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与他对视一眼,瘪瘪嘴角,莞尔地不再言语,
夜幕垂下,商王在宫中设宴,用白日里的祭肉和祭酒款待参与祭祀的贵族。
宴饮的大殿烛火明亮,大大小小的摆设铜器闪着锃亮的光泽。上百的案席坐满了人,宫中仆婢穿梭来往,食器菜肴无不精致,处处展现着大邑商的威仪。
商王与刚刚巡视南方回来的师般说过话,饮一口酒,开始用膳。
身旁的小臣庸将一只小簋中的羹汤盛到白陶碗中,递给商王。
商王饮一口,目光忽而顿了顿。
“葵羹?”他抬头看向小臣庸。
“正是。”小臣庸微笑答道:“此羹乃是小王亲自熬制。”
商王讶然,看向坐在不远处的王子弓。
王子弓在座上向商王一拜:“我上月路过洧地,见野葵正盛,思及当年母亲的葵羹,便采了些回来,今日正好献与父亲。”
商王看着他,沉吟片刻,微微颔首。
“此羹我多年未食,不想方才尝得此味,甚是讶异。”他含笑,道,“是你母亲当年教你的?”
王子弓莞尔:“母亲当年不曾教我,只是做羹时,我常常跟在一旁,眼观而习得。”
商王看着白陶碗中清澈的羹汁,颇有感慨,道,“我未继位之时,常在民间。你母亲不计苦累,一直伴我身旁。有一回路过洧水,食物不继,你母亲就采野葵熬羹果腹,其味甚是鲜美。你母亲离世之后,我再也不曾尝到葵羹,不想……”商王神色微微黯然,眼角泪光浮动,没有说下去。
“大王……”妇妌面露柔和之色,轻轻抚着他的手。
王子弓离席上前,从簋中再盛起一碗葵羹,双手向商王奉上,低声道:“母亲虽去,其音容仍在我心。人有命在天,父亲身体安康,母亲亦含笑黄泉。”
商王看向王子弓,没有接葵羹,却长长地叹口气,用力抚着他的背。
在场众人皆动容,纷纷忆起当年后癸之事,交口赞颂后癸的美德。
凡伯与凡尹见此情景,相视一眼,脸上皆露出欣慰的笑意。
夜色不知不觉地变深,商王的筵席也在酣香的酒气中渐渐散去。宫前车马水龙,醉酒的贵族们在侍从的搀扶下离开大殿,众人来往相送,笑语声声。
凡伯踱出殿外,望望灯火通明的大殿,又望望天空,长吁一口气。
凡尹跟在身后,微笑道:“幸得国君先前向王子一番劝诫,先王后若有灵,亦当安心。”
凡伯苦笑:“但愿如此。”
商王夜晚畅饮,宴席散去之后,由小臣庸搀扶回去。
王子弓留在殿上,知道送走最后一人,才让小臣准备车驾回宫。
“兄长。”他正要上车,忽然听到身后一声叫唤,回头,却见是载。
“载?”王子弓讶然:“你怎还在此?”
载赧然笑笑,道:“我看兄长一人应付,就留了下来。”
王子弓看着他,眉间舒开,拍拍他的肩头。
“我无妨,”他莞尔,关切地问,“你不是腹痛么?方才可用了药?”
载挠挠头:“我腹痛乃是腹中饥饿所致,用过膳便好了。”
“嗯?”王子弓一愣,片刻,忍不住大笑起来。
“你啊……”笑过之后,他无奈地摇头,看看天色,道:“时辰不早,快回去歇息。”
“嗯。”载咧着嘴,向王子弓一礼,“兄长慢行。”说罢,转身离去。
才走两步,他忽然又收住脚步,转过头来。
“怎么了?”王子弓问。
“兄长,”载望着王子弓,脸上的笑谑之色收起,忽而一本正经,“次兄与我都觉得你将来必定是天子。”
王子弓怔了怔,笑意凝在唇间。
他看着载,忽然觉得这个少年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只会处处惹人生气的孩子,那双目清亮而认真,说话虽然仍然稚气,却俨然已是个大人的姿态。
“知晓了。”少顷,王子弓轻声道,“去吧。”
载的脸上重新扬起笑意,转身朝宫道的另一头走去。
夜色中虫鸣声声,罂掌着烛火,将棠宫巡了最后一圈才回到自己住的庭院。
今日商王祭祀后癸,没有来棠宫。所以宫中清闲得很,罂睡了大半日,到了夜里反而睡不着,要起来走走培养瞌睡虫。
她推开房门,正要把松明放到壁上,突然被案前一个身影吓了一大跳。
“真胆小。”载倚在案上,一副慵懒的神态。
罂瞪着他,抚着笃笃直跳的胸口:“你怎进来的?”
