕自己一口气不足,就跌下去了。

如今,缓了缓气,像被后浪推到沙滩上了。

她想妥协了,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世界,但心却隐隐不甘。

真的是他吗?真要跟他结婚吗?

第四章

麦琪回到家的时候,客厅里一片漆黑。她摸亮了灯,发现付文杰在沙发上睡着了。她站在玄关,看着蜷缩在沙发上那个男人,客厅的落地窗没有关,风吹得窗帘飞得老高,映衬地沙发上的身影异常地单薄。

麦琪发出一声无声的叹息,无奈中又泛出丝丝心疼,但内心深处的无力感随之而上,她甚至没有走上前去叫醒他,然后给他一个拥抱。她只是轻手轻脚地走进卧室,拿了一床被子,轻轻搭在他的身上,走过去关好落地窗。

麦琪依旧没有睡意。

她已经很久没有晚睡的习惯了。过了三十岁的女人,再也不敢肆意地随心所欲,每晚11点关灯,临睡前一个小时不会喝水,清晨8点准时醒来,但今天她突然失去了对习惯的坚持。

或许是因为昨晚的噩梦,或许是因为早晨的礼物。

付文杰醒来的时候,发现身上多了一床被子。他知道麦琪回来了,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时针指到了凌晨2点。

他想着自己徒劳的等待,不禁想笑,虽然笑容带着点嘲弄。

抱着被子走进卧室的时候,他发现书房里居然还亮着灯。

轻轻地旋开房门,麦琪坐在电脑前,屏幕映衬着她的脸有些泛光,但表情却是生动的。他竟看见了她眼神里的光彩,不知道是电脑的反射或是别的。他怀疑自己看错了,但眨了眨眼,那抹生动还停留在麦琪的脸上。

“麦琪,你怎么还没睡?”

她抬起头,眼神有片刻的惊愕,旋即冷静下来,刚才的生动瞬间不见了。

“马上就睡。”

屏幕的光暗了下去,连带地付文杰以为麦琪的表情也暗了下去。

他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或许是错觉吧。

那一晚,与之前的任何一晚都没有什么不同。

她依旧背对着他,但他却听出了她的辗转反侧。

他没有出声,转过身去,黯然地想,她始终不肯把心的位置对着他,即使他们已经朝夕相处了那么久,久到付文杰觉得他们随时都可能谈婚论嫁。

但,没有用。对于麦琪,日久生情这一招,对她没有用。

麦琪失眠了。

——“谢谢你的礼物。”

——“不客气。”

——“怎么这么晚还不睡?没在医院?”

——“在家修养。一个星期去一次。”

——“…”

——“不开心?”

——“恩。”

——“说吧,我听着。”

——“没什么,觉得自己该结婚了。”

——“如果你觉得他合适,结婚也没什么不好。”

——“道年,你说这话是真心的吗?”

——“我只希望你幸福,这是真心的。”

——“我幸不幸福,你比谁都清楚。”

——“…嘉嘉,你知道的。”

麦琪的脑海里翻来覆去的全是这些对话,她终于没有再说什么。有多久了,她没有提过类似的话题,她跟他只是寒暄。她问他如何,最近身体怎么样,像普通朋友似的寒暄,客气而有节制。只是今天,是她犯了戒,说了不该说的话,瞬间他们之间维持的表面的平静被她的那句话打破,犹如刀锋划过冰冷的湖面,刺破薄弱的冰层,露出深不见底的湖水。

她知道的。当然。若干年前,她就知道。她与谢道年之间,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纵使是翻越千山万水也无法逾越的鸿沟。

想到这里,麦琪突然觉得很好笑。假若谢道年是油灯里残留的那一簇颤颤巍巍的火星,虚弱却永明,温暖却不可触摸,但就为了这一簇虚虚暗暗的火,却让现实的世界瞬间暗了下去,只留下一簇火苗,将熄未熄。

付文杰醒来的时候,竟看见麦琪站在窗边,手里拿着一杯咖啡。往日,她怎么可能会在早晨若有所思的站在窗边发呆,而且还喝着自己从来不碰的咖啡。她只会动作娴熟地切着盘子里的煎蛋,优雅地送入口中,桌子旁边还放着一份当天的报纸。

