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清如的受惊病倒,反成了大家作筏子讲道理的事例。扈夫人陷进一个尴尬的怪圈,按下不提心有不甘,求证又自讨没趣,心里的火气只管往上冲,脸色也大不好起来。
瞧瞧这些人的嘴脸,个个都在看正室的笑话,她忽然产生了一种众叛亲离的感觉,这些不起眼的东西一个个都出头冒尖,造起反来。早前还不是这样的,两个姨娘看她的脸色过日子,一看就是二十年。现在呢,儿女长成了,娶亲的娶亲,许人的许人,真到了和她分庭抗礼的时候了。扈夫人冷冷哼笑,要是连她们都收拾不了,她这几年的家岂不是白当了!
“罢了,今儿的事,原是二丫头欠妥当。四丫头呢,好心办了坏事,也不能全怪她。”扈夫人又换上了一副平和的面貌,甚至微微堆起了一点笑意,扭头对老太太道,“依母亲看,这回的事怎么料理?”
老太太沉沉叹了口气,垂着眼道:“如今孩子都大了,说不得骂不得,叫人怎么办才好!无论如何,先让大夫好好替二丫头诊治吧,受了惊吓可大可小,别落个惊悸的病根儿,将来一辈子且长着呢。至于四丫头,主意虽大了些,但说到根儿上也是向着姐姐,本心是不坏的。最可气的是那个沈润,拿咱们闺阁里的姑娘当他们校场上的糙汉子使,一支箭就这么射过来,别说十几岁的女孩子,就是个沙场上的老人儿,也要叫他吓掉半条命。真真儿高官厚禄养着的新贵,眼里也没个人儿,早年咱们谢家发迹的时候,他沈家祖辈还在南山上放羊呢!”
扈夫人便去劝老太太息怒,“大夫给二丫头开了方子,好好吃几剂药,再歇上两天,年轻轻的孩子,心思没那么沉,落病根儿倒是不至于的。沈指挥使那头,老太太别往心里去,年轻人一时贪玩也是有的,先头老爷起复到底多赖人家,咱们吃这个亏,全当还他人情罢了。下回正则兄弟未必遇不上他们,遇着了,把话说到也就是了。”
老太太点了点头,看看清圆,复又移开了视线。
扈夫人广袖下的双手握成了拳,结结实实把火气压下去,笑道:“时候不早了,闹了这半晌,众人都不得安宁。”复对月鉴道,“我这头还要看顾二姑娘,走不开,你们且伺候老太太回去吧。”
月鉴道是,搀老太太起身,老太太走了几步尤不放心,回头叮嘱:“二丫头要是好了,打发人告诉我一声。”
“好了自去给祖母请安,哪里还要人回禀。”扈夫人笑着送老太太出门,切切道,“天黑了,我命人多点两盏灯笼引路,母亲路上万要仔细。”
于是荟芳园一干人簇拥着老太太回去了,这绮兰苑顿时冷清了一半儿。余下众人发现没什么热闹可看,都有些意兴阑珊,莲姨娘待要领着清和回去,清和扭头对清圆道:“四妹妹也走吧,今儿累了一天,回去好好歇着,咱们明儿再来看二妹妹。”
清圆犹豫了下,小心翼翼道:“太太,我留下伺候二姐姐吧!到底今天的事也有我的缘故。”
扈夫人皮笑肉不笑道:“阿弥陀佛,不敢劳你大驾,你二姐姐原明儿就好了,叫你一伺候,只怕还要多躺两天。按说今儿的祸端是你引出来的,我但凡私心重些,罚你去跪祠堂,一点不为过,如今瞧在你死去的娘份上,就不同你计较了。我记得她的忌日快到了吧?你也修身养性一回,等时候差不多了,我禀明了老太太,准你上碧痕寺住上两日,为你娘积德赎罪。”
积德赎罪,这样的字眼听在耳里,真如尖刀剜心一样。可是目下只能忍,谢家也好,任何世家大族也罢,对于当家主母的容忍度都是寻常人不能想象的。过往的那些罪孽,只要不曾撼动谢家的根基,哪个人会去理会?扈夫人即便在谢家做了二十年媳妇,背后还有个显赫的娘家,能保她万年不动摇。所以以前的一切挖出来已经不起任何作用了,只能等她犯下新的,不可饶恕的错。
清圆有超过她年龄的隐忍,那些明枪暗箭她都能接着,叠手又纳一福,才从绮兰苑退出来。
院门上春台已经挑灯来接了,见姑娘好好的,方才松了口气,“陶嬷嬷已经预备了姑娘爱吃的小食,今儿一天在外头,八成累坏了。才刚我听小丫头子说二姑娘是横着进园子的,真吓我一跳,只怕姑娘要受牵连。”
清圆道:“想是我娘保佑的吧!”
