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府对面的一家小面馆里,几个捕快借着酒意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谁也没有注意到那个坐在汤锅前煮面的掌柜握着汤勺的手上青筋毕露。
过了午膳时间,面馆里的生意便冷清了下来,掌柜一边慢吞吞地收拾着碗筷,一边打量着对面赫连府的方向。
半个月了。
他遣人送进那封信之后已经过了半个月,可是她却一次也没有出来过,甚至连个消息也没有递出来。
是她根本忘记了他?还是赫连珈月拘着她不让她出来?
赫连珈月真的要娶她么?
这个念头一起,他便不由得阴沉了脸色,连手中的瓷碗被捏成了粉末都没有察觉到。
许久之后,他才回过神来,拿抹布擦了擦手,正打算关上店门的时候,却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赫连府里走了出来。
他的手微微一顿,手中的抹布掉在了地上。
是她!…
可是随即他的脸色便愈发的难看了,那个随后走出来的男子,不是碍眼的赫连珈月又是谁?
今日是个大晴天,赫连珈月总算得了空,前些日子允诺会陪她出来逛逛倒也不是空头支票,因此此时丁千乐的心情分外的舒畅,只觉得府外连空气都是甜的。
阳光照在前些日子因下雨而留下的水洼上,泛着点点的粼光,颇有一番趣味,刚踏出府门,丁千乐便注意到了对面那间不起眼的小面馆。
她会注意到那间小面馆不为其他,只因那个正站在门口的掌柜十分眼熟。
“阿九?”她喊了一声。
那掌柜侧过头来,果然正是阿九。
丁千乐一下子高兴了起来,她忙走了过去,“你真的在这里啊!”
阿九看了她一眼,又淡淡地扫了一眼跟着她走过来的赫连珈月,然后缓缓绽开了一丝笑意,“是啊,进来看看?”
丁千乐点点头,跟着他踏进了面馆,四下打量一番,不由得赞叹道,“呀,不错嘛,收拾得很干净。”
阿九“嗯”了一声,“生意也还过得去。”
丁千乐连连点头,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赫连珈月站在她身旁,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
那表情刺痛了阿九的眼睛,他别过头,看了一眼还在冒着滚滚热气的汤锅,“你坐,我煮碗面给你吃吧。”
“好呀。”丁千乐很感兴趣地在桌子边坐下,“正好让我尝尝你的手艺。”
阿九便有些羞涩地笑了一下,转身走到汤锅边,抓了一把面撒进了汤锅里。
丁千乐坐在桌边,饶有兴致地看着阿九煮面,他看起来很认真的样子,还不时拿起一旁的长筷子搅动着锅里的面,不多时,便有香甜的味道在空气里弥漫了开来。
阿九动作利落地捞起面条,加了一大块牛肉和一把香菜末,又浇了些汤汁上去,这才端了面碗来,放在了丁千乐面前。
看着满满当当料很足的一碗面,丁千乐愣了一下,只有一碗面?
赫连珈月却是轻轻笑了起来,“这样大一碗面,你也吃得完?不如分些给我吧。”说着,他便拿起筷子,从那面碗里挑面吃。
丁千乐知他素有洁癖,因见他也不在意了,便也没有说什么,低头也拿汤匙尝了一口汤,又吃了一口牛肉,“唔,好吃。”
滚烫的面汤让她吃得直伸舌头,赫连珈月笑着伸手将她快要掉进汤碗里的头发拨到了耳后,“慢慢吃,小心烫。”
“嗯。”丁千乐抬头看了赫连珈月一眼,觉得他今天的举动也很奇怪,但也没有深思,只低头吃面。
却不料一旁的阿九看得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来。
“表哥!”正吃着面,突然一个彩衣少女风风火火地跑进了面馆。
来者正是赫连白。
“真的是你啊,刚刚看到你进来我还当看错了呢。”她皱了皱鼻子,颇有些嫌弃地打量了一下这个小面馆,“你怎么在这里吃面啊,也不知道干不干净,不如陪小白去天源福吃水晶饺子啊。”
赫连珈月笑了一下,难得好脾气地道,“这家面馆的面味道还不错。”
赫连白拧了眉,瞪了丁千乐一眼,在他们这桌坐下了,扬声道,“给我也来一碗面!”
