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放到了门外。”宫婢笑道。
小臣乙颔首,让她下去。
日头明晃晃,庭中遍植的桃树还有绿叶未落,阳光下,竟是颇有生机。
小臣乙望着天空轻轻地长叹,胸中感慨良多。
小臣乙自十几岁开始就跟着王子跃,许多年过来,眼看着后辛故去,王子跃一年一年地长大成人。
这个主人很好,性情稳重,遇事沉着,对从人也宽和。大概因为实在没什么可担心的,他的娶妇之事就成了小臣乙的心病。
王子跃自幼受母亲引导,热爱武事。
少年萌动,十几岁的年纪,正是青涩男子们满天下对女子唱情歌的时候。王子跃却满身心地扎在武士堆里,到处找人比试。他能够为了用矛打赢长刀之类的事闭门苦练,废寝忘食;也常常离宫去人迹罕至的野中猎巨兽,只为让自己变得更强。
他也有过相好的女子,可是他似乎从不把心思放在这些事情上。一年一年,女子们都成家嫁人,而万众仰望的王子跃却还是孤身一人。
这些年来,商王逐渐将一些战事交给王子跃,他也做得很出色,连南方来献龟甲的部族使者都提起这位王子的威名。但是对于小臣乙来说,他很惶恐,常常觉得自己如果什么时候不小心死掉去见后辛,恐怕无颜面对那尊容。
所以,罂的出现让小臣乙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去年王子跃伐羌方回来的时候,小臣乙就发现他随身佩戴的玄鸟不见了,然后,王子跃让他派人去莘国找一个叫做册罂的女子,小臣乙彻底震惊。
当时他没有意识到,那只是开始。
史无前例的,王子跃心情抑郁,不是为了出征不顺;
史无前例的,王子跃深夜溜出宫去,不是为了夜巡或见商王;
史无前例的,王子跃亲自驾车,上面坐着一个女子;
史无前例的,王子跃出远门,带着女子同行……
这些其实都不算什么,前日王子跃从笤邑回来,就一直与睢罂待在了那寝殿里,一步也没有踏出来。
如果在大邑商,宫中的其他小臣可能会拿“沉溺荒淫”之类的话来劝诫,可是小臣乙不会,对主人这难得的放纵,他感到切切实实的欣慰。
光照从窗外透进来,窗格把光束均匀地分割,淡淡的,像羽毛一样柔软。
外面似有些说话声,低低的,片刻,消失不见。
跃躺在榻上,看着怀中那张沉睡的脸庞,手指轻轻地穿过一缕发丝,触感水滑。
外面的天已经大亮了,罂还在沉睡。
她的身体微微蜷起,头埋在跃的胸前。他能听到她绵长的呼吸,似乎睡得很香,长长的睫毛低低垂下,在两颊落下轻柔的阴翳。
屋子里似乎浮动着温软的馨香,恰如罂身上的那样。
跃的指头缓缓滑过罂的下唇,娇嫩的双唇还带着些红肿。乌发下,一段洁白的脖颈敞露着,上面的红痕密密麻麻,暗示着先前缠绵的炽烈。
跃不想惊扰罂的睡眠,小心翼翼地把身体挪开。撩开衣被的时候,罂轻轻动了动,跃几乎屏息。少顷,罂没了动静,跃才放下心来,轻手轻脚地离开榻旁。
身体有些酸,却像是卸去了什么,并不感到疲惫。背上的皮肤有些隐隐作痛,跃知道那是罂的指甲留下的。
他看看榻上,衣被覆在罂的身上,描绘出胴体的轮廓,娴静而美好。谁能想到,她兴致起来的时候会像一只野猫,又抓又挠,还在跃的肩上咬了一口。
想到这些,跃的耳根隐隐胀热。
当然,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这样索求无度,身体如饥似渴,那些举动近乎疯狂。
是因为遇到了罂么?