抱弦却不大放心,“太太要打发姑娘上寺里住上几日,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横竖不是好药就对了,清圆笑了笑,“不破不立,总要有个开头的。”
☆、第 43 章
清如这回受惊,倒实实在在病了好几日。这也许是她活长到这么大, 唯一受过的一次教训了, 说是玩笑, 却凶险异常, 稍有不慎小命就丢了。然而既是打着玩笑的幌子, 就没法子和人理论。扈夫人心疼女儿,看看她现在晕头晕脑的样子,倒也没什么病痛,只是睁不开眉眼,整日间只是胡睡。这么下去总不成,便探身朝外吩咐孙嬷嬷:“去把大爷请来。”
正则没多会儿就和大少奶奶邱氏一道来了,夫妇俩给太太见过了礼, 邱氏便直去里屋看望清如。
一帘之隔的外间,扈夫人坐在南炕上长叹:“你妹妹想是吓得过了,如今连眼睛都睁不开,叫她一声,她就应一声, 不叫她,她只管闷头睡,这都睡了两天两夜了, 这么下去可怎么好!”
正则对这妹妹也实在是无话可说,不受教训,她专横跋扈谁也不怵,若说受了教训, 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细想想也叫人心疼。其实他和父亲一样,不常过问内宅的事,母亲请他过来,他不得不来,可来了预感接下去的话不是他爱听的,只是怕母亲面上过不去,只好打起精神勉强支应。
“既是受了惊,还是要安魂的好,请大夫好好调理上几日,让她心放宽些也就是了。”
扈夫人道:“哪里那么容易,汤药虽吃了两剂,只是一直不见好。我也让人上庙里求了符咒,可瞧她还是恹恹的。”
“那还能怎么样呢。”正则垂着袖子朝里屋望了一眼,想起那天的事,心里尚有余怒,便道,“我的话,母亲大约不爱听,我和妹妹一母同胞,没有不盼着妹妹好的,可她有时候行事确实太没忌讳了些。像这次,不是她自己寻上的么,大庭广众下戴着男人的东西,叫人心里怎么想?这还是沈府的私宴,不过咱们几个并淳之、沈家兄弟,要是还有外人,再宣扬出去,妹妹往后还做不做人?许不许人家?自己自降身价叫人看低,怨得了谁?家里不是只有她一个女孩儿,大妹妹年纪比她们大些,不去说她,底下三妹妹四妹妹都比她小,哪一个出了她这样的事?叫人当鹿似的射,我如今想起来都觉得没脸……”一面说,一面气恼地拧过头去,“横竖等她好了,母亲也该好好劝劝她修身养性些,顾一顾大家子小姐的体面要紧。”
扈夫人怎么不知道清如炮仗似的性子,心里原就因她苦恼,正则来了又是一通喧排,愈发让她气得头疼。
“她眼下这个样子,你还要来说嘴?我叫你来,是要同你商议怎么解了这燃眉之急,你倒好,砖头瓦块来了一车。”
里间的邱氏听见外头母子两个声气都不大好,便从里间移出来,站回了丈夫身边。
正则重重叹了口气,“事情闹得这样,我又不是郎中,能有什么法子!”
