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满襟 01
老丞相的如夫人姓兰,原是中书省右仆射的千金。听说十余年前,千金也是一芳名远播的美人儿,上门提亲的才俊络绎不绝。无奈右仆射大人心高气傲,瞧不上那些公子哥,生生将女儿耽误了。是以兰千金及笄后,又在深闺养了五年,养得珠圆玉润。
却急煞了右仆射大人。
那年头,右仆射大人急嫁女的趣事,一度成为满朝文武的谈资。据说他在街头随意撞见一适龄公子,便恨不能将其捆走与自家闺女配八字。
后来老丞相为兰家这位千金说亲,图得不过一时热闹。谁知筵席上,千金并未瞧上世家公子,而是与丞相大人看对了眼。他二人私下幽会了几次,千金便眉飞色舞地拽着老丞相上右仆射府上给自个儿提亲了。
当时右仆射大人便傻了。
他以为,凭着自己显赫的地位,女儿哪怕混成个皇后都绰绰有余,怎可嫁给一个糟老头子做续弦?
另一边厢,老丞相与千金幽会,初初只为寻个刺激,待千金领着一干家丁上相府索要聘礼,他才意识道自己上了一艘贼船。
可惜当是时,贼船早已挂帆远航,一行数千里。老丞相悔之晚矣,只好破罐子破摔地蹚了这汤浑水,背着骂名,将千金娶回了家。
从此兰小姐便成了兰夫人。
于闲止与我提及这段往事,只为在来路上添个趣味。
可我仔细听了,不禁悲从中来。
我沮丧道:“依你的说法,兰夫人一旦犟起来,老丞相与右仆射大人都摆不平,看来今日一行,我已注定完败,还不如早点打道回府。”
于闲止仿佛忆起什么事,悠悠地扫我一眼:“完败倒也未必,你若犟起来,当今圣上都奈何不了,可见比之兰夫人,你还是技高一筹。”
我愁苦不减。
他又笑着续道:“你若不想劝兰夫人回府,也不必勉强。就怕过几日,皇上追究起来,再罚你禁足一月。我虽能继续帮着抄经文,少不得在你宫里搭伙。我听小三登提过,你不止一回埋怨说为了管我的饭,你已贴了不少银子。嗯,我若再去天华宫蹭上一月吃喝,你的俸银可够用了?”
我哈哈干笑一声:“我还是先瞧瞧兰夫人。”
尼姑庵虽破败,厢房却是朝阳的。兰夫人一身素服,坐在炕上闭目养神。
听到动静,她将眼帘子掀了一掀,了然地道:“公主是来劝我回府的吧,左右我是不回去的。”又伸手往方桌一指,“新煮的梅花茶。”
于闲止一脸受用地在桌前坐了,端起茶盏啜饮一口,一副看戏的样子。
我细想半日,愁苦道:“你既不愿回府,便也罢了,只是我又当怎么办呢?”
兰夫人颇是平静:“我与赵良幽会,原本就是一个巴掌拍不响,同公主引路与否并没甚干系,我与夫君也不曾怪责于你。”
我又想了想,也很平静:“虽然大皇兄叫我开解你与丞相大人的心结,可我毕竟是他的亲妹妹,便是犯了大错,被关个一两月也就放出来了,你与丞相大人的感受,却不是我在意的。”
她悠悠张开眼将我看着。
我又道:“昨夜我琢磨了一宿,以为并不必强求一个破镜重圆的结果。归根究底也要看你与丞相大人的情分。你如今大着肚子,却一人在尼姑庵住着,想必是对老丞相没意思了。既然这样,本公主便去礼部请个旨,好叫你们和离了,如此你好他也好,皆大欢喜,你觉得呢?”