“小店已经打烊了。”在一旁收拾桌椅的阿九垂了眼皮,不咸不淡地道。
赫连白闻言,立时怒了,从腰间抽出鞭子“啪”地一下便将整个桌子抽成了两半,丁千乐正吃着的面碗“啪”地一下掉在了地上,里面的汤和面流了一地。
“你干什么?!”丁千乐险些被砸到脚,一下子跳了起来。
“哼!不过是个小小面馆而已,也敢狗眼看人低,不教训他一下还不知道小爷我的厉害!”赫连白瞪着眼睛道。
丁千乐没有同她分辩一个姑娘家为什么要自称“小爷”,只被她的话气得七窍生烟,“第一,这面馆的确已经打烊了,我是他朋友,他煮碗面给我吃而已;第二,你分明很看不上这面馆,又何必委屈自己在这里吃什么面!”
“我乐意。”赫连白“嗤”了一声。
“算了,不要吵了。”一旁的阿九低低地说了一句,便扭头去拿簸箕和扫帚。
丁千乐见他低垂着头的样子,颇有些内疚地追了过去。
“阿九,对不起…”
阿九拿了扫帚并没有立刻回屋里,只扭头定定地看了她一阵,突然有些空兀地道,“你真的要成亲了?”
丁千乐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成亲的事情后来不是不了了之了么?…怎么会传到府外头来?甚至连阿九都知道了?
“他有什么好?为什么总要嫁给他?”见她这样回答,阿九更将成亲之事当了真,他看着她,那眼神悲怆而绝望,还透着隐隐的疯狂。
总?
好奇怪的字眼。
“阿九…你看起来好奇怪…”丁千乐被他奇怪的表情吓着了,愣愣地道。
阿九默默地垂下头,再抬起头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往常那般单纯而澄澈的表情,“只是太久没有见着你,一见你就听到你要成亲的消息有些惊讶而已…”这么说的时候,他的表情略带了些不安。
“不是,我…”
丁千乐下意识要同他解释,还没有讲完,赫连珈月便已经走了出来,他看了一眼阿九,笑着道,“小白自小任性不懂事,你不要同他计较,我已经责备过她了。”
阿九沉默着,没有吱声。
丁千乐更讶异了…赫连珈月居然会对人道歉?
这…简直太不寻常了。
银月巫女 第48章
皇城惊变
因为赫连白已经摆出了胡搅蛮缠的势头,丁千乐怕她再寻个什么由头砸了阿九的小面馆,只得跟阿九说了一声,便匆匆出了面馆。
见赫连珈月走了,赫连白自然也不会留下,临行前还丢下了一锭银子权当赔偿了那张桌子,那神情倨傲得令人牙痒痒。阿九也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收起了那锭银子,没有人看到他低垂的眼帘中一闪而过的阴鸷。
丁千乐难得的好心情因为赫连白的出现而消失殆尽,往日里她再怎么跟她闹,丁千乐也没觉得有多生气,只是此时给阿九带来了麻烦,她颇有些过意不去,心下里便觉得这姑娘当真是讨厌得紧,便也没了再逛街的心思,直接回府里翻她的巫术大全去了。
见丁千乐不开心,赫连白便开心了,她得意洋洋地缠了赫连珈月一整天,还在府里用过了晚膳,酒足饭饱之后才离开了赫连府。
离开的时候,已经是酉时了,天早已经黑了下来,月亮始终躲在云层里不曾露面,天上虽然有疏疏朗朗的星子,但也不甚明亮。
赫连白翻身跨上自己心爱的坐骑,便策马往自己的府邸而去,赫连白的府邸并不在闹市之中,她因为喜静而将自己的府邸建得比较偏,与赫连府隔了五条街,中间还有一段人迹罕至的荒野,那片荒野其实是一处乱葬岗,到处充斥着无主的坟墓,是杀人越货掩埋尸体的好去处。
因为气着丁千乐扳回一城,赫连白的心情很是不错,正扬鞭飞驰着,她的马突然绊到了什么东西,因为速度太快,那马收不住脚,整个向前扑倒在地,把赫连白直接甩飞了出去。
赫连白在半空中一个转身,好不容易站定,回头便看到自己心爱的坐骑已经躺在地上口吐白沫奄奄一息,眼见着是不行了。
看着心爱的坐骑躺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困难地喘着气,四条腿上血迹斑斑,伤痕深可见骨,赫连白眼神一黯,直接走上前,伸手在马颈上狠狠一击,给了它一个痛快。
这时,只听“啪啪”两声,暗处似乎有人在击掌,赫连白扭头看向声音的来处,便见自暗处走出了一个身着黑衣的男子。
那不是旁人,正是黑衣卫的副指挥使白洛。
他骑在马上,马的四蹄都包裹着厚厚的布,因此行动连一丝声音也无,显然已经在这暗处潜伏了许久,刚刚那勒伤她坐骑的陷阱看来便是出自他的手了。
“小白姑娘果然是心狠手辣啊。”看了一眼横躺在地上已经不动的马,白洛笑盈盈地道。
赫连白眯了眯眼睛,冷笑一声,“手下败将,有何贵干?”
