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院主任从抢救室出来,回头又朝里面看了眼。

“医生。”李韵苓紧张地张望,“怎么样?”

“具体的情况我简单跟你们说下,里面躺着的患者今年刚好20,一个星期前发生车祸被送进医院,两个小时前情况突然恶化,其实能撑到今天已经是奇迹。我和军区医院的主任也是挚交,三少的病例他也拿给我看过,我暗中留意后直到今天才通知你们,眼下的情形来看是抢不过来了,但是要说服家属签下捐献遗体的同意书却要靠你们自己。”

李韵苓在萧管家的搀扶下来到病房门口,“主任,这不是问题,他们想要多少钱,只要明家能拿得出来。”

“有些事,也不是钱能解决的。”主任叹口气。

傅染听到里头陡然传来声嘶力竭的哭喊声,“儿子!”

她蓄满眼眶的泪水控制不住淌过面颊,生命就是这么残忍,把最最难以承受的痛留给了最爱他的人。

里面的护士长快步走出来,“主任,病人已经脑死亡,死亡时间凌晨十二点零五分,正准备拔掉呼吸机。”

主任瞅了眼傅染和李韵苓,示意她们进去,他朝护士道,“过半小时再拔。”

里面的护士和负责抢救的医生相继走出来。

主任提醒道,“你们要抓紧时间,不然的话他体内器官会迅速衰竭。”

病房内的夫妻俩嚎啕大哭,妇人扑到儿子身上,使劲摇晃他的肩膀,“儿子,你醒醒,爸妈要把房子卖掉了救你的命,你怎么能这样一走了之?”

傅染看着走廊的灯光,一刺一刺落入眼中,她僵硬地迈起脚步站在门外,里面的夫妇看上去一把年纪,还有什么比白发人送黑发人更加悲惨的?

她想要进去,李韵苓伸手拽住她的胳膊,“我来说。”

“妈,”傅染赶紧唤住,“他们现在的心情,您千万别提起钱的事。”

李韵苓看她眼,用力甩开手后走进去。

抢救的仪器已经全部撤出,妇人嘶哑着喉咙哭喊,“我们40岁才老来得子,一辈子就你这么个孩子,你走了让我们今后怎么过啊?”

傅染喉间苦涩,眼睛也胀痛的厉害。

李韵苓知道时间不能拖,她走上前,瞅着这一幕,心肠再硬的人都会开不了口,况且如今自己深有体会,中年男人注意到她,却兀自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儿子!还不如死的是我,来撞死我吧。”

李韵苓犹豫片刻后,还是开口道,“逝者已矣,你们想开些吧。”

两人充耳不闻,李韵苓看了眼抢救室上面挂着的钟,“我希望你们也能为今后的生活做好打算,孩子就让他安心地走吧。”

趴着的妇人起身看了她一眼,“你是谁?”

“我是一位跟你一样的母亲,”李韵苓走到病床跟前,目光拂过上头躺着的死者,不过20岁的年纪,“我儿子得了心脏病急需做心脏移植手术,恰好跟你孩子的匹配,我想请你们同意捐献遗体,救我儿子一条命。”

傅染捂住嘴,眼泪夹杂着的滚烫,烫得手背仿佛一阵阵发麻。

“你说什么?”妇人似乎难以置信,她张大嘴,“你想挖我儿子的心?”

最后一个字,落得凄厉而悲怆,划破了抢救室内死寂的窒息。

李韵苓赶紧摇头,“你们放心,今后的生活我会安排好,不会让你们有后顾之忧,或者,钱你们可以任由开,只要救救我儿子。”

站在旁边起先一语不发的男人猛地勃然大怒,“滚,滚出去,要我卖掉儿子的心我情愿饿死,快滚!”

妇人也扑过去揪住李韵苓,“出去,我们不会同意的,我儿子刚死你还有没有一点人性,滚!”

“你们听我说,这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那就让你儿子也去死吧,看看你的心会不会痛!”

李韵苓满脸惨白被推出病房,她单手揪紧胸口,萧管家在她背后轻拍,“夫人。”

病房内的哭声似乎越发凄厉,傅染倚在门口,李韵苓满脸是泪,“小染,你快去劝他们同意,成佑好不容易等到这个机会,我不想他跟云峰一样。”

虽然觉得不忍心,觉得残忍,但这一步却是傅染不得不迈出去的。

她走到床前,看清楚是张年轻苍白的脸,本该生机勃勃却过早凋零。

妇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直伏在儿子的身上一动不动。

傅染张张嘴,喉间被过度悲伤给填塞满,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男人抬起头看到她,“你们还想怎样,出去!”