“翻墙。”载轻松地说。
“这可是我的卧室!”
“别人的卧室我还不来呢。”载不以为意。
“你来做甚?”罂皱眉。
“来找你说话。”载说。
罂无语。
她已经闻到了载身上散发的酒气,这小子和跃一样,喝醉了就喜欢翻墙进来聊天。
“坐。”载指指案旁的茵席,像主人一样对罂招呼。
罂走过去,坐下来。
“说什么?”她问。
载想了想,道:“说说我兄长。”
“跃?”罂问。
“你想听我也说。”载说着,拿起陶壶往案上的水杯中倒上水,“咕咕”饮下。
罂无奈地看着他,等他开口。
“我有兄弟姊妹六十余人,只有长兄、次兄与我是嫡子。”他放下水杯,擦擦嘴。
“我听说过。”罂答道。
“我父亲最爱我,最不喜长兄。”载说。
“你怎知?”罂问。
载白她一眼:“是个人都能看出来。我幼时,兄弟三人一道闯祸,父亲罚长兄最重,我最轻。他要出去巡猎,也常常带我不带长兄。”
“那是因为他是长兄。”罂说。
“我先前也这么觉得。”载说,“可我有一回听父亲亲口同师般说,他的儿子里面我性子最像他,长兄最不像他。当年后辛去世,许多王妇争当王后,也是因为我,母亲才当上了王后。”
罂无话可说:“哦。”
妇妌想让载当商王的意图早已不是传闻,如今看来,她倒不是全无把握。
“那……”罂瞟瞟载,“跃呢?”
载说:“我父亲也喜欢次兄。可每次碰到这种议论,次兄总退避一旁,他说他不愿继位。”
罂颔首。
她想起跃也曾对她说过她不想当商王的话,再看载,忽然觉得跃的母亲如果在世,恐怕也要跟载一样。
“你母亲当年若留在大邑商,我和次兄或许都做不成嫡子,如今倒也轻松。”载突然道。
罂没想到他突然提起这个,哑然笑了笑。
“可她未曾留下。”她说。
载沉吟,问,“你母亲当年突然离开大邑商,你可知是何缘故?”
罂摇摇头,看着载:“你知晓。”
载眉头一扬:“我也不清楚,不过我曾听我母亲提起,你母亲是突然离开的。后来睢侯向我父亲求娶,我父亲才将你母亲赐给了睢侯。”
“哦?”罂讶然。
“不过你母亲也并非从此不来大邑商,”载说,“我父亲曾有意让你母亲做生妇,召她来了几回,你还咬了我。”
“我知晓。”罂淡淡道。
载正要在说话,门上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击声。
二人皆讶然。
“何人?”罂问。
“是我。”门外一个低低的男声道,“王子不好了!大王突然病发,昏厥不醒!”
48、废黜
商王突然病倒,宫中猝不及防,一阵忙乱。
虽然事情发生在深夜,却传得很快,第二天早晨罂起身的时候,就听见棠宫的宫仆们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白日里还好好的,如何到了夜里便不省人事?”
“我也觉得奇怪,莫非真是大祟?”
