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东西,平日里偷懒耍滑手脚不麻利倒罢了,如今是眼里越来越没有主子!若只管好性儿的,真是要被她们拿了去!”不知是觉得丢了面子,还是要在我面前摆摆持家的威风,德妃像是铁了心要惩罚。
“额娘说的是,”我却也大了担子一定要护下燕宁,“只是今儿当真是吟秋的不是,大暑天让额娘动怒,是我太不小心了。额娘的仁义贤名在宫中一向被人称道,若是今次为吟秋动了刑罚,我怎么担当得起。再等我们爷回来,更是交代不了。额娘,不看孩儿薄面,只当是疼孩儿吧。”
抬出了她的贤名,抬出了胤禛,又当着众人的面努力与她亲近,德妃的面子终于捡回了些,“唉,你这孩子心肠跟我一样软。算了,念在她刚进宫,罚一个月的月钱,罢了吧。”
“谢额额娘!”我高兴地福身,一个月的月钱实在不算什么,既没有让她受皮肉之苦,也没有罚离茶房,总算没有因为自己的好奇让这个可爱的女孩受无妄之灾。
燕宁磕头谢恩退了出去,这场小风波终于过去,长春宫内又恢复了井然有序。又换了新茶上来,我陪着德妃,讨好地说了一车十四阿哥一家的好话,甚至闭了眼睛称赞半岁的弘明看起来是多么的聪明机灵,将来必是大器之才。又耽搁了一个多时辰,德妃终于放我出来。
出了长春宫,我立刻往宫女们的住所去。推开门,看到那小丫头正盘腿儿坐在炕桌前认真地抄写着。
“福晋!”听到声音抬头,她立刻跪起身,惶恐地行礼。
“快起来。”我笑着摆摆手,坐到了炕桌对面,原来她是在被罚抄茶名签,只是这字实在是…
“福晋,今儿多谢福晋为奴婢求情。”口中道着谢,小丫头又红了眼圈儿。
“今儿是我的不是,把你看慌了。”
“哦,不,不,不,”她忙不迭地摆手,“不怪福晋,是,是我…”她有些脸红,“我穿不惯这鞋子…已经摔了好几遭儿了。”
“嗯?”我一怔,穿不惯这鞋?这可是满人的花盆鞋啊。“你原先在家中没穿过吗?”
“我…”燕宁悄悄看了看我,又想了想,才开口道出原委,“我是在舅舅家长大的,很少穿这鞋子。”
“你舅舅家?”
“舅舅家在喀喇沁草原上,若穿这种鞋子,不是早被马摔死了?”
“哦?是吗?这么说你马骑得很好喽?”
“嗯!”她倒一点都不谦虚,刚才还泪汪汪的大眼睛立刻来了精神,“过年的时候表哥送我一匹白蹄乌,跑起来像闪电一样!原本说好开春儿要和他比赛的,谁知…”她的神情黯淡下来,“阿玛派人接我回京,说是要选秀女了。明明知道我选不上,还非让来。”
她撅嘴的表情真是好可爱,我忍不住笑了,“你怎么知道你选不上?”
“阿玛说的,说人家都是才女,我…我根本就见不到贵妃娘娘。”
想想也是,宫中选秀可以说是攀附皇族的一条捷径,几乎家家户户都把适龄的女儿培养得琴棋书画、能歌善舞,即便这样,进宫后也要经过一轮一轮筛选,只有那些被认为秀外慧中、贤良淑德的女孩子才有机会见到把最后一关的贵妃。而像燕宁这样几乎不怎么认字又在草原上疯跑了十几年连花盆鞋都穿不好的秀女实在是罕见,被早早安排在宫女之列也不足为奇。
“阿玛原说,只要我安安分分地待到出宫,就还送我回草原上,可,可他没说要等好多年,还会…还会被打板子…还有可能掉脑袋。”说着说着,那眼圈儿里又有了泪。
我怜惜地握住了她的手,这纯净得像草原蓝天的女孩哪里知道她阿玛的苦衷,没有教养她成为“才女”是不想她侍奉龙床,骗她安分地待到出宫,是想为她求得平安。只可惜,他没有料到,这样一个未经雕琢的女孩依然被人发现,直接提为侍女中最高的级别,不仅仅要贴身在贵妃身边,更要为康熙,为皇子们近前侍茶…她阿玛是谁?记得她曾说狮峰龙井是她阿玛最喜欢的茶,那…那他若不是贪官,就一定是当朝一品…
“你阿玛是哪位大人?”
