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举袖,轻拭唇边,黄围竟屏息看了。

我放下衣袖,平声道:“南越靖王倒是时常放低身价。”

卷十五;3

3

黄围笑了声,起身而出,当他再走回船舱,方正的黑脸被徐靖未说不清道不明的面容取代。

“你如何看破本王?”他略有好奇。

我望着窗外,夜色下滚滚东流的蛮申江水,淡然道:“我只是随口说的。”

徐靖未再次笑出声来,“随口就能说中吗?”

当然不是随口说的,徐靖未用的控音之术同罗玄门的异曲同工,所以一样有迹可寻。只是我并不确定,猜测而已,他却认了。

“想当日,你我一个扮丑妇一个装蛮汉,邂逅于南屏山下。后来南屏事了,本王却一直在寻思,一个丑到不堪入目的女子,为何叫本王念念不忘?”

我皱眉。

“容貌极丑,身姿却极美。”徐靖未似在回忆,“飞燕游龙,鸢飞鱼跃也不足以形容,而当你停下身法,低头回顾,那一刻,本王竟心如摇旌。”

我只记得他攀山留下的大力指洞,旁的早忘了一干二净。再说,当时哪有空闲胡思乱想,一心前往忘忧峰。

“你如何认出我来的?仅凭身形吗?”

徐靖未盯着我道:“当你道出你姓西门,本王即知你乃大杲皇宫的西门卫尉。只是本王怎么也没料到,你竟然还是西日昌的宠妃。丹霞公主和田乙乙都被你骗了,本王初见你也信了,西门只是位貌丑技高的女侍卫。可当本王潜入月照宫再见你的时候,本王就觉着哪里不对了。面纱后的面容不似南屏所见的丑容,眼见为实,本王就扯了面纱看个清楚。这一看,所有疑团都有了答案。”

“黎贵妃,贞武皇后,西门卫尉都是你。”徐靖未眼眸闪闪道,“难怪王妹入宫多时看似风光,却不受宠,而西日昌几乎不召妃嫔侍寝,答案都在你身上。”

我假装动容,头脑却在思索,他潜入月照宫撞见我是个意外,但这意外正如西日昌所言,过于巧合。

“绝色的容貌,令人惊艳,但更令本王动心的是…”徐靖未突然施展身法到了我身前,一手顺着我的肩往下抚,我挣扎了一下,就停止了挣扎。现今的我还不如花重,而徐靖未已有了防备,我凭什么挣脱。

徐靖未的手握住了我的小臂,离得那么近,他的气息叫我反感。徐靖未道:“本王抱走你的时候,忽然明白了昌帝的感受。”

我冷冷盯着他,道:“王爷请自重。”

他笑了笑,松开我的手臂,我后退一步,听他悠悠道:“把你弄出宫,是本王亲手给你换的衣裳。”

我心头立时涌起恶心,难以想象这人这双手在我身上摸索。

“换了本王是西日昌,本王也照样要将你藏得严严实实,不仅如此…”徐靖未暧昧的道,“还要将你时刻置于身旁!”

“够了!”我怒道。

徐靖未大笑起来,“西日昌有没有说过,你生气的样子非常动人?”

我再忍不住胸腔里涌上的恶心,偏头,吐了。徐靖未急忙抚我后背,却令我更恶心。

“别碰我…”

徐靖未收了手,呆立片刻,而后急转出舱,唤来了左荃珠。

我吐过之后,倚在床榻上喘息。左荃珠替我收拾了。

“你,给我叫花重过来。”我平息后,沉声道。

左荃珠当即站直,冷笑道:“大人还以为这是在皇宫吗?”

我挑眉道:“即便在南越皇宫,你也不够资格与我说话!去,叫花重来!”

左荃珠嘲笑道:“大人且候着,等花先生空了自然会来见你。”说罢,她扬长出舱,关门声很大。

左荃珠走后,我安静的盘坐床上。刚才一阵恶心,呕吐过后,我竟感到了体内回来了一丝气劲。在西日昌身旁愉悦的日子里,我的修为似在沉睡,封锁在难以企及的渊底,这会被徐靖未一恶心,一激怒,沉睡渊底的气劲有了动静。

我为何走上武道?我为何走上不同寻常武者的武道?除了仇恨,除了不甘,还有同蓼花当日一样的心情,我不想任人宰割!不想做一个弱者由人欺凌!