众人忧心忡忡。
“说到大祟,我前两日路过那被雷击的大树,可当真凶悍。”妇仟叹气道,“原先大得枝叶蔽日,如今只剩半截焦黑的树干。”
这话出来,众人相觑,似乎空气也凉了几分。
“胡言什么,快去做活。”罂从廊下走出来,严肃道。
众人见她来,忙唯唯行礼,各自走开。
罂看着他们,心中也觉得不大安稳。昨夜载匆匆离开的情景还在脑海里,那紧张的样子与先前判若两人。
如果跃也在,他大概也是差不多反应吧?
罂心里想着,越发担心起来。
棠宫里无事,商王不来,别人也不会来。罂在廊下站了一会,迈步往宫外走去。
宫道上仍然没有太多的人,时而迎面走来几个小臣或仆婢,无论是缄默不语或低声说话,都能看到脸上担忧地表情。
罂想找个人打听打听,转了一圈,出乎意料地遇到了少雀。
他身着甲胄,手握铜刀,带着十几名武士沿着宫道走来。
两相照面,少雀面露讶色:“睢罂?”
“少雀。”罂走过去,看看他身后的武士,问,“巡宫么?”
少雀颔首:“你来此作甚?”
罂也不隐瞒,说:“我听说了大王之事,过来看看。可知大王现下如何?”
“不知。”少雀微微皱眉,看看四周,严肃道,“如今不是出来打听的时候,王后下令锁宫,无故在外逗留可要拘起。”
罂意识到事态恐怕比想象中要严重,点点头:“如此。”
少雀表情烦躁,道:“这么多方伯诸侯在大邑商,每人少说也有几十上百从人,王师出征又去了大半,就怕有人要乘机生乱。”
罂听着这话,心中愈加疑惑。
“少雀,”她瞥瞥周围,低声道,“你可觉怪异?大王深夜发病,此事本当禁口,竟一下传得人尽皆知?”
少雀的神色陡然一变。
“勿乱想,也勿与他人去说。”他声音沉沉,“回去!”
罂看看他,应了一声,转身走开。
也许是大巫们的祝祷和杀牲起了作用,到了傍晚的时候,商王从昏厥中醒了过来。
消息传出,宫中的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可没过多久,人们又听到了另一个消息。负责调查的小宰在商王昨夜用过的葵羹残汤中找到了一小片羽毛,经巫医鉴别,是鸩羽。
商王大怒,即刻将王子弓拘押了起来。
载彼时正在宗庙为商王祈福,听到此事,即刻赶了回来。可到了商王宫前,他却被武士拦住,说商王余怒未消,任何人不得见。
“王子请回,我等亦是奉命。”守宫的司马苦劝道。
载知道商王脾性,望着殿上的重庑,脸色发白。
这时,他听到一阵哭泣声传来,转头望去,却见一个妇人扯着一大一小两个孩童跪在宫门前。
他认出来,那正是王子弓的妻子妇丹和两个儿子。
“长嫂!”载急忙过去。
“王子!”妇丹鬓发有些纷乱,一把扯住载的衣袖,满面泪痕,“小王一向为人忠孝,岂会做出弑父之事!”
“我知晓。”载只觉心急火燎,问妇丹,“我兄长现在何处?”
“小宰将小王拘在湡宫。”
载颔首,再安慰几句,转身赶往湡宫。
湡宫是先王时的一处宫室,如今已经老旧,常用以拘禁犯事的贵族。
载来到宫外,却也遇到把守的武士,他暴怒地拔刀威胁也毫无用处。
“大王有令,闯宫者与小王同罪。”武士向载礼道,话语坚决,“王子若挥刀,我等亦引颈受死,只是万不敢放王子入内。”
载气得跳脚,却无可奈何,只得悻悻离去。
两边受阻,载只好去找母亲妇妌。
商王昨夜病倒,妇妌夜以继日照料,此时正在歇息。
宫人出来阻拦,载却看也不看,径自走了进去。
寝室中,妇妌还未入睡,正倚在榻上闭目养神,两名侍婢为她揉肩捶腿。
“母亲!”载冲进来,急急地说,“兄长被父亲拘起来了!”
妇妌睁开眼,看看载。
“哦?”她神色平静,“你不是去为你父亲祈福么?时辰还未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