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迷中的少女不安地动了一下。

他迅速敛起眼中的情绪,眼神又变得可怕起来,他勾了勾唇角,轻轻点上她的眉心,“人心真是可怕,为了将你留在身边,竟是封印了你的记忆,如果想起来一切,你还会选择留在他身边么?”

大概…还是会吧。

她从来都是这样执迷不悟。

这么想的时候,他的眼中闪过一抹阴鸷。

感觉到他指尖的力量,昏迷中的少女拧紧了眉。

大量的记忆涌入她的脑海中,过往的一切都被强行灌输了进去,一时是她与阎凤九把酒高歌,畅快痛饮,一时是她与少年模样的赫连珈月言笑晏晏…还有婚礼之上的杀局,少年手中那把刺入她心脏的利剑…各种记忆的片断在她的脑海中乱成一团。

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终于受不住,有鲜血自口中溢了出来,她猛地睁开眼睛,便对上了阎凤九沉沉的眼。

“醒了?”他拿帕子轻轻替她拭去嘴边的血迹,动作竟是十分的温柔。

丁千乐看了他一眼,动了动唇,终是没有说什么,只是再一次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仿佛一下子…她就苍老了几千岁。

“为什么。”闭着眼睛,她问,连声音里都带着沉沉的疲惫。

“因为你想做人。”他放下手中沾了血的帕子,又替她理了理头发,动作仍是十分的温柔,“明明是妖,偏要往人堆里挤,做人有什么好?”他缓缓说着,声音很轻。

身为妖王,却向往人类的世界,这是不可饶恕的罪么?丁千乐猛地睁开眼睛,眼中已是一片赤红,“那次联姻之前,是你带着妖兵杀入人界的是不是?”

“是。”他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毫不避讳地点头。

“赫连府被灭门,也是你授意的,是不是?”

“是。”

“送到我手中的妖丹,也是你给的,是不是?”

“是。”这么说的时候,他甚至轻轻地笑了起来。

赤红的眼中一下子布满了杀意,少女握紧了手边的剑,谁知这一动,便听手脚上一阵叮当作响,她低头一看,竟然发现自己的手腕和脚腕上都被戴上了玉制的镣铐。

只一眼,她便知道那镣铐是为了压制她体力觉醒的力量,因为这镣铐的掣肘,她竟然连剑都提不起来。

“你刚刚觉醒,不要动气。”阎凤九轻轻按下了她握剑的手,虽然有那副玉制的镣铐锁着,但他还是不敢贸然去碰触她手中那柄仿佛活物一样的剑。

她想甩开他的手,却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不用白费力气,这是用施过咒的鬼玉制成的,除非施术者亲自解咒,不然就算你用用你的灵蛇剑砍,也是砍不断的。”他也不恼,只淡淡地道。

“我离开万妖山太久了,如今连鬼玉是什么都不知道,根本不会对你产生任何威胁。”丁千乐咬了咬牙,定定地看着他,“你如今逍遥自在,占山为王,何苦跟我过不去?”

“万妖山的妖王,从来就只有一个。”阎凤九冷冷地看着她,“你就死心在这里待着吧,赫连珈月窝藏妖王的事情已经在凉丹城里传遍了,你再也不可能回得去了,更何况如今周侍郎唯一的儿子还因你而死。”他缓缓开口,用十分平和的声音讲着十分残忍的话。

此时的他没有戴面具,眼睛也没有加以掩饰。

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孔,即使已经有了过往的记忆,丁千乐还是被阿九的事情刺激得不轻。

只为了让她在人界无处安身。

所以,在她联姻前夕,他带妖兵在北莽大开杀戒。

所以,他动手杀了赫连家满门,嫁祸于她,让她被千夫所指。

所以,他让她服下妖丹,在婚礼之上现出了原形。

真是疯了…

看着她怒不可遏的样子,阎凤九垂下眼帘,拿起一旁的衣衫轻轻披在她的肩上,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丁千乐颓然倒回床上,望着床顶发呆。

