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对她说,我喜欢你。她也没有说,我也是。

相拥的瞬间,他知道,她也明白。

眼前总浮动着他攀着岩壁抬头对自己笑的画面。他是元婴修士,那会儿却像普通的炼气弟子。才让她心动。

她想骗自己,不记得前世,她就是肖怜儿,她没有易轻尘的记忆。她骗得了自己,骗得了拿着她本命玉牌的韩修文么?骗得了没有本命玉牌也知道易轻尘还没魂飞魄散的明彻么?

鼻腔泛起一股酸意,让她背转了身,像是沉浸在丹树成林的美梦中,不叫他看到她眼里的浮起的悲伤。

本命玉牌毁掉容易。她能将自己的魂魄散掉吗?

是什么因果,才让她这一世也不得安宁?

肖怜儿喃喃说道:“你找了易轻尘快五十年,你会不会还要找她一百年?”

她其实想说,她并没有化神飞仙的欲望。上一世如此。这一世,依然如此。

能结婴活八百年,已经是极漫长的一生。能不能,再给她一百年时间。让她救出师傅,给师尊炼制一枚增元丹。杀了韩修文。

她对飞仙长生,实在没有太多的兴趣。

“放心吧。用苍澜大陆换一个易轻尘。全道门的人都会觉得划算。只要她还在苍澜大陆,她就跑不掉。”明彻太有把握,他似乎玩心大起,又一枚玉签弹出,握着肖怜儿的双肩看过去。

一池透明的水,纯净得让人用手去触摸也觉得亵渎。水中能看到似白玉雕成的藕。藕节上长出绿玉般的长茎。叶青翠,叶心蓄着团指头大小的露珠。数不清的重瓣莲花错落有致地长在池中。一朵正在盛开,花瓣层层变化。不多不少,正好九色。

莲开九色,花瓣飘落,无声融化在池水里。剩下的莲蓬厚实丰满,一层层柔和的光晕散开。

在秘境中,肖怜儿摘到了丹果,挖到了阳芝。认得妙手云定下一半飞龙髓。唯独不知世间哪有九色莲子。

九色莲子!只要拿到,师尊的增元丹就成了。师傅的困境也迎刃而解了。看到丹果成排,她没有伸手。如今却被眼前的幻境所惑,伸出了手。

明彻心念一动。九色莲蓬突然变成条斑斓大蛇,咬向肖怜儿的手。

他正等着看肖怜儿吓得大叫一声转身扑进怀里撒娇。没想到肖怜儿手掌一转,青色的真色化为柔韧的水草飞出,将那条蛇层层绕缠。一枚白色的水刃旋转飞出,咔嚓斩下了蛇头。莲蓬一断,幻象消失。

肖怜儿顿时清醒过来。知道心中有执念才会如此。明彻逗她玩才弄出来的幻境,她却瞬间当了真。一时间脸上发烧,只觉得明彻定在偷偷笑话自己,又窘又气。转念又想,还能这样和他在一起笑闹多久呢?眼里的泪怎么都忍不住。她哽声低吼道:“知道人家想炼增元丹,故意看我笑话是吧?我不看了!”

泪忍了回去,仍浸湿了眼睫,在眼下浸出一片水意。明彻吓了一跳,失笑道:“小气鬼,我哪有笑话你?”

肖怜儿闷声说道:“就有!”

不知不觉间流露出的娇憨薄怒让明彻心动,他捏了捏她鼓起的腮帮子:“跟我在一起,不准念着给清风找增元丹的材料。”

“我才不是”肖怜儿住了嘴,那股子酸涩已经过去了。她睁开眼睛,幻境已经不在。两人正偎依坐在擎天楼顶。

明彻想起了默然倚在丹室门口的花知晓。几百年,就因为道魔分歧,她与若水分离。再相见,已经天人永隔。他心头一悸,拥紧了肖怜儿:“上次在青阳城是我想岔了。这次我不会让你走。”

她不走,她该怎么办?情越深,越伤人。到时候他又该怎么办?

幻境消失了。她也从梦里醒来了。

“只有易轻尘的命才能换到琅玉果么?就没有别的办法?我是说,你都找了那么久,都没有找到她。”肖怜儿捉着他的袍袖,手指轻轻揉搓着袖上的纹饰。仿佛这样,才能掩饰她的紧张。

“一百多年前,易轻尘不长眼睛杀死了水天蛟。偏偏它是下仙界的水天蛟中,唯一苏醒了银蛟血脉的后人。银蛟看守着天神花园数万年。神君赐了它一枚琅玉果。妖兽的感应总是强过人类修士。它感觉到易轻尘没有死。用琅玉果作为杀易轻尘的报酬。别的办法”明彻把下巴搁在她肩上,在她耳边低声呢喃,“去天神花园求神君赐一枚琅玉果。”

去上仙界?五千年来下仙界都无人化神飞仙。肖怜儿沉默了。

一百多年了,她为了韩修文一句话飞到沧浪海杀死了水天蛟。有因有果。那就让银蛟来为它的子嗣报仇好了。

“为什么它不自己动手?”