扈夫人道:“老辈儿里有个说法,哪里吓了三魂七魄,哪里找补回来才好。你妹妹是叫沈润唬着了,倒是想个辙,从他身上讨个布片或是线头,烧了叫你妹妹喝下去,自然就好了。”
邱氏吃了一惊,愕然看向正则,所幸正则还清明,拧着眉头道:“母亲怎么想出这么个法子来?那沈润可不是李从心,殿前司是干什么吃的,母亲不是不知道。就这么一快布片一根线头,闹得不好能弄出个巫蛊案来,要是揽上了这样的事,咱们就是再备三十个大酒瓮子,只怕都不够使的了。”
扈夫人怔了怔,惶然坐在那里发呆,半晌抚着额头道:“我真是糊涂了,被这事闹得乱了方寸。你说得是,仔细掩住了才是上策,闹出去反倒招人笑话。”顿了顿问,“小侯爷那里怎么说,你看出端倪来了吗?”
正则道:“快别提他了,我臊都臊死了,他见清如戴着那面佩,倒来问我,‘你妹妹可是名花有主了’,我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依我说,人家既然心有所属,清如何苦还惦记人家,天底下好男儿多得是,偏认他一个做什么!”
扈夫人听了这番话,一直想不明白的地方倒豁然开朗了。清圆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呢,叫那位侯公子得了话柄,将来就算有人保媒,也好正大光明地婉拒。只是事情太凑巧,如果不是清圆早就同李从心商议好的,那么就只剩一个可能,四丫头有意弄了块男人的玉佩哄清如戴上,让李从心误会,彻底断了清如进丹阳侯府的指望。
这么一想着实心惊,四丫头小小年纪,论抢男人的手段可比她娘高明多了。当初夏姨娘进门,靳春晴就彻底受了冷落,被晾在一边十天半个月也不得见老爷一回。如今生了这么个女儿,把她的亏空全补足了,真真令人刮目相看。
理清了里头门道,她闭上眼深吸了口气,“看来那玉佩未必是小侯爷的,你明儿去见一见他,没的叫人背后看轻了你妹妹。”
正则道:“不论是不是他的,事情出了,再去说还有什么用?”
扈夫人蹙眉道:“总比让他误会了你妹妹强。”
正则还想反驳,发觉邱氏悄悄拽他的衣袖,于是到了嘴边的话只好咽回去,又敷衍了几句,方拜别扈夫人。
这个时候,晚霞已经铺了满天,热烈的火烧云在头顶密密搭建,映照得人脸上都泛起红光来。
正则和邱氏往回走,半道上才问,怎么不让他把话说完,邱氏道:“太太何等护着二妹妹,你不知道?你这会子说得多,就是你这个做哥哥的不爱护手足,眼巴巴瞧着妹妹落难。依我说,二妹妹有今儿,也是太太惯出来的,一家子姊妹只她一个,要星星不敢给月亮,连老太太也一味容忍她,倒像阖家将来要仗着这位嫡女的排头飞黄腾达似的。说句实在话,莫说四妹妹要捉弄她,连我也瞧不上她,亏她还是我嫡亲的小姑子呢。”
正则不由摇头,“那也是没辙,要说家里儿女也多,不知怎么把她纵成了那样。”
邱氏笑了笑,“还不是因为她是太太生的!我的意思是,你嘴上先应了太太,小侯爷那头千万别去说,没的连你也一道让人看轻了。这门亲事不成比成了好,二丫头心气儿高,怎么就眼热公侯人家?如今天子脚下,有本事进宫当娘娘,那才叫风光无限,你这个做哥哥的也好沾她的光。”
正则缄默下来,竟觉得少奶奶说得很是。他也实在不愿意出这个头,到时候和人怎么说?说我妹妹误把别人的东西当成你的了?呸,愈发丢人了!所以就这么捂住,黑不提白不提的好,二丫头将来配谁不是一门亲,非要攀搭丹阳侯府做什么。
那厢扈夫人恨得咬牙,手里的佛珠念不成了,拍在了炕桌上,自己在地心来回踱步。
孙嬷嬷伴在边上,亦步亦趋地跟着,“太太眼下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扈夫人盯着桌上的琉璃灯,灯罩子里的烛火静静燃烧着,人就像这灯,有罩子的遇着风也不怕,没罩子的吹口气就灭了。
“四丫头不能留了。”她寒声说,“想个法子把她打发了为好。”
孙嬷嬷有些迟疑,“只怕老太太不答应。早前家宅不宁,才想尽法子把她从陈家要回来的,前阵儿老爷遇着坎儿,也是她奔走斡旋攀上了指挥使府,老太太还指着她镇宅呢,哪里舍得打发她。”
扈夫人哼笑了声,“咱们行事,要紧的几时知会过老太太来着?她老人家有了年纪,整天坐在井里头,哪里知道外头光景!”
