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蚌大怒,“你这个死老头,再敢骂我我打你哟!”
白胡子老头止住于琰真人,又给河蚌夹了豆皮儿,河蚌吃着豆皮儿,顿时就老实了许多。他随手一挥,岩石上便多了一壶茶,三只竹杯,他起身斟茶,“孩子,人在米兰的时候有两种选择,一是随便选一个方向走。二是跟着知道路的人走。”
河蚌好像有点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我应该跟着知道路的人走吗?”
老头将茶递给她,语声亲切,“至少不会走错对不对?”
河蚌点头,但还是有点郁闷,“可是关心他的人好多好多,我岂不是一点都不重要了嘛。”
于琰真人觉着和女人沟通实在是不可理喻,“在你心里只有这些小情小爱,你身怀天风灵精和天水灵精,甚至得缘成仙,却哪里有半分仙者的胸怀?”
“呸!”河蚌唾了他一脸茶叶,“少拿你们忽悠人那一套来训我。你口口声声仙者胸怀,还不是因为我是个妖怪出身就看不起我?嗯?难道是你喜欢知观,所以要杀了我独占他不成?”
于琰真人又要吐血,老头又替她倒茶,“你心里只有他一个,可他心里有很多人,你觉得不公平,是吗?”
河蚌嘟着嘴,老头笑如暖阳,“孩子,你抬头看。天上只有一个太阳,这唯一的一个太阳需要照耀很多很多人。可太阳底下的每个人却都能得到温暖。”
河蚌难得开动了一下脑筋,想了片刻,低声重复,“跟着认识路的人在……”
老头拈了拈漂亮整齐的胡须,“这个人会小心翼翼地带着你,走最正确的那条路。”
河蚌又低头开始吃菜,“老头,你的豆皮儿真好吃!”
老头又摸摸她的头,“老夫座下童子最擅做这妙手豆皮,来,再吃一块……”
吃完豆皮儿,河蚌就醒了。三个人围坐的岩石只剩下两个人,于琰真人还在气愤,“老友!”
紫心道长笑如明月清风,“她不知礼数,行事也确实不择手段,但是四千余年的妖,经历过多少炎凉?比容尘子更果断,比少衾更多智,比小甜更坚强率性,老友啊,她也是个好孩子。”
次日一早,膳堂。
河蚌喝着玉骨做的鲜虾蟹黄粥,突然想起什么,“知观,我昨晚梦见你师父了!”
容尘子往她碗里夹了块炒地瓜,“师父说甚?”
河蚌咬着筷子头,皱着眉头想了大半天,终于灵光一闪,“哦,我想起来了!你师父说,他座下有个童子最会做炒手豆皮儿!”
上座的于琰真人身子一歪,扑通一声连人带椅仰面栽倒。
容尘子身体大好之后,清虚观又恢复了往日气象,庄少衾大喜,赶回来同容尘子秉烛夜谈了一个晚上,随后迫不及待地将道门这个大皮球一脚踹给了容尘子。
何为也几乎视清虚观为固定住所,容尘子见它统领鸣蛇一族,说不得也总得教点本事。何为也好学,日日跟着清玄等人修道学法。河蚌觉得反正容尘子教他们也是教嘛,就把玉骨也一并踹了过去。
容尘子在观中生活十分规律,每日天不亮就起床,领着诸弟子做早课,做完早课把河蚌抱起来吃早饭,吃过早饭清虚观开山门,接引香客。
容尘子或接待香客,或看书、习字、练剑、占卜,而大河蚌要么是和清玄、清素、叶甜、何为他们玩儿,要么是和观里的小猫小狗玩儿、要么就和后山的花花草草、山山水水玩儿。
中午吃过饭,容尘子领着弟子做午课。河蚌一般睡觉。
及至下午,容尘子教诸弟子经书、乐器,辨识一些常用的药草,了解简单的医术。而河蚌醒来后会继续玩,玩得开心了,半个清虚观都能听到她银铃般的笑声。
到傍晚用过晚饭,容尘子领着诸弟子做晚课,河蚌也玩累了,玉骨会给她擦壳。擦完壳之后她会跟容尘子玩儿,玩完睡觉。
针对这种猪一般的生活,于琰真人一直颇有微辞,但想着紫心道长的嘱托,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过问了。
过了半个月,于琰真人见容尘子当真痊愈,也就动身回了洞天府。容尘子依旧时常带着弟子下山走动,为附件百姓驱妖捉邪,附近百姓有个什么头疼脑热也依旧上清虚观求药。
这个春节,凌霞山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清玄、清素领着师兄弟贴完对联,大河蚌高兴坏了,在后山堆了个大大的雪人,还和清玄他们滚雪球。
容尘子是个严肃之人,顾忌仪态,自然不会参加。他在一边烹茶,河蚌和叶甜、玉骨三个女孩子一伙,将所有小道士都砸得满身雪。何为命三眼蛇们搬了许多烟花爆竹上得山来,见他们满山打雪仗,一时尾巴痒。它尾巴卷起一个大雪球,用力掷出去。真是蛇有旦夕祸福,雪球“噗”的一身正中河蚌脑袋。
河蚌冷不丁被暗算,顿时大怒,追着它一通乱砸,砸得它嗷嗷乱叫、抱头鼠窜。
容尘子竟也没有阻止他们胡闹,径自低头看书。河蚌砸得何为跪地求饶,终于心满意足,抬头见容尘子在这边煮茶看书,冷不丁就蹦蹦跳跳地跑过来,“知观!”