傅染深觉,她唯一能替明成佑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好像正在慢慢往下沉,逐渐地,她觉得力不从心,绝望即将漫过头顶。

“求求你们,救救我丈夫。”

“你们不是有钱人吗?有钱什么买不到?”男人情绪再度激动,右手指着床上的死者,“我儿子就是被富二代给撞死的,醉酒飙车,他当时在斑马线上过绿灯,他有什么错?对方家里人到现在都没出现过一面,说什么一切走法律程序,我告诉你,想要我儿子的心,你们想都别想!”

“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傅染走到妇人身边,“他的生命可以在别人身上得已维系,他的心脏还能跳动,就像他还活着一样,阿姨,我能理解你们的心情,我老公得了严重的心脏病,我每天就怕他不知不觉走了,我最大的希望是他能拥有颗完整健康的心脏,我求您了,救他一命吧好吗?”

站在另一侧的男人望向犹豫的妻子,“我不同意,你们为什么会知道我儿子的心脏可以匹配,你们买通了医院里的人是不是?我知道了,为什么我儿子原本脱离了危险期今晚却突然病危,肯定是你们想害死他,医院也不好好抢救,你们就想要他的心是不是?”

“不是。”傅染忙不迭摇头,男人哪里肯听她的话,“就是你们!”

她单手捧住肚子,“我知道钱买不来命,如果你们肯救我老公,他也会是你们的儿子,他体内跳动的是您儿子的心。”

妇人双手掩面恸哭,“是不是真的,我儿子还能活吗?”

傅染好不容易逮住些希望,男人几步走到妻子身边,指着傅染道,“你赶紧离开。”

“我求您了好吗?”

“好,你不是说求吗,你跪到外面去。”

傅染几乎没做考虑地跪倒在床边,“这关系到一条性命,只要您点点头,就能救起一条命,求您了。”

男人老泪纵横,儿子的突然离世已是灭顶之灾,他激动地拽住傅染手臂想将她拖出去。

李韵苓坐在椅子上,赶紧推了把萧管家。

“少奶奶!”萧管家进去后护在傅染跟前,“我扶您起来。”

“别管我。”傅染另一手压在床沿,妇人看了眼床上的儿子,再望向丈夫,“我不想儿子就这么白白走掉,如果能把心给别人,至少儿子还算活着!”

李韵苓听到这句话,紧张地站起身来。

男人颓然坐倒在床畔,“人死后讲究的是入土为安,倘若连一具完整的遗体都保留不住,你忍心吗?我不稀罕别人做我儿子,如果有一天你看到别人带着儿子的心活下去,你要怎么想,你难道不怕儿子躺在冰冷的地底下整夜整夜的心疼吗?!”

“不!”妇人哇的哭叫出来,扑过去搂住病床上的人,“妈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啊。”

傅染泪流满面,无力感充斥全身,想到如今日渐消瘦不知道还能撑过几天的明成佑,她只能竭尽全力,傅染伸手拉住男人的裤管,“求求你们了行吗,我的孩子需要爸爸,我不想他一出生就没有父爱。”

“说什么我们都不会同意的,走吧。”

主任和护士长再度回到病房前。

李韵苓似乎意识到什么,慌忙走过去拦在跟前,“再给我们一些时间好吗?”

护士长解释道,“家属不同意的话,我们也没办法,必须按照医院流程走。”

主任叹口气,脸色沉重,“还不知道下一次,能不能等得到。”

李韵苓神情崩溃,“说什么我都要让他们同意,这是成佑唯一的机会了。”

男人用力推开傅染,并拖着她的手臂将她拽出去。

主任跟护士长走进来,“对不起,我们要拔掉呼吸机了。”

“不要!”傅染积压的情绪顷刻间迸发,“再给我一点时间,一点点就好。”

可家属的态度却异常强硬,“想要我儿子的心你们想都别想,还有,这些昧良心的医生,不是要心吗,好,把我的挖走,我的心还是活的,给你们挖!”

