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敬亭也没看她,只微微动了动眼皮,“你把钟怀踢水里了。”

是肯定句,而不是疑问句,用的是“踢”而不是“推”,他只是在叙述一个事实,完全没有任何狡辩的余地。

郭文莺也不想狡辩,干脆点点头,“是给了他一脚。”

他淡淡道:“那孩子越来越荒唐,是该洗洗嘴了。”

该洗嘴吗?他身上可不是只有嘴是脏的。郭文莺本想抱怨咒骂两句,想到那无赖色痞还是他的堂小舅子,也懒得骂人,省得脏了自己的口。

封敬亭依旧看着棋盘,淡淡问:“刚才定国公跟你说什么了?”

船舱上的事没有一丝一毫能瞒过他去,郭文莺早知道他要问,便把两人的话逐字逐句说给他听。

封敬亭听了片刻,不由冷笑起来,“你这大伯父还真老奸巨猾,这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性子,也不知随了你们的家的谁了。”

郭文莺哼道:“王爷也别一天到晚想着怎么算计我们家人,您要是肯开诚布公,拿真心换真心,大伯父未必不会为王爷所用,何必让我在里面左右不是人。”

封敬亭注视棋盘半天,伸手捏了个白子放在棋盘上,不咸不淡道:“此事不急,他不急着站队,本王还不想让他站队呢,国公府的事与你不相干,他再找你你也不用有负担,随便应付应付得了。此事本王自有分寸。”

郭文莺正不想管呢,她最怕就是他拿她当枪使唤,对付自己家人。不过还好,这人虽霸道无赖,却也是个有担当的,至少在她面前还算诚恳,有时候也说几句实话。

她站起来,“王爷没事,下官就告退了。”

见她要走,封敬亭却拦住道:“陪本王下盘棋吧,一个人下怪没意思的。”

她刚才看他一个人津津有味的摆弄旗子,还以为他很喜欢呢。反正她是不喜欢下棋,非常不喜欢,尤其是自学棋之后从没赢过一盘,更让她深恶痛绝。

有心想找个借口溜走,却见他已经挑出黑白子,重新摆好棋盘,一副“快点开始”甚为期待的样子。

叹了口气,抓了个黑子随手往棋盘一放,“王爷这次打算让我多少子?十子?二十子?还是三十子?”

封敬亭好笑,“让你三十子,干脆你一个人下完得了。就十子吧。”

让十子郭文莺也是个输,果然第一盘她毫无悬念的输了,随后第二盘,第三盘…连输了四五盘,她不干了,双手一推棋盘,“我不下了。”棋子被她推得散落在地,噼里啪啦的不知掉了多少。

封敬亭难得好脾气的没发火,自己俯身去捡,一面捡一面无奈道:“你这脾气也不知像谁,好的时候还有个分寸,一翻起脸来比翻书还快。”

郭文莺腹诽,你才翻脸比翻书快呢,翻脸最快的就是你了。

封敬亭把捡起的棋子放在棋盒里,笑了笑道:“一会儿船靠了岸,你跟本王去见个人吧。”

她纳闷,“这个时候又不过码头城池,船在哪儿靠岸啊?”

封敬亭笑而不语,过了一会儿,齐进进来禀报,说小船已经准备好了。

他站起来,“走吧。”

郭文莺满腹疑问,“王爷去哪儿啊?”

“去了就知道了。”他没多言,淡淡一句,迈步出了船舱。

巨阙边停着一只小船,放了踏板,两人上了小船,由艄公摆着他们向前划去。

封敬亭这么神秘,显然不想让人知道他的行踪,她也没再多话,只静静站在他身边,看着他脸上略带着欣喜,暗自猜测,那人到底会是谁?