听她挑衅,白洛也不恼,只是笑眯眯地点头,十分坦白地道,“我自知不是你的对手,因此便想了些法子来对付你。”说着,便勒着马缓缓后退了些许。
见他要退后,赫连白下意识掠身上前想要阻止,结果眼睛一疼,竟是不知道从哪里射出了许多的流火弹,那些流火弹威力惊人,将四周一下子照耀得无比明亮。
那刺眼的亮让赫连白眼前骤然一片模糊,一下子什么都看不清了…
然后她只觉得耳边有无数箭矢刺破空气的声音,随着那尖锐的声音,她感觉到自己身上每一处都在疼痛。
有新鲜黏稠的液体自她的身体里涌出来,空气里满满的都是刺鼻的血腥味,赫连白瞪大眼睛,身子微微晃了一下,终是满面不甘地倒在了地上。
白洛骑在马上,看着地上已经被射成了刺猬状的赫连白,眼睛里一片漠然,“就地掩埋。”
“是。”一旁,有黑衣卫应声。
然后便有人挖了坑,将满身是箭的赫连白连同她断了气的坐骑一起丢进了坑里,又结结实实地埋上了土。
做完这一切,隐藏在黑暗之中的黑衣卫便又无声无息地离开了这片人迹罕至的荒野。
夜鸦低哑的声音在这夜空里响起,透着无尽的荒凉,无人知晓这片荒野之中,又多了一个新鲜无主的坟墓。
这个时候,赫连珈月正坐在桌前给丁千乐讲解一处她不明白的术法,丁千乐很快便领悟了,又抱着书自己坐到一旁去琢磨。
看着她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样子,赫连珈月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听到他的叹气声,丁千乐愣了一下,抬头看他,借着烛光,她发现他最近又消瘦许多,因为她存了罢工的心思,最近也没有给他煲汤熬药,此时看他消瘦成这样,竟有几分心虚,心下打定主意明天开始再给他熬点汤药补补,就当是他教导她巫术的报酬…
赫连珈月那一口气的确是叹给丁千乐听的,但他原意是让丁千乐明白夜里没有她做伴,他总是噩梦连连,睡得十分不踏实,只是明显丁千乐曲解了他的意思,赫连珈月却不知道,当他发现她脸上的表情有所软化的时候,不由得窃喜于心,只当她终于心软了…那份窃喜的心情一直持续到丁千乐抱着她的巫术大全离开卧室,走向隔离的房间。
说干就干,第二日一大早天还未亮,丁千乐便起身摸到厨房里开始给赫连珈月炖补汤,打算趁着他上早朝之前给他将汤药炖好,只是当她把那一大碗黑漆漆的汤药端到赫连珈月的面前时,赫连珈月原就苍白的脸色愈加的苍白了…
在丁千乐期待又暴力的眼神中,赫连珈月硬着头皮咬着牙喝完了一整碗汤药,然后原就因为没有睡好而气压偏低的心情因为这一碗汤药更是荡到了谷底。
因为家主满身都是低气压,导致整个赫连府的人都战战兢兢的,唯恐行差踏错触上雷区。
但是身体不佳的似乎不只是赫连珈月,这一日早朝,一向勤政的皇帝陛下竟然破天荒地没有出现,惹得朝堂之上一片议论纷纷,直至红叶长公主的出现才压制住了有些混乱的气氛,只是当下众人心中的猜疑却是更重了。
陛下病了?
病得有多重?竟是连早朝都不能上了?
陛下正值盛年,膝下无子,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红叶长公主便是唯一的顺位继承人,难道北莽国要出现一位女皇了么?
红叶长公主这个时候出现,又意味着什么?
北莽要变天了么?
这些在官场浸淫多年的人精,只一点小小的苗头,便嗅出了满满的不寻常。
而待在赫连府中的丁千乐,似乎距离那片权势的纷争甚是遥远,此时她正捧着一杯香茶,坐在主院那颗大树底下翻看那本已经被她翻了好几遍的巫术大全。
昨天夜里赫连珈月教她的那个术法她已经练习得差不多了,正打算再试一次的时候,她突然感觉有人走进了主院。因为家主不喜杂乱,因此平日里被允许踏进主院的人并不多,除了厨房里新来的邱大娘,便是管家连进了,这个时候来的会是谁?
