咻,松了一口气!定了定神,这才小心地绕过山石走出来,却立刻就看到两步开外的地方,某人雕塑般挺拔。糟糕!刚才只看到他走了过去,却因为树木的遮挡没看到他竟然停了下来!现在,我已经避无可避完完全全曝露在他的视线里。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我,那眼睛我又是看不懂!我有些尴尬,也有些恼,想分辩一句,却又不知道该找哪些合适的词语来应付他,想来想去,终究是开不了口,可心里的不服气却又不肯就这样算了,于是抬头迎上他的目光,一眨不眨,小小的火苗燃烧着表达我的不满。

他似乎并不在意,低沉的声音送过一句仿佛旧识的问候,“做什么来了?”

我一怔,也赶紧回过神,轻声答话,“来…给皇上请安。”

“那为何躲我?”

嗯??我的脸腾地红了,怎么一下又转回来了?以为刚才的尴尬已经过去了呢…

看我窘得不知所措,他的嘴角微微挑起了一丝笑容,“画儿给张师傅了?”

“…嗯。”手指捻着衣裙,努力想着该怎么不得罪他,又能告诉他父亲根本毫不知情。

“哦,”他点点头,“那改天得问问张师傅是否物有所值了。”

嗯??天哪,天哪…“四爷!”赶紧走到身边求他,“父亲他,他不知道,您,您能不能别…”

话还没说完,就听得远处一个朗朗的声音,“四哥!四哥!”寻了声音去,只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一路奔跑而来,随风飘逸的白袍,带着一身的阳光。

“十三弟!”

“四哥,你怎么才进来,我都等半天了!”

清脆的话音未落,人已近到了眼前。看着他,我像被突然定格,他…就是十三阿哥啊…

曾经枯燥的历史课,我总是恨那没完没了的大事年表,还有那些刻成了铅字却没了生命的人名,每一次桌上的小钟都像是被胶水黏住了指针,一分一秒我熬得好辛苦。可我却清楚地记得那个秋日的午后,爸爸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给我讲一个人,第一次,我听得入神,第一次,他用尽了所有的溢美之词…

他说,这个人是经天纬地之才,这个人有定国安邦之智,可惜他十年幽禁埋没一身才华,可敬他忠肝义胆堪称一代侠王…而最牵动我的心的是他那逝去百年却依然美丽的爱情,封建的皇宫,才华横溢的皇子,位高权重的王爷,却钟爱嫡妻,一生相守…就在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历史其实就是个童话…

此刻的我像又回到几百年后那个下午,只不过眼前所见却再不是脑海中虚幻的想象,这千载的良机,我再也不肯眨一下眼睛:

久居深宫,他居然有着如此健康的肤色,配着那一身银白的锦袍,阳光下泛着迷人的光泽,两道浓黑的剑眉挑得张扬而傲气,黑水晶般的双眸让人不敢直视,像是要看穿凡人内心的晦暗,英挺的鼻与嘴角勾起一个完美的弧度,浅浅带笑,骄傲中一丝不拘的豪放…

原来,这世界上真的有王子…

“这位是?”看着奇怪的我,十三阿哥的声音里是丝毫不加掩饰的好奇。

面对这样的人,古往今来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女孩可以做到从容,总之,我的脸颊有点烫。

“实斋师傅的女儿吟秋姑娘。”四阿哥在一旁介绍。

“哦,我听皇阿玛说起过。”他冲我笑笑,“你就是刚从西洋回来的那个女孩儿?”

“嗯。”他的笑容实在太耀眼,我稍稍移开些视线。

他却抱着双肩饶有兴味地打量起了我,“西洋女孩儿是这样儿的?”

“我不是西洋女孩儿。”

“那你是谁啊?汉家女,不像,满家女,更不像!”

“若十三爷非这么说,那就是好了。”大着胆子顶了一句,悄悄在心里有些不满,“四爷,若是没什么吩咐,吟秋退下了。”

“嗯。”四阿哥点点头。

我对着他们恭敬福身,抬步离开。

“哎,”十三阿哥却跟了上来,“我也没说什么啊,这么大的脾气!”

“十三爷说笑了,吟秋不敢。”一边应付着,一边加快了脚步,想赶紧逃回父亲身边去。

“你这是要去哪儿啊?”十三阿哥站定,看着我的背影,“那边是擒藻堂,没门没路的,你过去做什么?”