小船划出去大约一个时辰,终于停靠了岸,这里有些类似江南水乡,房子总是双层的小楼,他们在一座石桥下船,慢慢踱上桥时,景色也慢慢展露在眼前。登上桥顶,便能看到河道,两岸坐落着些许房子,望过去是青白的交相辉映,好像一直延伸到天边,高大的柳树遮住阳光,倒映在水中的影子,朦朦胧胧的好似梦中。

那景色既美又静,让人不由想起一首诗:愁脉脉,目断江南江北,烟树重重芳信隔,小楼山几尺,细草孤云斜日,一向弄晴天色,帘外落花飞不得,东风无气力。

过了桥,眼前最注目的便是一幢别致院落,黑瓦粉墙青石巷,绿蔓纱窗,竹篱花影亭榭,格局迥异,乌铜紧锁院落的深泽,石兽蹲在门阶旁护守古朴。

第八十四章 梳头

封敬亭走上前去,轻轻拍动门环,清脆的声响也似与旁处略有不同。

等了片刻,门开了,从里面出来一个八九岁的小童,睁着一双纯真可爱的眼看着他们。

“你们找谁?”

封敬亭难得不再摆王爷谱,对那小童也是一躬,“请代为回禀,封敬亭求见于老爷子。”

那小童应了,过了一会儿回来道:“我家主人请两位进去叙话。”

精致的带着诗情画意的院落每一处都是美的,越往里面走封敬亭似乎略显紧张,本来不热的天气,却不时的用帕子擦着额头。

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他,不禁让人暗自怀疑,这世上还有让他惧怕的人吗?所幸他的情绪倒是没感染郭文莺,反正她也不知道是谁,也没有害怕不害怕之说。

他们随着小童来到正房第一间,低声禀报一声,里面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进来吧。”

迈步走入,房间里坐着一个七十上下的老者,头上挽着几根稀稀疏疏的白发,穿着一身轻便袍子,赤着脚坐在铺着羊皮的榻上,在他面前摆着一个棋盘,姿势跟船上的封敬亭无异,也是自己在和自己下棋。那怡然自得,不时抿嘴微笑的样子,似乎下得很是开怀。

在旁侍立了一会儿,他方抬头看看两人,嘴角带着一抹不爽快的笑,“老头子躲到这种地方,居然都能让你找到,端王爷可算是下了大功夫了。”

封敬亭慌忙行礼,“于老先生莫怪,小王也不敢打扰先生,只是小王寻访多日,找到了一个棋艺高手,特来与先生较量。”

那老者倒是颇感兴趣,“你那棋艺高手呢?”

封敬亭看看后面垂手立着的郭文莺,郭文莺好险没吓得摔倒,她是棋艺高手?逗人玩呢吧。

他凑在她耳边低低地声音道:“你去跟他下棋,他的水平和你半斤八两。”

郭文莺无奈地点头,主子都不怕丢人,她这个做下官的又怕什么?

站出来施施然行礼,“郭文英见过于老先生。”

那老者上下打量她,“你就是棋艺高手?”

“是。”她爽快应着,根本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老者大为欣喜,伸手招呼,“来,来,快跟老头子下一盘。”

郭文莺看他落第一子就明白了,为什么封敬亭会说他和她半斤八两,因为他们两人都一样,一样的“烂”。

既然棋逢对手,自然打点出十二分精神应战,两人一阵厮杀,打得难解难分,竟生出一种英雄惜英雄之感。

也是平生第一次,郭文莺找到了下棋的乐趣,体会到了畅快淋漓之感。

两人下了一盘,打成平手,都觉不过瘾,随后拿掉棋子又再战一局。

第二局又是平手,再下一盘还是平手,老头兴奋了,连声赞道:“高手,真是高手,老夫平生仅见的高手。”

绕是郭文莺脸皮厚,也没好意思应声。看向封敬亭,见笑吟吟地望着自己,似对她的表现颇为赞赏。

老者道:“小娃,你刚才说你叫什么?”

“郭文英。”

老者撑掌大笑,“好,好,好,真是少年才俊,前途无量啊。”

郭文英不禁嘴角很抽了几下,她什么斤两她自己知道,这老头得多自恋,才会认为他自己是个高手,继而与他相同水平的也是高手呢?