“上仙界的人不能在下仙界久留。不然,上仙界随便来人,下仙界的修士还有活路么?”

“魔门主君是你什么人啊?”

几万年前的丹神君。几万年前服下幻神丹的可怜女仙。明彻不过三百岁出头。肖怜儿只盼着她千万不要是他的亲人。

“我母亲。”

三个字摧毁了肖怜儿所有的念想。

在心爱的女人和自己的母亲之间做选择。没得选。

肖怜儿镇定下来:“明彻,你有没有九色莲子?”

明彻哈哈大笑:“有啊,你跟我回黑魔山,我就给你。”

黑魔山无尘池,满满一池九色莲,你不是看到过了么?他隐瞒着没说,只等着她亲眼瞧着,亲手去采。

“你是不是有很多增元丹什么的?给我一枚也可以啊。我将来找到易轻尘的下落,一定告诉你。”

将来,等我了结所有的心愿。就把命给你。肖怜儿眼里雾气氤氲,眉宇含烟。

你来找我,总是想蹭点什么。明彻气道:“没有!魔门把丹果当饭吃,不需要炼什么增元丹。鬼心眼多,还偏长得一副可怜样!我才不上当呢。”

肖怜儿一冲动,脱口而出:“拿我的命和你换行不行?”

明彻脸色大变,蹭地站了起来:“就为了给清风弄这些零碎,你就拿命来威胁我?”

所有的话都堵在胸口,肖怜儿低着头,知道自己心绪不宁:“我不是威胁你我想一个人呆着。”

她转身朝着楼外飞去。

一言不和就开跑?明彻气得肝疼:“你喜欢和我在一起,就为了我能让你吃肉喝汤?”

肖怜儿站在门口回头,秀眉倒竖:“我能把命都给你。讨你一枚九色莲子,你还嫌我要的多?跟着你蹭肉喝汤怎么了?小气!”

可他就喜欢她腻着他蹭好处的无耻样啊。明彻扑哧笑出了声,指着她:“你跑?你敢跑我就不帮你和顾小风!”

这时擎天楼门口响起于涵的声音:“少君,于涵胜了。”

“爱帮不帮,省得说我占你便宜!”

门突然打开,肖怜儿昂首走了出去,目不斜视。

明彻脸上的笑瞬间收了,嗯了声:“知道了。”

于涵娇笑道:“少君,你答应许我们姐妹们的好处呢?”

明彻那有心思和她继续说,身影一晃已出了擎天楼。

于涵呆了呆,回身急喊:“少君,你可不能赖账!”

外面擂台上,第二轮已经开始。

肖怜儿从擎天楼出来,站在拱形回廊上,看到韩修文与魔门一位长老对峙。她停下了脚步。

擂台上,韩修文心里七上八下。

魔门来了名长老,点名激他出战。只是元婴初期修为,要和他斗神识。

韩修文不想应战。那晚他被明彻的神识所伤,虽然只受了点轻伤,但是他隐约感觉到自己神识不稳,竟然又看到了若水道君。

“为防止神识受伤。我们文比。”魔门长老说道。

所谓文比,就是双方神识不直接攻击对方,擂台中间浮着十只红绸结成的花结,外面罩着一层防御护罩。彼此用神识攻破护罩,谁抢的花结多,谁胜。

修为比他低,又点名要自己出战。魔门知道那晚他毁灭长街的事。韩修文心里有苦说不出。他正想着办法推却,而广场外的修士中不知是谁喊出了声。几千修士齐声呐喊,为自己助威。他不应战,元道宗就此抬不起头。

哪怕输,他也要出场。

两人浮座在擂台两侧。为示公平,十个护罩分别由魔门和道门设制。彼此攻击对方的防御护罩,速度快,就能再抢多的花结。

韩修文阖上了眼睛,十个花结清晰浮现在眼前。神识一动,探了过去。

第六十一章诱神入画

韩修文将神识凝结如线,轻轻触动小巧的护罩。

神识映射天地。他回到了还是筑基弟子的时候。

掌门道君的大徒弟,苍澜大陆女仙们爱慕的翩翩竹公子。三宗四门里,有比他筑基早的,却没有他的身份地位与如玉容颜。

师伯们都是元婴,哪有心思打理庶务。他那样年轻,就已经着手处理宗门事情。

将来,他会从师尊手里接过掌门之位。

那天是元道宗开山门的日子。春暖花开,一派祥和。

他正在北辰殿处理事务。看到师尊牵着个小姑娘迈过了殿门高高的门槛。

“修文哪,这是你师妹,她叫易轻尘。可是棵百年难遇的天材,十岁就炼气九层大圆满了。呵呵。”