麦琪不喝酒,不抽烟,她拒绝一切让自己沉溺的东西,包括咖啡因,或许也包括爱情。这是付文杰眼里的麦琪。

麦琪转过身,发现了付文杰的注视。竟对他笑了笑,举着手里的咖啡向他示意:“要吗?”文杰走过去,很自然地揽了她的腰,真是意外,麦琪竟没有拒绝。

“文杰,我们认识多久了?”她的目光注视着窗外,语气平淡地更像是在谈论天气。

“八个月零三天。怎么了?”付文杰有些贪婪地呼吸着麦琪身上传来的清香,不假思索地说出答案。这个问题,对于他来说,根本不成问题。

“文杰,我们结婚吧。”麦琪喝下最后一口咖啡,口气不是询问,连眼神都没有看着付文杰。她更像是对自己说:麦琪,你跟文杰结婚吧。

第五章

周末,文杰跟着麦琪回了江城。

从他听到麦琪说出结婚二字到现在,他依旧是懵懵懂懂的。太突然?谈不上。在麦琪答应跟他在一起之初,她就没有掩饰过目的地就是婚姻;太幸福?或许吧,文杰说不出来这到底是不是真的幸福,虽然跟自己想象的幸福不一样,但却不能否认心里沁出的一丝丝甜。然而这样的幸福感太薄弱,薄弱到他一看到麦琪冷静的侧脸都觉得心虚。

身边的这女人真的是要嫁给自己吗?

文杰的忐忑在进了麦琪父母家的门口之后,荡然无存。

“是文杰吗?来来,快坐快坐。”麦琪父母的热情超乎他的预料。原以为是一次鸿门宴,没想到她父母已经认定了他女婿的身份。

“文杰啊,以后麦琪就托付给你了。有什么都可以跟阿姨讲,麦琪这个孩子吧,其他的我倒不当心,就是对自己的终身大事太不放在心上,要不这么会拖到现在呢…”麦琪的母亲说话的声音很温宛,举止做派都是老一代大家闺秀的范儿,每一句听到文杰耳里,都跟吃了定心丸一样的塌实。

“年轻人,事业都可以慢慢来,不着急。重要是夫妻之间要互相体谅,互相宽容。既然决定结婚,作为男人一定要有责任感。”麦琪的父亲退休之前是局级干部,说话之间亲切不乏威严,但文杰一样受用。

当天晚上,麦琪带着文杰出去看看江城。

江城离滨城并不远,但文杰第一次来,自然觉得新鲜。

“你父母真好。”

“是吗?”麦琪开着车,敷衍了一句。

“是啊,你知道吗?我来之前,心里七上八下的,真担心你父母给我白眼,没想到他们竟那么热情,现在我可没什么后顾之忧了。”文杰心情轻松,说话自然也就放开了。

“他们只是想赶快把我嫁出去,带谁回来都是一样的。”

麦琪的话像一盆冷水,从头泼下来。文杰原本是把手放在车窗外的,不自觉地把手放在了大腿上,他听着有些刺耳,心里自然觉得有些堵。但转念一想,麦琪说的或许是事实,他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却再也没有心情为短暂的空白暖场。

“小时候,我常常到江边来玩。好多年没回来了,没想到变化这么大。”麦琪把车停在滨江路上,夜晚的江边只听得见水声,看不到江面,偶尔能听到远处传来渡轮的声音。

“江城比滨城漂亮,为什么不留在这里呢?”

文杰不经意地一问,却恰恰触到了麦琪的痛处。

——“滚,你给我滚,你要是敢去西安,我们就没有你这个女儿!”

——“你妹妹这样,你也是这样,都是上辈子造的孽!”

——“少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有本事靠自己,别靠我们啊,去啊,你去啊!”

——“出了这个家门,就不要回来了!”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儿了?

麦琪想到这些片断,久远地仿佛自己并不是主角。如今想来,当初的自己可真冲动啊!不管不顾地跑了出来,可兜兜转转却没有达到自己原先设想的目的地。反而又回到这里,在父母眼里,犹如叛逆的孩子终于成熟,假若再找到合适的人结婚,那结局再完美不过,曾经不堪的一幕都可以一笔勾销。

谁会知道她与父母之间罅隙深不见底?谁又会知道她会为了爱情置父母于不顾?谁会知道她一气之下竟成就了今天的自己?