再看封敬亭,他背着手在看书房中的一副丹青,嘴角隐隐挂着笑,却似乎是想笑笑不出来的样子。

她揉揉太阳穴,在这老者一通夸赞下,都不好意思谦虚两句,说一声“末学晚辈,实在不敢当”了。

两人一口气杀了十盘,平了五盘,她赢了两盘,输了三盘。

于老先生下完,似还有一种意犹未尽之感,连声叫道:“今日畅快,老夫真是畅快。”

封敬亭忙恭敬道:“老爷子才学天下无双,今日大胜,更可见棋术亦是独步天下。”他真会用词,用得是‘独步天下’,果然很值得推敲啊。

于老先生对他的马屁不置可否,扔了棋子,道:“行了,今日老夫高兴,你小子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是。”封敬亭使了个眼色让郭文莺出去。

郭文莺忙躬身而退,到了外面狠狠笑了两声,心说这老爷子真是可爱,也不知他到底是什么人?能让封敬亭如此恭敬的,想来不是寻常人。

房间里只剩下一老一少两个人,于老先生示意封敬亭坐下,两人面对面坐着喝茶。他开口道:“端郡王此来是为了什么,老夫心知肚明,只是老夫致仕多年,并不想再管朝堂之事,怕是有心无力。”

封敬亭道:“老爷子客气,老爷子桃李满天下,谁不给您个面子,只要您肯出面襄助,敬亭不愁大事不成。”

“桃李满天下也罢,门客遍朝堂也罢,横竖我老头不愿再管你们家那烂事。”

见他不悦,封敬亭忙陪尽小心,“知道老爷子想做陶渊明,只是也要为天下苍生想想,现在国家什么状况,老爷子也清楚,没有人能力挽狂澜的话,怕是要天下大乱的。到时生灵涂炭,国将不国,就算老爷子隐居在这幽静之地,也享受不得片刻安逸。”

于老先生挑眉,“如此说来,你就是那个力挽狂澜之人?”

“敬亭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敬亭不敢自大,但敬亭有一颗忧国忧民的心,敬亭平生所愿便是还百姓一个安乐治世。何为安乐?一是驱除瓦剌,打得他们至少二十年不敢大军来犯;二是平定东南,剿灭江太平及其余党;三是扫除倭寇,平定西南沿海诸镇。这三个祸患不除,国家不安,百姓无以安乐,而试问皇族贵胄,又有哪一个能做到这三点?论文治武功,又有哪一个能跟敬亭相比?先生不信敬亭,但敬亭相信自己,相信终有一日能做成。”

于老先生面色一凛,“王爷真的想平定东南,扫除倭寇吗?”

封敬亭正色道:“正是如此。敬亭早就打算,等西北之乱平定之后,就请旨去西南会会那江太平。”他原本没这个打算,不过既然被人问到这儿了,便是不去也得去了。

于老先生捋须淡笑,“王爷倒是好大的志气。”

第八十五章 议和

封敬亭站起来,恭恭敬敬对他行礼,“敬亭此次来,就是想请先生助敬亭一臂之力,敬亭身处危机之中,随时可能丢了性命,但求先生保住敬亭,保住敬亭便是保住南齐江山,保住天下百姓。”

于老先生略有动容,寻思片刻道:“前些时日跟瓦剌开战之事,老夫都听说了,相信以你现在的实力打瓦剌不成问题,此时调你回京,确实不是明智之举。此事老夫心里有数,容老夫再思量思量吧。”

封敬亭大喜,原先一口咬定不管,现在却说思量思量,这已经是很大进步了。老爷子虽说偏居在此,但天下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朝廷诏他回京,不过几日功夫,他就已得到信儿,便可见其势力。真真是‘人在屋中坐,便闻天下事’了。

“行了,王爷今日先请回吧。你带的那孩子不错,老夫很喜欢,棋艺倒是其次的,最难得的是那份从容稳重,平易内敛,不骄不躁,胸有丘壑而不外漏,是个难得的人才。”

封敬亭面带喜色,就好像他夸的是他自己一样。心里暗自得意,他看上的人自然不会错的。

出了房门,门外郭文莺正蹲在一棵梧桐树底下和一个三岁的小童,两人头抵着头不知做什么。

他快步走过去,只见地上爬着许多蚂蚁,一地的碎糕点渣子不断吸引着众多蚂蚁向这边爬来。而一大一小两人,一人手里拿着一根树枝,不时再扔一点糕饼,逗引着蚂蚁前后左右转着,看样子竟像是两军对垒在排兵布阵。

他看得有趣,不由道:“你们这在干什么?”

