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王立在殿前,望著水色中模糊不清的宮室樓台,許久也不曾挪動一下。
“大王……”身後,一個悲戚的聲音傳來,婦妌滿面憔悴之色,望著他,滿面淚痕。她雙膝跪下,伏在商王面前哽咽,“載真的走了……大王,他是你的兒子……他若有閃失,我此生何望……大王……”她越說越悲傷,嗚咽不止。
商王仍望著天空,沒有回頭,也沒有開口。
良久,他長長地嘆了一聲。
婦妌一怔,抬起頭來。
“來人。”只听他開口道。
小臣庸過來。
“將王后帶回,無我命令,不得踏出宮門一步。”商王淡淡道,說罷,看也不看婦妌陡然蒼白的臉,徑自走開。
秋雨連綿地下了大半個月。
王宮中的人們仍然照常忙碌,小宰奉商王之命處置了幾個當眾亂嚼舌根的宮僕之後,兩位王子的事再也沒有人敢明里議論。事情來得突然,消失得也突然,王子弓和王子載的名字就像沉睡的猛獸,冥冥地蟄伏在人們心底。
雨水停住,棠宮中剛清掃去棠樹的枯葉,許久未曾駕臨的商王突然出現了。
罌在詫異之余不敢怠慢,指揮著眾人將一應用物擺設齊整。
出乎意料的是,商王並非一個人來。他牽著一個小童,那模樣,罌想了一會才想起來,竟是王子弓的幼子。
商王身披長衣,步伐依舊硬朗,踏入庭中之時,臉上卻沒有了從前觀賞棠樹的愜意之色。小童滿臉稚氣,跟著商王,腳步有些吃力,兩只眼睛不時地瞥向四周。
罌偷眼看去,只見商王似乎黑瘦了許多,雖仍然精神,兩道濃眉間卻總蹙著一道深溝。
商王牽著小童在堂上坐下時,小臣庸遞上水盞。他飲一口,忽而抬頭看罌︰“怎不加野菊杞實?”
罌一訝,答道,“如今天涼,野菊性寒,恐不宜。”
商王淡淡道︰“杞實便可。”
罌答應一聲,看看婦仟,她會意,即刻轉身往庖中。
小臣庸照例送上來兩摞簡牘,商王翻了翻,神色無波。片刻,卻停了手,閉起眼楮,揉了揉額角。
“鬼方可有消息?”他問。
小臣庸答道︰“還未曾送來。”說著,他瞅瞅商王的臉色,道,“大王昨夜未曾安眠,不若往寢中歇息?”
商王微微擺手,卻忽而看向身旁的小童,臉上露出微微的笑意︰“服,你不是識字麼?來,看看這牘上寫了什麼。”說著,將一片木牘遞給他。
王孫服接過木牘,看了半天,道“王……我……有……”再往下,他搖搖頭,“不識得了。”
商王低低地笑起來,將王孫服摟到身旁,道︰“我來教你。”說罷,他照著牘上念了一句,王孫服低著頭,卻沒有出聲。
“怎不念?”商王問。
“祖父……”王孫服抬起小臉,怯怯地望著他,“我想念父親和母親,他們何時歸來?”
這話出來,堂上眾人皆變色。
罌的心也蹦了一下。
只見商王看著他,笑意凝在唇邊,沒有答話。
“你不是愛玩干戈,去玩吧。”商王沒有發怒,放開王孫服,聲音仍舊和氣。
王孫服或許也明白了什麼,答應一聲,乖乖地走到堂上。
隨行的小臣馬上拿出一副木制的小干戈,一名武士走過來執干,王孫服執戈。孩子畢竟是孩子,拿到了玩具,臉上即刻換了表情,開始認真地與武士對練。
木戈擊打在干上,發出清脆的聲音。商王坐在案前,看著堂上王孫服擊打的身影,表情靜默不明。
對練許久,王孫服氣喘吁吁,忽然停了下來。
“怎麼了?”商王問。
“祖父,”王孫服疑惑地問,“為何我總也不勝?”
“嗯?”商王眉頭一動,笑起來。突然,他轉向罌,“睢罌,你來說說為何。”
罌怔了一下,看看商王,又看看王孫服,思索片刻,道︰“因為這干戈都太過堅硬。”
“此話何解?”商王饒有興味。
“凡交戰,必有一方退敗,方可論勝負。”罌心平靜氣地說,“雙方強硬相當,則恆以對峙,即便雙方血流心損,豈有終時。”
“哦?”商王看著她,目光在黑沉的眼底流轉,“可若無堅強,何以為兵?”