兰夫人瞪圆双眼,半晌,解释说:“我如今身子重了,喜欢尼姑庵的清淡口味。倘若回到府里,夫君则日夜命人为我滋补,我实在受不了,才在庵里住着。”
我学着于闲止的样子,悠悠然呷了一口茶,点头道:“哦,他竟如此不能体谅你,看来和离是势在必行了。”
她再坐不住了,迟疑半日,小心翼翼地问:“公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于闲止很知趣,放下茶盏,笑道:“我出去走走。”
他方一出门,兰夫人便觍着脸下了炕,挪到我身边:“公主英明,叫公主瞧明白了。”
我虽的确英明了一把,也是她的演技太拙劣。
她起初离开相府时,便很不适应外头的伙食,日日去于闲止府里蹭饭。如今她与老丞相心结已解,却强忍着口腹之欲赖在尼姑庵不走,摆明了是下了套子等我来钻。
我道:“你这么耐着性子等我,终归要有个由头,便是什么由头,你直说无妨。”
兰夫人咬着唇,仿佛难以启齿。
“听闻当今圣上,除了两个侍寝常在,后宫妃嫔高位虚悬?”
唔,这算是一桩宫闱异闻——我大皇兄二十有六,莫说册封皇后,连个位高的妃子都不曾纳过。
“我有一个小妹,略长公主一年。因她一直、一直思慕当今圣上,故此待字闺中,至今未嫁。”
我陡然一惊:“你想帮我大哥说媒?”
她的脸立刻变了颜色:“皇上九五之尊,他的姻缘,可是我寻常妇人能够论道的?”却又压低声音添了句,“只是容我多嘴,论起姻缘,皇上公主兄妹三人,没一个是走顺了的。”
她这多嘴的一句,说到了我心尖尖上,我们兄妹三人的姻缘,岂止是不顺,简直惨绝人寰。
大约瞧出本公主面色不好,兰夫人拢了我的手,劝慰说:“现下眼见着闲公子对公主关怀备至,公主嫁去远南,定是个享清福的命。至于公子养在别苑那位,虽也替于家添了后,但闲公子并未因此给她什么名分,公主不必担心。”又将话头拉回到正题上,“我那小妹,是真心实意记挂着当今圣上,并没存什么攀龙附凤的心思,只想跟在公主身边当个宫女,偶尔能见见皇上,她便知足了…”
之后又提起什么“内廷空虚,关乎一国命脉”一类的官宦辞令,我却全没听进去,心眼竟被“于闲止养在别苑那位”塞满了。
我又旁敲侧击地打听了几句,兰夫人似乎没意识到我不知情,透露说:“闲公子不给她名分,也情有可原。她年纪比公子长五岁,如今已是徐娘半老,丝毫比不得公主的风貌。”
从厢房里出来,外头竟在落雪。雪粒子纷扬,连带着日影也似一层薄薄的雾。
于闲止倚在一株白梅旁等我,细碎的雪花打在肩头,拂了一身还满。
见了我,他走过来,极自然地拢了我的手,又脱下外袍披在我身上,笑道:“你果真受不得凉,就着火炉坐了半日,这手还不如我一个等在雪天里的暖和。”
他里头穿了一身青白长衫,波澜不兴的样子,仿佛置身于水墨山色,石桥尽头,自成一场风光。
可惜这风光只是表象,他到底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不知怎地,我一想到于闲止已在远南有了个娃,心情就十分复杂。并不是吃他的飞醋。这感觉,就好比一张雪白的帛纸上多了一块墨渍,一副缤纷的鸳鸯锦却绣偏了针脚,膈应得慌。
于闲止定定地看着我,忽而笑问:“怎么一副失落的样子?该不是从兰夫人那听了什么八卦,自个儿琢磨些有的没的吧?”
我高深莫测地看着他,吐出两字诤言:“你猜。”
他不太在意,将我扶上马车,取出手炉让我捧着:“兰夫人有个小妹,一直思慕你大皇兄。她呆在尼姑庵等你,想必为的是这茬。”又倚着车壁,闭目养起神来,“你宫里人少,添个宫女说话不是坏事。再者说,皇上至今未曾纳妃,兰夫人的小妹身份样貌无一不好,若皇上肯要了她,于后宫,于朝廷,都算一桩喜事。”
说罢这话,他伸手捏了捏眉心,提了一句不相干的:“远南那边的卷宗千头万绪,连熬了几宿,竟有些乏了。”语气似乎和我话家常。
我却忍不住拿他先头的话揶揄他:“你们王孙公子到了一定年纪,成日想着娶妃纳妾。堂堂正正呢,是为了传宗接代,可到底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谁晓得明里暗里不是为了一己私欲?”