被再一次软禁起来的丁千乐当然不知道这个时候万妖山的内乱已经进展到白热化的地步了,在赫连珈月的授意下,以鬼婆婆为首的一众妖族打出了“勤王”的旗号,浩浩荡荡地聚集在山下,要阎凤九交出被禁锢的妖王。

然而这个时候,阎凤九却做出了一件令所有妖族为之诧异的事情,他光明正大地放出了“妖王归来”的消息,并且自称为臣。

这个消息令万妖山所有的妖族震惊了,消失了十八年的妖王碧梧归来,阎凤九放权,无论哪一件,都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大消息。

听乌河来报,村里的那些妖族们已经退出了妖宫不再闹事,阎凤九勾起唇角,微笑。

事到如今,赫连珈月,你还有什么招术呢?

挥了挥手让乌河退下,阎凤九拎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清风,慢慢地啜饮着,他面前的桌上放着一碟清蒸河鲤。

已经恢复了过往记忆的她…是否记得,清风和清蒸河鲤,其实都是她极喜欢的呢?

丁千乐自然不知道阎凤九在盘算些什么,到了晚膳时分,仍是小兔来送的吃食,她却对着一桌子的菜默默发呆,完全没有胃口。

摸了摸手边的剑,她仍在消化着那些过往的记忆,以及…周赏的死,记忆里那个叱咤风云的妖王碧梧与她相距太远了,纵然那是她自己的记忆,她也全然不想再回到那个位置。

“喂,女人。”耳畔,突然有人轻声唤道。

这耳熟又不爽的称呼…

丁千乐愣了一下,侧头看去,便见一袭夜行衣的赫连白正屈膝坐在窗台上。

“赫连白?!”她一脸的惊讶。

“蠢女人,声音小点,你想害死小爷么?!”赫连白跳进房间,一脸不爽地捂住了她的嘴。

丁千乐赶紧点点头,拉开他的手,“珈月呢?”

“在外头和阎凤九打架吧。”赫连白一脸嫌恶地看着她,“都是为了你这个不省心的女人,害得表哥当不成家主,还变成了通缉犯。”

银月巫女 第58章

听了这话,丁千乐眼神微微黯了一下,“你是说…他闯进妖宫了?”

“不然呢,本来还指着万妖山内乱的,谁知道阎凤九那个家伙狡猾得很,放出了妖王归来的消息,还自称为臣,原本那些哭着喊着要来救你的妖族一听,立刻安分了,还欢呼雀跃着要庆祝,表哥没有办法只得亲自出马了。”赫连白瞪着她,毫不留情地继续吐槽,“好歹你也挂着个妖王的名头,怎么这么没用,动不动就被人劫走呢?”

“带我去找他。”丁千乐打断了他的絮叨,直截了当地道。

赫连白一下子住了口,他皱眉看着她。

“带我去找他。”见他不动,丁千乐拿了剑,起身重复道,很是执着的样子。

“不解决了你身上那副见鬼的镣铐,你能走到哪里去?”赫连白扬了扬眉,毫不留情地打击她。

丁千乐低头看了看那用鬼玉制成的镣铐,面上淡淡的,“阎凤九说这上面施了咒,必须下咒者亲自解才能打开。”

“真麻烦。”赫连白皱了皱眉,心不甘情不愿地背对着她弯下腰,“上来吧。”

丁千乐默默爬上了他的背。

“真沉。”赫连白嘀咕了一句,听到走廊边已经有了动静,赶紧背着丁千乐从窗口跳了出去,沉默着走了一阵,他突然道,“表哥吩咐我先带你离开万妖山的。”

“你心里一定在骂我红颜祸水,骂我这妖孽为什么总要连累他吧。”丁千乐趴在他背上,突然道。

赫连白哼了一声,没有否认。

“带我去找他,阎凤九已经疯了,他一个人闯进妖宫太危险了。”

