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洛沉默。
“大兄弟?”那人见他不答,又拉了拉他的衣袖。
“…十两。”白洛几乎是磨着牙说出这两个字的。
太欺负人了!他白洛的项上人头竟然只值十两银子!好歹他也是前任黑衣卫的副指挥使,现任的朝廷钦犯啊!
他几乎可以肯定,赫连白那混账一定是故意在污辱他!
“才十两银子啊…”那人叹了一口气,似乎也是个嫌少的意思,正打算再问问的时候,一扭头,才发现刚刚站在自己身旁的那个斗笠男已经不见了。
白洛怀着气愤的心情打了壶酒,然后摸到了西坊区九号街的白氏米铺,白氏米铺的掌柜是他的心腹平叔,他原是周赏拜托他帮忙安置的一个老管家,如今也成了他少数可以信任的人之一。
见到白洛,平叔脸上连一丝惊讶的表情都没有,直接将他引进了内院。
内院里头有间房是他住惯了的,白洛熟门熟路地钻进房间,脱下斗笠换好衣服,才刚坐下来,掌柜平叔便已经准备了几样小菜亲自送了过来。
挥了挥手让那掌柜自己去忙,白洛独自一人坐在房中就着小菜自斟自饮,正是惬意的时候,门突然被人“咣”地一下推开了。
“小赏,不要这样吓人,你也知道如今我是通缉犯,禁不起吓的。”白洛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呷了一口,头也不抬地道。
刚刚推门进来的周赏面上不大好看,他皱着眉头道,“不是跟你说好好在我铺子里待着,不要乱跑的么?!”
“唉唉,不要这样凶,我只是不想连累你而已嘛,若是躲在你的药铺里被搜出来,你可不就背上了一个窝藏朝廷钦犯的罪名了么。”白洛笑了一下,道。
周赏听了这话,脸上的怒色更甚。
白洛掀起眼皮瞧了他一眼,见他一脸气冲冲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冲着他招了招手道,又挤了挤眼睛,“来来来,知道你今天心情不好,过来陪我喝一杯吧。”
听他这个当口还有心思说这些不靠谱的话,周赏原本不大愿意理他,但看看他这副落魄的样子,又不忍心就这样将他一个人丢在这里,“你回过家了?”
那么…他应该也知道被剥夺姓氏逐出家族的事情了吧。
“嗯。”白洛点点头,面上仍是笑嘻嘻的,“回家看看老头,顺便把药给他。”
药…
周赏蹙了蹙眉,走到他面前坐下,从他手中拿过了酒壶,给他倒了一杯酒。
白洛…就是毁在那药上头了。
如果不是为了那药,以他那副游手好闲的性子,又怎么可能主动报名参加黑衣卫。
周赏第一次见到白洛,是在白氏连锁的酒楼里,那时阿爹带着他去见一个人,中途他嫌无聊便溜了出去,刚到二楼楼梯口,便看到一个粉雕玉琢的少年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鸟笼,正一边逗着鸟儿一边踏上楼来,行动姿态之间,恨不得将“纨裤子弟”四个大字写在脸上。
他是白家的二少爷,白家老爷子将所有的厚望都放在了大儿子白通身上,对于这个不学无术的二儿子倒是容忍度很高,直至有了小女儿白依依,白家的二少爷才渐渐“失了宠”,开始被逼着上学堂练武术。
白家的大少爷白通一向看不惯这个弟弟,尤其是在他加入了声名狼藉的黑衣卫,为虎作伥地成为了黑衣卫副指挥使之后,两兄弟几乎就不怎么碰面了,如今公主叛变,白洛一下子成了公主党余孽,会被赶出家门剥夺姓氏一点也不奇怪。
“值得么?”周赏看着他,问。
白洛笑了一下,转了转手里的酒杯,“这不是值不值得的问题。”
“你准备一辈子这样躲着么?众叛亲离的感觉很好受?为什么不解释?”
“解释什么?”
“解释你为什么要参加黑衣卫!”他这副无所谓的态度让周赏皱起了眉。
白洛笑着摇了摇头。
白洛的父亲前几年生了一场大病,明明凉丹城里最好的大夫都说没治了,可是白洛不知道从哪里抓了一副药回来,竟愣是治好了父亲的病。
就是那一年,白洛进了黑衣卫。
旁人不知道,周赏却是知道的,那副药产自万妖山,是阎国师亲手调制的,他把自己卖给了阎凤九,才得了那副药,只是那药一直不能断…
在旁人眼中,白洛是不学无术的纨裤子弟也好,是为虎作伥的黑衣卫副指挥使也好,周赏却始终看得清楚,他分明比谁都重情,比谁都要紧张他的家人,不管是那个刚正不阿的大哥,是那个重病缠身的父亲,还是那个刁蛮任性的妹妹…在他心里,都是最重要的人。
“解释了又如何?”白洛仰头,将杯中的酒一口饮尽,咂咂嘴又给自己夹了一口菜,才道,“这次送回去的药,大概还能应付上几年,反正以后我也再没有那药了…如今我是个待罪之身,回去除了平白连累他们一点用处都没有,不如远远地走了,大家都省心。”
“走?”周赏一愣,“你要去哪儿?”