跃不禁苦笑,觉得那答案别无其他。
外间的柂上有备好的衣服,跃取下来,一件一件地穿好。
他刚系上黼,忽然听到内间传来低低的轻吟。跃走过去看,果不其然,罂已经醒了,正在衣被里伸着懒腰。
心中像有什么柔软的东西拂过,跃唇角扬起,朝她走过去。
罂方才醒来,发现旁边空空的,正想着跃去哪里了。忽然,一团影子笼下来,她的颈窝落下温热的呼吸。
“醒了?”跃的声音低哑,带着晨起的慵懒。
皮肤传来细细的吻咬,罂笑起来,双臂攀上跃的脖颈。
跃亦莞尔,环抱着她,从那脖颈吻上耳垂。再要移向唇间的时候,却被罂一把撑开。
“还未漱口。”她皱着鼻子嗔道。
跃一愣,无奈地失笑。
这女子有时候怪癖真多。
他佯怒地瞪眼,轻轻撞了一下她的额头,放手起身。
罂望着他轻笑,两眼弯弯。
见到王子跃终于从寝中出来,桃宫的宫人们忙不迭地准备起来。
罂走出来的时候,已经备好了洗漱的水,堂上还有热腾腾的饭食。
这里到底是商王的宫室,宫人们对主人的任何行为都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包容之心。罂自己也做过宫正,知道什么叫做不该问的不要问,不该说的不要说,不该知道的即便知道也要装作不知道。
所以,她和跃在宫人环伺的堂上用膳,跃给她添菜,替她切肉,还把喝过几口的羹汤给她喝,罂脸不红心不跳,照单全收。
用过膳之后,跃履行一个被赶到亳邑来思过的贵族应尽的义务,到邑外去查看庄稼的收获情况。
罂仍然觉得身上酸痛,没有跟去。跃吻吻她,让小臣乙备车。
路上,小臣乙一直微笑,让跃心底发毛。
“笑甚?”走到田埂上的时候,跃终于忍不住问道。
小臣乙摇摇头,却笑得更加灿烂。
跃额角动了动,莫名其妙。
走了两步,他突然想起什么,问小臣乙:“小王和载的事,可探听到了?”
小臣乙颔首,低声道:“探听到了。小王与小王妇如今在奄,王子载据说前几日到了虞,后来却不知行踪,听说大王派去的人跟丢了。”
“跟丢了?”跃一讶。
小臣乙苦笑:“正是。”
跃蹙眉沉吟。
奄也是商人曾经的旧都,王子弓在当地颇有人望,商王把他发落到那里,生活至少不会难过。
可是载……跃知道他的性情向来执拗,这次离宫本是赌气,发现有人跟随,一怒之下全力摆脱倒也不足为奇。
他去了哪里呢?跃觉得有些懊恼,虞离亳不远,若是他早些得到消息,或许可以亲自去寻……
“王子,”小臣乙看跃神色沉凝,知道他又在思虑,岔话道,“我听说王子让人把睢罂的物件都搬去了东庭?王子之意,让睢罂与王子住一处?”
跃看看他,颔首:“正是。”
“王子,”小臣乙皱皱眉头,“恐怕不好。可在东庭留宿之人,只能是王子妇,若传出去……”
“睢罂将来就是王子妇。”跃自然地接过话头。
小臣乙吃惊,想提起睢罂的身世,却又觉得不好直说。停了停,道,“大王还未答应。”
跃知道他想说什么,面色不变:“大王会答应。”
小臣乙看他一副不容辩驳的神情,只得咽下话头,道:“诺。”
这时,田里的邑人发现了跃来到,热情围拢过来行礼。
跃不再说话,露出微笑朝他们走过去。
小臣乙望着跃的身影,心里的感慨又上一层。如今王子跃都学会任性了呢……
罂吃饱喝足,回到寝殿之后,倦意上来,倒头又睡起了回笼觉。
醒来之后,日头已经过了中天。
她闲来无事,就请宫婢带她去周围走走。
亳宫虽不大,却不止桃宫一处宫室。宫婢很懂得当导游,出了桃宫之后,她直接把罂带去参观商汤当年的正宫。
罂来亳宫的时候,曾经远远地看过正宫。不过当时正值傍晚,距离又远,不过匆匆一瞥。如今走进来,却是大不一样。
这宫室意义重大,历代商王都尽职维护。如今虽没了主人,却门庭整洁,彩绘鲜艳。历经几百年,宫室里的树木已经长成参天大木,太阳光几步晒不进来。遒劲的枝干与建筑商古旧的木质相映,无形地提醒着来人此地历史久远。
不过,这里的各处宫室皆门户紧闭,罂跟着宫婢转了一圈,最多只能从门缝里看到黑黝黝的屋内摆设着商汤的神主。
“大王来到才会开门哩。”宫婢抱歉地说。
罂不以为意,想了想,又问:“可知当年的后姞住在何处?”