赫连白没有吭气,只是加快了脚步。

丁千乐没有再说什么,她知道自己也不用多说,因为赫连白是万万不会丢下他的表哥不管的。

果然,没多久,她便听到了打斗声,然后,入眼的便是一片绚烂的彩光,咒术与咒术相抗衡,竟交织成如烟花一般美丽的景象。

然而那美丽之下,却是极端的残酷。

丁千乐一下子看到了赫连珈月。

他正与阎凤九对峙着,战况似乎十分的惨烈,而他已然居了下风,白色的狐裘上沾满了斑斑点点的血迹,整个人看起来仿佛是从血泊里捞出来似的,丁千乐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狼狈的模样。

那些鲜艳的红一下子刺痛了她的眼睛。

注意到丁千乐和赫连白的到来,赫连珈月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阴沉着脸看向赫连白,“不是让你带她先走么?”

赫连白撇过头,不吱声。

阎凤九却是笑了起来,他一手负在身后,看向赫连珈月,“黔驴技穷了么?这一计调虎离山看起来使得也不怎么样,你惯会揣摩人心,这回看起来很失策啊。”

此时的赫连珈月脸色相当的难看,他原是打算缠着阎凤九,让赫连白带着千乐离开万妖山的,计划很完美,但他却没有想到赫连白竟然自作主张地带着丁千乐一头闯进了战场。

没有再看赫连白,他调转视线看向阎凤九。

“未必。”收回了心神,他习惯性地转了转手上的珠链,淡淡地道。

话音未落,他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袖中抽出一张符咒来,然后咬破自己的舌尖,将血滴喷在符咒之上。

阎凤九见状,脸色终于变了,他没有料到身为除妖世家的家主,赫连珈月竟然会使用禁咒,而且竟是级别这样高的禁咒。

他这是孤注一掷,打算与他同归于尽了。

一旁的丁千乐自然看得真切,她也没有料到赫连珈月竟会使用这样的禁咒,千钧一发之刻,她颤巍巍地抬起手中的灵蛇剑,口中念了一段咒,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将灵蛇剑抛向那正在空中呼呼作响的符咒。

虽然她气力不继,但灵蛇剑并不是凡物,本身便有灵性,在主人的驱使下,它直直地袭向了那符咒。

一击之下,那符咒已经四分五裂。

阎凤九见状,脸上紧张的表情一下子松了下来,不待赫连珈月回过神来,他抬手直接一个杀术袭向了赫连珈月。浓黑的杀气挟着紫色的电光击向赫连珈月,赫连珈月因刚刚那一击已经气力用尽,此时竟是躲避不及,只得眼睁睁看着那道电光袭向自己。

就在这时,眼前一道碧光闪过,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丁千乐已然挡在了赫连珈月的身前,替他接下了那一个杀术。

若是没有手足之上的鬼玉镣铐,这样的杀术对她来说肯定不痛不痒。

可是此时不一样。

因为那副镣铐的存在,她此时的身体和一个普通人无异。

“千乐!”眼睁睁看着丁千乐挡在了他的面前,被击得形魂俱灭,赫连珈月目眦尽裂,他扑上前想抱住她,伸手却扑了个空。

丁千乐的身体被打散,只余一道碧色的光,那柔和的光芒围着赫连珈月依依不舍地转了一圈,然后如萤火虫一样渐渐消失不见…

在那一团碧色的光中,有一道鲜艳的红一闪而过,谁也没有注意到,那是她左肩的火焰烙纹。

阎凤九失神地望着那道渐渐消失的光,脸上的表情一时成了空白,他竟是…亲手杀了她?

“人心这种东西,你从来不懂。”

消失之前,他听到她的声音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

阎凤九僵在原地,感觉自己的心仿佛一下子被人刨空了似的。

为什么?…

难道是他错了?

这边巨大的动静终于引来了妖宫的守卫者,赫连珈月和赫连白一下子被团团围住了。

目睹一切发生的赫连白有一瞬间的后悔,尤其是看到赫连珈月仿佛失了魂一样的表情,他忍不住想,若是一开始他就依言带走了丁千乐,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些事情了?