若水道君呵呵一笑,把他的心泡在了酸涩之中。他多么嫉妒眼前这个水晶般剔透的小丫头。

还没有筑基,师尊带着她离开了元道宗。一年后,他们回来了。又隔了半年,易轻尘欢快地来找他,扬手拿出了一把和她差不多高的紫晶大刀:“师兄!师尊帮我收了紫翼雄师的魂魄。左岩真人亲手炼制了半年才炼好呢。”

那一刻,他真是恨她。

最终她还是不如他啊。幻境在这一刻突然消失,韩修文的神识卷走了一朵花结。

对面,魔门长老对着的一朵花结轻轻颤抖,还没成功。

四周爆发出海浪滔天般的喝彩声。韩修文微笑。幻境终究是幻境。他记起对易轻尘说过的话:“六百年后,我若无机会修炼至元婴后期大完满,进阶化神,只有陨落的下场。心魔与我何干?”

不能化神飞升,就是若水道君的下场。他何惧心魔?韩修文的神识探向第二个花结。

神识一触,场景又变。

他跪在若水道君面前求他:“我对轻尘一片真心。”

若水沉默着。

殿门外探出易轻尘娇美的脸。

她的脸瞬间出现在新房里。盘起如云发髻,脸酡红如饮佳酿。

他手持双凤钗插进乌黑的发髻。

易轻尘扬起脸,痴痴望着他。

突然变成了若水的脸,眼神冰冷:“轻尘又出去了?”

他惶恐委屈:“她不喜留在宗门静修。我也不想拘束着她。”

若水道君不语不发,转身离开。

“轻尘,你多留在宗门修炼吧。这些东西你自己留着用吧。”

“师兄,你又多心了。你不用,你就扔了吧。师尊年纪大了,我去哄哄他。”

他抚过成堆的玉匣:“师妹的心意,我怎么舍得扔弃。”

丹鼎开启,一枚枚丹药飞出,多的让他眼花缭乱。丹药聚在一起,变成了眼前的花结。第二枚轻巧卷了过来。

四周欢声雷动。魔门长老刚卷走一个花结。韩修文信心大增,再次探向第三个花结。

眼前的幻境再也不是他的困扰。几十年岁月也就那么几个片段。成婴,提升丹术。惊喜地看着易轻尘拿回来的天材地宝。

再睁眼,魔门长老卷走了第二个花。他面前只剩下最后一个。道门如何加持的法术他早就了然于胸。加快速度,他就胜了。

拱桥上,飘荡的轻纱背后,肖怜儿紧紧抓住了栏杆。

明彻从身后围上来,将她困在胸膛与栏杆之间,轻笑道:“昨晚韩修文与我神识相斗有点走火入魔,我不能给他更多的时间休养。所以第二场就让画长老去了。韩修文想赢,我便让他赢。每个花结外的护罩都是一座专为他设下的陷阱。画长老表面上在攻击道门的护罩。事实上却在分神探知韩修文神识深处的记忆。让他一步步领先。有了赢的希望,他就会认真的继续。你瞧,这是第五个了。我们要的是他最近二十年的记忆。我期待着他告诉我,易轻尘的下落。”

肖怜儿的后背顿时绷紧了。

“哪怕他也不知道,我可以用赢来的地界换全道门替我寻她。如果他吐露出什么腌臜事,可以用这个把柄要挟他放了清风。别太担心。”

风吹起轻纱拂来,肖怜儿眼前一片模糊。

韩修文最后二十年记忆里印象最深的是什么?

他吸尽易轻尘的修为,把她当成炉鼎。一夜欢好后被人鱼肉的炉鼎明彻知道韩修文怎么待易轻尘,将来他知道她是易轻尘的魂魄投胎转世,叫她如何面对他?

她瞬间心痛如绞。他马上就会知道了,他只要知道易轻尘自爆元神还没死,就一定会猜到她投胎转世深深的羞耻感让她猛然推开了明彻。

自己真不该回天穹峰来。

她回来做什么呢?