人未到,一个雪球先飞过来。容尘子袍袖一抚挡开,语带薄责,“别闹。”
河蚌整个人乳燕归巢一般扑进他怀里,脑袋往里面用力一拱,兔毛的围脖又暖又软地贴在他颈窝,“知观,和我们一起玩呀。”
容尘子啜了口茶,翻着手上道经,“长不似长,幼不似幼,成何体统。”
河蚌狠狠抓了一把雪,冷不丁塞进他领子里,笑得又狡猾又得意。容尘子怕炉火烫到她,一歪身将她压在雪地里,再不许她乱动,“再不听话,信不信我打你,嗯?”
河蚌在他身下左右挣扎,奈何力气太小,如蚍蜉撼树。她怕容尘子也往她衣服里塞雪,立刻就哇哇假哭,一边哭还一边嚷:“救命!救命!”
容尘子怕雪化在她衣服里,只是将手冰得透凉,随手伸进她衣襟里取暖,河蚌急得双腿乱蹭,“甜甜!甜甜救命!”
叶甜赶过来,见二人于雪地交颈重叠,只有河蚌一双小脚在容尘子身下蹬来蹭去。她顿时红着脸和玉骨跑开了,连何为这种二货都知道绕着道走,又有哪个真会来救她?
一年到头,道宗也要对年轻一辈的弟子进行考核,这是道门一年一度的盛会,也是给少年弟子一些扬名的机会,让秀木早些崭露头角。以往的考核都定在于琰真人的洞天府,由于琰真人主持,道门大凡有些名头的都须到场。
今年若按于琰真人的意思,本是在清虚观举行的。但容尘子虑及于琰真人身体,仍是定于洞天府。
清虚观容尘子的九个清字辈的弟子都有资格参加,容尘子也便将他们都带上,一并前往。这种热闹的地方,河蚌是肯定要去的。
容尘子考查几个弟子的远行术,清玄、清素、玉骨等都是各自行走。河蚌站在容尘子的剑上,冷风直往脖子里灌。她缩到容尘子怀里,容尘子语声温柔,“待会儿到了洞天府一定要听话,于琰真人再如何也是我的长辈,最近又有恙在身,你万不可再气他。”
河蚌嘟着嘴,“那他气我你怎么不管?”
容尘子吻她额头,“要乖嘛。”
河蚌瞪着大大圆圆的眼睛,“不乖!”
“啪”。容尘子一巴掌拍在她头上,“不乖下次不带你出来玩!”
洞天府正是最热闹的时候,无数道门精英汇集于此。河蚌叼着个糖牛,她还在耿耿于怀,“不带我出来玩,你想带谁出来玩?”
容尘子也知道小人与女子难养,听若未闻。一路上许多人同他打招呼,河蚌气哼哼地跟在后面。
洞天府也是个大派,弟子无数。容尘子牵着河蚌,难免引许多人明里暗里偷望。容尘子一边走一边低声教育,“记住我说的话。”河蚌哼哼,不合作,容尘子又低声道,“回去给你抓腓腓。”
河蚌这才有了点兴趣,“真的?”
“嗯。”
正逢年头岁末,于琰真人因着身体不好,也没有迎出门外。容尘子同众人入内拜见,于琰真人虽然对容尘子带着河蚌到处晃的行为颇有微辞,但众人都在,他也没有发作。
河蚌坐在容尘子身边,小辈自然要向于琰真人拜个年说点吉利话。容尘子不着痕迹地喂了个果脯到她嘴里,“要乖。”
河蚌这回还算是合作,全程一声不吭。
于琰真人给每个晚辈都准备了红包,钱不多,也就是图个喜庆。能够亲自给他拜年问好的都是各宗派嫡传、优秀弟子,每年都是早就记载在册的。于琰真人在发的时候就发现问题——少了一个。
道宗嫡传弟子就那么几十个人,他抬头一望就知道原因——容尘子带了河蚌进来。历来也没有给鼎器发红包的道理呀,所以登记的弟子也就没敢记。
于琰真人虽不喜河蚌,但到底也是长者,再如何也不能让个女子当众难堪。他不动声色地将红包每人发了一个,除了自己的大弟子于守义。
河蚌拿着红包看来看去,她可没见过这个,“这是什么?”
