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得宗女进言,救我等仆人于苦难。宗女恩义,我等虽赴死不可报!”他声音洪亮地说。
罂登时一阵羞窘,忙瞪着眼拉起他:“你小声些!”
羌丙看看四周,摸摸头,呵呵地笑。
“你们有何打算?”罂问道。
羌丙与妇人相视一眼,道:“我等要回羌方。”
“羌方?”罂望着他们,吃惊地说,“羌方离此处可远得很呢,路上亦艰险难测。”
“我等被俘来此已有十年,想回去已经许久了。”羌丙道:“且圉中羌人今日已经商量好结伴上路,羌丁不是也一起么?”
“羌丁?”罂愣了愣。
她过了一会才明白过来,猛然转头。
羌丁站在一旁望着她,笑容已经淡去,神色踌躇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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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睢侯又设下筵席,款待王子众人。
罂推说昨夜受了风寒头疼难忍,留在了宫室中。
日头已经落尽,夜风带着炊烟的味道吹进来,松明的火焰在壁上摇曳不已。
室中静悄悄的,羌丁坐在席上,看着罂低头补着裘衣,一针一线,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册罂。”许久,羌丁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怎不说话?”
罂把骨针穿过裘衣,头也不抬,淡淡道:“说什么。”
羌丁语塞,好一会,低声道:“我知道你怨我。我原本想回来就同你说的,不想羌丙先说了。”
罂瞥他一眼,片刻,叹了口气。
“不是怨你。”她抬起头来,活动活动脖子,说,“你不知羌方离此处多远,步行少说也需半年,路上衣食行止可有准备?你父母皆已故去,到了羌方可有人收留?你已不是小童,这般事情想着就要做,怎不与我商量?”
她语气严厉,羌丁更加愧疚,沉默不语。
“你早就想好了,是么?”罂问他。
羌丁点点头,怯怯地看向罂:“那时老羌甲同我说,我祖父还在,要我回去寻他。”
“你祖父?”罂一怔,想了想,又道,“即便如此,你在莘国出生,寻到你祖父之时,他可认得你?”
“认得。”羌丁来了精神,一边说一边拉开领口,“册罂你看,这是我父亲的,老羌甲说拿给祖父看他就会认我。”
松明光照下,那脖子上挂着一块玉饰,正是罂见过的玉虎。
“这是何物?”罂问。
“我也不知。”羌丁摸摸头。
罂狐疑地看他。
正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些响动。
“宗女……”奚甘的声音传来,还没说完,半掩的草帘被一下挑开。
一个高大的人闯进来,瞬间,他看到案前端坐的罂,忽然愣住。
罂也愣住。
那面容,竟是跃。
21、果脯
四目相对,松明光中,他的手僵在门帘上,神色一下变得尴尬。
“宗女……”奚甘怯怯地把脑袋探进来,嗫嚅道,“我拦不住……”
罂看着他们,觉得太阳穴有些发胀。
她点点头,看看跃,又看向羌丁,对他道:“你们先出去。”
羌丁回过神来,答应一声,连忙从席上起来,看了跃一眼,匆匆地走了出去。
门帘被放下来,轻轻摇晃,室中一下变得安静。
“你……他们说你头痛。”跃仍然站在门帘前,看看四周,有些不自然地说。
“多谢,我无事。”罂微笑,说罢,她指指案前的茵席,“跃来坐吧。”
跃看看她,走过来,在茵席上坐下。
“饮水么?”罂问。
“不饮。”跃说。
二人声音都不大,话说完,再度冷清。
“你在做甚?”片刻,跃看到罂手中的裘衣,率先打破沉默。
“羌丁要返羌方,我须给他把裘衣补好。”罂答道。
跃颔首。在骊山时,他就知道罂与羌丁的关系不一般,她从不拿羌丁当仆人。
“他就要走了么?”
“嗯。”
“你呢?”他问。
罂讶然。
跃似不经意地看向一旁:“你还留在睢国?”