“我阿玛是吏部尚书马尔汉。”
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谁???你阿玛是谁??”
“我…”我突然提高的声音吓了燕宁一跳, “我,我阿玛是吏部尚书马尔汉。”
“那,那你…”
“我,我叫兆佳燕宁,阿玛最小的女儿。”
天哪…
那传说中的至真至爱,难道,难道就在眼前??可是,可是她这里尙懵懂女儿未开情窦,他那里却早已伯牙子期,琴瑟和鸣!
一个琴棋书画,一个大字不识,一个是误落凡间的飘渺仙子,一个是土生土长的可爱妞妞,一个先入为主却偏偏不能与他并肩,一个姗姗来迟却带着妻的头衔…
一个天,一个地,一束红艳,一朵白玫,苍天,你是太吝啬,还是太慷慨?你是太多情,还是太残忍…
想起那让人称颂的千古佳话,我只觉得一阵眩晕,这时空,这莫名的时空…心里忍不住暗暗祈祷,“历史”,“历史”,求你,只是个故事…
“福晋…”燕宁小心地叫我。
“…哦,”我回过神,“燕宁,你学完秀就直接分到长春宫了吗?还有谁分来了?”
“就我一个,”燕宁点点头,“别的没分呢,说是等主子们从塞外回来后再分。”
“哦。”
看来她是被德妃特意要到了身边,吏部尚书的千金,德妃一定不会只是想喝她倒的茶…
“燕宁,既进了宫到了娘娘跟前儿,就要好好学规矩,只有平平安安地待着,才能等到出宫那天,懂吗?”
“嗯。”燕宁认真地点点头,又拿起写的茶名签,“我会好好儿学的。”
我接过她手中的纸张折了起来,“认叶子也是一样。”
“嗯?…哦。”
看她一脸的不解,我有些怔,我在做什么?不想让她认字,是想保护她,还是想埋没她,是怕他注意她,还是怕他不注意她…
那天回到府中,我彻夜未眠,思念胤禛,心像鱼儿挣扎在干涸的河床,不知道还可以撑多久,不知道会不会明天一早快马一骑寻他去…
作者有话要说:剧透:关于这个女孩,文案中有一句,看四党和八党之间一段不同寻常的情义,猜猜是怎么回事啦…PS:可恶的晋江把留言抽了!!又是这么关键的留言。亲们有关文章走向的留言被抽了的拜托再接再厉试一试啊,还有两章我就不能改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情动女儿心
自从结识了燕宁,我又多了一份牵挂。每天进宫都有意无意要打听那小丫头是不是又出了错,又摔了跤,有没有人为难她,有没有人“提携”她…
宫里枯燥的日子一天天过去,燕宁丫头对茶的识别突飞猛进,可惜对字的识别依然在以龟速前行,而花盆鞋虽然常半夜起来“刻苦训练”,却仍是时不时崴脚,只是平衡功夫长进了些,能及时地挽救频临砸地的茶盏。可小丫头实在活泼可爱,常会不由自主脱口而出一些趣话,又手脚勤快,身为尚书的千金,却常帮着干杂活儿,惹大家开心之余,更是深受德妃的喜爱。而她与我因为那一跤之缘,分外亲近,常常随在身边口无遮拦,我听到了她从小到大所有的趣事、糗事、“伤心”事,渐渐的,如果不是她还张口闭口叫着福晋,我真觉得自己添了一个可爱的小妹妹。
转眼,秋风乍起,塞外的队伍已临近京城,看着每天简简单单地开心的燕宁,我开始莫名地担心…
十三阿哥回来了。那一天,我一大早就守在了德妃身边,确切点说,是守在了燕宁身边。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我的心竟紧张得快要跳了出来,这么多天,我依然不能搞清自己到底是在期待,还是害怕…