罌按捺著心跳,緩緩道︰“故曰,兵者凶也。”
商王盯著她,下顎微微收緊。
堂上的王孫服看著他們,並不大明白,正要再開口,小臣庸卻從堂外匆匆地進來。
“大王,”他一禮,神色不定,“王子躍已歸來,正在宮前。”
50、归来
堂上的人皆惊诧。
“王子跃?”商王简直不敢相信,“何时回来的?”
“就在方才。”小臣答道。
“带回了王师?”商王问。
“非也。”小臣道,“只有随从十余。”
商王面色复杂,双目铄铄。
“召来。”少顷,他神情稍稍恢复镇定,沉声道。
小臣答应一声,退下堂去。
罂仍立在原地,看着小臣的背影匆匆消失在庭中棠树之后,方才的话语仍在脑海中回荡,只觉呼吸也停顿了。
胸口不可抑制地撞将起来,喜悦像喷泉似的倏而涨满心中。
她两眼定定地望着堂前,手指紧攥。
跃,你果真回来了么?
“……睢罂!”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罂转头,却见小臣庸看着自己,低低地说,“快退下!”
罂看向旁边,只见殿上的人都已经朝堂下退去。她瞥瞥商王深沉地脸色,心中虽不情愿,还是不敢怠慢,答应一声便朝堂后退去。
快走到壁后的时候,罂稍稍转回头。堂前,一个身影正在走来,虽很远,却足以撩动心底。那画面只有一瞬,她不能驻足,堂上的所有都消失在视野之外。
“父亲。”跃一步步地走到堂上,向上首的商王一礼。
商王看着这个突然间回来的儿子,微微颔首:“嗯。”
跃抬头。
上下二人目光相接,商王的视线扫过跃风尘仆仆的装束和明显晒黑了许多的面庞,那双目中含着某种急切。
“孺子归来,鬼方如何?王师何在?”商王话音无波无澜。
“王师入鬼方之地三百里,我令兕任代为大史,先一步赶回。”跃答道。
“我还未死!”商王看着他,神色沉沉,“普天之下,万国莫逆!征伐险恶,你为大史,手握上万性命。大邑商无论出了何事,于你仍唯以王命,岂得擅离职守!”
跃受着训斥,没有反驳。
话音落下,堂上鸦雀无声,隐隐的威压却有增无减。
“孺子归来,是要问你兄长与载之事么?”商王缓一口气,怒色稍解,瞥瞥他。
“正是。”跃直言,按捺着突撞的心跳,沉着道,“我听闻兄长与载离宫,不知确否。”
“确实。”商王道。
跃抬头望着商王,声音微微带着激动地起伏:“父亲,兄长当上小王已有多年,民人莫不称颂。父亲即便不喜,岂可已这等罪名将兄长废黜!”
“民人称颂?”商王不急不缓,道,“孺子,你兄长劝我轻刑罚减征役,又劝削牺牲之数。他上回去相遇到贵族作恶,便当即处以劓刑。你兄长虽有平民赞颂,却与贵族交恶,何来人望?”
跃皱眉:“刑罚征役过重,民为之劳苦;牺牲过多,国力空耗;贵族作恶,则更是引人生怨。这些都是弊政,父亲长久以来亦忧虑,兄长所为并无过错。”
“弊政有如生疾,一朝显露,必长久所积。”商王严厉道,“医者治疾,必以巫觐祈之,食以辅之,其后才以药石,初即以猛药,则有损无益。”
商王道:“为王者,审时度势乃首要,你兄长虽忠直,却心浮气躁,何以成事!”
