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抖得好厉害。”我赶紧用毯子给他盖好,“好些吗?”
“…嗯。”
“爷,爷,奴才该死,奴才该死!”湿漉漉站在雨里,小贵子一声声带着哭腔。
“贵公公,九爷病成这样,应该早些告诉奴才。”戴铎有些埋怨地看着他。
“是,是爷他…”
“就是…伤风了,不妨事。”
“你,你别说话了。”瑟瑟的冷雨中,我的声音也有些抖。
“公子,这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还是赶紧找个地方给九爷请大夫。”
“不往前走了,赶紧返回客栈!”
“喳!”
车马掉头,立刻折返。我跪起身掖好车帘,又用棉包袱尽量堵住风口,转身,将身上的斗篷脱下,盖在他身上。
“别…”已经迷迷糊糊的胤禟又睁大了眼睛,“别把你也…”
“我不冷。”他躺着,我跪着,狭小的车厢已经拥挤得再没有多余空间,只是在这样的天气,倒意外地温暖起来。小心地给他擦擦额头的汗,轻声问,“烧成这样,是不是昨儿夜里就病了?”
“…嗯。”
“那怎么不说?应该歇歇再走。”
“怕,怕误了时日…”嘴唇哆嗦着,几乎吐不清字。
“八爷反正还在路上,你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何妨?非要逞能。”我用水袋里的水沾湿了帕子敷在他滚烫的额头上。
他讪讪地,却再没有笑的力气,身子几乎要蜷缩成一团。
“冷得厉害?”
“就,就是…抖…”
我赶紧从包袱中又翻出一件冬衣,披在他身上,可这长一层短一层,发抖的身子根本就包裹不住。
我用手臂帮他把身上盖的衣服按紧些,“这样,好点吗?”
“…嗯。好,好多了…”
看他不停地哆嗦着依然努力想安慰我,禁不住鼻子一酸正要开口,突然车身一陷,我猛地向后一仰,“啊!”头碰在车框上,好疼,还没来得及抬手,车身竟又一歪,侧斜着几乎横翻过来,胤禟连人带毯子都倒在我身上。
“九爷!公子!车陷进泥沟,奴才们这就抬出来!”雨中传来戴铎的声音。
他挣扎要起来。
“这怎么起得来,你别乱动。”我反倒镇静下来,随手给他包好毯子,再裹上两层冬衣,就势将依然抖个不住的他搂住,只可惜,我的手臂不能把他完全环住,可不管怎样,已经足够把毯子和冬衣包裹紧,他的抖真的平静些,可眼睛里的血丝好像更红了。
“秋儿…”
心猛地一震…看他嘴唇都有些爆皮,我也再顾不得许多,“你…你渴不渴?”车还没有正过来,我的腿被压着也动弹不得,努力够过水袋放在他唇边,“来,喝点水。”
他哆嗦着喝了一口,未见他咽下,却好像抖得更厉害了,我有些慌张,在他耳边轻声问,“怎么了?难受得很吗?”
“…疼…”靠在我怀里,他热热的呼吸有些急促,勉强吐出一个字。
“疼?哪儿疼?是不是头?是不是头疼?”
“…嗯。”
“你烧得厉害,自然会头疼,来。”我把捂热了的帕子拿去,轻轻把自己冰凉的手放在他额头上,“好些吗?”