卷十五;4

4

蛮申江中段统共只有三个渡口,由西往东分别位于三国边境。江水因地势高落越近南越越湍急,这也是去年水祸南越最重的原因。中段江水本就急泻千里,加之上流蓄洪,泛滥巨灾。

徐靖未的船即将抵达南越渡口。这对我来说无疑极其讽刺,当年我勇闯浔阳关单挑上官飞鸿,为的就是投入南越境内,而今我如坐针毡,满脑子琢磨的却是如何不去南越。

我连着三日不出舱门,以天一诀心法修行。气劲急不出来,天下绝学固然神奇无比,但我的状况也是极差无比。我被近距离的弩箭贯穿胸腔,老贼武圣后期的气劲震荡我五脏六腑,西日昌能硬拉回我一条性命已是奇迹,难怪他后来对我说,战场不需要女人,在他眼里,我已废了修为。

我停下静修,躺在床上思索。我恢复功力起码得几年,若被劫入南越,光看这几日徐靖未的目光就知,他是不会放过我的。但我并不畏惧,身无修为的病秧子花重早就为我示范过如何制控强权,失了修为、一身病弱此刻恰是我得以安生的根本。徐靖未无法轻薄我,左荃珠不能对我下毒,因为他们需要我活着。

如此推想,我得出一个奇怪的结论。落入靖王之手的我,却控制着主动权,这是一个契机,我不乘机做些什么就浪费了。

当晚,徐靖未又来陪我用餐,我客套了几句,便问他:“王爷如何得知大杲皇宫的秘道?”

徐靖未并不好骗,他微笑道:“难怪本王觉得今晚你很好说话,原来是想套话啊!”

我盯着他道:“我现在是你的阶下囚,不过想做个明明白白的阶下囚。王爷既然不想说那就算了。”

徐靖未低声道:“等到了靖王府,本王全都告诉你。”

我哼了一声,转过面去,江水翻滚,水势惊人,看来明后日就能到南越渡口。

“对我笑一下,或许我就说了。”

我毫不理会,径自走到窗下。

“西门…”他忽然站到我身后,捏住了我指尖,“你很冷。”

“滚!”我抽出手来,下一刻却被他捉了双手。情急之中,我拔腿踢他,膝盖撞中他下体,他嚎了声,双手捂住,我连忙往舱门跑。短短的距离,我心急却跑不快,听到身后他的动静,我也顾不得颜面,大叫起来:“花重!花菊子!花…”

声音生生被他的手堵住,我抓住他的手腕,还没咬,人已被他扇飞。我一头撞向桌面,没撞上,我的双脚被他拉住,人被拉回他怀抱。跟着我身子一软,趴在他身上。他封了我周身要穴。

他将我放在床榻上,舱门被敲响,花重在外道:“王爷,我可以进来吗?”

徐靖未冷冷道:“在外候着。”他开始解衣,解我的衣。我再次感到了恶心。

花重不亢不卑的道:“今晚不妥。王爷将有愧南越。”

徐靖未没有停手,嘴上问道:“为何?”

花重反问:“王爷不觉我们一路太顺畅了吗?”

徐靖未的手停在了我半裸的胸上,我已开始无声的干呕。

“西门对昌帝而言,不啻为唯一的温情。一旦西门死在王爷手中,昌帝必然化身修罗。到了那时候,天下将不止战乱。”

徐靖未的手离开了我,他沉声道:“本王不会要了西门的性命。”

花重淡然道:“西门自己会。贞武可不顾自己性命,独入西秦,单挑西秦国师等一干高手,天下谁还不知她性烈?”

徐靖未为我遮上衣裳,我犹在干呕。

徐靖未解我穴后,离开船舱,花重走了进来。我稍觉舒适,却听见舱外左荃珠的声音,只一声便没了。

花重关上舱门,仿佛很沉重的步伐,一步步向我迈来。我惊诧的见到这始终平静的男人,眼中起了波澜。如果西日昌在场,一定会很高兴。花重在我耳畔极轻的道了句:“我们回大杲。”

卷十五;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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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回?为什么?”我整理着自个的衣裳,也整理着自个的思绪。以花重之果决,一旦决定的事立即付诸行动,但他南下途中却流露出为难。这为难他压抑了许久,也沉思了许久,到今晚徐靖未非礼我而爆发。

花重没有告诉我他打算如何走,却答了我原委,他眼中的波澜隐而不见,眼眸又沉静如水。

“花菊子没有输给昌帝,却输给了靖王,输给了南越。”

我一怔,这话太重。

花重面上浮现出极淡的笑容:“若有一日菊子亡故,请大人不惜一切代价帮菊子做一件事,那就是务必保全少游。”

我还未说话,他已抢先道:“大人不必答复。我这身子看似风雨飘摇,可都挺下来了。我只是不知自己何时就突然走了。”

“很多年前…”花重平静的道,“叶柔对我说,如果她死了,让我帮她看护少游。当时她也道,不用我答复。”

我心下思绪起伏,只见花重从怀中取出一支木制的短笛,问我道:“你会吹笛子吗?”