嗯?我一愣,不得不停了下来,轻轻咬着唇,这可真是的,人生地不熟,又碰上这么个叫爷的小地头蛇,真是气短得很。

“呵呵…”十三阿哥追上来,看我不知所措的样子,乐了,“这个西洋的女孩儿有些意思呢。”

心里恨恨地,竟突然想起了天清,不知那个坏小子在这里会怎样,他一定也不敢明着顶撞十三阿哥吧,人家可是爷呢!眼前却又仿佛看见他不屑地继续嘴硬,爷怎样?凡人而已!呵呵…

“哟,怎么又笑了?”十三阿哥弯腰对上我眼睛。

我没有躲,轻轻歪头与他对视,他有些怔,趁他不备我对准他的眼睛猛地一吹,这即兴的小恶作剧原本只想让他闭紧双眼我好溜开,谁知习武之人的反应如此灵敏,他像是中了什么暗器,立刻向后跳开数米远,却不防落脚在了路沿儿上,这一绊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让那帅气的躲闪变成了大大的趔趄。

我紧紧捂着嘴巴,笑声却还是从指缝中溜出。十三阿哥顿时脸羞得通红, “这还了得!一个女孩儿家,这么坏!”

“西洋女孩儿嘛,都是这样儿的!”

他气恼地挑起眉,“你怎么得理就不饶人?”

“因为…我不大会无理取闹。”

“我怎么说一句你顶一句?这是什么西洋规矩?”某人终于端起了皇子的架子。

我抿紧了嘴,摇摇头。

“问你话呢!”

“十三爷,您到底是让,还是不让我说话啊?”我困惑地小声嘟囔着。

“嗯?”

“扑哧”看他恨得咬牙,我终于绷不住笑了。

“还笑!”

“对不起。”很听话地住声。

“真是怪了,张师傅那样一个人怎么教出你这么个女儿来?”某人爷的面子似乎捡回了些,却仍是嘟嘟囔囔地不满。

“吟秋失礼了,请十三爷见谅。”我赶紧福身赔礼,笑归笑,他,我可得罪不起。

“行了。”他的脸色这才好些,大度地摆摆手。

一起转身往回走了几步,他似乎还是对我这西洋女孩儿感兴趣,“你进宫做什么来了?”

“来给皇上请安。父亲跟皇上说话呢,让我在这儿等着。”

“今儿张师傅要给皇阿玛讲格致学呢,怎么也得一个时辰,你就在这儿等着吗?”

“嗯,父亲让我在御花园里逛逛。”

“这园子有什么好逛的,不如,我带你到别处看看?”

“嗯…”我犹豫着,“这,不好吧?”

“这会子倒胆子小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想想也没什么,于是点头答应,“那好,那就去。”

“这才是了!”他笑了,转头对四阿哥说,“四哥,那我带吟秋去逛逛。”

“就在北五所这边走走,别再往远处去了。”

“知道了。四哥,那我今儿就不出去了,改天再去。”

“嗯。”

“咱们走。”十三阿哥招呼我一起离开。

“哎。”

答应着要走却又想起了什么,小心翼翼地看着四阿哥,实在放不下那个心结,轻轻咬着唇,琢磨着该怎样再求求他,却忽见他冲我轻轻点点头,我一怔,再看他的眼睛似乎微微带笑,突然觉得好安心,他一定不会告诉父亲的!高兴地冲他福福身,快步赶上了十三阿哥。

和十三阿哥结伴,身边像是多了一束明亮的阳光,即使是在枯燥的甬道行走也有趣了很多。

“真的?那么说,此刻,西洋的人都在睡觉喽?”他好奇地瞪大了眼睛。

“是啊,等你睡觉的时候他们就起来做事。”

“啊?大夜里的,怎么做事呢?”

“说的是啊,所以很费蜡呢。”

“你,你哄我的吧?我常跟着张师傅上课,怎么从来没听他说过?”对我咨询的权威性产生了严重质疑。

“吟秋怎么敢骗十三爷呢,你想想看,西洋人是不是皮肤都很白?”