“…疼…疼死了…”
“忍着些,最多再有半个时辰就到了。啊?”听他一声声喊疼,我心越慌,用力将他搂紧…
车突然一掀,终于正了过来,我被压酸了的腿也被解放出来,跪起身,安顿胤禟躺好,给他掖好毯子,一只手臂压着,一只手依然放在了他的额头。
雨越来越大,马车在泥泞的土路上磕磕绊绊地艰难跋涉着,雨点噼啪敲打着神经,只觉得像被完全丢弃在这场无休无止的湿冷中,看着痛苦的胤禟,我的心急得抓狂…
“秋儿…”他已经烧得有些迷糊,声音迷离得只有微微唇的颤动。
“…嗯,”
“又…又下雨了…”
“一直下着呢。”
“我…喜欢下雨…下雨…”
“嗯?”他的语无伦次让我更加担心,“病着,别再多说话了。”
“秋儿…”
“嗯,”
“我…好不了了…”
“别胡说,”凉凉的手轻轻抚着他滚烫的脸颊、额头,安慰着,“只是病了,很快就会好的。”
“…好…不了了…”
他的声音几乎消失不见,身子却抖得更厉害了,看他慢慢闭上了眼睛,我突然好害怕…
好容易返回了镇上的客栈,戴铎立刻冒雨出去找大夫,我吩咐小贵子打来热热的水给胤禟换衣服。南方的阴雨天,被褥都是潮湿湿软塌塌,我找了店家烧来两个暖炉,努力将房里烘的干燥暖和一些。不知是终于躺在舒适的床上,还是病突然加重,胤禟的烧像猛地爆发,不一会儿,嘴唇就爆裂起皮,脸颊通红,周身滚烫。
心焦的等待让我坐立难安,就要起身冲进雨里,才算盼回了戴铎和大夫。小镇上唯一的老大夫,昨天刚给我把过脉,今天,这颤颤巍巍的老先生又被请了来。他坐在床边,一手把脉,一手捻着自己稀松的山羊胡,眼睛眯着,半天也不吭声。
我紧咬着唇盯着他,一分一秒,仿佛等了一个世纪,这位老先生才算站了起来,踱到桌前,慢吞吞地咬着字,“内火升动,外感风寒,唔紧要。”而后,在桌边用同样慢的速度画了一张方子。
服了药,胤禟昏睡过去。守在他床边,我不时给他换换凉巾,润润唇,焦急地期待着那滚烫的温度能开始慢慢回缓。不知是我对那位晃晃悠悠老大夫的心理排斥,还是真的那一碗浓浓的汤药丝毫没起什么作用,直到入了夜,他的脸庞还是那么烫。
“姑娘,天不早了,您去歇着,奴才们守着就是。” 戴铎在一旁低声劝。
“我…”本想说我没事,可看看床上的胤禟,我又咽了回去,彻夜守着他已经不再是我应该,或者,我可以做的事了…再换一块凉巾,给他掖掖被角,我站起身,“有劳你们了。”
“张姑娘!”身边的小贵子突然叫出了声,却又吞吐难言,“您,您…”
“你和戴侍卫守着,若是有什么事,再来叫我。”我轻声嘱咐。
“…喳!”
窗外起了风,让绵绵的雨声变得时急时缓,一梭梭,像是抽打在人心上…
辗转难眠,我起身披衣坐在暖炉边,疲累的火苗微微颤动着,碳的颜色也哑去了火红,暗暗的,不再灼热。我拿起火棍拨弄,将熄的炉火又被我搅乱出蹦跳的火星,点点飞舞,在空中短暂地飘过后又落入炉中,无处起燃,无奈,熄灭在烧烬的炭灰上…
潮湿的天,潮湿的心,我在房中枯坐,盼着天明…
第一百零二章 最后的道别
隐约中,仿佛听到隔壁传来说话声,仔细听,像是努力压抑的争吵。我心里咯噔一下,难道说…我赶紧打开房门,走过去,薄薄的门板传来戴铎和小贵子的声音。
“贵公公,你不能去!姑娘已经累了一天了,你怎么能再打搅她起来?”
“戴侍卫,求您不要拦着奴才!爷的话,得让姑娘她听着!”小贵子哽咽着声音,“得让她听着!”
“你糊涂!!九爷高热这是在说胡话,能听出什么来??”
“胡话?你不明白,可张姑娘会明白!自打那年冬天,爷只要着凉就会发热,只要发热就是高热不退!每次,迷迷糊糊总会说胡话,这些话奴才知道都是爷的心里话!以为这辈子只有奴才能听得到,可如今张姑娘她近在咫尺,奴才今儿就是即刻死了也要请她过来!!”
“贵公公!”像是戴铎一把拉住了小贵子,“贵公公,戴某不知道曾经的渊源,可如今,张姑娘和九爷不过是途中偶遇,他日一别,再无纠葛。何苦要为了几句病中呓语,扰了姑娘的安?过几日,远涉重洋,一个姑娘家要受多少颠簸之苦,现在就让她好好歇歇吧。”
“途中偶遇?再无纠葛?”小贵子苦笑一声,“戴侍卫有所不知,这次八爷请旨南下根本就是替我们爷求来的!八爷其实一路快马早就到了!爷和我出京后一直等在路上,就是为了想送送姑娘…”
屋里一片沉默…
门被突然打开,呆立在门边的我无法进退。
“张姑娘!”小贵子看到我一脸的惊喜,随后竟扑通跪地,忍不住泪流双颊,“爷…爷他若是知道…姑娘还…还…爷…爷他…”
“快起来…”
小贵子赶紧用袖子擦擦泪,站起身,“张姑娘,您,您快请进来!”