相对于美得有些空灵的萱凝,我更喜欢常被人间烟火折腾得手足无措的燕宁,如果不是胤禛的那一句“度身恰制,一笔而绘”,我也许会觉得这“文盲”的小丫头正是那完美王子有些无厘头的小公主。可是他已经心有所属,如果,有谁再一见倾心,那该是怎样的无奈…
“历史”毕竟太久远,没有人知道当初记录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几天下来,我如临大敌般的担心变得有些可笑。十三阿哥看到了燕宁,听到了燕宁,喝了她的茶,乐了她的笑话,可他英俊的笑容恰到好处,不多不少;燕宁也见识了久闻大名的十三爷,忽闪着大眼睛只是略微显出些好奇,下一秒钟就归于平淡,仿佛他与十四爷、与她家兄长,与草原上的表哥,甚至与她阿玛没有什么大区别,男人,爷,仅此而已…
在我就要长出一口气时,一个从琴雅那里听来的消息又让我的心重重地蒙上了一层阴影…
此次塞外巡幸,依然有蒙古王公在打皇十三子的主意。而这一次康熙也认为久拖不宜,仔细考虑后就要点头应允,可十三阿哥却再次驳了皇父的意,非但如此,还提出要将侧福晋富察萱凝扶正为妻。怎奈萱凝入府后一直无所出,十三阿哥又以各种借口多年拒娶嫡妻,因此,此言一出,立刻招来康熙的勃然大怒,险些当场赐死萱凝。眼看事态就要难以收拾,太子赶紧出面调停,费尽了口舌,十三阿哥又跪在康熙面前悔言再不提扶正萱凝之事,康熙生了一大场气,却也没再追究,这对父子的首次冲突才得以收场。
这样看来,不管萱凝坐不坐那个位子,她在十三阿哥心中已然是妻,可这封建的皇家礼教,却用心爱之人的性命逼迫着十三阿哥答应再娶。这出悲剧似乎已经写好了脚本,只待那可怜的人们一一入戏…
想到这里,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十三阿哥,萱凝,他们最初的错过导致了今天的无奈,可燕宁有什么错?单纯的她还在小心翼翼地期待着“刑满”后回到草原上驰骋,哪知道她最大的错就是身为阿玛的女儿,就是叫兆佳燕宁…
秋风瑟瑟,枯叶飞舞,分离已是一百又十二天…
相思难奈泪沾巾,盼弯了明月,愁断了肝肠…
曾经天堂的日子,是不是南柯一梦,为什么,再不见归人…
怡情殿内,与十三阿哥兄妹说着话。这次塞外回来,康熙果然没有食言,将虚岁满了十五的敦琳送到了三阿哥编书的熙春园。刚去的头几天,她倒还觉得新鲜,可没过多久,就有些受不了。可怎奈这是皇恩浩荡,是老父的宠爱,没办法,只得硬了头皮,却总还是隔三差五地偷懒,三阿哥倒乐得她不去,一味地在康熙面前说她的好话。
十三阿哥叮嘱敦琳,还是要常去,等皇阿玛想起来,仔细问你;敦琳愁眉苦脸地答应着,却又抱怨怎么三哥招揽得净是些迂腐老学究,一个有趣些的都没有;十三阿哥白了她一眼,那是编书又不是耍猴儿,要那些有趣的做什么;敦琳却顶嘴说既然不是耍猴儿,却为何都一个个佝偻着腰,明明已经是猴儿了!十三阿哥立刻拿扇子敲了她一记,看敦琳终于敢怒不敢言,乐坏了我和温琳。
“哟,燕宁,又来找福晋了?”
“呵呵,嗯!”
挑起帘子,果然是燕宁那张可爱的笑脸。
“十三爷吉祥,四福晋吉祥,十三格格吉祥,十五格格吉祥!”
“起来吧!”十三阿哥应了一声。
燕宁起身站到了我身边。
“燕宁,额娘让你传话来了?”敦琳有些纳闷儿。
“回格格,没有。”
“那你做什么来了?”
“回格格,找福晋。” 燕宁认真地有问有答。
“找福晋做什么?”