孙嬷嬷是扈夫人心腹,几个陪房里头数她最得重用,越是跟在主子身边,越是要练得心思灵敏。她窥出了太太的狠劲儿,兀自点头,“倒是一了百了的好。”
有了主张,那么行事就不慌乱了。扈夫人重新拾起了念珠,一粒一粒仔细盘弄着,嘴上又换了种无可奈何的语调,“我也不是个不能容人的,要是她安分守己,这么大的家业,难不成还缺她一口饭吃么。可她偏要兴风作浪,挑唆得家宅不太平,寒香馆和榴花院的只顾看热闹,连大丫头也和她一个鼻子出气,时候长了,我这个正头太太岂不被她们压制住了?老太太指着她来镇宅,我瞧是越镇越不太平。早前忌讳横塘的淡月轩里闹鬼,如今既搬到幽州来了,靳春晴的魂儿也不能跟着来。还是早早把人处置了,大家省心。”
于是第二日请过了晨安,她们姊妹要退出去时,扈夫人叫了声四丫头,“你且留下,那天说的事,我替你回禀祖母。”
清圆只好站住脚,静静立在一旁,老太太不知她们说的是什么,倚着引枕问:“太太要替四丫头回禀什么?”
扈夫人怜爱地看了清圆一眼,对老太太道:“她姨娘的忌日就要到了,四丫头素日是个孝顺的,可怜她娘的灵位不能进祠堂,倘或她要拜祭,也大大的不便当。我想着,碧痕寺是咱们的家庙,菩萨跟前什么都能担待,越性儿让她在寺里设个牌位,好好替她娘超度一回。这么多年过去了,死了的罪孽虽深重,咱们总要瞧着四丫头的面子。我知道她心里牵挂,只不好和老太太提起,怕老太太不高兴。她既然叫我一声母亲,我少不得要替她周全,因此代她回了老太太,请老太太定夺。”
老太太听来,沉吟了下才道:“终归母女一场,四丫头有这份心是好的,阻人尽孝,也不是人伦之道。”说罢看向清圆,“既这么,你去就是了,多预备些香火纸扎,再点两个有道行的替你姨娘念上七日的经,助她洗清罪业吧。”
清圆心里厌恶她们一口一个罪业,但不能当面做脸子反驳,便纳了个福道:“多谢祖母,”复向扈夫人纳福,“多谢太太。”
扈夫人那张端正秀致的脸上,不作恶状时倒很有从容的味道,慈眉善目对清圆道:“今儿打点起来,到你姨娘的正日子恰好七日。既要连着做七日,家里寺里来回奔波,只怕人太辛苦。”
清圆明白她的意思,是想叫她住在寺里头。那碧痕寺虽然是谢家家庙,里头的尼姑毕竟都是凡人,人心有厚薄,家里的至亲尚且信不得,外人自然更须提防。
“我知道碧痕寺,离家不算太远。如今日长,早些起身赶路,正好清凉。”清圆笑道,“要是住在寺里,虽省了脚程,我一个姑娘家在外过夜到底不方便,还是早晚来回的好。”
关于这点,清圆的稳当从来不叫人失望,倘或她真松口打算住在外头,老太太反倒不称意,姑娘家名节很要紧,万一有个闪失,可是要连累一大家子脸上无光的。
“你既这么想,那就依着你的意思办吧。少不得劳累上七日,到底是为你娘。”
清圆应个是,方从荟芳园退出来。
抱弦庆幸,“我才刚还怕太太执意让姑娘住在寺里呢,一个姑娘家在外头,有点子风吹草动,浑身长嘴也说不清。”
清圆只是笑了笑,从荟芳园到淡月轩一路沉默着,进了屋子独坐半晌,才吩咐春台把陶嬷嬷叫进来。
“太太这回大发善心,倒叫我有些惶恐。”她斟酌着说,“佛门清净地,自是没什么的,我忧心的是来回的路上,究竟吹什么风,谁也不知道。我手上有几个人,在幽州城内候命,嬷嬷回头给我传个话出去,这几日让他们远远护送,我还放心些。”