她还是做不成肖怜儿,这一世还是要和韩修文那个禽兽牵连在一起。

“还真生气了?不就一枚九色莲子么?小气。”他故意昂起头,只用眼角的余光瞟着她,随手扔出半个莲蓬,“没吃完,啃了一半。还有几枚莲子,赏你了。”

半个莲蓬在手,清香扑鼻。肖怜儿紧紧握着它,心里轻轻叫若水道君:“救我呀,师尊,你出关带我走好不好”

眼泪夺眶而出,瞬间倾泻了一脸。

“哎哟,这就感动得眼泪汪汪哪?像个讨不到糖吃就打滚哭闹的小孩。”明彻大笑,伸开双臂抱住了她。

他笑起来的时候,阳光全聚在他眉心。仿佛这世间的阴霾都不能染上他的面颊半分。

肖怜儿脸抵在他胸前,泪无声染在他衣襟上。她心酸地想,我要走了。

擂台上韩修文正陷在幻境中。他微笑地看着晕睡在榻上的易轻尘,手指轻轻抽开了她的腰带。

若水道君突然出现在竹屋:“轻尘回来了?”

瞬间他手忙脚乱,有种被若水发现的恐慌:“师尊,她,她还没有回来”

不!若水死了。这是他的幻觉!

韩修文脑中一荡,与若水站在了红叶谷上空。

他抽出了竹笛指着若水:“你死了!你化神失败了!哈哈你骗不了我!我再也不会怕你!”

若水老神在在,还是那副轻蔑的模样:“我没死?谁说我死了?我是道门中唯一的元婴大圆满修士。我将成为五千年来苍澜大陆唯一能化神飞仙的修士!”

“你看看你,皮包枯骨,白发纠结,你没有修为了。你早在多少年前就化神失败,修为尽失了!你已经死了!我亲自引爆真气,让你经脉爆裂而亡!谁都查不出来,你休想威胁我!”韩修文手中竹笛射出青紫二色的真气,狠狠击在若水道君身上。

若水道君口吐鲜血,身影像镜子一般,片片碎裂,渐渐消散。

“砰!”

擂台上,韩修文突然发出一道真气,将面前第五只花结击得粉碎。

道门元婴们倒吸口凉气:“韩掌门这是怎么了?”

韩修文心神一震,自幻境中退了出来。魔门长老勾走了第三只花结。他眼神微眯,突然再次出手,又击碎两只。悠然说道:“我有四朵花结。魔门输了。”

魔门长老怒道:“你这是作弊!”

韩修文笑道:“咱们比试谁用神识卷走的花结多。可没规定不能击碎摧毁。我并未用真气卷走花结,不算作弊坏了规则吧!”

他这样一说,四周道门修士一愣,纷纷大笑起来:“要怪,就怪你自己神识不如人,动作太慢!”

“就是。如果你和韩掌门一样,卷走四个花结,韩掌门摧毁一个,你也可以动手。最多也就是平局罢了。”

“道门胜!”

“道门胜!”

细想韩修文的确没有坏规则,只是钻了个空子。魔门长老起身,冷笑道:“就算道门赢了这一场。还有八场。”说罢拂袖离开。

欢呼声四起。

时近正午,玉和真人宣布未时再继续打第三场。

硕大的光屏上,白雾覆盖上一块道门选中的地界。

“画长老回来了。他最擅长以神识入画。看看这次他画里有些什么。”

难道让她再看一次韩修文如何把易轻尘当成炉鼎?肖怜儿摇头:“明彻,我不想去看。”

“怕对掌教不敬?你师傅都关进戒律院了。你不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怜儿,你怎么突然多愁善感了?”明彻看着她渐红的眼眶,蹙紧了眉。

再拒绝,明彻就起疑心了。肖怜儿望着他神采飞扬的脸,心冒着丝丝寒气。如果有一天,明彻知道自己便是画中的易轻尘,他会赞自己一声做戏做的好吗?她努力挤出笑容来:“我是外人,你们议事,我在不太方便。”

“你蹭我好处的时候当我是外人吗?”明彻嗤笑了声,不等她再说,拉着她飞过拱廊,去了平台。

见着两人携手同来,画长老露出了然的神色。明彻不避讳肖怜儿,他自然也无顾忌。挥手间,空中出现他这一战中得到的最有价值的记忆。

看到若水道君白发曳地,容色枯槁的模样,肖怜儿吃惊地张大了嘴。这是师尊吗?他怎么变成了这样?她颤抖着伸手去摸,手穿过画面,触到了空气。

“傻啊,这只是以记忆凝成的画。半个时辰就会消散。”明彻好笑地握住了她的手。

画没有声音,看到韩修文面容狰狞,真气击碎若水道君的身影。肖怜儿心口一疼,这是韩修文的记忆吗?这个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