罂明白他的意思,道:“睢国是我故土,自当留在此处。”
跃目光微闪,忽而道:“你可想过,你在莘国许多年,睢侯为何突然接你回来?”
罂颔首:“知晓。”
跃神色狐疑,两只眼睛盯着她。
罂无奈地笑了笑。
“跃,”她定了定心神,道:“我不愿同你去大邑商,有我的道理;将来即便睢侯要将我送去大邑商,我亦自有主张。”
跃没有说话,看着罂,壁上的光照在眉间落着淡淡的影子。
“如此。”片刻,他颔首。说罢,他却从席上起身,整整衣褶,道:“睢侯筵席未毕,我还须回去一趟。”
罂莞尔:“我送你。”说罢,亦从案前起身。
跃看看她,没有推拒,与她一道往门外走去。
门帘再度撩开,夜色中,庭中空无一人。风中散着一股淡淡的香味,不知是哪处宫室种着春兰。天空的薄云被风吹开,露出一轮圆月,光辉淡淡洒下,将廊柱和人影映在整洁的地面上。
“跃,”走下石阶的时候,罂犹豫了一下,问他,“你可见过我母亲?”
跃诧异地回头。
“幼时见过,不大记得了。”他想了想,道,“何以问我?”
罂微笑:“我从前记忆全失,如今回到王畿,问问罢了。”
跃没有接话,眉眼间,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过去的事,多想无益。”过了会,他说。
罂颔首。
“我回去了。”跃说,转身就要离开,罂把他叫住,“稍等。”
罂低下头,伸手探往怀中,掏出一样物事来。
跃愣了愣,罂手里的,正是他在骊山告别时送的那块玄鸟项饰。
“那时别后,此物我一直藏着,即便昨夜遭乱也不曾离身。”罂望着他,轻声道,“跃,你我相待,仍如骊山之时,对么?”
跃注视着她,月光映着她的乌发和脸庞,双目仍如记忆中清亮。
他的眉头舒展开,唇边不禁弯起笑容。
“嗯。”他点头。
罂亦笑。
跃看着她,深吸口气,转身大步走了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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睢邑得救,上下对大邑商的两位王子感激不已。不仅睢侯亲自告庙拜谢,第二日,当闻知王子们要离开,睢邑中的人们更是早早地准备好了送行。
罂昨夜总是睡不着,好不容易入睡,却又一直做些纷纷杂杂的梦。睡得正迷糊之际,她被奚甘拉了起来。
“宗女姱来了,说要与你去庙宫领脯献给王子呢。”奚甘一边把她的衣服拿过来一边说。
“……送王子?”罂睡眼惺忪,听到这话,脑海里忽然浮起跃的脸。昨天的事记起来,她愣了愣。
“不去。”她说,倒头继续睡。
“不可不去哩!”奚甘着急地把她身上的毛毯拉开,说,“国君清晨就遣人来了,见你未起,并不打扰。现下宗女姱来了,你又不去,国君可要生气!”