如今想想,这过去的八年,犹如夜深之时行走于悬崖,提着一口气往前走,生怕一不小心就掉落悬崖,粉身碎骨。

“回去吧,没什么好看的。”麦琪扭动了车钥匙,一辆红色的宝莱在夜晚的滨江路绝尘而去,很快淹没在夜色中。

第六章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的,如果不发现,秘密也许能够平静维持一辈子。而一旦某一个关口,秘密被泄露,那么滔天的漏洞,便会如蚕食一样,慢慢地揭开序幕,势如迷雾,而真相背后的冰凉,是他无法想象的。

麦琪和付文杰的婚期定在明年的元旦。见过父母之后,这事算是定了下来。但关于他们要结婚的事情,只是少数的几个人知道,即使旁人主动问起,麦琪也是不置可否。

文杰倒没想太多,既然结婚是两个人的事情,旁人知道与否都无所谓了,虽然他的脸上有着掩饰不住的喜气和兴奋。

“文杰弟弟,来接麦琪啊?”文杰今天特地绕到麦琪的报社门口接麦琪下班,没想到竟遇到了麦子。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麦子,之前几次聚会他见过。他见到麦子的第一眼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总感觉在哪里见过,但想了想,发现两个人真没什么交集。只有一次,他不经意地对麦琪说:“我觉得你跟麦子两个人长的挺像的。”

麦琪看了他一眼,“他们都这么说。”

“不过气质完全不像。她跟你差太远了。”麦琪没搭腔,他自然也就忘了。

如今麦子主动跟他打了招呼后,他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麦琪还在开会,你要是觉得无聊,我陪你去大堂里坐坐吧。”文杰想了想,在外面站着着实尴尬,还不如进去坐着等。

“听说你跟麦琪要结婚了?”麦子在他面前点了一根烟,说话的时候口气很轻佻,这样的口气该是对着很熟的朋友说才对,但文杰跟她毕竟才见过几面。文杰被她问的有些发懵,他以为麦琪不会把结婚的事情告诉报社的同事,没想到连麦子都知道了。

“恩,是啊。”他略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

“恭喜啊,不过呢,我总觉得你们在一起太奇怪了。”麦子吐了一口烟,用眼角状似不经意地看了文杰一眼。

文杰突然对麦子产生了不可抑制的厌恶,说话的口气自然也就淡了下来,“哦?我不这么觉得。”

麦子突然把脸凑近了文杰,“你知道她多少?”说话的声音鬼魅带着一股妖气。

文杰不自觉地把头往后仰,越来越捉摸不透这个跟他算是陌生人的女人到底想要干什么。

麦子看了一眼文杰,将他的厌恶、疑惑尽收眼底,她坐直了腰,突然笑了笑:“麦琪不会跟你结婚的。”

说完以后,她再也没有多说一句。一个人坐在那深吸了一口烟,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然后优雅地起身,提起自己的包,扬长而去,连再见二字都没有说。

文杰楞了半晌,才觉得荒谬。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拍了几下,准备甩开刚才那个无聊女人跟他讲过的一切。

他跟麦琪回去的路上,终于忍不住问她:“麦子跟你关系如何?”

麦琪开着车,随口应了句:“还行。怎么?”

“没什么,刚才在等你的时候碰见她,随便聊了几句。”

“她跟你说了些什么?”麦琪侧了头,看了他一眼。从在报社门口见到文杰开始,他的情绪一直低迷着,一点也不似平时的热闹,这出乎寻常的细节,麦琪都尽收眼底。

“没什么,她问我们是不是要结婚了。”文杰不太愿意说出口,仿佛一说出口反而显得自己小气,哪个男人会被旁人的情绪所左右呢?就因为别人说了一句麦琪不会跟他结婚?他也太没有自信了吧?

“她还说了什么?”

“没了啊,就是一些祝福我们的话。”文杰敷衍着回答。

麦琪冷笑了一声,与其说她看穿了文杰不善于撒谎,不妨说她太了解麦子。麦子,怎么可能会祝福她?幸灾乐祸吧?

麦琪突然有些心浮气躁,她几乎能想象出麦子的反应,一如她轻描淡写地告知麦子婚事后,麦子当时就笑了:“你这是刺激自己呢,还是刺激别人?”

“她跟你说过什么,都别放在心上。”麦琪按捺下心里的火气,还是安慰了一下文杰。

“怎么会呢?”文杰看似毫无芥蒂地一笑,但演得太过了,实在有些欲盖弥彰。

第七章

麦琪:麦子令我很失望。

私语者:你后悔了?

麦琪:不,不是这个意思。但她现在浑身上下都是刺,我不知道拿她如何是好。

私语者:每个人的命运都是注定。嘉嘉,你不必觉得于心有愧。

麦琪:但我总觉得亏欠她。

私语者:你不亏欠任何人。即使有如果,她不一定会成为你期望中的那个样子。

文杰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麦琪的身后,他原本只是想给麦琪倒杯水,却一不小心瞥见了她在聊天,他咳嗽了一声,麦琪回过头,才发现文杰站在她的身后。

几乎是下意识地,麦琪关掉了对话框:“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刚刚。”文杰示意了一下手里的杯子,“给你倒杯水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