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跨进门的那一瞬,我有些失神,他怎么…
待他行礼起身,抬起头,我才明白自己为什么失了神…
浓黑的刀眉,高挺的鼻,漆黑深邃的眼眸…只是这青衣长袍的身型略显消瘦,只是这疏静淡然少了威严的尊贵,若不然,他与他,该是如何相象…
看到我,他没有俯身行礼,却是微微点头示意,我竟不觉突兀,也点头还礼,忽地一怔,是我看错了,还是我真的辨出了那深邃的眸底有什么在汹涌…几乎就在一瞬间,那温暖的熟悉便扑面而来,我努力想,这熟悉是来自他,还是来自与之相象的他…
出神凝视,房中那么安静,王爷他没有发一言,只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王爷,草民可否开始问诊?"他略带沙哑的声音,不急不缓,不卑不抗,打破了一室的沉默。
"嗯,可以。"
"那请王爷回避。"
"嗯?本王就在此候着,你问诊便是。"
"草民问诊本不拘小节,深山闹市,都一样行医。只是,福晋此病有心而生,若不能处于绝对的清静,稍有分神,便不会丝毫成效。"
"本王静观,不会出声。"
"草民所说的清静,不是耳根静,是心静。王爷在,福晋便牵挂,无法静心。所以,请王爷回避,草民方可问诊,诊治也方可见效。"
天哪,他好大的口气!依他的话,王爷在,病就在,倒是与他这当大夫的无干了?
王爷没再搭话,可看他的脸色显然很不高兴。再看那大夫,安静地候着,神色极淡,一点妥协的意思都没有。我赶紧拽拽王爷的衣袖,"你去吧,在书房等着,不会有事的。"
王爷犹豫了一下,又用那冷厉的眼神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夫从里到外过滤了一遍,这才起身,拂袖而去…
王爷走了,房中更加安静。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就这么彼此看着,竟再没有动静。
"大夫,您…"我实在忍不住开了口。
他走到榻边,自己搬了凳子坐了下来。微倾前身,双肘托了膝,离得近近的…
他的唇边含了笑,淡淡的,却是温暖,眸底深处再不遮掩,敞开在我眼中,我终于读懂…那是…伤感…
我正出神,他开口轻唤,"艾比…"
第一百五十五章 寻找与归来
…
“艾比,小卷心菜,你好吗?”
我怔怔地看着他,头懵,心乱,不知所以…他说的这是什么,为什么和王爷说的话、和天清说的话、还有我自己这些日子说的话一点都不一样?可,可又为什么我都能听得懂,甚至还微微红了脸颊,艾比是我吧…小卷心菜??他,他怎么,怎么叫得比王爷还要亲近??
“你怎么可以这么叫我?不许这么叫我!”话一出口,立刻惊讶,我的应对如此自然,这语言说起来竟和他一样顺口…
他笑了,与王爷那难得的笑不同,他笑起来很好看,一笑,似乎整个人的严肃和冷清都不见了,莫名地让人感觉安心…“我就知道,你不是丢了记忆,是自己埋了它。”
“我…”
“你别怕,现在,我们就重新把它找出来。”
“…怎么找?”
“像小时候一样做个游戏,敲糖果。”
“敲糖果?小时候?我…”
“你听我的就是。”
“…哦。”
“艾比,”
“…嗯,”
他伸手过来,轻轻抚了我的肩…
“今天,是你的生日,姑母姑丈为你举办了一个盛大的生日祝会。现在客人们陆续到来,从你卧房的窗口望出去,你看到了兰格庄园的伊莲小姐。她穿的是一条粉白的纱裙,裙摆很长,裙撑很大,拖在绿色的草地上,像一朵盛开的金百合。她很小心,很小心地走,总怕摔倒。你呢,躲在窗帘后面偷偷笑她…”
他的声音不见了刚才的沙哑,那么柔软,那么好听,如潺潺流水,如月下琴声,娓娓道来,故事里的人我没有印象,可他描述的场景,却仿佛伸手可触…
“生日祝会上有很多人,大人,孩子,很嘈杂。你换了衣服走下楼梯,客厅女佣打响了铃声,人们都向你望去。你害羞,低了头盯着楼梯,不敢再走下去…而后,有人牵了你的手…一起走…”
他的声音,他的声音…那么柔软,像是那泉水开始流得缓慢,像是那琴声开始慢慢迷散在空中,浸入我心里,这感觉,好像有温度,好像有触感,好奇怪…眼前有些恍惚,是谁…是谁牵了我…
肩头他的手在轻轻地摩挲,画着圈…
“宴会上,有很多好吃的,大家都很高兴。可是你却因为盯着兰格小姐没有吃饱…宴会结束后,孩子们都到草坪上玩儿,又跳,又叫,要你为他们打糖果。于是,你被蒙了眼睛,开始旋转…旋转…”
眼睛有些迷离,眼皮好像突然变得很沉…
“阳光很好,透过蒙着的布,你依然可以看到光线,很柔和,很温暖…很温暖…你一圈,又一圈地转…感觉草地,也很软…”
他的声音慢慢地,慢慢地走远…泉水好像不流了…变成温暖的湖…安静…我…好困…
“艾比,你在转吗?”