罂被吵得无法,看看门外。帘子虚掩着,透出白花花的光斑。
“现在是何时辰?”她问。
“快午时了。”奚甘答道。
罂看着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也罢,拒都拒了,又说了那样的话,不去反倒不大方。心里说。她想着,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片刻,二话不说地坐起身来穿衣服。
奚甘见她动作起来,露出欣喜之色。
“我去取粥。”她说罢,高兴地跑了出去。
罂收拾整齐到了堂上,只见姱果然在这里。
“罂。”她正在看壁上的虎食鬼,见罂出来,露出笑容。
“姱。”罂莞尔,眼睛不住打量她的衣饰。
姱今日穿得很漂亮。商人尚白,她身上的雪白绢衣配着脖颈上的琥珀珍珠项饰,头上用鸟型金笄簪着鲜花,罂看着也暗自惊艳。
自从前夜粮仓之事,姱对罂变得友善起来。昨日虽不曾见面,姱却给罂送来了一盒肉醢,据说是睢侯年初赐给她的。
许是发觉了罂的目光,姱朝身上看看,笑笑道:“母亲说今日是大场面,要我穿好些。我带了饰物来,你也要打扮呢。”说罢,从案上拿起一只小匣子,打开来。
罂看去,只见那是也是一支鸟型金笄,比姱头上的要小一些,眼睛上却嵌着绿松石,看起来颇有生气。
“我挑了许久,觉得这支好些。”姱说着,把它取出来,往罂的头发上比了比,道,“你肤白,衬着好看。”
罂有些不好意思,道:“不必,我有骨笄,稍后戴上就是。”
姱诧异地看她:“彼时邑中老少都在呢,你是先君之女,戴骨笄算什么?”少顷,她眨眨眼,“你是怕弄丢么?不怕,这是当年你母亲赐我的,如今算我送回给你。”
“我母亲?”罂讶然。
姱点头:“那时我还年幼,有一回你母亲从大邑商回来,天子赐了她许多金饰。母亲带我去见你母亲,你母亲就把这金笄给了我。”她说罢,皱皱眉,“你真不记得了?那时你也在呢。”
罂微笑,摇摇头:“不记得了。”
姱若有所思,瞥瞥墙上的虎食鬼,点点头:“如此。”
二人说了一会话,不久,外面的小臣来催。姱答应着,让奚甘去采些鲜花来,又自告奋勇地要给罂打扮。
罂对那些精致的妇女发式向来一窍不通,索性接受了姱的好意。她穿上睢侯新赐的衣裳和项饰,任由姱梳起漂亮的发髻,再戴上金笄和花朵。铜镜里,一个商人贵族少女的样子显露出来。
罂看着自己的模样,觉得新奇又陌生,盯着铜镜看了好一会。
“宗女真好看呢!”这时,奚甘从外面走进来,看到罂,睁大了眼睛。
姱颇自得,却不让她再看,道:“还须快些出去,不然小臣要同国君告状。”说罢,拉着罂朝宫外走去。
牛车拉着二人出了宫室,挑着捷径,一路到了庙宫。
妇妗已经等候在庭中,见到姱来,似乎松了一口气,忙走过来:“怎这般磨蹭,国君……”她话没说完,忽然看到了罂,言语顿住。
“王子他们还在用膳,急什么。”姱不满地嘟哝道。
“母妗。”罂向妇妗一礼。
妇妗颔首:“罂昨日歇息可好?”
“甚好。”罂答道。
妇妗微笑,目光却落在罂的金笄上,片刻,看看姱。
“果脯脩肉在后/庭,你二人去取吧。”她说。
姱和罂皆答应,移步朝庙宫的后/庭走去。
罂走了几步,回头,妇妗还站在方才那里,眼睛一直看着这边。她心中觉得那目光有些异样,却说不出哪里不对。
“当心石阶。”转过回廊的时候,姱一边走一边说,“庙宫里的石阶滑得很,我幼时……”她的话才说半截,突然打住。
罂顺着她目光看去,也愣住。
不远处的回廊下,王子载站在那里,看见她们,迈步走过来。
“睢罂。”他神色无波,看着罂,“我有话同你说。”
罂讶然:“何话?”
载没有回答,瞥了姱一眼。
姱两颊飞起红晕,小声地对罂说:“我先去后/庭。”说罢,小步趋往回廊那头。
廊下,载和罂两相面对,并无他人。
“说吧。”罂看着他。
载瞅瞅她头上的发髻,目光停留了一会,又瞅瞅她身上的衣服,道:“你这样穿也挺好看。”
“嗯?”罂没想到他会冒出这样的话,有些愣怔。
“随便说说罢了。”载收起目光,片刻,道,“你不随我次兄去大邑商么?”
“不去。”罂说。
载盯着她:“为何?”
一连两天被人问起同样的事,罂有些不耐烦,皱眉道:“不为何,你问我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