主任示意护士长过去,傅染一手按住肚子,垂放在膝盖上的另一手紧握成拳。

“遗体捐献必须要得到死者家属的签名,还有,这次抢救我们已经尽力了。”

护士长弯腰,准备将戴在男人脸上的呼吸机摘去。

傅染猛地起身扑过去,“不可以!”

难道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明成佑分明有了活的希望,却要面临被放弃的绝望吗?这不是别的,而是一条命啊。

是她和明成佑心心念念说要珍惜每一天的希望。

这样,于傅染来说何其残忍?

倒不如,索性,一点点光明都不要给她,让她永远存活在黑暗中。

天差地别,谁能承受得了?

她扑到床前,近乎不顾一切想阻止护士长的动作。

胸前猛地被一股力道给箍住,生生绊住傅染扑向前的动作,她双腿使劲想往前蹬,脚底踩着冰冷光滑的地砖,她恨胸前的这只手,傅染用力掐着对方的手臂,使劲全力用指甲撕开对方的皮肉,“放开我,放开我!”

眼里猛然一痛,胸口压来窒息似的疼痛。

护士长退回身,跟主任相继走出病房。

“啊!”

傅染歇斯底里地哭喊,最痛,不过如此,比一道道凌迟竟还要痛上千万分。

她知道,再没希望了。

身子如浸在冰冷的寒水中,傅染双腿瘫软往下滑,却被身后的力道紧箍住。

她无处发泄,只能将全部的恨都怪到这只手上。

傅染泪眼朦胧扭过头,撞入眼帘的,却是双布满沉痛哀伤的眸子。

她嘴巴张了张,半晌开不了口。

男人抱住她胸前的手慢慢松开。

傅染转过身,两手紧紧拥住他的脖子,“成佑!”

他们要怎么办?

要怎么办?

怎样才能找到一条出路,怎样才能给他找到一条活路啊?

傅染的脸紧贴在明成佑颈间,她两眼红肿,“为什么?”

他手掌抚着她后脑勺,“傅染,我们不能强求。”

或许,这就是命。

萧管家擦着眼泪回到李韵苓身边。

明成佑退开身后,拉起傅染的手,“我们回家。”

她脚步却定在原地不肯走,脸别过去眼睛望向那张病床。

眼泪怎么都忍不住,一行行淌至唇边。

嘴里能够尝到苦涩,心里煎熬一般的疼。

明成佑攥着她的手紧了紧,用力把她往前带去,“走!”

傅染踉踉跄跄跟在他身后,走廊上,李韵苓着急地正在拨打号码,嘴里反复念叨,“不管怎样,我使尽一切手段都要让他们点头,不能这样,不能这样。”

谁都难以承受,却又无力,好像是回天乏术。

傅染手指掐着明成佑的腕部,“我不走。”

他停住脚步,搂住傅染的肩膀将她拖出去。

经过李韵苓身侧,他手掌按住她拨键的动作,“妈,来不及了,就算现在可以,得不到别人真正的同意,他的心也很难跟我融合到一起,算了吧。”

“怎么能算,我们好不容易等来的机会。”李韵苓不听劝,从明成佑掌心内抽出握住的手机,她背过身要拨打,病房内深浅的悲戚哭声传入耳中,她也知道徒然而已,手臂垂至身侧后,掌心内的手机掉在了脚边。

明成佑拉起傅染的手往前走,萧管家瞅着两人的背影,她看在眼里都酸涩的想哭,更别说是他们自己。

她走过去,搀扶李韵苓在外面的椅子上坐定。

走廊的灯光往下泄,如水帘洞洒下的薄雾细雨。

傅染手里的挣扎逐渐转弱,难以接受,却必须要接受。

她扭过头,看到李韵苓脸蒙入掌心似在哭,她咬紧唇肉,跟着明成佑大步走出医院。

迎面而来的寒风萧瑟凄冷,举目望去,陡然发现在下雪,傅染站在医院门诊的外面,侧首盯向明成佑的脸。

他潭底深邃,几乎瞅不出半点情绪,咬肌处却绷起,傅染泪眼朦胧,嗓音沙哑,“不会觉得不甘心吗?”