于闲止蓦地睁眼,牢牢看了我好一会儿,失笑道:“你这一套一套的理,是打哪儿学来的?”
我没理他。
他很自然地道:“说是为了一己私欲,也是摆明了的事,没什么可难堪的。”又眯起一双眸子,似笑非笑地打量我:“你既这么想,该不会以为我打老远来跟你提亲,也是为了这个吧?”
我被他噎住,正要答话,于闲止却往车壁上一靠,懒洋洋地添了句:“自然你要这么想也无妨。”
作者有话要说:
又失踪了两个多星期,哥真是一个渣受啊。
日更的话,真心会精尽人亡,加上马上要开始工作了,所以还是隔日更吧,临时有事我会请假T_T 临时加更,我也会求表扬>_<
p.s.写到这章我才明白,原来小绿是个处男控
泪满襟 02
我大哥虽未婚,却有两个侍寝的常在。我二哥娶二嫂前,没少在外头拈花惹草。父皇对母后情意甚笃,可惜母后去世后,他便纳了楚离为妃。
可见男人有个三妻四妾是很寻常的,我并不能指望于闲止在这方面独树一帜。
虽然明白这个理儿,我一想到他一面故作真情实意地跟我提亲,一面又明目张胆地与另一个女人养小娃娃,便不由十分动气。
回到天华宫,我给大哥二哥各自去信一封。信上说,大世子既已有了家室,合该娶一名知情知趣的正妻。本公主不巧,正是那种不安分的刁妇。倘若嫁到远南,势必日日上房揭瓦,闹得鸡犬不宁。
然而大哥二哥仿佛打定主意要将我这个刁妇塞给于闲止,信去如石沉大海,毫无回音。
冬意更弄些,宫墙内外都是积雪。小三登日日打扫出一条雪道,天华宫却门可罗雀,连于闲止这个食客也不曾造访了。倒是兰夫人搬回相符后,叫人传了个话,说等到开春,她便将她那小妹送过来。
我估算着日子,离开春还有月余,年来的繁琐事,只余下一桩腊月赏梅。
腊月前夕,天华宫来了一名不速之客。
客是二哥,说他不速是有由头的,因他一踏入宫门,便高声嚷嚷:“碧丫头,你该不是瞧上于闲止了吧?”
我接过小三登的雪篓子,将扫好的雪倒在他脚下。
二哥从容避了,捻起我的手腕道:“你随我过来。”
阴雪天气,日光并不爽朗,得到了阁间,我才瞧见二哥脸上并无笑容。他也没坐,板着脸孔数落我:“你的信我瞧了几遍,满纸张的醋味。”
我纹丝不动地喝茶,不与他一般见识。
二哥盯着我瞧了一阵,忽然问:“于闲止有小夫人,这事你晓得多少?”
我垂着目,淡然道:“我也就是偶一听闻,并没有深究其中因果。”
二哥轻蔑地扫我一眼:“你扯淡吧,要不是心里藏了事,你能这么老老实实地呆在天华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我镇定自若地为他将茶盏满上,又端正坐着。
大约是我滴水不漏的言行叫二哥抓不着把柄,他放弃与我周旋,说道:“于闲止养了个没名分的夫人,这流言我听过,没当成回事。你不是不明白,他这个年纪,有个女人是很寻常的,倘若没有,才真正叫人糟心。”
我不以为然。
这事得分人,搁在刘世涛身上,我便希望他多经历点人事,身强力壮一些;倘若换了于闲止,我又巴望着他连根狗尾巴草都不曾沾过了。
二哥沉默了一会儿,继续道:“不过你对这个事上了心,我只好帮你查上一查,这才觉出里头有猫腻,并不是看起来那么简单。”
话说到末尾变了语气,我不由凝起神,问:“你查到什么了?”