“先离开凉丹再说吧,在凉丹城里闷了这么些年,早待腻了,出去透透气也好。”白洛笑嘻嘻地说着,又抢过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看着眼前白洛笑嘻嘻满不在乎的样子,周赏突然一阵生气,他伸手一把打掉了他手上的酒杯。
酒杯掉在地上,“啪”一下碎成了几瓣。
白洛愣了一下,看了一眼地上碎成几瓣的酒杯,随即苦笑,“我知道你心里不爽,可也用不着拿我这个可怜人出气吧。”说着,他眨了眨眼睛,忽地凑近了他笑道,“我刚刚在路上,可是听人说,今天赫连家的那位家主要迎娶他的守护巫女了呢。”
感觉到一股酒气扑面而来,周赏皱了皱眉,颇有些嫌弃地推开了他。
“天涯何处无芳草,女人嘛…不过是个玩意儿,不必这样介怀的。”白洛说着,又死皮赖脸地凑了上去,“当初你要听我的话娶了依依多好,依依虽然刁蛮任性了一些,心地却是一顶一的好,诶,你若这个时候后悔,八成也还来得及,我这次出门正好顺便找找那个疯丫头,找着了给你送回来咋样?”
周赏听他越说越不靠谱,且又被他说得心烦意乱,便甩开了他的手,起身道,“我去替你准备准备,回头再来找你。”
“诶诶,就这样走啦?”看着周赏逃一样的出了门,白洛忍不住摇头轻笑,拎起酒壶,仰头又灌了一口酒,辛辣的酒液冲入喉中,说不出的爽快。
谁知白洛一壶酒还没有喝完,周赏便又匆匆地赶了回来。
“咦?这么快就想通啦?”白洛笑着抬起脸,却见周赏沉着脸一把打开他手里的酒壶。
“快走,赫连白带了人往这边来了。”
白洛愣了一下,九号街的这家米铺前不久才被搜查过,他确认了不会有问题才回来的,怎么这么快就被人找上门来了?
赫连白那个家伙…还真个可怕的敌人,早知今日,当初真不该得罪他。
“掌柜在前头顶着呢,你还愣着干什么,快走啊!他顶不了多久的!”见他这个时候竟然发起了呆,周赏跺了跺脚拉着他便要走。
白洛被他拖着走了几步才回过神来,他甩开他的手:“你走你的,别管我,我自有去处。”说着,再不看他,转身便从后窗跳了出去,三两下便消失在了周赏的视线之中。
周赏愣愣地看着他离开,知他是不愿意连累自己,只得作罢。
又看了一眼他离去的方向,周赏没有离开,而是坐下身来,拎起酒壶,对着壶嘴饮了一口酒。
口中的酒还没有咽下,赫连白已经带人踹开门冲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脸惴惴的掌柜,掌柜是被推推搡搡地强行带进来的,神情狼狈,看起来已经在他们手里吃过一番苦头了。
赫连白看了一眼坐在桌前慢吞吞地饮着酒的周赏,又看了一眼地上那滩酒渍和一个摔碎了的酒杯,一抬手,道,“搜!”
大批人马立刻翻箱倒柜地搜了起来,不消片刻功夫,便将整个白氏米铺掀了个底朝天。
“人呢?”见他们没什么收获,白洛冷眼看向周赏。
“谁?”周赏淡淡地问。
“白洛。”赫连白磨着牙道。
“如大人所见,这里只我一人而已。”周赏浅浅笑了一下,毫不避讳地看向赫连白,眼神清澈,无一丝惧意。
这样一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竟然敢当面挑衅白大人,简直就是在找死,更何况白大人一向是出了名的喜怒无常,当下在场众人都以为他一定要被好好修理一番了,少说也是要捱一顿鞭子的,可是赫连白竟然只是沉沉地看了他一眼,便回头道,“把外头也给我搜一遍,不要放过任何一点蛛丝马迹!”