“傅染,”他唤起她的名字,“你知道的,不甘心也没用。”

明成佑走到下一个台阶上,傅染双手自身后搂住他的脖颈,这会疲乏的一点精神都没有。

凌晨的医院门口,偶尔有人经过。

明成佑转过身,双臂紧紧将她搂在怀里,“傅染,就这样吧,别哭。”

一名病人家属经过他们身侧,面色怪异地瞅了眼。

“成佑,我好累,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傅染手臂交缠,“我也能体会他们的心情,可我好不容易盼到的希望破碎了,还怨不得任何人。”

明成佑在她脸侧轻吻,“那就什么都别做,我带你回家。”

傅染抱住他的脖子不放,眼睛酸涩无比始终有想哭的感觉。

零星雪花飘落至肩膀,明成佑在她腰际轻拍,“走吧。”

回去的路上,明成佑取过车钥匙自己开,车速很慢,行走在夜间几乎静地听不到风声。

傅染脑袋微侧,身上盖一件男式大衣,眼睛眯起后靠着椅背,应该是睡着了。

明成佑握住她的手,车窗外漆黑如墨,沉重似巨石绵延至远方,他嘴角抿成道直线,五官镌刻而紧绷,他跟到病房外看到傅染给对方跪下去的那刻,心好像碎了一地。

他的女人,他应该捧在手心,护在心头,而不是让她去给别人下跪的。

明成佑握着傅染的手紧了紧。

当时,病房外与病房内虽然只有一步之隔,却是生死相间,如若说绝望,没人比明成佑更能深刻地体会得到。

他目光盯向前方,路边倒映的灯光形如盘龙,傅染其实也没睡着,车子驶入依云首府的车库内,明成佑坐在位子上半晌没动,傅染睁开眼帘,见他侧脸瞅向车窗外,目光出神。

听到动静,明成佑转过头看她,两人谁也没说话,下了车,牵着彼此的手走进屋内。

在玄关处替傅染换好鞋子,明成佑本想不开灯,但想到傅染挺着大肚子不方便,依云首府内亮起蜜色,两人相携上楼。

屋内暖气正好,拂去满身寒冽,傅染躺到床上还是手脚冰凉,明成佑把她的手裹在掌心内,傅染脑袋往他胸前拱,“灯光好刺眼,关掉吧。”

明成佑听出她抑制不住的哭声,叹口气,撑起身把灯关掉。

他搓揉着傅染的双手,身子贴紧后覆住她的脚,“好冷吗?”

她不说话,生怕泄露出哭音,脑袋一个劲摇动。

他又把手拿到嘴边。

“别哭了,傅染,经历了那么多我们应该做好最坏的打算,这些都不算什么,你只是一时难以接受而已。”

“我知道。”傅染伸出手臂勾住明成佑的腰。

窗外雪花越来越大,能听到清冷的簌簌声。

明成佑浅扬嘴角,“再这样孩子生出来就是个爱哭鬼,天天哭吵得你睡不着觉。”

傅染松开环住他的手,她转个身背对明成佑,他也背过身,中间隔开道手臂粗细的缝隙。

彼此都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的伤口,背对着独自舔舐,其实更痛。

明成佑的手机关机,傅染的放在床头柜上,李韵苓打了一遍又一遍始终无人接听。

王叔载着萧管家和李韵苓匆忙赶回依云首府,在玄关处看到两人的鞋子才算松口气。

萧管家目露担忧,“夫人,要到二楼去看看吗?”

李韵苓站在门口,她手掌抚向前额,“算了,让他们自己待会吧。”

“好,您今天也在这休息吧?”

“不了,”李韵苓精疲力尽,“我还得去给云峰上柱香告诉他这个消息,希望他能保佑成佑撑过去。”

楼底下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两人一动不动躺在床上,许久后,傅染翻个身,右手自身后紧抱住明成佑。

她脸贴至他颈间。

一阵温热,滑入明成佑的衣领内。

141自杀式的母爱

两人将近很晚才真正阖眼,早上傅染醒来,探手掌心内一片冰凉,看来明成佑是很早就起了。

她下床后看眼时间,竟然接近10点了。

傅染洗漱好后下楼,看见萧管家坐在餐桌前记事。

“少奶奶,您起床了。”

“三少呢?”

“三少在屋外。”

傅染提起脚步,顺手从衣架上取件大衣,明成佑坐在露天泳池的藤椅上,湛蓝色水光折射出莹莹流动的斑斓,将男人俊美消瘦的侧脸烘托出极致的寥落。

明成佑双手手肘支着膝盖,上半身往前倾,眼里波澜被暖阳给隐藏,他穿着极普通的居家服,身材消瘦后,人便越发显得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