陶嬷嬷道是,“我一听说太太要让姑娘往碧云寺去,心里正悬着,本想进来问姑娘,要不要打发我儿子找几个人护卫,姑娘既手上有人,那更妥帖了。”
抱弦大觉意外,“我竟从来不知道,这幽州城里还有姑娘的人。”
清圆笑道:“是祖父为我安排的,原以为用不上,没想到这回竟解了我的围。”说罢笑意逐渐从唇角淡去,略沉默了下才又道,“太太要是当真使下作手段,我也不能坐以待毙,倒要瞧瞧事情闹起来,谢家预备怎么处置。”
抱弦和春台都是内宅里的女孩子,听了她的话不由忐忑,“姑娘要仔细,自己千万不能赴险。”
清圆慢慢颔首,赴险总不至于的,不过是为回击,不得不多动些脑子罢了。她心里有准备,这回免不得要唱一出大戏,就算老太太有心压,也叫她压不住。指着谢家壮士断腕是不可能的,但让扈夫人在幽州的贵胄圈子里坏了名声倒易如反掌。那些达官贵人们,最看重的就是名声,名声没了寸步难行,比要她的命,更叫她痛不欲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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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4 章
今年祭奠她母亲的法事注定不似往年那样平静,也许前路险象环生, 但能从深宅大院里走出来, 扈夫人大有可为, 自己也施展得开手脚。
如果是寻常家子的女儿, 就算察觉了嫡母的险恶用心, 恐怕也无力应对。但清圆长在陈家,陈家的祖父祖母全心全意为她着想,祖母丰厚的梯己能保她不因拮据惶惑无依,祖父设想得更为实际,担心她在陷入绝境时,没有人力能救她于水火。
“你不知道,那些看着光鲜的人家, 内宅里头的手段无穷。像妻妾争宠互相算计,别说人家,就咱们家也有。你祖母当初多厉害人儿,把我那几房妾全寻由头打发了,我还没法子说什么, 内当家嘛,当的就是男人身后的家。”祖父说到这个,摇摇脑袋, 脸上带着无奈的笑,因日子太久远,当初的不甘也已经沉淀进岁月的染缸里,变得轻而又轻了。他常有一个习惯, 动不动话要说回来,“不过你祖母确实是当家的好手,我这辈子命里无子,叔伯兄弟们哪一房不在背后算计家业?你祖母能扛事,把家管得铁桶一样,叫他们钻不进空子,也保得咱们到老了,还如年轻时候一样逍遥。只是你……”
祖父看着她,眼里有隐约的泪光,那么深沉的不舍,最后也只能掩藏进仓促的一别脸里。
“你虽不是咱们亲生,但比亲生的更要紧。你祖母嘴上不说,我知道她心里难受,幽州离横塘千里地,她一辈子没出过远门,想着就似在天边一样。你的盘缠细软,有你祖母为你预备,我呢,悄悄给你几个人,一路护着你,保你安然无虞。都说钱财身外物,人走到困境里头,有使得上劲的帮手才是真的。那些人我重金供养,供到你出阁成家,若你找到好归宿,我的心也就安了。但如今你身在谢家,一应都是他们为你操办,只怕要亏待你。我想得多了,一则亲事上头,二则家常过日子,只恐还要横生枝节。倘或在横塘,还好办些,如今你要去幽州了,我们鞭长莫及,实在不能放心。替你预备的那些人,若有用处只管使唤,都是靠得住的。你在幽州是孤身一人,万事要仔细,害人之心且掂量,防人之心不可无,一定要记住我的话。”