众人应了一声,又是一番彻底的搜查,结果却还是一无所获,最后只得作罢。
“今日是家主大喜之日,周公子不去道贺么?”临行前,赫连白忽然道。
周赏愣了一下,随即垂下眼帘,淡淡地道,“不劳大人费心。”
赫连白哼了一声,竟也没有继续为难他,直接飞身上马,扬鞭而去。
让白洛再次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跑了,赫连白此时心情奇差,看看天色,这个时候去参加婚礼也还来得及,他正犹豫着,突然看到车骑将军林尧带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从街上行过,赫连白赶紧勒紧马缰,带着自己的人退到街边,避其锋芒。
林尧是当朝国舅,掌管京师兵卫,在先前的长公主叛乱中也立了大功,如今正是风头十足的时候,只是…看他杀气腾腾的带着这么多人马,是打算去干什么?
赫连白拿马鞭支着下巴,微微皱眉,看他们行进的方向…似乎竟是赫连府?
今天是赫连家主的大婚之日,赫连府中张灯结彩,宾客如云,端的是热闹非常。
身为公主党的国师阎凤九不知所踪,赫连珈月则因为护驾有功,风头一时无两,于是三年来两位国师相对峙的局面被打破,赫连珈月又成了北莽尊贵无比的唯一的国师大人。自古雪中送炭者少有,而锦上添花的人却从来不缺,于是来道贺的人几乎要把赫连府的门槛都踏破了。
丁千乐被喜娘扶着,与赫连珈月牵巾走入中堂的时候,整个人还晕晕乎乎的,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她居然,就要嫁给赫连珈月了…被连进绑架进赫连府仿佛就是昨天发生的事情一样。
那个时候…她还千方百计想要逃开这里,可是现在…她居然就要嫁给赫连珈月了。
然后,一辈子就在这里生活了呢,这个念头让她的嘴角忍不住微微上翘。
她微微抬头,四下环顾,因头上盖着红盖头,眼前是一片朦胧的红,影影绰绰间,只看到四周围都是人影,在那些人影之中,她几乎一下子便分辨出了他…那个握着她手中彩绸的另一端的男子,她的新郎,赫连珈月。
“一拜天地!”耳畔,司仪的诵唱声拉回了她的注意力。
丁千乐被一旁的喜娘扶着跪了下来,磕了头,弯下腰的一瞬,她突然感觉腹中一阵抽搐,疼得她差点直不起腰来,她身子微微一顿,好不容易在喜娘的搀扶下直起了身子,心下里不由得暗暗叫苦,怎么肚子前不疼后不疼,偏偏在这个当口开始疼了起来,该不是吃坏了东西闹肚子吧…
唔,应该没有新娘拜堂到一半去解手的吧…那也太丢脸了。
“二拜高堂!”
刚刚直起身子,便听那诵唱声再次响起,喜娘扶着她转了个方向,丁千乐只得咬牙再一次跪了下去。
忍一下…再忍一下…等拜过堂就好了…丁千乐在喜娘的搀扶下颤巍巍地站起身,死死地捏着手中的彩绸,感觉身上的喜服已经被汗水浸透了。
“夫妻对拜…”
耳中嗡嗡作响,那诵唱声显得有些遥远起来,剧烈的疼痛让她脑中变得空白一片,她僵着身子由着喜娘扶着再一次转了个方向,然后弯腰跪了下去,谁知膝盖一软,她的身子一下子不听使唤地向前一倾,整个人便直直地向前扑倒了下去。
头上的红盖头一下子飘落了下来。
她落入了一个微凉的怀抱之中,并没有摔在地上,她微微仰起头,便对上了赫连珈月熟悉的脸。
这样近的距离,她终于看清了他。
此时的赫连珈月全无往日阴郁的模样,一身大红的喜服衬得他丰神俊朗,只胸前挂着的那朵硕大的红花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透着几分喜庆的傻气,丁千乐勾了勾唇角,忍不住笑了起来。
…难得看到他这副模样呢。
赫连珈月看着她苍白的脸上挂着傻气的笑容,心里微微一揪,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只摸到一手的冷汗,当下脸色变得十分的难看,“你吃了什么?”这话问完之后,他注意到了她那张精致无瑕的脸,只一眼,他的脸色便变得铁青了,“你吃了妖丹?!”
妖丹?