郭文莺一看是他,扔了树枝站起来,道:“这孩子真是聪明,小小年纪便会统军了,虽是游戏,却极考验人的才智,他不过三岁顽童,能引得蚂蚁分批追击,已是十分难得。”

封敬亭看那孩子脸上并无玩闹之色,反倒是一本正经,便蹲下身子和声问道:“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

小童眨巴眨巴眼,奶声道:“我叫于沐英。”

“于沐英,真是好名字。”他暗自猜想这多半是于老爷子的孙子辈儿,回头对郭文莺一笑,“也是个英字辈,文英,可是和你有缘啊。”

郭文莺点点头,“确实有缘。”她一看这孩子就觉甚是喜欢。

此时她并不知道这个叫于沐英的孩子,在她今后的人生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这孩子长大之后果然不同凡响,成为了南齐最著名的才子,也成了她日后最得力的助手。

事情都办完了,眼看着日已西斜,两人便告辞而去。

出了府门,郭文莺就一个劲儿抱着肚子哀叫,“好饿,饿得不行了。”

他们在于老爷子房中坐了半日,不仅不管饭,连个糕饼点心都没有,两人一天只吃了顿早饭,空喝了两碗热茶,到现在早就腹中空空了。

此刻她万分后悔,刚才和小童玩的时候,怎么不记得把糕饼先喂两口在自己嘴里,反倒先喂了蚂蚁了?

封敬亭也觉有些饿了,便道:“咱们看看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吃的。”

两人找了一会儿,还真在桥下不远的地方看见一家生着炉火的面摊。面摊搭着一个遮雨的油布棚子,棚子顶挂着一盏纸灯笼,摆着四五张桌椅,有两个男人坐在背风处埋头吃的西里呼噜的,摊主是个中年男人,见有客人上门笑着迎上去:“客官,吃碗面?”一说完,看见走到光亮处的两人,脸上表情有些发怔,看这两人的通身气派实在不像在摊子上吃饭的。

那摊主一开口说话郭文莺就乐了,这人一口的冀州口音,听着甚是亲切,她笑呵呵的走进雨棚子,也用冀州话道:“你们这儿有什么好吃的面,来两碗。”

那摊主顿时大喜,“两位可是从冀州方向来的?”

见郭文莺点头,他又不禁一叹,“国破家亡,城池沦陷,也不知什么时候冀州才能收复啊?”

这摊主自称是从冀州逃难来的,当年城破之时,他侥幸逃出,就到这个地方摆了个小摊子糊口,他的妻子儿女都死在了战火之中,孤身一人勉强度日,不免甚是凄凉。

他一面絮絮叨叨说着当年冀州的惨状,一面给两人盛了两碗面。

这里最有名的就是雪菜肉丝面,两人一人一碗,也是都饿了,甩开腮帮子就开吃。

这样的荒野小地方,出现两个锦衣华服的气派人,确实容易招惹是非,那两个吃面男子不时向这边打量着,大有打探的意思。封敬亭不想惹事,一眼凌厉的看过去,那两人立刻就老实了。他是枪林箭雨里出生入死过来的,手里的人命不知繁几,杀气外露,又一身高贵气派,只看人一眼便能吓出一身冷汗。

两人匆匆付了钱,快步离开,再不敢回头看一眼。

那摊主却还在说冀州之事,郭文莺不免劝慰几句,告诉他冀州城必破,瓦剌人也必将被驱赶出南齐境内,让他相信西北军,并把西北军打了胜仗的好消息告诉了他。

摊主大为欣喜,对着天上一个劲儿念佛,说待等冀州城收复了,他一定再回家乡去。

郭文莺听得心里颇不是滋味儿,收复冀州是百姓的愿望,是天下有识之士的愿望,可朝中那些皇亲国戚,权贵大臣,却视天下百姓于无物,这般任性妄为,生生要斩断西北军的臂膀,日后国家还有什么前途可言?

心中一阵气恼,颇有些化悲愤为食欲,很快吃完一碗,举着两根手指,“老板,再来三碗。”

封敬亭忙道:“我吃不下了。”

郭文莺道,“我自己一个人吃的。”她往常都吃三碗,今天心情不好,又实在饿极了,四碗面也就只混个肚饱。

封敬亭看看她纤瘦的身材,不由摇摇头,“没想到你这么苗条,还是个大肚汉,这以后谁娶了你可如何养得起?”

郭文莺没搭他话茬,像这么敏感的问题,跟他多说两句,还不定引出什么来呢。

她故意岔开话题,“刚才那于老先生到底是谁啊?”