“回格格,不做什么。”
“嗯?”敦琳显然没有料到这么理直气壮的答案。
温琳笑了,“是啊,当真不做什么,就是贴着福晋而已。”
“呵呵,不理他们。”我笑着拉了她的手,“咱们到你房里说话去。”
“哎!”燕宁开心地应下。
“哎,四嫂,有什么体己的话不能在这儿说啊。”敦琳按着我的手臂,继续打趣儿燕宁,“昨儿的瓜舟没立起来,今儿是不是得用勺子捞虫子啦?”
“嗯?”十三阿哥听得一头雾水。
“昨儿四嫂教她念诗,‘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温琳笑着解释。
“哈哈…”大家都乐了。
看燕宁的脸颊窘得像两个熟透了的大苹果,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十三阿哥的笑很刺耳,心里禁不住有些恨,你可以笑,不过最好离她远些,因为欺负这样的女孩儿是会被雷辟的!
拉了燕宁站起身,“咱们走!”
“好了好了,” 十三阿哥笑着拦下,“这是得罪了主家了。”
“哼,知道就好!”我佯作生气,半真半假对这兄妹三人说,“往后谁也不许再奚落她!识字多很了不起吗?喝了一辈子茶,针叶千姿,可有燕宁辨得清?茶香百味,可有燕宁品得准?”
“是了,是了,”敦琳起身过来搂着燕宁的肩,调皮地说,“认字很了不起吗,编书很了不起吗,咱是茶仙子,做什么老学究?”
“说的是!”十三阿哥隔着桌子用扇子远远地点点燕宁,“迂腐气怎奈茶清香!”
燕宁一怔,不好意思的低头笑了。我拉了她的手扯到了自己身后…
正热闹着,就听得外面传来小宁子的声音:“爷。”
“何事?”十三阿哥应了一声。
“四爷来给娘娘请安了。”
我和十三阿哥“腾”地站了起来,“四哥?四哥他回来了!”十三阿哥大步走出房门,留我定定地站在原地…
一百天,只是一百天的分离,却怎么恍惚得仿佛过了一世…盼着,想着,一刻强似一刻,掩着,藏着,一日苦熬一日,心像被剥离开悬在了身体外…只是,这突然的归来,让一切戛然休克,心底的渴望翻腾而至,顷刻冲垮了所有的伪装…
“福晋…”燕宁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
“呵呵,燕宁,别叫了,她人早不在这儿了!”
我强自回过神,却是再反驳不了敦琳的奚落,只能悻悻地白了她一眼,坐□,端起茶盏,想掩去些这失态的尴尬…
“福晋!”燕宁惊呼出声。
“嗯?”我一愣。
“这,这是十三爷的茶!”
“哈哈…”
温琳姐妹终于再不顾及我的面子,笑倒在彼此身上。我又羞又恼,大声呵她们,“这么没规矩!”
“呵呵…这,这可怎么好啊?人家不过走了三个月而已,你就把魂儿给丢了,若是当年随皇阿玛南巡一去大半年,那,那你可就…”敦琳笑着走过来俯再我肩上,凑在耳边悄声说,“长相思,催心肝,一叶叶,一声声,人间啊,实在没个安置处喽…”
我顿时羞得脸绯红,却不肯放过这个贫嘴的丫头,抬手戳她的额头,“你这都是哪儿读来的?仔细你十三哥收拾你!”
敦琳不以为然地撇撇嘴,“他?算了吧!他若敢在人前拿出萱凝绣给他的那块帕子,我就服他!”搂着肩,她又低头咬我的耳朵,“十三哥嘛,本就是个情种子,只是,我可万万没想到四哥…呵呵,张师傅啊,你厉害啊。不过也难怪了,情,原比命都大,我啊,就是服你!”
我一怔,侧头看她,飘飘秀色,剪剪双瞳,当年那蹦蹦跳跳的促狭小丫头,原来,早已悄悄开了情窦…
一个小宫女掀帘子进来:“奴婢见过四福晋,十三格格,十五格格!”
“额娘有话?”