“是的…我在转…头好晕…”我嗫嚅着…
“好了,慢慢地,慢慢地停下来…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坐在草地上,躺下…阳光,刺眼吗?”
“嗯…好亮…”
“那就闭上眼睛…闻到草香了吗…”
“…闻…闻到了…”
“好闻吗?”
“淡淡的…”
“香吗?”
“…嗯。”
“那再闻闻,是草香吗…也许,也许不是…艾比…那是一种熏香…”
“嗯…是熏香…很好闻…”
“艾比,你现在躺在床上…看头顶,那是粉色的绣帐…这是你父亲亲自为你挑选布置的…看到了吗?”
“看…看到了…太粉了…父亲…太粉了…”
“嗯,是的…你不喜欢,可你爱你父亲,所以从没告诉过他…是不是?”
“嗯…”
“艾比,你在哪儿?”
“床上…”
“你为什么躺在床上,你看,有阳光,是白天啊…”
“我…我病了…”
“是吗?看…你父亲来看你了…”
“嗯…是的…”
“他身旁还有别人吗?”
我努力看,好模糊…“…有”
“嗯,那是个女孩…她好看吗?”
“好看…”
“你认识她吗?”
“嗯…认识…”
“谁…她是谁?”
“是…如画…”
“嗯,艾比,现在,是康熙三十八年正月…”
…
好渴…好累…
艾比!艾比…吟秋!吟秋…秋儿…
不要叫我!不要再叫我…不要叫…
我好累…让我睡…
…
这一觉…死去了一般…
…
浊重的呼吸…慢慢将自己从沉睡中唤醒…
睁开眼睛…熟悉的一切…素青的幔帐,淡淡的药香,还有身边的丫头…看着陌生又熟悉的脸,疲惫的心没有思考的力气,只是认出这是…谷子…
“主子,”
“爷呢…”
“爷刚去了书房,您…”
“叫他,叫爷…”
“是。”
房外传来人声,若不是那熟悉的力道,我会辨不出如此疾步匆匆、乱了步调是我那万事沉稳的夫君…心又开始费力地跳,我努力撑起身子,谷子刚要扶我,帘子被猛地打开,“秋儿!”
他…怎么瘦成这个样子…
“秋儿,”他大步走进来,坐在了床边,双手小心地扶了我的肩…
看他紧锁着双眉,仔细看着我的脸,我的眼睛,寻找着,辨认着…我心一酸,红了眼圈…
“如何?身子可有不舒服?”他努力压抑颤抖的声音。
我轻轻摇摇头,“就是累…”
“那…可曾…”他想问,想确定,小心翼翼…
“不曾。”
“嗯?”他眉头越紧,眼中的失望不过是一闪而过,声音依然平静,“不妨,其实…”
我抬手揉揉额,迷迷糊糊的,“我只记得…你说我求你娶我…根本不记得是谁胡编乱造将我栓在身边,又是谁骗我的银子让我寸步难行…”
他猛一怔,一把将我抱进怀中,死死勒着,咬牙切齿…“坏丫头!!”
“胤禛…”泪,应声而落,七个月…这漫长的七个月…我就是那现世的地狱,他…是怎么过来的…
“好了,”他略放开些给我抹了一把泪,柔声说,“刚还顶嘴耍赖,这怎么又哭了?”
抬手轻轻抚着他的脸颊,泪是止不住,“你老了…”
他握住我的手,笑了,“是啊,你再晚回来些日子,为夫便是白发苍苍了。”
他明明是说笑,我怎么心酸难忍,埋进他怀中哭出了声…那声音很放肆,根本顾不得什么矜持和礼节,我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意外地,他没有劝,抱着,轻轻拍着,任我哭…
哭累了,哭哑了,软在他怀中,无力地抽泣着,心乏不已…
“好受些吗?”
“…嗯。”应下这一声,头竟又是一紧,疼…我回来了,曾经的一切都回来了,可心却仿佛立刻灌满了铅,沉…沉得我几乎要把握不住…
“秋儿,饿了吧?起来吃些东西。”
我摇摇头,抱着他不肯松手…
“不想吃那就洗把脸,为夫陪你早早歇了?”