封敬亭吃完了面,正坐在一旁等她,便道:“于老先生大名于凤阳,曾是当今皇上的辅政大臣,文渊阁大学生,内阁首席阁老,往常都叫他于阁老,现在致仕了,不喜欢别人这么称呼他。”

第八十六章 探家

郭文莺的马车出了城,直奔京郊的农庄子而去,那里虽不是郭府,却是她真正的家,只因里面住着的是真正关心她的一些人。

本来她这次没想去看奶娘和师父的,毕竟在京中待不了多少日子,若被人发现徒增麻烦。但在王府几日,她真的没事可做,便越发想念家人了。

想着不如跑一趟,看看他们,顺道再送些银子安家。毕竟奶娘和师父年岁都大了,师父又身有残疾,没有她在身边,日子怕要难过些。

农庄道路狭窄,马车停在庄口便再也前进不得,郭文莺下了车,让云墨把送人的几样礼物都带上。

云墨左手拎着两坛酒,右手抱着两个大匣子,跟着她沿着泥泞小道往前走。

前几日刚下过雪,雪融化之后本就不平的小路更加难走了,走几步脚上沾满了黄泥,甩都甩不掉。

云墨吃力的抬着脚,忍不住开口问道:“大人,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啊?咱们上这破旧庄子来干什么?”

郭文莺抬首往往略显阴暗的天空,盘算着是否还要下雪,口中却道:“还能干什么,当然是回家了。”

云墨“啊”了一声,他是真没想到平日看着贵气十足的郭文莺,会是这种地方出来的,他还以为她是京中大宅门子长大里的鬼公子呢。

郭文莺迈步往前走,忽然想起一事,回头道:“到了这儿,你就不要喊我大人了,喊我公子就是。”

“是,公子。”

走了一段路,终于过了这片泥地,前面出现一片低矮的农房,几人在农房外站着,看见远远过来人,便有人叫起来,“公子来了,公子回来了。”

又有人喊:“快去告诉许大娘,就说她日夜盼着的人回来了。”

随后一片欣喜之声,几人向后跑,又有的跑到她面前,满脸兴奋地看着她。

郭文莺心中顿时涌出一股暖流,这些人都是庄子上的农户头,虽是粗俗,却都有一颗挚诚之心。

她挨个打着招呼,并叫云墨从匣子里拿出些糕饼给大家分发。这些都是王府厨房里做出来的,味道自与街市上买的不同,那些农户都满面欣喜接过,迭声道谢。

糕饼撒出去许多,云墨忍不住腹诽,平日里就觉得这位大人抠门,没想到竟抠成这样,回个家带的礼都要从王府出,背地里还不定有多少人编排她呢。想到昨晚上她吩咐厨子做点心那理所当然的模样,很觉有些头疼,还有今早那两坛酒,都是大总管亲自拎过来的,这位大人看着也不像个不懂礼的,怎的这般处事呢?

其实郭文莺这么做也有几分故意的意思,一方面她手上确实没什么钱,备礼物花银子心疼,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膈应人,反正她也没想在王府留什么好印象,能招主人反感更好了。

她倒不知道封敬亭根本没把她当外人,中午头上听徐茂说她从府里带了东西去庄子,还很是高兴了一番,以为她终把他当成自家人了。随后又斥责徐茂不会办事,怎么不多置办一些让人带去。把个徐茂怄的,心说,谁们家客人是这样待遇,管吃管住还管拿的?我怎么没见你对别人这么大方过?

他心里腹诽,脸上可不敢露,连声称“是”,不由暗道,这回可坐实了,王爷和郭大人的关系不寻常,自己以后更要小心侍奉了。

郭文莺自然不知道这个,她正发着糕饼,听到身后一声哭喊,“囡囡,我的好囡囡。”

郭文莺回头,看见奶娘许氏站在门下,望着她早已泪流满面,旁边红香也是一个劲儿的抹眼泪。

奶娘是衢州人,衢州风俗对女娃娃都叫囡囡,她与郭文莺不是母女却胜似母女,此刻早一颗心扑上来,恨不得把她揽进怀里好好亲热一番。

郭文莺也是心中一阵激动,吩咐云墨在外面等着,自己扶着奶娘进了房里。房门关上,两人抱头哭了一阵,相互看着对方,满眼惊喜泪花。

这么多年在军中,除非被封敬亭欺负的狠了,流血流汗她都没哭过,可这会儿真恨不得大哭一场,她真的太想念她们了。

红香在一旁见她们哭得伤心,不由劝道:“许大娘身子不好,还是少哭些吧,小姐也是,哭多了伤身。”

郭文莺拿着帕子擦干眼泪,轻声问道:“奶娘这几年过得可还好?”