容尘子淡笑,“压岁钱,每年年头,长辈发给晚辈,镇恶驱邪、辞旧迎新。”
河蚌打开看了看,容尘子就知道不好,但手没她嘴快,河蚌已经嘀咕出声了,“这么点钱,镇得住恶吗?”
旁边几个弟子“扑哧”一声笑出了声,于琰真人也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半天咳嗽一声,“守义,你是我大弟子,洞天府的重担早晚要交个你。所以今年为师就不给压岁了,你已长大。”
他将洞天府的掌门印信传给了自己的大弟子。
后辈满堂,于琰真人难免颇多感慨,“道现在我还经常想起当年,你们都是半大的孩子,毛手毛脚,行事冲动,不计后果。现在你们也都长大了,成了道门的中流砥柱。咳咳……”他咳嗽不停,身边有弟子赶紧递了药过去。他喝了口茶,又缓缓道,“人啊,总是活着活着就老了。还没察觉,头发已经全白了。我已时日不多,但是看到今日的你们,又觉得像是看到初升的太阳,让人充满希望。”
气氛突然有些沉重,河蚌从容尘子背后探出头来,“我说老头儿,不要说得那么悲观嘛,我看你的身子骨倒还是蛮好的,暂时也死不了。”
她一说话,难免就有许多目光聚集过去,河蚌又摇头晃脑,“凡事用手做就行,别往心里搁。你管他朝阳夕阳,管他头发是黑是白呢。心眼就那么小,”她用两只手比画了个小圈圈,随后又比个大圈圈,“你非要装那么多的东西,不早死才怪。”
容尘子再喂了她一粒果脯,“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过了半个时辰,众人不愿打扰于琰真人休息,起身告辞。容尘子牵着河蚌出去,经过于琰真人榻前,河蚌弯下腰,迅速往他嘴里填了一块杏脯,“我是说真的,老头。”
于琰真人还来不及反应,突然嘴里一甜,他从小到大也没吃过零食,顿时皱紧眉头。容尘子不由得又拍了拍河蚌的头,“不许调皮。”
午饭安排在洞天府的大厅,因为道众太多,容尘子也不好单独给河蚌安排荤食。好在玉骨随身带了不少肉脯,哄着劝着,河蚌也没闹,乖乖吃完饭。
饭后容尘子还有许多应酬,河蚌却是坐不住的。当时大雪未融,洞天府旁边有处湖泊,积雪成堆,湖泊里鱼都冻得不再游动。河蚌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鱼挤在水底,高兴得不得了,就在湖边玩耍。
她用鲛绡做了个渔网,将鱼一条一条网出来。那鱼又肥又大,她馋得不得了,又有了些捕猎的满足感,玩得不亦乐乎。
外面天冷,容尘子让她穿了那件白色的羽衣,护体的法衣抵挡了冬日的严寒。衣裙无袖,叶甜给她做了双兔皮的长手套,一直护到手臂。脖子上也戴着白色的兔毛围脖,头上还戴着一朵白色兔毛的绒花。寒风一过,她像只毛茸茸的小动物,娇俏可人。
“哪里来的女娃儿,竟然敢私闯洞天府?”身后一声低喝,河蚌抬头看过去,见一个蓝衣道人缓步行来,看模样当是洞天府的守山弟子。
河蚌歪着头看他,“谁私闯了,讨厌。”
她语声又软又糯,来人微怔,待走近之后更是心神大震——她虽玩得一身雪,却容貌端丽、俏不可言。湖泊地处偏僻,平日本就少有人来。来人顿时就起了歹念。
河蚌还在那里网鱼,旁边已经放了十几条了。她网得开心,也不管吃不吃得了。来人轻轻走到她身后,冷不丁突然抱住了她。
她转过头,身后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壮年道士,五官本来端正,却掩不住一双眼睛的淫邪。河蚌眯起眼睛,“你干吗?”
壮年道士喉头微哽,埋头在她脖子上深深一嗅,“你上山何求?寻人?还是求药?美人只要你从我一次,要什么我给你什么。”
河蚌歪着脑袋,“可是我也不用寻人求药呀。”
对方哪管那么多,右手握住她的脚踝,手就缓缓往上摸。河蚌右手掏出个小勺子,还是上次用来吃螃蟹时留下的。那道士已经快摸到她大腿了,她却突然收了勺子,身后传来一声断喝,“你们在做什么!”