我摇头。

花重摩拭着笛身,叹息道:“我会。少游就是我教的,但他后来吹的比我好得多。心无旁骛,质地纯正的人,学什么都快,都出神入化。”

我点头。

“我教你一首简单的,你仔细看着。”言罢,花重阖目,纤细修长的手指按在了笛上,比寻常人苍白的唇抵在笛口。一声缥缈的笛音响起,第二声第三声都如此,轻飘而不带丝毫人气。单以乐音而论,花重的笛曲匠气十足,但听了几声后,我恍然发现,花重的笛曲正是当年叶少游无名笛曲的原形。

确是一首简单的笛曲,翻来覆去只有三个音阶,但却被花重运用到极至。宫、商、羽,羽、商、宫,商商羽羽,羽羽商商。音阶重叠,悠悠长长,没有一声急音,如同闲庭散步,又似云游四方,自然流动。所以,花重的笛曲是匠师级的。叶少游学其精髓,在此曲的基础上,糅合贯通了乐音,拓展了乐境。

笛曲只用三阶,曲调循环,吹奏手法简单易学,我早记下了花重的手法,想的却是,这或许正是叶少游当年所吹的第一曲笛乐。音如其人,叶少游可以自由挥展乐音境界,但花重只到这里为止。可我不得不承认,任何一首曲乐,演奏到极至,一样通达乐音的最高境界之一,忘我。这首无名笛曲的演绎中,花重和叶少游本色颠倒,一个似不食人间烟火,而另一个出世又入世,却一样徜徉于无我境界。

“累了。”笛曲戛然而止,花重将笛子放我床上,“收好。”

我取过带有他体温的短笛,藏于怀中。花重起身,望一眼窗外,却不走了。

“怎么了?”我问。

花重坐在舱中桌旁,淡然道:“比我预计的还早!”

我也投眼窗外,月光下,翻涌的江水,二岸崇山一片漆黑,并无异常。

耳畔风声水声哗哗,我道:“太静了。”

花重提起桌旁炉上温着的茶壶,斟了三杯茶。不用他说,我已走来入坐。不多时,徐靖未夺门而入,他看到我与花重对坐,一呆后又恢复神情,正色道:“花先生,前方探哨来报,界石渡口异常。”

花重将第三杯茶递给他,而后平声道:“我们回大杲。”

徐靖未才喝了一口的茶全喷到地上,我也是一惊。

花重缓缓道:“此刻昌帝不仅要夺回西门,更要王爷的项上人头,菊子敢担保,他就等着王爷踏上南越的地界。王爷死在南越贼匪手中,与他就毫不相干,他只保证使团安全返回。”

徐靖未沉声道:“花先生似早胸有成竹,还请先生指点迷津。”

船速放慢,花重叹道:“王爷,一招错手,满盘皆输。绝处求生不难,难的是翻盘反败为胜。”

我一旁默然,花重究竟打算反叛南越带我回去,还是力挽狂澜扭转败局?他的心思只有他自个知道。

卷十五;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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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层迷团在花重与徐靖未的言谈中剥离,露出残酷的真相。花重只身前往大杲,以其才能吸引西日昌的注目,暗地里却主导着南越靖王与氏族力量,叶道人及嵩山派挑衅罗玄门正出自他的谋划。结果花重不仅成功的营救出叶少游,还引发了西秦与大杲的一场明争暗斗。葛仲逊及西秦武者的惨败早已注定,但花重却没有看到他想要的两败俱伤。

我单线从南屏北进入忘忧峰,看不到全局,除了林季真折于我手,实际上各处都展开了三国武者的武力角逐。西日昌不知使了什么手法,拖住了南越人,三方势力相持,局势被他平衡了。

更叫我震惊的是,花重对我的设计。

“劫持西门固然势在必行,但现在却不是时候。要等昌帝发兵西征,在他征讨途中无暇顾及也无力并行两路的时候。到了那时候,我们不仅可以获得西门,进一步还能让大杲兵败西秦。”花重微笑道,“可惜王爷没能忍而不发。”

徐靖未黯然道:“本王错了,太小觑大杲人了。本王应该想到,月照宫的地道入口,岂是那么容易接近的?”