“还好吧,有吃有喝的,你每年都寄钱回来,我和红香绿玉也能做些活计,日子并不难过。只是这些年,也不知你在外面都怎么过得?好好的千金小姐,偏要受这样的苦。”说着又忍不住落下泪来。

郭文莺哄了几句,无非说自己在外过得好,让她不用挂心。许氏见她穿得甚是华贵,身边还带着小厮,也略放了心。想到她女儿身份,终究不能释怀,忍不住又道:“你女扮男装在外面抛头露面,终究不是个事,不如早些回府去,就算她们曾经错待过你,也毕竟是至亲之人。一笔写不出两个郭字,以后你就是嫁了人,也要依靠母家撑腰的。”

郭文莺听着她的话,开口问:“郭家可是来人接我了?”

红香道:“自小姐走的第二年就来了人,说是姑娘大了要接回府中,毕竟老侯爷生前给定了亲的。那会儿你没在,咱们急得跟什么似得,也不敢说你出去了,怕坏了你的名声,最后就让绿玉假扮了你,躺在床上装病。也赶巧那时候绿玉出了水痘,脸上一片红的,府里人怕传染,就慌忙走了。去年又来过一次,也是推说你病了,动不得。想那府里的二太太也不是真心想接小姐回去,只随便让人来看了一眼,又走了。是接,是留,还是随意客气几句,到现在也没个说法呢。”

许氏气道:“这些人多半也不是真想,要真为小姐好,就留下些银子给小姐瞧病,偏是什么说法都没有,又不给钱,也不请大夫过来看看,似完全不把小姐当回事的。不过若不是如此,这么些年早就漏了陷了。”

第八十七章 真情

郭文莺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听到这些还是不免心凉,那傅莹倒也罢了,自己亲爹这么多年就没想到过自己吗?他便是连问一句都不肯吗?倘若他哪怕有一点心思用在自己身上,自己也不会过现在的生活,更不可能几年不在家,也没人知道了。

许氏和红香怕她伤心,也不好再提了,只唤绿玉出来,四人备了席面,坐在一处吃酒。

绿玉脸上戴着一块白沙,约是生水痘伤了脸,轻易也不出来见人。不过也因为这样,扮起久病缠身的郭文莺倒是格外的像。

她见小姐回来也是,不时逗趣说两句笑话,逗得几人咯咯直笑,她性格很是活泼,若是脸上有伤见不得人,根本耐不住性子窝在房里。

虽是几年没见,往日积攒的情分依旧不显半分生疏,反倒因是共患难过,比平常的主仆更热络几分。四人喝了几杯酒,说说笑笑的,气氛甚是热络。

许氏也多喝了几杯,微带些许醉意,此刻望着自家小姐愈发秀美的脸,不由轻叹起来,“小姐长得越来越像夫人了。说起来小姐今年也有十七了,当年夫人也是十七岁嫁的郭家,小姐也该为自己的将来打算打算了。”

红香也道:“是啊,小姐,总这样真不是个事,这次小姐不如就留在这儿别走了。府里还会派人来接小姐的,到时候小姐跟了去,也好议亲啊。”

郭文莺摇摇头,“此事以后再说吧,我自有主意。”她倒是想恢复身份,可是上了封敬亭的贼船,想下来可不容易,这会儿她只盼望封敬亭能够登极,赦了自己欺君之罪的罪名,否则想做回郭文莺,也不是那么好办的。

她怕这事牵连自己身边人,从来没跟她们说过一句,此刻也是一笔带过,只叫她们不要为自己操心便罢了。

许氏不由长吁短叹,她这位小主子从小就是个极有主意的,胆子又大,她要做的事没人拦得住,若是夫人还活着或许还能劝你几句,现在怕是谁也劝不了了。

心里怀着事,又多吃了几杯酒,便有些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