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青年又问,“你是新来的作册?”

罂颔首。这时,她这才发现除了青年,周围不少人都在好奇地盯着她看。

“从何方来?”青年问。

“睢国。”

她话才出口,作册们议论纷纷起来。

“我昨日听册宰说有个睢国作册要来,不想是个女子。”有人道。

“也好也好,”旁人笑着接话,“省得别人说庙宫里只有巫女好看。”

青年也笑,看着罂,道:“未知子何名?”

“罂。”罂答道。

青年颔首:“原来是册罂,我名癸。”

罂正要说话,忽然,肚子低低地“咕噜”了一声。

她窘然。

册癸明显听到了动静,讶道:“你未进食么?”

罂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册癸笑笑,转身向一人招呼道:“宥,你不是有糗粮?分些与我。”

叫“宥”的人是个瘦高个子,就坐在册癸后面。听得这话,他抬头看看册癸,将身旁一个布袋递给他。

册癸将布袋打开,掏出一大块糗粮,递给罂:“吃吧。”

罂讪然,看看那边的册宥,片刻,颔首接过:“多谢。”

小臣把罂的水杯倒满水,罂吃着糗粮,觉得肚子慢慢地舒服起来,不禁一阵心满意足。

“你一个女子,怎会当作册?”册癸看着罂,好奇地问。

罂嘴里嚼着食物,没来得及回答,却听册宰在堂上道:“不得出声,继续抄眷!”

册癸朝那边斜了一眼,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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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邑商虽大,罂初来乍到,生活的天地却有限得很。抄眷的任务繁重,几日来,她早出晚归,不曾有机会到外面去。

不过,她并不算孤独,因为她认识了住在附近的巫女。

这些巫女都是些妙龄女子,平日里敷粉涂脂,打扮得很是美丽。刚来到的时候,巫女们对这个睢国来的女作册也很是好奇,结伴到小室里来看她。一来二往,她们熟稔起来,常常在一起说话;有时罂遇到一些生活上的小问题,巫女们也总能帮忙。

“那些巫女,你勿离得太近。”册癸提醒道。

“为何?”罂不解。

“这都不晓。”册癸瞥她一眼:“你可曾见过她们之中有年老之人?”

罂想了想,似乎的确没有什么大龄的巫女。

“可知为何?”册癸道,“这些巫女都是外方贡来,无一不想着做生妇。她们每日涂粉抹脂,就是为了能被那家贵族看上。”

罂觉得这话偏颇得很,摇头道:“不见得吧,我见她们举止甚是规矩。”

册癸轻蔑地说:“那是你不会看。经常出入庙宫的贵族,几个不与巫女有些瓜葛?”

“像你父亲那样?”这时,正在后面案上写字的册宥淡淡插来一句。

册癸脸红,横他一眼:“多舌!”

罂好笑地弯起嘴角。

几日来,她跟册癸也熟悉起来。

听旁人说,册癸出身不错,父亲似乎是个什么侯。也许是因为这个关系,他在作册中间很吃得开,册宰对他也要礼让三分。他面容也长得俊气,每次从庙宫中昂首挺胸走过,总能收到巫女或过路女子的缱绻目光。

罂曾经好奇地问他为何要当作册。

册癸对这样的提问很不满意:“什么为何当作册,你以为大邑商的作册是一般人可当的?”说罢,他指指作册的厅堂,“别处的这么多作册么?”指指倒水的小臣,“别处的作册有侍从之人么?”说着,脚踢了踢柱子下的铜础,“别处的作册有铜础大殿么?”最后,他指着罂,“还有你,你若不是宗女,来得了大邑商么?”

罂哑然。他说的都是事实,的确如此。

册癸虽平时喜欢摆出一本正经地模样,接触之下,罂发现此人是个十足的话痨。罂性格随和,与册癸十分谈得来,在她面前,册癸似乎有一种过来人的使命感。虽然罂不曾有机会出去,她却从册癸的嘴里知道了许多人和事。

他说,商王即位几十年来,掌管庙宫的贞人换过三位,都很有名。现在的贞人毂更是权重,经手商王所有的占卜,是了不得的人物。

他还说到兕骊。

今日,罂又见到了兕骊。她不知为了什么事到庙宫里来,罂远远望见她站在庭中,与册宰说话。

册癸也望见了,就指着她对罂说:“看那边那女子,知道她是谁么?”