河蚌先看到的是于守义,他后面跟着容尘子。
“干什么?”河蚌一脸困惑,“我在抓鱼啊。”
容尘子的目光却是看向那个还搂着她不知所措的道士,更刺目的是那只脏手还搭在河蚌腿上!于守义一脚将人踹开,也是羞愧难当,“是贫道律下不严,竟然出了如此败类,实在是污了洞天府门楣。此人交由道兄全权发落,贫道这就前去向师尊请罪。”
小道士这才反应过来,跪地不断求饶。
“我看你还是别去了吧。”河蚌从地上爬起来,拍怕一身落雪,她倒是满不在乎,“你们那老头本来就身体不好,心眼又小,别一下子气死了。”
于守义望向容尘子,容尘子上前两步,将河蚌牵在手里,淡淡道:“洞天府门规,身犯淫行者该当如何?”
于守义抽出宝剑,“剁其双手,逐出师门。”
“掌门师兄,饶命啊!”小道士一个劲儿磕头,容尘子语声冷淡,“门规处置吧。”
于守义点头,他已经牵着河蚌回房。河蚌讪讪地搭话,“知观,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容尘子只牵着她往客房走,一言不发。河蚌讨好地蹭蹭他,“你不是在陪那些道士聊天吗?”
回到房间,容尘子关好房门,就想将这河蚌痛打一顿。河蚌见势不对,赶紧哇哇大哭,容尘子举起的巴掌这才没打下去。她哭了一阵,见容尘子坐在桌边闷声喝茶,不由得又挂着泪花儿蹭过去,“知观,你生气啦?”
“不生气。”容尘子几度深呼吸,随后放下手中杯盏,良久之后又怒喝,“不生气我还是人吗?别人心怀不轨,你就不知道躲?不知道杀了他?竟然由着歹人轻薄!”
河蚌怕他真打自己,赶紧又退回榻上,“法衣有三重结界嘛,他又没摸到。而且我发誓我是正准备躲,你们就来了。”
容尘子一想到方才不堪的情景,怒气又噌噌往上冒,“你还敢狡辩!”
河蚌缩了缩头,又可怜巴巴地凑过去,抱着容尘子的胳膊撒娇,“那人家在湖边玩儿,也不知道会有坏人过来嘛。”
她的身子又软又嫩,容尘子一想到竟有好色之徒心存龌龊念头,就急怒攻心,“先送你回清虚观,日后就给我待在观中,好好读书写字!”
河蚌大惊失色,“知观,人家错了,人家再也不敢了!”
容尘子开始收拾她的衣裳,她急了,这回是真哭了,“人家被坏人欺负了,你还骂人家!呜呜呜呜,跟你出来玩儿,你不给买吃的,也不理人家,就知道和一帮人聊天。呜呜呜,现在还要赶人家……”她一边擦眼泪一边从指缝里偷瞧,见容尘子还在收拾衣裳,不由得哭得更凶,“我要回东海,我要去找江浩然,呜呜呜……”
容尘子微怔,河蚌一看有戏,赶紧又哭开了,“江浩然还知道带人家玩儿,给买好吃的呢……呜呜,他会打坏人,不会骂人家。”
容尘子良久才叹了口气,“过来。”
河蚌哭哭啼啼地走过去,容尘子握住她的手,许久方道:“以后无事就在房里玩儿,要出门让玉骨跟着。我忙完带你到外面走走。等考核结束我们就去霍山抓腓腓。”
河蚌这才收了眼泪,整个人都窝进容尘子怀里,她抬头在容尘子下巴上狠狠亲了一口,又笑得阳光灿烂了,“嗯。知观最好了!”
容尘子又深深叹了口气,缓缓展臂,紧紧抱住了她。
五月十五,上元节。
正逢道门考核结束,山下有灯会,容尘子自然带着河蚌去玩。夜里正是热闹的时候,街道两旁挂满花灯,中央还有彩纸糊的灯轮,高约十余丈,上挂彩灯无数。远远望去如同仙阁。
河蚌兴高采烈地东瞧西望,人群拥挤不堪,容尘子生怕她走丢,一直牵在手上。有玩的地方自然就有吃的地方,河蚌从豆腐脑一路吃的烤肉串,容尘子将她嘴角的酱料擦拭干净,一边责她贪吃贪玩,一边替她寻下一个好吃好玩的地方。
前面锣鼓喧天,有人在踩高跷、舞狮子。河蚌挤过去,旁边是一条小河,河水迂回处绕着一片草地,因为临近水潭,官府专门划出来燃放烟花、爆竹。
河蚌冒头一看,赶紧又往回挤。容尘子揽住她,“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