“回格格,娘娘吩咐,今儿留四爷、十三爷和四福晋晚膳。请两位格格也一起过去。”
“谢额娘。”
“哎呀呀,这可怎么好啊,用了晚膳再喝茶,又是好几个时辰过去了。”敦琳打趣儿我笑个不住。
“好了,”温琳看够了热闹,终于肯来解围,“敦儿越发不像!没大没小的,一会儿见了四哥,我看你还敢!”
“哼!”敦琳耸耸鼻,总算坐回到自己位子上去,“四哥怎样?四哥从来没有凶过我。”
看她虽仍是嘟囔着,可毕竟灭了气焰,我笑了,谁说她谁也不怕,一物总有一物降。
“燕宁!你怎么还在这儿?”敦琳立刻转移了目标,“爷们都过去了,你不去上茶还等什么?”
“晚膳时分才是我当值呢。”燕宁有些无辜。
“哦?是吗?”
敦琳没了话,我和温琳扑哧笑了。
待两个格格梳洗一番换了衣服,一起往长春宫去。一进门,看到德妃身边…
第一百二十五章 夫妻的决定
还是那清清淡淡的颜色,还是那一丝不苟的挺拔,只是背影更清瘦出了棱角…
听到声响,他回头,那熟悉像扑面的暖风忽地将我包裹,迷了眼睛,痛了喉咙,轻轻咬住唇,再也不敢看…
“禛儿,你办差劳累,还费心想着给我置办这些东西。”德妃和他聊着天,心情很好。
“儿子未能常侍奉膝下,已是不孝。这些玩意儿原也是儿子在路上碰着,觉着好,弄了来给额娘解个闷儿罢了。”
“嗯。你公事忙,能这么想着也是孝顺了。吟秋倒是常进宫来陪着我和你两个妹妹,也带了申儿来解闷,倒是难得的孝顺孩子。”
我赶紧起身,“额娘哪里话,原该的。”
“嗯,”德妃点点头,示意我落座,“舒蕙走后,你身边一直也没个妥帖的人,如今,我也就放心了。”
“额娘,您就放心吧,四嫂子啊,妥帖着呢。”敦琳笑着瞅了我一眼,起身接过宫女的手给德妃轻捶着肩。
“可不嘛,”十三阿哥也笑着接话,“如今这长春宫和怡情殿两处,连新进来的丫头都围着四嫂转,可见是最亲和不过的了。”
原本这是夸我的话,可怎么从这兄妹俩嘴里出来,我总听着像在打趣儿。本想悄悄剜敦琳一眼,却正碰上胤禛看过来,赶紧低下头,不能碰他的眼睛,在德妃面前失态,就糗大了…
只是母子小聚,因此晚膳依旧只摆了德妃平日独用的小桌。胤禛和十三阿哥分坐德妃两侧,两个格格依次坐在了十三阿哥下首,而我终于可以随在胤禛身边。近近地挨着,衣袖已经可以轻轻擦触,可是,思念却像与距离反了方向,越近,越奔脱了缰绳…
宫女们开始布菜,十三阿哥像是兴致很高,和敦琳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塞外之行,偶尔彼此锵锵几句,逗大家开心。我却像是已经失去了听力的识别,入耳的,只有声音,再没有任何意思,又生怕被人看出来,被德妃问了去,手紧紧地捻着衣襟努力集中精神…
忽然,手上一热,我的心扑通扑通狂跳,只觉得整个身子都被握在了他的掌心,用力,再用力,咯着戒指手指被他攥得生疼,想反手与他相扣,却根本动不了,心,忽地踏实下来,原来这么些日子空落落的魂不守舍,都是少了这霸道的禁锢…此刻,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回复了原位,我不再恍惚,抬眼看他,依然随意地与德妃说着话,我悄悄在心里笑了,一边小心地遮掩着桌下的“久别胜新婚”…
菜布好了,大家随德妃举箸,他又用力捏了捏,手忽地凉了下来,我不满地轻轻哼了一声,却也不敢再多显露,活动活动手指,拿起了筷子。桌上摆了鸡丝银耳、桂花鱼条等几道家常菜,又配了栗子糕、豆沙卷几样精致小饽饽。席间轻松随意,我和温琳也小声地聊起了天。
不经意抬头,看到燕宁丫头托着茶盘站在敦琳身后,却没有往常一样低着头,两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什么看,顺着她的目光…嗯??天哪,她竟然在一寸一寸仔细地端详着胤禛…
这丫头早就对我嫁的爷是个什么样的人好奇不已,如今见了,难怪要研究个透!我轻轻咳了一声,却丝毫没有引起她的注意。这可怎么好?如果被别人看到,真是可大可小。我碰碰温琳,想让她叫茶,却忽见燕宁猛地一愣,深深地埋下了头,脸像被烫熟了一般通红,再不敢抬眼。我毫不意外地看向胤禛,他正夹了菜,神色如常,我笑了,呵呵,他那能让琴雅都立刻卡了壳的目光实在是吓着这小丫头了。
吃了饭,又慢条斯理地喝起了茶,敦琳挖空心思地想出了各种话题,让那茶一起儿又一起儿,喝起来没个完,那坏丫头还时不时地冲我调皮地挤一下眼睛。我不屑地回她白眼,你说吧,拖吧,他早已将我“拥”在“怀里” !