不…若是他带走了丁千乐,此时死的,就是表哥了。

他根本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和阎凤九一战的,最好的结果也只是同归于尽了…

见被包围住,赫连白将正发着愣的赫连珈月护在了身后,一脸戒备地看着那些守卫者,准备大战一场。

“放他走。”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候,一直定定地站在一旁的阎凤九突然开口,声音十分的漠然。

明明已经占了上风,可是此时…他却突然感觉兴味索然,说完,他不再看这战场,转身便离开了。山中的风吹得他的衣袖鼓起,衣摆猎猎作响间,形单影知的阎凤九突然感觉到了莫大的寂寞。

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她之前住过的那间房门口,房间里空荡荡的,桌上摆着菜早已经凉了,那一碟清蒸河鲤正冷冰冰地摆在那里,连一筷子都没有动过。

他突然咧了咧嘴,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来。

既然最终要走…当初为什么要出现在他面前…

作为一个半妖,从出生开始,他便注定是一个悲哀的存在,即不被人类世界所接受,也不被妖类世界所接受,渐渐成,他成为了一个游离在灰色地带的狩猎者。

所谓狩猎者,即是靠吞噬其他妖族来修炼自身,在一次次的杀戮之中,他渐渐变得强大起来,也越来越享受杀戮带给他的力量。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即使是被歧视的半妖,也可以让那些曾经歧视他的妖族感到战栗和恐惧。

直至那年冬天,他闯进了万妖山,碰见了她…

妖王碧梧。

生平第一次,他遇到了比她更强大的妖族,并且败在了她的手上。

他以为这一回一定在劫难逃,可是她却收回了手中的利剑,掏出腰间的酒葫芦,笑盈盈地对他道,“这样重的煞气,你也不怕走火入魔,不如来陪我喝酒是正经。”

她是第一个对他笑的人。

只因那一笑,他留在了万妖山。

他以为他总算找到了一个栖身之处,他以为他可以永远跟在她身边,他为她扫清一切障碍,打败一切来挑衅的妖族。

可是…有一日,她竟对他说出了要与人界联姻的决定。

她要离开万妖山。

而他,又将变得一无所有。

所以,在她联姻前夕,他带妖兵在北莽大开杀戒。

所以,他动手杀了赫连家满门,嫁祸于她,让她成为千夫所指。

所以,他让她服下妖丹,在婚礼之上现出了原形。

他想让她在人界无处安身,他想逼她回到万妖山,届时,她仍是他的王,他仍可陪在她的身边。

可是,他万万没有料到,她竟是宁死,也不愿回到他身边。

而他…终究还是变得一无所有了。

他…亲手杀了她。

据《赫连家族大事记》记载,恒天七十五年秋,原家主赫连珈月因窝藏妖物之罪被判处死刑,原第七族长赫连云继任家主之位。

第三族长赫连白叛变劫狱,与赫连珈月逃离凉丹,不知所踪。

凉丹城里又恢复了安静,连北坊区都慢慢开始有了人烟,渐渐的,又恢复了昔日的繁华景象,人们渐渐忘记了北坊区的可怕传说,忘记了被施了火刑的银月巫女,也忘记了那两位权倾一时,却又突然失了踪迹的国师大人。

一晃五年过去,皇帝淳于金喜得龙子,大赦天下。

清晨,城门刚刚打开,一辆破旧的马车便晃晃悠悠地驶进了凉丹城,马车上坐着一个青衫男子,他嘴里哼着悠扬的小曲,形象甚是落拓不羁。

凉丹城的早市十分热闹,他驾着马车饶有兴致地四下转了一圈,最后在一间赌场前停下了马车。

“兄弟,借问一下,这里原来不是木微堂医馆么?”他抬头望着那亮闪闪的金漆招牌,看了好半天,才拉住一个过往的行人,问。

“木微堂?那是哪一年的事情了啊?”那人有些不耐烦地道。

“那你可知这里原先的主人去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