他的声音不大,却如金石掷地,铿锵有声。
跃望着商王,天光并不明亮,他的脸半明半暗,带着些陌生的清癯。跃忽然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只觉这个父亲的想法,自己似乎从未真正了解过。
良久,他开口道:“可鸩羽之事,兄长乃是冤屈。”
“鸩羽之事我自有主张,”商王道,“我让他去了奄,那里有宫室族众,你兄长即便是庶人也不会受亏待。”
跃没有说话。
商王叹口气,神色稍缓:“孺子,我又何尝愿意将你兄长落上这等罪名。”
“父亲可曾与载说过这些?”跃问。
“载么?”商王露出一丝苦笑,道,“他离宫也好,锐气太重,放任则迟早自伤。”停了停,他说,“我亦命人暗中保护,载不会有险。”
跃立在原地,没有说话。
“下去吧。”商王露出疲惫之色,“明日往亳思过。”
堂外,秋风清冽。
跃走下石阶,每一步都觉得生浮,却又沉重不已。
千里归来,他知道事情不一定能挽回,却没想到自己已经站到了商王面前,却什么也做不了。
“……跃,这个小王本是权宜之计。”他想起那时兄长对他说过的话。
王子么?跃望着天空,忽而露出一丝苦笑。
庭中棠树已经开始落叶,细细的树枝露出来,掩映中,跃瞥到廊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罂望着他,距离虽远,跃却能感觉到那双目中的欲语之色。
跃注视片刻,微微颔首,朝宫外走去。
跃返来,并未张扬。离开大邑商的时候,自然也并没有像王子弓和载那样引得民人倾城相送。
天还未亮,跃的宫门开启,一辆马车停在那里,后面只跟着十几武士。
秋风从平原的另一头吹入宫道之中,带着一夜的凉气,已经能让人不经意地打个颤。
跃深吸一口气,回头望望身后仍被夜色笼罩的高墙和重檐,目光沉静。
“王子……”随行的小臣乙看着他,脸色愁苦。
“出城。”跃神色平静,吩咐驭者。
车马辚辚走起,在寂静无人的宫道中越跑越快。
东方渐渐露出一丝淡淡的白光,破晓在即。快到城门的时候,跃突然望见前方道路上站着一抹人影。待走近,他心头一震,喝道:“停!”
微弱的晨曦淡淡降下,罂独自伫立在路旁,双目清亮。
“你去何处?”罂问道,声音清澈,轻如和风。
“去亳。”跃答道,片刻,补充:“父亲罚我思过。”
罂没有接话。
黯色浓重,二人的脸都不甚清晰,却能感受到对方的注视。
跃心里苦笑。他没有指望自己回来的事能瞒过罂,但他也一直没有去见她。并非忘了,而是离别在即,见了面也是徒增惆怅。
罂没有质问跃为何不来见自己,看着他,轻声道:“我随你一起去。”
心底似有什么抚过,和缓而温暖。
跃看着罂,却并无喜色。
“我去亳,乃是受罚。”跃说。
“我知晓。”
“你是宫人。”
“大王曾说,我何时离去皆随我意。”
跃的眼底光泽微动。
“我也不知何时才可归来。”
“正是因此,我若不跟着,你就不知又要瞒着我去何处。”
跃看着她,笑容在唇边慢慢绽开。他深吸一口气,忽然站起身来,从车上跳下。
罂惊呼的声音刚出喉咙,她已经被跃一把抱起放到车上。
有力的手臂牢牢将她搂在那温热的胸前,“前行!”只听跃低吼一声,驭者扬鞭,马车朝晨曦渐明的宫门走去。
51、亳邑(上) 。。。
罂从莘国到睢国,最后来到大邑商,似乎每一程都盘算了许多。诸如新环境会怎样,人情如何,有没有危险,工资多少……她却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离开大邑商,竟是一动心就下了决定,而且是跟着一个被赶出去受罚的男人私奔。当然,跃也不算普通男人,他好歹是个王子。
罂坐在马车上,望着道路两旁的农田和桑林,心猿意马。她抬眼看看身旁的跃,天已经全亮了,太阳的光辉从天边的破云而出,洒在跃的一侧脸颊上,英挺的轮廓线条分明。
这可算不得亏。心里满意地嘀咕。
“想什么?”跃发现了罂嘴角上的隐隐笑意,眉梢一扬。
罂笑笑,摇了摇头。
跃注视着她,唇角也微微扬着。
“凉么?”他问。
“不凉。”罂轻声道。
跃抬抬手,将她披在外面长衣拢了拢。
罂笑了笑,淡金色的晨光斜来,她的睫毛如羽翼一般微微颤动,皮肤和柔润的嘴唇也泛着晶莹的光泽。
跃的心一动,想低头过去,却瞥见车旁的小臣乙正斜眼看着这里。路上,已有附近乡邑的族长领着邑众往商王的籍田里耕作,三三两两地走来,好奇地看着这队早起的旅人。
有人似乎见过跃,露出疑惑的深情,与旁人嘀咕。
“走快些。”跃淡淡地吩咐驭者,却将罂的手牢牢握住。
亳在大邑商的东南,有两三日的行程。
罂却不觉得劳累。或许是天气凉爽,或许是王宫的马车舒服,不过,罂觉得最重要的一点是有跃陪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