清圆听完,心里像有山压着一样。祖父平时一副不问世事的样子,有时甚至有些孩子气,总爱和祖母唱反调。这是他头一回一气儿和她说那么多话,字字句句都是细心叮咛,她才发现祖父老了,男人越是上了年纪,心思便越柔软。
她觉得难过,但更要感谢他的未雨绸缪。一切都不是无用功,到了今天,果真派上用处了。
其实她一直在等这样一个机会,扈夫人主动支她出府,那么接下来不论发生什么,都能算到这位嫡母头上。趁着清如吃亏,恰好又是一个由头,连动机都是现成的,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心思深么?不深就不能在这个家里活下去。况且扈夫人这回显然是有了安排,她如果傻乎乎坐以待毙,一个女孩子落进贼人手里会是怎样的下场,真连想都不敢去想。
有了应对之计,就知道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了。次日天蒙蒙亮的时候,马车已经在角门外备着,淡月轩里源源运出了需携带的物件,都装上第三辆马车。陶嬷嬷并两个小丫头也跟车随行,如今是大六月心里,白天热得人站不住,趁着太阳没出来的时候赶路最适宜,一行三辆车,从谢府外的夹道里驶了出去。
天地间拢着稀薄的蓝,车棚的一角挂着风灯,马车向前行,檐钩和风灯的挂钩摩擦,和着车轴的滚动,满世界都是吱扭吱扭的声响。清圆打起窗帘往外看,空气很清冽,郊外的草木也丰茂。因时候还很早,路上行人无几,走上一里,也未必碰得上一两日人。
大约是头一天的缘故,出行很顺利,太阳出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到了碧痕寺的山门前,寺里掌院出来迎接,双手合什行礼,笑着说:“阿弥陀佛,四姑娘赶早。佛堂昨儿就预备起来了,只等四姑娘过目。”
清圆颔首,跟着进了山门。陶嬷嬷和丫头小厮们张罗锡箔纸扎等去了,那些一应不要她操心,她直入小佛堂,进门便见供桌上方大而威严的地藏王菩萨,底下绣着金莲的云缎铺排妥当了,上头摆着空盘香案,还有写着她母亲名讳的灵位。
驱逐出去的妾室,不配写上谢门二字。清圆看着那洒金纸上的题字,因头衔简短,上下空出一大截来,不由得鼻子发酸。死了也是孤魂野鬼,她母亲短短的二十年人生路,就如做了一场梦般。谢家上下没有人在意她的来路,甚至连她祖籍哪里,恐怕也没人想得起来了。
“姑娘……”抱弦见她怔忡站着,轻轻唤了一声,“把贡品摆上吧。”
清圆方回过神来,接了食盒牵起袖子,将那空着的盘子一只只装满。
庙祝等她施派好,便要拈香点蜡,她却说等等,转头道:“还要劳烦掌院,在神位上添几个字。我姨娘是扬州人氏,生于升平九年二月初七,卒于乾元六年六月二十一。”
掌院略怔了下,对于这位四姑娘的敢于直言,很觉得惊讶。