丁千乐愣了一下,那是什么东西?听名字可不像个好东西…
随即她忽然想起来了昨天下午那个丫头送过来的那枚神奇的丹药…可是,那不是他派来的丫头么?…
看着赫连珈月难看至极的脸色,丁千乐心里升腾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她动了动唇,正想说什么,腹内的疼痛突然加剧,她忍不住低低地呻吟了一声,然后便感觉那疼痛自腹部蔓延到了腿上…痛得她几乎就要昏厥过去。
赫连珈月的视线触及她的腿部,然后眼眸里立刻暗沉一片,扶着她肩膀的手倏地握紧。
“啊!”一旁,有人惊声尖叫。
然后那惊叫声此起彼伏,逐渐加剧,那些宾客们一个个仿佛见了鬼似的,满面惊恐地向外奔逃,刚刚还十分喜庆热闹的气氛一下子荡然无存。
整个中堂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一身明艳的新郎和新娘。
此时的丁千乐正在经历着剧烈的疼痛,那样剧烈的疼痛使她无暇去注意身旁的变化,她也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她一时觉得自己万分倒霉,竟在拜堂的时候闹起了肚子,一时又在想,赫连珈月说的妖丹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会不会是她昨天吃下去的那枚丹药…光听那名字,就知道吃下去不会有什么好事…可是是谁要害她呢?…
好不容易等那疼痛稍稍过去一些,丁千乐抬头看向赫连珈月,正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却见他正沉沉地看着她,那眼神说不出的奇怪。
…似震惊似愤怒似痛楚…还有一丝说不出来的无力感。
“…珈月?”她被他的眼神吓到了,什么话也问不出口,只怔怔地唤了他一眼。
赫连珈月眼神微微一闪,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脑袋,还没有来得及开口,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车骑将军林尧已经带着大队人马直直地冲了进来。
“拿下!”林尧看了一眼丁千乐,一挥手,大声喝道。
话音刚落,他身后便有士兵冲了出来,将赫连珈月和丁千乐团团地围住了。
赫连珈月扶着丁千乐慢慢地直起身子,他淡淡地看向林尧,“今天是我大喜之日,林将军也要来讨一杯喜酒么?”
“娶一个妖物,赫连国师也不怕堕了一世英名。”林尧冷笑着道。
妖物?是在说她么?
银月巫女 第55章
丁千乐被赫连珈月护在怀中,一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感觉自己的身体某处仿佛正在发生着剧烈的变化。
正在这时,突然有一道黑影掠了进来,直直地袭向了被士兵围困住的丁千乐和赫连珈月。
丁千乐只觉得有一股力量将她从赫连珈月的怀中强行拉扯了出来,她一下子失去了依仗,身子一个不稳,她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她试图自己站起来,却发现不管怎么挣扎,自己的腿就是不听她使唤,腰部以下竟完全失去了知觉似的,心里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她缓缓低头,看向自己的腿…然后便忍不住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她的腿…竟然已经变成了一条丑陋的蛇尾!
这…这是什么东西!
她满面惊恐地看向赫连珈月,“…珈月,我…”
“别怕。”赫连珈月沉声说着,正想上前护着她,奈何被士兵团团围住,纵使他身手再好,也是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他一向擅长对付的是妖,并不是人。
赫连珈月分身不及,丁千乐只觉得眼前一黑,已经被一道黑影裹住,一下子失去了知觉。
耳边最后的声音,是赫连珈月怒气冲天的吼声。
“阎!凤!九!”
万妖山
丁千乐做了一个古怪的梦,梦里头,她穿着一身大红的喜服,怀里抱着同样身着喜服的少年,飞身直奔一处断崖…
只是那少年面目模糊,完全辨不清是谁…
“小郎君,莫要怕,过了这片断崖,就是我的领地了…”她笑着对怀中的少年说。
然而,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她的笑意便僵在了唇边,少年手中,一柄施过咒术的利剑,已然深深地插入了她的心脏…
“你…”她瞠大眸子,低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向怀中的少年。
“父亲说…人妖不两立…”那面目模糊的少年颤抖着嗓音说…
人妖不两立?
她怔怔地看着那少年…恍惚间,她忽然看清了那少年的模样,竟俨然便是小一号的赫连珈月…
就在这时,一条碧色的蛇尾突然缠上了少年,丁千乐尖叫一声,竟然发现自己突然变成了一个长着翅膀的人首蛇身的怪物…
她猛地睁开眼睛,额头冷汗涔涔,是个惊魂未定的样子。
“醒了?”耳畔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十分的温和悦耳。
丁千乐侧过头,便对上了一张逼真到令人毛骨悚然的面具。
阎凤九?!
她一下子坐起身,一脸戒备地后退,然后她才有些尴尬地发现,她竟然是躺在一张陌生的大床上,而且身上仅着一件碧色的里衣,原先梳的妇人髻也被打散了,长长的头发略显凌乱地披在肩上。
“要吃些东西么?”仿佛完全看不到她紧张戒备的神情似的,他又道。
“这是哪儿?”丁千乐拉高被子,左右看了看,皱着眉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