他有点犹豫,负手踱了几步,吐出三个字来:“是凤姑。”
我手里的茶盏“啪”一声落在地上。
凤姑是从前伺候我的姑子,我落难那年,也是她离宫那年。
彼时我幽禁冷宫,乃是因陷害离妃与一名侍卫通奸。通奸在随国是大罪,违者或被斩首,或被施以绞刑,没有活路。是以陷害他人通奸,其心亦可诛。
可离妃与那侍卫颠鸾倒凤,我是亲眼瞧见的。那年我和她势如水火,自不可能帮她隐瞒。
说起来也是我傻,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便宜等我来捡呢?事后发现那侍卫是个阉人,我才惊觉这是个陷阱。
离妃含冤,撞在九龙柱上,清清白白地走了。可是她冤,我又何尝不冤?那侍卫受尽严刑,说指使他的人是我。我百口莫辩,在金銮殿外跪了三天三夜,也没等来父皇一句谅解。
有些事当下经历不疑有他,等尘埃落定,才咂摸出些滋味——那个引我瞧见离妃与侍卫通奸的,可不正是凤姑?
竟是被身边人害了。
屋外深雪微明,折照在碎瓷片上,冷冷清清的光。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地上碎了的茶盏,听得自己声音干涩:“于闲止说他表姑是淮王妃,我原想着表亲走得不近,没有在意。现在看来,我可能弄错了。”
离妃是淮王府的人,而凤姑,亦是淮王妃为我点指的姑子。
二哥沉着道:“还有一事你可能不知,于闲止这回来京城,将凤姑一并带来了。”他话语一顿,调子忽然转冷,“碧丫头,你如果不甘心,我势必将人提到你面前来。”
我的手在椅背上握紧又松开,过得良久,应道:“好。”
二哥走前说,昨天吏部的董堂递上一份折子,告我在外头置办私宅,折子到了他那里,已被强压下来,叫我放心。
我却没了心思去算计这许多,满心眼里,都是于闲止与凤姑的瓜葛。
其实入冬时候,他在刘府与慕央的一场争执,我不是全无知觉。只是朝堂后宫,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那年淮王殁,离妃薨,若说远南于家置身事外,是不可能的。
可笑于闲止在这场变故中的羁绊,竟比我想象中的更深。
两天后的一个傍晚,天华宫外跪了一双母子。经年不见,凤姑丰腴了些,眉梢眼角依然有昔日的媚气。
我记得当年淮王妃曾指着她说:“这双吊梢凤眼顾盼生辉,可惜年纪大了些,否则多少男人的魂儿都要被她勾去。”
我那时年小,没领会到言中深意,今日看来,确实如此。
凤姑见了我,朝我盈盈一拜:“罪妇凤娘,见过公主。”
她却自认当得起这个“罪”字。
我没答话,她将小儿往身边护了护,迟疑道:“雪地风冷,凤娘受得起冻,可幼子只有两岁,公主可否命人将他带去一处暖些的地方?”
我这才注意到跪在她边上的小子,鼻头通红,虎头虎脑地四处张望。
我点了下头:“你随我来。”
凤姑约莫猜到我找她来做什么,得入了暖阁,她便跪地道:“凤娘自幼在远南长大,与大世子尚算识得。那年一场变故后,公主被幽禁兰萃宫,凤娘在京城无依无靠,大世子这才念着昔日的交情,将我接回远南。”
“凤娘一回远南便嫁了人,可惜夫君早亡,凤娘便带着幼子安居一所别苑之中。”她说着,抬眸轻轻看我一眼,“公主莫要误会,这孩子,并不是我与大世子的。”
我捧着手炉,没理会她这番话:“凤姑,你可知我最不喜欢你什么?”
她一怔,“公主指教。”
“便是你这波澜不兴的温吞性子。”
“好比你方才说得一段儿,什么叫‘尚算识得’,什么叫‘昔日的交情’,你以为凭你这身含糊其辞的好本事,本公主就听不出里头的门道吗?”
她的眼里闪过一丝讶然,很快就恢复平静,“公主教训得是,是凤娘诚意不足。”
我道:“你不必自谦,三年多前,你那般轻描淡写地引我发现离妃的苟且之事,我不也没觉出你是故意的?”
凤姑浑身一颤,语调变得凄然:“那时凤姑不辞而别,的确欠公主一个说法。公主若想追究当年往事,凤姑必定知无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