“后姞?”宫婢摇摇头,道:“不知哩。”
罂点点头。商汤从莘国迎娶后姞,长久以来是个佳话。不过,莘地一直有个说法,商汤当年想得到才干出众的莘国奴隶伊挚,莘国就提出以联姻为条件,把后姞嫁给了商汤。
想到这些,她忽然觉得自己幸运得很。后姞有没有得到商汤的爱她不知道,罂在骊山中遇到了跃,事情发展至今,他们的每一步都是真心实意。
静谧的宫墙外传来牛车辘辘的声音,似乎是宫仆从外面拉草料进来,两个人声在闲闲地谈论着车上的草料够喂养多少牲畜。
罂看看天色,觉得该回去了,于是往回走。
才跟着宫婢走出正宫的宫门,罂就看到跃匆匆朝这里走来,目光相对的一瞬,他的眉间忽而松开。
“怎来了此处?”他走过来,脸上还带着些汗。
“无事出来逛逛。”罂莞尔道。
跃看着她,目光柔和,眼角止不住地弯起。他看看宫婢,道,“退下吧。”
宫婢应声一礼,走了开去。
宫道上只剩罂和跃二人,罂看着他的额上还有汗,伸出手替他擦去。
“收获如何?”她问。
“尚可。”跃低低答道,有些心不在焉。他的眼睛看着罂的嘴唇,一把搂过她的腰,头压了下来。
唇上被热气包裹,罂心中甜甜的,却有些窘,双手扳着他的肩头挣扎:“这是宫道……”
跃轻笑,却不理会,将唇舌探入她的齿间,堵住她的话语。
“跃……”罂嘟哝道,忽然把头偏开。
跃抬眼,看到罂惊异地神色,目光盯着他的身后。他诧异地顺着回头,也猛然吃了一惊。
不远处的墙根下,一个高瘦的影子立在那里。
看到跃回头,那人犹豫了一下,走过来,脸上露出一丝别扭地笑:“次兄。”
55. 高陇(上)
暮色渐渐垂下,几颗星子在厚重的屋脊上露出闪烁的光芒。
桃宫之中,所有的宫人都被提前遣走,到处静悄悄的。
堂上,几支烛燎燃着柔和的火焰,载面对着案上摆满的食物,大口大口地埋头苦吃。
他钻进拉草料的牛车里溜进亳宫,先前突然出现的跃和罂的面前时,全身脏兮兮的。方才,跃已经让他沐浴收拾过,脸上的胡茬刮尽,露出原本光洁的侧脸;身上的衣服是跃的,有点宽大,却还算合身。
这里只有兄弟二人,载也不管什么好看不好看,迅速将案上的食器清空。
跃坐在上首的案前,也不出声打扰,看着他,神色沉凝。
“次兄不用食么?”载嚼完俎中的肉,抬头看向跃。
“不饿。”跃淡淡道,说罢,把面前的肉递到载的案上。
载双目精光乍现,咧嘴一笑:“次兄待我好!”说罢,毫不客气地大快朵颐。
跃看着他撑得鼓鼓的两腮,那样子跟从前在他面前任性时毫无二致,不禁苦笑。这个弟弟自幼娇惯,从前出宫都是前有驭者后有从人,如今只身出来,不用问也知道他的日子过得不舒服。
“听说你去了虞?”他开口问道。
载头也不抬:“嗯。”
“甩了从人?”
载抬眼,有些讪讪,却“哼”一声,道:“谁让他们老跟着我。又不肯明着跟,尾巴一样,像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跃皱眉,道:“逐你出宫并非父亲本意,你失了音讯,宫中可要焦急。”
“兄长要替父亲说话么?”载瞪起眼睛,一抹嘴,正色道:“我知道父亲想什么。他就是想我受不住,乖乖向他求饶。他焦急?他怎还赶走兄长?我当初自请离宫,就没打算过……”
跃的目光凌厉一扫。
载话没说完卡在喉咙里,本能地缩了缩,眼睛里却满是不服。
跃知道这个弟弟脾性,虽冷着脸,却没有继续训斥。
他长长地叹口气,少顷,瞥瞥载:“你接下来要去何处?”
载想了想,道:“还未定下,不过要先去看看兄长。”说罢,他警觉地看向跃,横眉道:“次兄不许告知父亲。”
跃无奈:“既然怕我告发,你来亳邑做甚?”
载嘟哝:“我想着许久不见你,临走来看看也好。”
跃看着他,心有些软。
说实话,他看到载出现时,心里倒是想着把他留下,最好绑起来送回大邑商,免得横生枝节。但是他现在这个样子,跃却犹豫起来。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少年骨头里跟他淌着一样的血,即便被哄着宠着长大,也毫不缺乏闯荡的勇气。当然,也可以说犯傻。
跃感到有些欣慰,却仍然头痛。
“你且留在亳,”他沉吟片刻,对载说,“过两日再走。”
载一愣,立刻抗议:“我不要你送!”
“谁要送你。”跃又好气又好笑,瞪回去,“你不备些衣食财物,如何去奄见兄长?”
载赧然结舌。
除了跃赠他的陨刀还好好地挂在腰间,为了甩开尾巴,他的随身用物在虞尽失,跃说的话倒是确实。
转瞬间,他又想起另一人。
“次兄,”载问,“睢罂如今与你在一处?”
“嗯?”跃看着他,笑笑,“正是。”说着,脸上的光影线条变得柔和。
载点点头。
“次兄。”他犹豫了一下,道,“若是……我说若是,父亲将来仍不许兄长回来,你愿继位么?”
跃一怔,眉间眸光凝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