“嗯。”

“就是了,那是因为总也晒不到太阳嘛。”

“…真是的啊?”他将信将疑地低下了头,我的笑实在是憋得好辛苦,他突然抬头,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哼!竟然敢哄我!”

“我没有!”

“还说没有?”某人挑着眉,一副再不肯放过我的样子,“这遭儿啊我可…”

正等着这位爷给我宣判,突然听到有叮咚声传来,我立刻在唇边竖起食指,“嘘!”十三阿哥也很知趣,随我静静地听着。这,这是钢琴!肃穆的宫墙,繁复的礼仪,三百年的距离像被这熟悉的声音突然拉近。我激动得双颊发烫,哪怕是一点点曾经的痕迹,也仿佛让我有种回家的感觉。

“这是英吉利国进贡给皇阿玛的西洋乐器。”

“我能去看看吗?”

“行!”十三阿哥痛快地应下。

随着他七转八转,来到一个僻静的偏殿,循着琴声走到门口,殿内四壁整齐地摆放着各种器皿装饰,像是一个专门用作储藏的地方,窗都紧闭着,显得有些昏暗。殿正中是一架装饰华丽的钢琴,琴凳上坐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儿,阳光透进半开的门正照在她身上,水红色的宫装,雪白的围领,衬得她晶亮的双眸灿若繁星,小巧的鼻凝脂玉雕,薄薄的双唇玫瑰花瓣般娇嫩,她,真美…美得让同为女人的我竟然忘记了嫉妒…

“这是什么琴,一点都不好听!”

女孩儿边胡乱按着琴键,边抱怨着。我这才注意到她身边站了一位十七八岁的男子,长身玉立,浓眉阔额,细长的眼睛,温柔如水,此时,正专心地注视着女孩儿,丝毫没有觉察到我们的到来。哟,这是一对儿恋人吧…

不想破坏这甜蜜的感觉,我转身想走,可身边不识时务的十三阿哥却已经朗声叫道,“八哥,琴雅格格!”哦,原来这就是八阿哥,那这女孩儿又是谁呢?

“十三弟!”

十三阿哥打千儿见礼,我也赶紧福身,“八爷吉祥,格格吉祥。”

“起来吧。”

那位格格坐在琴凳上不做声,也不抬头。

“十三弟,这位是?”八阿哥微笑地看着我问十三阿哥。

“哦,这是张姑娘,实斋师傅的女儿。”

“哦?”琴雅格格这才抬头,好奇而又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奇装异服的我。

我伸手悄悄拽了拽十三阿哥的袖子,示意他离开,可他却不以为意,“你不是想看看这琴吗?来。”说着,竟拉起我走到琴边。

正准备推说不必了,就听到那位格格娇滴滴不屑的声音,“知道这是什么吗?”这么问了一句,她却似乎根本不想理会答案,看也不看我,依然低头一下一下按着琴键。

“这是西洋的大键琴。”

她的手指立时僵住,抬头看我,眼睛里的怒意在慢慢升起。我一怔,我说错什么了吗?没有啊,哼!于是轻轻挑眉与她对视,你想怎样?许你高贵地乱弹琴,就不许我卑微地通音律?

“你认得这琴?”一旁的十三阿哥倒像是十分惊喜,“既是认得,那必是也会弹了?”

“会一点。”

“我们正说不知这琴到底是个什么音儿呢,既是行家来了,正可一饱耳福。”八阿哥的笑看起来实在了许多,看我并不推辞,他轻轻拍拍琴雅的肩,某格格这才十分不情愿地让座。

悄悄在心里做个鬼脸,高高兴兴在琴凳上落座。从小就被妈妈逼着练琴,没想到这一次竟是摸到了只在琴书上见过的大键琴,轻轻抚摸着,我好奇不已:庞大的琴身泛着好闻的木香,三层浩荡的键盘极尽奢华,而琴键与现代正好相反,黑键大,白键小,突然的视觉反差,我一时还真有些不适应。

“你到底会不会弹啊?”有人不耐烦了。

“格格,容吟秋调调音好吗?”