终于熬到了宫里下钥,我们这才从敦琳手中脱身。出了长春宫,走在无人的甬道里,我再顾不得什么礼序,几步赶上了走在前面的胤禛和十三阿哥,随在他身边,依旧悄悄地牵了手。
“四哥,怎样?”十三阿哥低声问。
“怎样?逾五十万石的仓粮亏空。”
“啊?这么多?”
“嗯。帐倒做的漂亮,某年某日,某钱某粮,朝廷拨款、府衙赈济悉数分至百姓手中。若不是我事先暗访到即墨、莱州十几个县镇,怎知这皆是虚文巧饰!这几年的灾荒百姓根本从未收到一粒赈粮!整个府衙,巡抚、布政使,上上下下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拿我这个皇子当摆设,敷衍的功夫倒是精透得很!”
“我就说嘛,这几年朝廷多次减免山东、河间两地税赋,百姓怎么依然生计艰难,一场灾竟逼得离乡背井,苦到了京城!”
“这两地原本春季多旱,民生本就艰难,可恨那些地方官员各自为营,不图为民除弊,只管巧设名目,寅吃卯粮多方征取,民力早已不支!有些县郡,百姓干脆荒了地,竟比那些种地纳税的人家还好过些!”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却感觉他的手冰凉…“国库拨款拨粮,也早被分了去。原想着天高皇帝远,哪想到今年一场小旱,百姓再也支撑不住。”
“这还了得!他们的胆子也太大了!再不从根儿上治理,长此下去,这要激出民变啊!”十三阿哥的声音激动起来。
“根儿上?”胤禛冷笑了一声,不再接话。
“四哥,”十三阿哥像是听出了什么,“那你是如何处理的?”
“略略一查,仅济南府一地就检出没有朝廷依据的大项税二十三项,小捐目三十六项,我写了折子给太子爷,求他派人来逐一细查各地,谁知直等了一个月才有了回音。”
“他怎么说?”
“说让把折子上那些免了,其余的,待日后再查。”
“日后??那,那五十万石仓粮呢?”
“布政使监守自盗,革职查办,巡抚督查不力,罚俸一年。”
“督查不力??”十三阿哥猛地站定,“王国昌那厮早年在太子爷跟前儿就整日撺掇着生事,如今好容易成了封疆大吏,不知要怎样呼风唤雨,滥用职权!这桩桩件件定是他的主谋,怎会只是督查不力??”
胤禛没有答话,缓步前行。甬道内起了风,穿堂而过,透心凉…
“四哥,”十三阿哥追了上来,“明日早朝你就打算这么回?”
“嗯。”
“四哥!只撤办一个布政使,根本就是杯水车薪!你人一走,那些免了的税赋怕是会即刻再生出别样名目来!”
“那依你之见呢?禀皇阿玛彻查?这些赋税根本没有报过户部,等钦差到了,早已痕迹全无!即便访出了民情,上牵下连,盘根错节,你想把它办成惊天大案?”
“有何不可?!若是就此罢手,来年激出民变,悔之晚矣!”
“谁说就此罢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