走到床边,看胤禟昏睡中依然眉头紧锁,微微爆皮的唇,似在喃喃而语。我坐在他身边,将捂热的凉巾取下,重新浸湿,叠好,敷在他的额头,又沾了点水轻轻给他润唇。
“秋儿…”
我的手一颤,轻声答应,“我在。”
“秋儿…秋儿…”他的双眼依然紧闭,只有唇在轻轻颤动,一声声,像要将隔世之人唤回…
“秋儿…等我…等我…”
轻轻握住他发烫的手,立刻被他攥紧,酸楚哽咽在喉中,吞不下,吐不出…
“秋儿…冷不冷…水…冷…秋儿…疼…疼不疼…活着…求你…活着…”
凄然的声音,疼得人心发颤,泪,悄然而落…
“张姑娘!”小贵子又扑通跪在一旁,“张姑娘…爷他这些年,没有一天,没有一刻不…不在想着姑娘!爷的苦,日夜的苦,只有奴才看在眼里…奴才知道奴才命贱,本不该说这些话,可…可为了爷,奴才就是死了,也值了!张姑娘,爷他贵为皇子,对姑娘如此情深意重,求您,求您念在往日的情分,就,就…”
“别再说了!”我抑制住自己的颤抖,轻呵一句,转头看着他,“来时八爷可曾有话嘱咐?”
“…有。”他抹抹泪,“八爷吩咐一路上不可惊扰官府,不可多带随从,不可暴露身份,一个月之内必须赶到…福建府衙。”
“福建?”我一惊。
“…是。爷们这次办差不在广东,是…是领了圣旨去给福建水师增发海务军饷。”
天哪!这一路因为有我,他们骑马根本就奔不起来,到今天为止已经离京一个月了!从这里到福建府就算是快马至少也要走两天,现在胤禟又病倒了,圣旨在身不知八阿哥那边会是怎样心焦!
“八爷还说什么?”我急急地问,胤禟的任性八阿哥一定已经料到,不知他可有备用之策。
“八爷说…若是爷不听劝,就…”小贵子低下了头。
“就什么?”
“就…就让奴才悄悄告诉姑娘。”说出这句话,小贵子声音越发低了,“可…可这些年奴才再没见爷这么高兴,这么舒心过,奴才,奴才实在不忍心…”
“戴侍卫!”
“奴才在!”
“打点行装,天亮咱们就走!”
“张姑娘!!”小贵子急得带了哭腔,“您,您别…等爷醒了,若是就这样看不见姑娘,那,那奴才…”
“明儿一早你就找人送信给八爷,就说九爷病了,让八爷即刻派人来接,他醒着也好,睡着也罢,驮也得把他驮到福建府衙!”
“…喳!”
“姑娘,天不早了,您去歇着吧。”戴铎轻声劝。
“今晚我不睡了。你去歇着,我和贵公公看着。”摸摸胤禟的额头,终于开始慢慢放凉,呼吸也不再那么粗重,沉而匀,感觉他是真的入睡了。湿湿他的唇,那喃喃的呓语也渐渐没入无声…
戴铎没再多劝,又悄声吩咐了小贵子几句,开门离去。
夜深了,窗外的雨依然丝丝绵绵,橘黄的烛光让屋内的黑暗更加朦胧,坐在床边,看他深深入梦,却依然锁着眉,凉凉的手轻轻为他舒展,他似乎真的舒服一些,想再给他按摩按摩额头,可另一只手却还与他相握,试图放开,不想他的身子竟一颤,禁不住一哼,“嗯。”我不敢再动…
药终于起了作用,胤禟开始发汗,浑身像洗了澡般被汗水湿透。我吩咐小贵子用热水湿了面巾,给他轻轻擦去脸上的汗水,可能是热得厉害,他忍不住想要掀去被子,我按住他的手臂,把被角掖好,轻轻拍着,他不再挣,头侧在枕边偎向我,不一会儿,就有了沉沉的鼾声…
一夜无眠,守着他,心,平静如水…
阴雨的天,感觉不到日出,只是从窗外透进灰蒙蒙的亮光。戴铎轻手轻脚地进来,走到我身边,“姑娘,您去洗漱吧,用过早饭,咱们就走。”
“嗯。”我转头轻声吩咐小贵子,“他虽是退了烧,可身子还虚,你一个人照看怕有什么闪失,还是等八爷派人来接,你们再走。”
“喳!”