我长长出了口气,“…他人呢?”
“哦,原是想安排在府里住下,可他推辞,每日诊罢便回客栈去了。”
“胤禛,他是…”
“我知道,”他理理我腮边粘湿的发,“他是你表哥,徐风。”
“徐…风…”我轻声念着,他的声音便似又响起,很奇怪,不是在耳边,而是在心里…“我要见他。”
“嗯,明儿他会来看你。”
好,心中努力定定神…
他终归是来了,却没想到是以这样一种特殊的方式…
如果我的感觉没错,我是被深度催眠了,他的技艺是如何精湛,已经不需细究,这全盘性的失忆居然恢复了所有的细节,仿佛一切都只是发生在昨日,那么清晰,清晰得让人战栗…
心,就这样被打开了门,走进去,每一个隐秘,每一个阴影,每一处角落,都于他展露无遗,他…拥有了我所有的心思与记忆…
胤禛说,若是我醒了,凭他是谁,我便有应对的办法,可我现在却不知道,于他,我如此彻底的赤-裸,我是该谢,还是该怕…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主子,”
“嗯,”
“徐大夫求见。”
深呼吸依然抑不住心底莫名的忐忑,他来了,在胤禛不在的时候,胤禛没有说,但我猜得到这是他们心照不宣,今后与他,只能由我独自面对…
“请。”我站起了身…
不急不缓的脚步声,待到听闻下人轻声传话许他进门,又略顿了片刻,帘子方才被打起。
看他面色冷静,一手背于身后,一手略持胸前,款款而立,看到我,眼角边微微含笑…
几天的诊断,朝夕相处,我与他早已相知相熟,心中虽惧,面上却不该尴尬,可我却不由自主的紧张,他的目光脱去了大夫职业性的安心与温暖,此刻看起来,明明…是在审视…
他恢复了我的所有,可是“我”,十三岁之前与他在法国的记忆,依然是空白…这是让我最不解、也最恐惧的地方,他是在这具身体里找不到穿越之前的痕迹,还是找到了,却发现了我的不同,而抹去了真正的艾比?同时,也抹去了他的存在…他于“我”,是怎样的存在…
如今,我们彼此面对,一步之遥,我于他,连深埋心底最难启齿的隐秘,都清楚得仿佛他自己低头可见的掌纹,可他于我,没有了那五年的记忆,明明就是一个完全的陌生人…
看他的眼睛,他的笑,我辨别不出其中的隐含…
半天的沉默,他终于微笑着开口,“我是该请安吗?”
“不,”我笑笑,主动选择了法文,“该是我。”
上前屈膝行礼,“表哥日安。”
他俯身弯腰,轻轻握了我的手,低头轻吻…
明明知道会是这样,我依然有些怔,这绅士般的高雅与风度,在唇轻触肌肤的那一瞬,便似跃出了这青衣长袍,眼前的人再是如何与胤禛相像,这一抬手投足,便是万里之遥…
请他落座,我亲自接了茶,双手捧给他。他看着手中父亲珍藏西式的茶具,微微一笑,低头,抿了一口…
这是我特意为他到来烹煮的午后红茶,茶与煮法都是学自父亲,父亲曾说姑妈家常饮此茶,我不期与他太套近,只希望,消融些尴尬…
“还好吗?”我轻声问。
“你调的?”
“嗯。”
“我饮茶加蜂蜜,从不加糖。” 他将茶杯放在了桌上。
这淡淡的语气突然就揭去了我刻意的伪装,只是小小的一杯茶,我便再不是曾经与他朝夕相伴的小表妹。心反倒平静下来,这样也好,缩减了许多亲情客套,我只剩下他知道的一切…
“身体感觉如何?”
“还好,就是头还有些疼。”
“正常,多出去透透气,过几日就好了。”
“嗯。”我点点头,“你来大清多久了?”
“不久。”
想起六年前父亲墓前那束海棠,我没有再追问这没有答案的答案…“我们也曾找过你,可惜,连名字都不知道…”
不知为何,他笑了,“怎么不知道?”
我微微一怔,他为什么这么问?他明明知道我不记得…
“喏,在这儿。”他展开手心,原来是我的那条银链,看我诧异,他解释道,“是王爷给我看,说你始终不明白,我便讨了来,也好今天解释给你听。”
闻言,我略凑近些,毕竟,这是我一来到这里就有了的秘密,虽然今天解开已是太晚,可正该像胤禛说的,该有个了断…
“我听说你一直以为这戒指上是你的名字加了一个G,是不是?”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