我听的心如撞鹿,相比花重的布置,西日昌的算盘更阴险狠毒。他竟能容忍南越人劫持了我,他竟以我为饵,一举拔除大杲内所有南越暗线,刀锋直指靖王。身为女子,我怨恨他如此行径,但身为他的女人,我却知道这是我应承担的事。

花重柔声道:“西门,这世上有二个男人说的话你不可尽信,也不能不信。一个是我,一个就是昌帝。”

我随口应了声,徐靖未忽然冷冷道:“本王确实不如昌帝,可以不顾自己最喜欢的女人落到敌人手中。”

花重却微笑道:“其实不然,昌帝已经急了。”

我不吭声,听他二人继续道。

“大杲的皇宫地道昌帝做梦都想不到我们南越人了如指掌,而王爷动作也快,次日就抓到了西门。昌帝投鼠忌器,不得不让王爷带着西门跑出盛京。可昌帝也不是好相与的人,他在等待机会,等到王爷以为安全,等到王爷志得意满的时候,他就会反戈一击。花菊子说他急了,是他过早把界石渡口拿下,暴露了蛮申江中段已完全落入他手中。”

徐靖未沉声问:“花先生是说两岸都已落入大杲人手中?”

“是啊。他现在也在等我们兵行险着,等我们回大杲。”

徐靖未诧异:“那先生还要本王回去?”

花重笑道:“对啊。”

徐靖未握拳声声脆响,花重悠悠道:“不是回去送死,是放出风声,王爷身在大杲边境,并没有跟使团走。”

徐靖未问下去,花重不说只望我。于是,我被请出了船舱。

秋季的夜风吹得我凉飕飕,几名侍卫紧跟我身后。我慢慢在船上踱步,绕到另一间船舱,却听见隐约啜泣声。侍卫并不拦我闯入,我步入舱内一看,顿时呆住了。

左荃珠来不及遮掩,她半裸的身子青青红红,床上一片狼藉,清晰可见落红斑斑。

“你来做什么?”她惊声之后,换了怨恨,“是来看我替你受罪?”

我回过神,转身出舱。舱内响起器物砸地的声响。

花重没有说错,他没输给西日昌,他输给了靖王和南越。徐靖未也好,南越其他王族也罢,估摸没有一个能扶起的。这是花重的悲哀,是他身为一个顶尖谋士的悲哀。

风很凉,我望着东逝江水幽思,倘若我纵身一跳,是否这一切都与我无关,管他们争权夺利,管他们逐鹿天下。可是我不能,也不会这样。

我抬头望天,黑暗的天际,星光黯淡,既然选择了夜的黑,就必然承受夜的孤寂和清冷。祸害。

卷十五;7

7

徐靖未出了我的船舱,对我道:“外面风大,进去吧!”

我默然走过他身旁,走入船舱,门关上后,响起了锁声,窗户跟着紧闭。我惊讶的看着舱内的花重,他似乎也很意外。

“王爷,怎么了?”花重问。

徐靖未冷冷道:“花先生,你的笛子吹得不错,话说得也很漂亮,但可惜本王不能如你所愿。”

花重变色,站起身后,又坐回椅上。

“折返,沿南越山壁。”徐靖未下令。

我凝望花重,他已恢复平静,对我歉意道:“很糟糕,看来我不被信任了。”

我狐疑的坐他面前。事情似乎超出了花重的预计,更令我难以琢磨。

“靖王是何用意?”

花重挑了挑灯芯,舱内明亮起来。

“现在我们真是一根绳上的蚱蜢了。”花重还有心情说笑,“你与我有缘,与少游有缘,只是不知是我们连累了你,还是你害了我们。”

他一指蘸了蘸杯中茶水,在桌上写了个“耳”字,我明白了,那是墙外有耳,之前他与我的说话被靖王手下的高手听着了。花重已然算厉害的了,一句同样的话说二次,但徐靖未还是生了疑心。

“靖王打算如何?”我心思,这个总可以明言吧?

花重点头道:“这段水域二岸峭岩壁立,设不了渡口,但也挡不住高手。”

我低声道:“这是先生小看自个人了吧?”

花重一笑,却道:“长夜漫漫,可惜西门你没带琵琶。你的琵琶和少游的笛曲,是菊子这么多年来所听过最悦耳的乐音。”

我失笑,“是啊,当日先生信口扯来,我还不知原来先生也是个中高手。”

我们嘴上扯着废话,手指却在桌上飞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