丁千乐抬头一看,便见一个身着鹅黄色长裙的女子正笑盈盈地走了进来,她看起来约有二十出头的模样,却并不是妇人打扮,一头乌黑的长发垂在身后,让她看起来透着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出尘。
神仙姐姐?
丁千乐暗暗赞叹了一番,只是这人她却从没见过,于是她拍拍裙子站了起来,问,“你是谁?”
“千乐姑娘。”那女子竟是低头行了一个礼。
丁千乐愣了一下,虽然顶着赫连家守护巫女的名头,但往日里甚少有人真的这样正经八百地跟她行礼,一时倒有些不习惯。
“我是第九族长赫连秋语。”她微笑着自我介绍道。
第九族长?丁千乐想了想,印象里似乎是有这么一个人,但一直都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据说这位族长一直都是深居简出,甚少见人,只是想不到竟然是个女子,她原先还以为赫连家的诸位族长里只有赫连白是女性。
“家主一早便出门去上早朝了。”丁千乐只当她是来找赫连珈月的,便道。
赫连秋语笑了一下,摇摇头,“我是来见千乐姑娘的。”
丁千乐眨巴了一下眼睛,不明所以地看着她,“你找我…有事?”
赫连秋语微笑着上前一步,轻声开口道,“只是想让千乐姑娘随我走一趟。”
感觉到她的逼近,丁千乐心里涌上了一股说不清的奇怪感觉,她下意识后退一步,还没有来得及退到安全的范畴,她便感觉鼻前飘过一阵异香,然后便是人事不知了。
待她清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在一辆马车上了。
赫连秋语正坐在她对面,默默地看着车窗外,她的侧脸看起来十分的漂亮,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眼睛里竟透着些忧伤的感觉。
“醒了?”她突然开口。
丁千乐定了定神,支着胳膊坐起身来,“你要带我去哪里?”
“公主府。”
听到这三个字,丁千乐一下子炸了毛,她想起了那个浑身都充满着御姐气质的长公主殿下,不是已经放过她了么,怎么又开始惦记她了?…
“你中了我的断红尘之毒,不要试图施展法术,否则经脉尽断,吃苦的还是自己。”看了她一眼,赫连秋语忽然道,她的语气甚是温柔,只是那些温柔此时听起来颇有些毛骨悚然的感觉。
原来不是神仙姐姐,是个蛇蝎美人啊。
丁千乐暗暗嘀咕了一句,侧头看了一眼窗外,外面正好是闹市,她开始琢磨这个时候跳车逃亡的成功几率有多大,马车很高,且行驶速度很快,跳下去虽然可能会断手断脚,但总比被送进公主府要好吧…谁知道那位公主殿下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心思一定,丁千乐便悄悄挪动了一下屁股,谁知还没有等她接近车门,她便突然感觉自己身子一紧,竟是已经被一条鹅黄色的绸带牢牢地绑住了。
而那绸带的顶端正握在赫连秋语手中。
“安分点。”她淡淡地道。
丁千乐郁闷了,被人绑架喂!让她怎么安分!
稍稍安分了一会儿,丁千乐又想,这个时候如果她大声呼救,不知道有没有用?谁知这个念头刚起,赫连秋语却是又一眼淡淡地扫了过来,“马车里施了隔音术。”
…这女人会读心术么?
丁千乐彻底郁闷了。
“你身为赫连家的一族之长,为什么要帮公主做事?”因为绝了她逃跑的可能性,丁千乐只得老老实实地坐在马车上,试图与她攀谈。
“族长又如何,性命还不是握在旁人手中?”赫连秋语冷笑了一下,眼睛里却是带了一丝淡淡的愁绪。
“可是我与你无冤无仇的,甚至连面都没有见过,你为什么要害我?”丁千乐闷闷地道。
赫连秋语闻言,淡淡瞥了她一眼,就在丁千乐以为她不会回答她的时候,她却突然微微一笑,启唇轻声道,“因为…我想让赫连珈月也尝一尝痛失所爱的感觉。”
也?
丁千乐没有反驳她并非赫连珈月所爱,只是一下子摸到了关键词,莫非是赫连珈月弄死了她的心上人?
唉唉…赫连珈月啊赫连珈月,你不晓得女人是不能得罪的么…这下可害惨我了…
“你说的…是谁?”反正死到临头了,丁千乐干脆放任了自己的好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