一般人家的庶女,大抵被压制得抬不起头来,莫说这样孤苦伶仃的,就是有亲娘可依仗,在场面上也多有忌惮,不敢随意言声。碧痕寺是谢家早前捐建的家庙,对于谢家来龙去脉多少有所了解,法事的前一天府里人来知会,不过是给一位出妾超度,因此庙众意兴阑珊,连写神位都随意敷衍。结果这小姐竟不好糊弄,直接报了生卒年月,这下子连搪塞都搪塞不过去了。
掌院只得道是,笑着说:“昨日贵府打发人来通传时我就细问了,可惜问不出子丑寅卯来,便暂且这样写下。今儿四姑娘亲到,既知道准日子就好办了,添上几笔不费事的。”一头叫人预备笔墨,一头摘下了泥金纸,挪到一旁的书案上添写。
清圆看着她一笔一笔将神位填写完整,这样看来才略像点样,便笑道:“我是头一回自己过问法事,好些地方还不明白,请掌院多提醒我。这里庙众都是方外人,我料对待往生者都该一视同仁才是,这回要办上整七日,一切就全仰仗掌院了。”
掌院见姑娘兢业,不敢怠慢,嘴里连声应好,点了香火请了主位,就安排一众比丘尼进来念经。
清圆自是不能走开的,头一天的礼节最重,要不时点香磕头,儿女的虔诚,就是受者的功德,所以一天下来乏累得很。
“明日就好了。”掌院说,“接下来姑娘只需早晚一炷香,旁的时候无甚要紧,第七日放焰口时才需姑娘到场。我叫人收拾一间禅房给姑娘歇息吧,寺里清幽,松柏也多,姑娘瞧瞧我们这佛门清净地,可还住得。”
清圆听了只是一笑,“我是红尘中人,还是要往红尘中去的。寺里环境的确清幽,偶尔来坐坐倒是不错。”
掌院听了她的话,讪讪笑了笑,恰巧边上一个比丘尼来寻她问事,她便顺势走开了。
“这掌院大约是受了太太的命,话里话外想留姑娘住下。”抱弦道,“早前横塘也有谢家家庙,虽没有这里大,但比这里还热闹些。这地方,我看也太幽静了,才刚我上后院看了眼,有一扇角门直通后山,简直像个露底的口袋,并不十分妥当。”
清圆嗯了声,“这是谢家早前供的寺庙,这些年没有经营,又没有外头香客,萧条是必然的。横竖不去管他,我问过了,每日申时法事就能做完,咱们到家天还没黑,不必担心。”
这里说着,忽然叮地一声,传出引磬细而悠远的长鸣,那游丝般的一线,慢悠悠荡出去好远。
头一天无波无澜,一切如常,清圆回到谢府便去老太太那里回话,老太太问怎么样,“那些庙众可还尽心啊?”
清圆说很好,“只在中晌的时候歇了一个时辰,我瞧着念得很仔细。”
老太太点了点头,“这家庙许多年不曾用过了,只怕里头人惫懒。原想着过阵子重新修缮一回,掌事的要是蒙混就把人换了,既然尽心,便可不必大动干戈了。”
清圆道是,犹豫了下又问:“二姐姐今儿好些了么?”
老太太垂着眼,语气轻描淡写,只道:“听说睡的时候不那么长了,等再过两日,想也差不多大安了,你不必挂怀。”
清圆慢慢点头,轻声道:“只怕太太怨我,姊妹间原好好的,闹了这一出……”
这一出何尝不是她希望的呢,老太太心里明明白白,暗自惊讶于这么点大孩子,竟有那样心机之余,倒也没有触发她多大的怒火来。
身份地位这种东西是娘胎里带来的,聪明与否,却决定你将来是否走得长远。其实认真说,一根藤上传下来的子孙,哪个应该亲厚,哪个应该疏远呢。将来出了门子,都惦记着娘家,那就是好的,因此对清圆她也没有过多苛责,清如自己糊涂,怪不得别人。
老太太目下关心的是别样,“你二姐姐的事一出,我也没顾得上问你,那天的宴上,瞧着都使和殿帅都还如常吧?”