罂点头:“知道,是兕骊,兕侯之女。”

册癸讶然看她。

罂笑笑,道:“我只知晓这些,她是生妇么?”

册癸冷笑:“她才不是生妇,她母亲是生妇,只不过她总爱装得跟生妇一般。”

罂了然,道:“如此,她将来也会做生妇么?”

册癸摇头:“她才不想做生妇,她想做王妇。”

“王妇?”

册癸瞥罂:“你知道她喜欢谁么?”

“谁?”罂问。

册癸一脸神秘,看看旁边,对她低声说,“王子跃。”

罂愣住。

“王子跃的母亲后辛是兕人,兕骊就一心借此亲近王子跃。”册癸继续道,望着远处与册宰说话的兕骊,微眯着眼,“她以为人人都不知哩。”

“如此,那王子跃喜欢她么?”罂轻声问。

“我怎知。”册癸扬扬眉梢,不以为意地说,“我又不是王子跃。”

罂还想说什么,忽然,一个声音传来:“册癸册癸!”

二人望去,却是一名作册走过来,对册癸笑道:“你听说了么?过几日大王要在宫中苑游,册宰说了,我等也可去呢!”

26、苑游

的事在作册们中间热议一时。抄眷的工作本身沉闷,能得到与贵族们一起游乐的机会,人人都觉得兴奋。

不光作册,庙宫中的巫女们也也参与苑游,罂回到住处,视唱能听她们说起。

“册罂,我这绢衣好看么?”一名小巫女拿着一件漂亮的淡红色绢衣在她面前比划着。

“好看。”罂点点头。

“不能穿这些。”另一名年长的巫女道,“我等只可着素服,否则王后那边可要不高兴。”

小巫女撅撅嘴,把绢衣收起。

“无妨哩,”旁边一人见状,安慰道,“不许着彩衣,我等就戴首饰,那些人不会说什么。”

巫女们听得这话,登时恢复了神采,又纷纷去取各自的饰物出来赏玩。

罂发觉这些巫女们每人都有不少首饰,从头到脚,样样齐全。不少首饰的做工甚是精美,即便在妇己或妇妗那里,罂也不曾见过。

这时,有人转向罂:“册罂那时穿戴什么?”

罂笑笑,道:“我从睢国出来时,国君曾赠我新衣饰物。”

那位巫女看看罂榻旁的包袱:“就是前日你给我们看过的那些?”

罂颔首。

“这可不行哩,册罂。”另一位巫女插嘴道,“大王的苑游,贵族家眷无不盛装,你那些衣饰单薄了些。”

“我倒觉得无妨。”又有人笑嘻嘻地过来说,“册罂长得这般好看,将来也不愁饰物哩。”

巫女们相视而笑。

罂看着她们,忽然想起册癸说的那些话。当时她觉得武断,现在却感到似乎不无依据。

“册罂,你到时同我们一起去么?”有人问。

罂摇摇头,莞尔道:“册宰今日说,作册都要聚作一处,不许乱走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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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作册们真的太忙还是跟巫女们一样要准备苑游的行头,苑游的前一日黄昏,宫中送来一小摞简牍来抄眷,庙宫中的作册竟只有罂、册癸和册宥三人。

“宥家中今夜设宴,他父母叫我也去哩。”册癸抱歉地对罂说。

罂看看那一摞简牍,知道自己逃不掉,只得点点头。

小臣送来晚餐,罂没有回去,点起烛燎就在案前抄写起来。

天色渐渐暗下,先前服侍的小臣也不知道跑到哪里招人闲聊去了。大殿上空荡荡的,除了罂,只有摇曳的烛光。

夜风渐渐凉了,殿外传来夜莺婉转的鸣叫。

罂看着笔下的字,想起自己从前也曾干劲十足晚上加班;而来到这个世界,她还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

松明“噼啪”地轻响,罂抄完几片木牍,觉得手腕有些累了,停下笔来打算喝点水。她刚抬头,忽然发现殿前出现了两个人影,不禁吓了一跳。

罂定睛看去,光照黯淡,那两个人影一高一矮,辨不清是谁。

“何人?”罂皱起眉头,提高嗓门向那边道。

那二人却不慌不忙,一直踱着步子走入殿中。

夜风轻轻吹拂,松明火光摇曳,二人的面容渐渐清晰。只见为首的是个身形高大的中年男子,他身后的人个子稍矮,头戴帽冠。

罂觉得这二人面生,诧异地看着他们:“尔等何人?”