试了一个小节,发现这古董确实与钢琴有很大的差距,琴音虽清晰犀利,发声却难以持续,也不大容易控制力度。看来,要选一曲舒缓些的曲子才好。打定主意,深呼吸,低头,十指轻轻落在琴键上,低沉古老的琴音缓缓从指间流出,虽不尽顺畅,却依然奏出了那婉转的旋律,潺潺悠悠,宛若滴答敲打深谷的山泉,回荡在空旷古老的宫殿,一时间竟是清幽空灵的感觉…

这不顺畅的音竟有了这样意外的美…

“这是什么怪调儿?从来没听过!”

一曲终了,虽然我自己陶醉不已,虽然两位阿哥都笑着表示赞赏之情,可总还是有人不满意。我却不恼,站起身,走到她身旁凑到耳边,悄声说了一句,尊贵的公主立刻羞红了脸颊,我掩嘴儿轻笑。

“十三爷,我该去找我父亲了。”不待那格格发威,我赶紧逃跑。

“哦?好,咱们走!”

辞别了美丽的王子和公主,我和十三阿哥走出了偏殿。

“你刚才弹得的是什么曲子啊?赶明儿也教教我。”十三阿哥似乎已经忘了之前我的大不敬,兴致勃勃地问着。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我得意不已。

“不过是个西洋曲子罢了。”他笑着一摆手,口气不屑得很,看来,我还是骄傲不过他,有些泄气。“哎,对了,你刚刚在琴雅格格耳边说了什么,她脸都红了?”

我扑哧笑了。

“嗯?到底说什么了?”没想到这个还真引起了他的兴趣,竟然停住脚步追问我。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再不能放弃这个机会,关子要一卖到底。

“你,你原先不认识她吧?要传什么?”

我笑着快步离开,他在原地愣了一下神儿,几步赶上来,“是什么了得的话?赶紧告诉我。”

“不行!”

“说啊!”

“十三爷是在命令吟秋吗?”

“嗯?那倒不是,可你…”

“那好了。不可说就是不可说。”

“往后呢?也不能说吗?”

“不能。”

正说着,眼前已经看到了御花园琼苑东门。

“吟秋!”我正要辞别他,他却喊出了我的名字,本想顶他一句,可想了想,他可不是天清,我还是忍了吧。

“嗯?”

“吟秋,若是你再跟张师傅进宫来,记得到阿哥所找我。”

“好。”

“呵呵,”他竟笑了,“怎么答应得这么痛快?你定是又哄我呢。”

“十三爷不过是客套一句,吟秋自然接着了。”

“客套?我怎是客套?”

“十三爷知道我不会再来了,即便就是万中有一来了,又怎知阿哥所在哪儿?即便就是冒死打听了来,又怎么敢去呢?”

“…说的也是。嗯…那要不,我出宫去找你?”

“找我?父亲管得可严了,除非你会翻墙,否则还是见不着。”

“翻墙?”十三看着我,终于大笑起来,“哈哈…”

我一愣,恨不能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

“羞喽,呵呵…”十三阿哥终于得着打趣儿我的机会。

我想赶紧逃离这尴尬,却被他一把拉住,“吟秋!”

“还非要当着人笑啊?!”脸颊羞得通红,实在有些恼。

“不是。我是想说咱们一定还见得着,你信吗?”

我想了想,摇摇头。

“那不如咱们打赌,我赌一年期咱们一定再会!”

“是何赌注?”

“若是再见着,你得把那句了得的话告诉我。”

“行!”我一口应下,“若是再见不着呢?”

“若是再见不着,我就把刚才那架琴送给你!”

“啊?”我瞪大了眼睛,“那不是…”

“好了,我得去找四哥了,改日会!”不待我话说完,他就跑着离去…

那天出宫上了马车,我高高兴兴地和父亲聊起了天。

“艾比,今儿在御花园玩的好吗?”父亲问我。

“嗯。今儿很好。”我满意地冲父亲笑笑,“哦,对了,今天我在御花园见到十三阿哥了。”

“哦?是吗?”父亲有些意外。

“嗯,十三阿哥长得真是英俊。”

“呵呵,十三阿哥岂止是英俊啊,那可是个难得的少年英雄,文武全才,如今,除了太子,皇上最喜爱的皇子恐怕就是十三阿哥了。”

“哦…”其实,他又何止这些…

“他说了些什么?”

“哦,没,没说什么,十三阿哥带着我在宫里转了转,后来在琴房又碰到了八阿哥和…”那个格格叫什么来着?我努力回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