清圆颔首说是,“一切都如常。”当然这如常是大多数人眼中的如常,对于她来说,指挥使每次都能让她浑身发毛,想是毛着毛着,大概也就习惯了。
老太太复又问:“你同那位都使夫人,处得可还好?我听说董氏性情很不错,只是娘家出身不高,背后叫多少人说嘴,说她配不得都使。”
配不得都使,是配不得做都使正头夫人的意思。历来嫡妻这个位置要求很高,看门第看出身,倘或稍低些,对男人也是一种辱没。但继室就不一样了,没有那么高的门槛,小门小户或是大家子庶女都是不碍的。
清圆勉强笑了笑,知道这位祖母在惦记什么,打从让她独自登沈家的门时起,这个念头就不曾灭过。老太太很笃信,凭她的能耐一定能够取芳纯而代之。有时候想来真是不堪,在这位谢家最有威严的长辈眼里,她始终都是做妾室,做填房的命。
不过老太太不点破,她只作不查,避重就轻地说与都使夫人相处得很好。
“既然处得好,那就常来常往吧,多去走动走动,于你没有坏处。”
多往人家府上去,便多些机会遇上都使,一个花儿一样鲜洁的姑娘,总能勾起男人别样的遐思和向往。
清圆嘴上应着,并不往心里去。后来的几日如常到碧痕寺做她母亲的法事,只是说好的申末结束,渐渐往后延迟,一日更比一日晚,及到第四天,几乎拖到了戌时。
夏日的戌时,正是天要黑不黑的当口,从山门上下来,暮色四起,朝远处看,树木隐隐绰绰,已然看不清树干和枝桠了。
抱弦搀她登上了车,还和平常一样,小厮打马扬鞭,急着往城内赶。从碧痕寺到谢府有七八里路程,清圆暗自琢磨,这一路要经过一处荒地,以前大道两侧开过渠,后来无人经管,渐渐长成了芦苇荡。这个时节,正是长势大盛的时候,站在路上南北看,蒹葭弥望看不到尽头,若有变故,必然是出在那一段。
她紧紧捏住手里的帕子,仔细听外面的每一丝响动。马蹄笃笃驰进了芦苇荡,天也彻底黑了,车棚一角的风灯成了这幽暗世界唯一的亮,像长剑上一簇璀璨的反光,沿着剑身快速向前奔走。
忽地,疾驰的顶马发出一声嘶鸣,奋力顿住了步子,车里坐着的人因惯力猛然前倾,要不是抱弦死死拿手臂横亘着,她几乎要被甩出车厢了。
“姑娘……”抱弦惊魂未定,扶着她的肩问,“可伤着哪里?”
清圆摇了摇头,匀上两口气,知道当来的终于来了,便推开雕花门探出了身。
原本的设计是有人装匪劫持,有人古道热肠相救,最后矛头直指扈夫人,横竖这招栽赃假货扈夫人也曾对她母亲使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一点也不为过。反正是自己一手安排的,她心里有章程,只要演一出戏叫随行的人看就是了。
月色下暗影徘徊,风灯摇曳,照出许多错综的脚步。她扶着车辕跳下来,看丫头婆子们慌不择路,鬼头风般胡蹿,然而突不破重围,到底都被逼回了原地。押车的小厮暗暗抽出了车辕上绑缚的刀,可是还没来得急把刀握稳,一道寒光斜劈过来,那小厮哼都没哼一声,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清圆吃了一惊,耳边炸起丫头仆妇们的尖叫,那种恐惧像陡然生出的两只手,几乎要把心撕裂开。她仓惶退后两步,看那小厮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不过须臾,身下蔓延出大量的血来,她才惊觉事态不是她预先设想的那样,失控了,抑或是弄假成真了。
这种情势下,一行人都成了待人屠戮的羔羊,又惊又惧挤作一团。那些黑衣人拎着刀狞笑,为首的借光打量清圆,嘿了声道:“这么漂亮的小娘儿,死了怪可惜的。”边说边涎脸凑过来,“要是给我做压寨夫人,就饶你一命,如何?”
前路后路都断了,这时候退无可退,清圆只得定下神来怒斥:“你们是什么人!天子脚下竟敢劫道,可是没有王法了!”
那些黑衣人听了那声娇喝倒一愣,愣过之后便大笑,“到底是节度使家的小姐,果然有胆色。”
清圆腿肚子直发抖,这种关头不得不冷静,虽然知道打商量毫无用处,但除了试一试,别无他法,便好言和他们周旋:“你们冒这样的险,无非是求财,既然知道我的来历,不如放了我,待我回去,一定重金酬谢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