看他依然熟睡,我轻轻地想抽出手来,他汗津津的手仍是不肯放松,不得已,我低头,小心地一点点掰着…
“秋儿…”
我一怔,抬起头,见他已经睁开眼睛,虽是红红的,却不再像昨天那样迷蒙。我冲他微微一笑,“醒了?”而后,轻轻拍拍他的手背,他犹豫了一下,终是放开。
“你…一宿没睡?”
“太潮了,睡不安稳。”将他的手臂放回被中,“头还疼吗?”
“…不了。你怎么穿得这么少,冷吗?”
“不冷。”我笑笑,站起身,“天还早,你再睡会儿。”
“我睡好了,倒是你,赶紧回房歇着去。”
“一会儿我和戴侍卫就得赶路了。”
“嗯?”胤禟挣扎着要起来,我赶紧过去按住他,“你要做什么?”
“一起走,我没事了。”
“你还在发热,今儿就好好歇一天。”
“真的不妨,不过剩下两三天的路程,到了,再好好歇。”
他固执地坐起身,小贵子赶紧给他披了外袍,他竟然立刻掀开被子要下地。我想拦,却忍下了,知道他高烧了一天两夜,滴水未进,怎么能走得动。果然,他刚站起身,就一阵眩晕,我一把将他扶住。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就此别过吧…”
低低一句,招来一屋子的寂静…
我扶他坐下,他仍有些僵,我示意小贵子给他垫高靠枕,让他半卧,再给他盖好被子。
“…你好好儿歇着,我走了。”
“秋儿!”被他一把拉住,转回身,见他红红的眼睛,一阵心酸…“你的腰刀!”
被他拉着坐到身边,接过带着他体温的那柄小刀,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你前天夜里做什么去了?”
他讪讪地笑了,“…我返回镇子去找那个保安人。”
“找他做什么?”
“你看,刀柄处刻了你的名字。”他指给我看。
“就…就为了这个?你冒雨…”
“呵呵,这可是个宝贝!好容易换来的,我怕你弄丢了。”憔悴的脸庞竟又是那坏坏的笑。
“不拘找什么匠人刻就罢了,还非返回去找他…”
“原人原样自是最好。”
我低头,把腰刀别好。
“秋儿,一直戴着,护身。”
“嗯。那我走了。”
“…嗯。”
起身离开,身后没有再传来任何声音,站在关闭的门外,脚步竟是沉甸甸的,迈不开去…
回房洗漱,换好衣服,戴铎将行李拿去装车,我没心思再去早饭,包了几块点心准备带到路上吃。从房里出来,路过胤禟的房间,不由得停住了脚步,想了想,还是决定离开,正要抬步,却听到房里突然的碎裂声。
“爷…”小贵子恳求的声音也传了出来,“多少吃一点,爷…”
轻轻推开门,见小贵子跪在地上哀求,胤禟闭着眼睛靠在床上,神情沉静得再无颜色…
我走进去,小贵子惊喜地叫,“张姑娘!”
胤禟闻声转过头,看到我,挣扎着坐了起来。
“不吃饭如何用药?当真就想在这湿冷的客栈里过年了不成?”
“不是…”他有些窘,看着地上的粥和碎瓷片, “刚才…太烫了。”
“是,是,都是奴才的不是!”小贵子忙不迭地应下。
“再盛一碗来。”
“喳!”
接过粥碗,我用汤匙边搅边轻轻吹着,直到感觉温温的,这才递过去,“来。”可谁知,他竟不动。“嗯?九爷今年多大了,吃饭还要人喂?”
他笑了,拿起汤匙,却再不肯端碗,我只好捧着,让他就着吃。看他一口一口咽下去,我也放下心来,“只吃白粥吗?要不要小菜?”
“这样就好。”他抬头笑笑,胃口像是真的不错。
吃完粥,小贵子端了药过来,我接在手中,等他漱好口,递过去。
“汤匙。”胤禟吩咐小贵子,小贵子一愣。
“汤匙?”我也纳闷儿,“喝药怎么用汤匙?”
“这么喝味儿太冲!” 某人理直气壮地应对我们匪夷所思的目光。
小贵子递了汤匙过来,依然是我捧着药碗,一起瞪大了眼睛看胤禟品汤一样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那浓浓的苦汤药。
“不苦吗?”我实在忍不住,觉得那味道都要把我熏苦了。
“不苦。”他眉都不皱一下,还能笑着回答,倒像这小小汤匙真是解了苦药的难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