“无礼!”戴帽冠的那人蹙眉,斥道,“你怎敢……”

“罢了。”中年人抬抬手,止住那人的话语。他看向罂,神色和善:“这殿上只有你一名作册?”

他脸型方正,留着长须。两道眉毛浓密而笔直,双目明亮炯炯。他的声音虽平和,却很是浑厚,似乎带着一种莫名的力量。

罂直觉这人有些来头,颔首:“正是。”

中年男子上前两步,目光落在她脸上,忽然顿住,面上似掠过一丝惊诧。

罂与他对视,并不避开。

“原来是名女作册。”片刻,他露出微笑,道,“你唤何名?何方人士?”

“册罂,睢人。”罂如实以告。

中年男子仍然看着她,目光似微微变幻。

“不知吾子来此何事?”罂问道。

“嗯?”男子露出微笑,道,“我来庙宫走走,路过此处,忽然想起要请作册来拟些文辞。”

罂看着他,道:“庙宫作册,今夜只有我一人。”

男子仍莞尔:“如此,有劳册罂。”

罂颔首,拿出一份空牍。

男子敛起衣裾,旁边那人连忙从附近拿来一块茵席,拍打几下,放到地上让男子坐下。

“不知吾子拟何文辞?”罂提起笔,问道。

男子缓缓道:“令多子族及臣正,无违稼穑之事。农服田,唯戮力有秋,弗从,余一人是问。”

罂照着他说的话,一笔一划地落在牍片上。当听到“余一人”时,忽然顿住笔。

她惊异地抬起头来。

男子双目仍然看着她,目光矍铄。

罂来到大邑商,看过许多文牍。大邑商臣正贵族无数,可自称“余一人”的,只有商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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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天气晴朗,太阳早早就升了起来,高高地挂在当空。

作册们不用做事,比平常活泼许多,人人脸上挂着笑容。罂穿着睢侯赐的新衣,头发绾起,簪着花朵和姱赠的鸟形金笄,虽不艳光照人,却也清丽。册癸见到她时,目光一亮,“啧啧”地赞了两声。

引路的小臣在宫前查点了人数,领着作册们走进宫城高大的门洞。

罂第一次来大邑商的王宫,不禁东张西望。只见石板铺就的大道宽阔,每隔一段,还有巨木修筑的衡门。不时有贵族的牛车或步撵在从人的簇拥下走来,排着队走过大道。罂看到不少的翟车装饰华丽,宽厚如荫的羽扇下,遮掩地露出贵族女眷妆扮精致的面容。

日头高悬当空,石道长长,放眼望去,深蓝的天幕下,座座衡门矗立如列,尽头巍峨地耸立着高台和殿阁,车辆和人影竟显得渺小不足。

作册之中,不少人都难得到王宫来,见到这般景致,也和罂一样四处张望,嘴里时不时地发出惊叹。

“大邑商大邑商,这般气象才是大邑商哩!”有人赞道,众人纷纷称是。

罂望着这些景致,有些心不在焉。

她仍想着昨晚遇到商王的情景。她那时认出商王,心中惊诧可谓巨大,她甚至不记得自己当时是用何种表情面对商王。

当时,商王却只是笑笑,让旁边的小臣将罂写好的牍片收好,起身离开了。

自己似乎也不曾行礼道别……罂心里嘀咕着,感到一阵沮丧。从昨夜到现在,罂一直介怀着自己的表现。

他记住自己的名字了么?

他会觉得自己无礼么?

罂越想,越觉得自己患得患失。

那可是商王,毕竟自己以后在大邑商的日子如何,全凭他一句话呢……

“……册癸,你怎不说话?”罂正思索,听到有人向册癸道,“你不是说过盘庚营造宫室时,你先祖是内宰?”

册癸斜他一眼,露出不耐烦地表情,转过头去。

罂这才发现今天册癸安静得出奇,昨天他明明还很兴奋,说要把王宫里的景致一一指给罂看。

“册癸,你不舒服么?”罂问他。

册癸瞥瞥她,摇头:“不是。”说罢,又不出声,双目望着前方,不知在想着什么出神。

罂讶然,狐疑地看他。

“癸。”这时,册宥从后面赶上来,对册癸说,“我母亲明日亲自烹鱼羹,叫我邀你,你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