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和叶纯的心里各自暗暗叫苦。却只好硬着头皮,跟随他们,向着同一个方向走去。

蒋睿涵走在最后。不知为什么,她的脑海里此时充斥着米兰和韩峥的对话。“他很好,可是他…”“可是他是残废。”“…你这种人怎么可能想象一个病鬼或者一个残废有资格谈情说爱呢?”她越想越觉得哪里有些异样的地方,又说不清到底哪里有问题。直到她看到那张铺开在草坪上、带着白色和绿色大格子的桌布,以及那上面丰盛的事物,她才把那些她想也想不明白的疑问通通抛开。她是那么一个简单的人,长久地自我困扰向来不是她的风格。于是她欢快地向他们预备野餐的地点——一棵挂满金红叶子的大槭树下小跑过去。那里,一架轮椅停在了一边,米杨直接坐在了铺满了落叶的干草坪上,正微笑着、迎接其他人的到来。

六个人虽然同围着一张桌布聚餐,却几乎像是外面的餐厅里偶尔因为座位不够无奈拼桌凑在一起的两拨陌路人一样各归各位。起初宋怀涛似乎还有意暖暖气氛,不久便发觉无论是韩峥还是米兰,都无就势和缓的意向,他也就作罢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道理他还懂。何况,他的直觉告诉他,韩峥对自己也存在着强烈的排斥感。尽管,他和他尚未真正正面起过冲突。关于这一点,他也搞不清症结所在,只能猜测大抵仍是因为韩峥排斥米兰的关系,也就顺带一起嫌恶起他来。

米兰倒从开始就不指望野餐的气氛有多么融洽,能这样平平静静、而非“剑拔弩张”就已是要念“阿弥陀佛”了。

饭后,宋怀涛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捂着嘴道:“到下午还真有点困了,对了,保温壶里有咖啡,应该还是热的。大家喝一点提提神吧。”他经常熬夜作画,咖啡渐渐成了他的爱物。外出也时常习惯性地携带。这已是秋,又在野外,用水什么的都不方便,所以出发前他便泡好了一壶热咖啡,用保温瓶装着带上了车。

众人也都或多或少起了些微薄的困意,怀涛的提议刚好适时。于是他们挨个把手中的一次性水杯递给他。只有韩峥握着纸杯不动。叶纯猜测他大概是出于不好意思,便对他附耳道:“既然你说要过来一起坐,干脆就表现自然些嘛。”

宋怀涛帮大家倒满了咖啡,转而对韩峥说:“这咖啡豆很不错,而且是我自己煮的。尝尝看,相信你会喜欢的。”

叶纯看出他握住纸杯的手指有所松动;她微微一笑,从他手里抽出纸杯,递给怀涛。

在韩峥正要从怀涛手里接过注满咖啡的纸杯时,米兰蓦然想起了什么,忙道:“等等——怀涛!韩峥他不能喝咖啡。”

有一回她无意中听到韩家的家庭医生提到过:像韩峥这样的癫痫病人虽无需特别忌口,但像酒精饮料、咖啡和茶之类的刺激性食物应尽量不碰。韩峥平日自己也很注意,口渴了他也从来只喝白水。

米兰的此番阻止的确是出于好意,可她却忽略了韩峥的感受。她的话使他顿时陷入沮丧而气恼的心境里。那一刻,他好恨她!他感觉自己就像是被她的话当众扒光了身上所有的盔甲,强迫他把自己软弱、不堪一击的躯体、毫无遮拦地暴露在众人面前。

一杯咖啡而已,难道自己会被一杯咖啡打败吗?

他从心底里冷笑了一下,趁宋怀涛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一手夺过了纸杯。

因为他用力有些大,一些棕色的液体从杯口被振荡出来,沿着杯壁淌到了他的手背上、又从指缝间渗入他的掌心。

他的手感受着咖啡的黏腻。然后,他一仰脖,像是赌气豪饮一般,把杯中的咖啡,一饮而尽。

选谁

午餐过后,六人自动散开了。其余人都到附近散步,只有米杨和蒋睿涵还坐在在野餐的那棵树下休憩。秋天的阳光虽并不强烈,但在无遮无拦的地方依旧有些刺眼,蒋睿涵便挪到靠近树根的地方,坐了下来。

“你靠过来些坐,刚吃完别急着去写生了,咱们说会儿话,嗯?”她朝在原地不动的米杨招了招手。

米杨略一踌躇,终究还是朝她爬了两步,热后背对着她,把身体倚在树干上。

“米杨,你那个室友是怎么回事?上回见面时觉得他还好好的,这次…他…”想到韩峥说米杨是“残废”的话,蒋睿涵干咳了两声,转而道:“总之,我觉得他的态度怪怪的。”

米杨说:“其实韩峥这人没什么的,他也很不容易…”

“糟糕,你跟这样坏脾气的大少爷住一个房间,没少受欺负吧?”蒋睿涵说这话是很认真的。她从心里开始担心米杨的处境。

米杨听出她语气中天真而诚挚的关怀,不觉笑了:“放心吧,韩峥没那么坏。”

“我看啊,是你对谁都好。”蒋睿涵俏皮地一撇嘴,下意识地回头,对着靠在树干上的米杨穿着深蓝色夹克衫的背影出了一会儿神——他有着很宽厚的肩膀,大概和他从小经常以手代步“锻炼”出来的结果。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不留神的话则不会发现他残缺的下 半身。她心里陡然升起一丝黯然,她想:老天有时还真是不公平。

“为什么说你不能喝咖啡?”在韩峥喝下那一大杯咖啡后,叶纯就追问米兰制止他喝咖啡的原因。只是在韩峥狠狠的瞪视下,米兰选择了沉默。于是她决定待大伙散开后,私下里向韩峥问个明白。

他的视线落在一棵光秃秃的、似乎已经枯死的树上,久久不回答。

“是不是因为你的病?”叶纯联想到了这一点,“韩峥,如果是这样,你又为什么要和自己过不去呢?”

他爆发似地一回头,死死抓着她的肩膀。她感觉到了些微的疼痛。而他则像抓狂似地吼道:“是、是、是!你们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个病人!一个连喝杯咖啡都要小心谨慎的病人!我知道自己没有用,可是,你们为什么还要一再提醒我?”他紧紧箍牢她肩头的手指,踉跄地奔至那棵枯树前,向树干中心出拳猛击了一下。手背的关节处的皮肤被碰碎了,从外渗出血丝来。可他竟不觉得疼。他茫然地抬起头,感觉头顶的天空在微微旋转,胃里似乎也在翻江倒海般地泛恶心。他闭上眼,虚脱地坐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直觉告诉他,这不是什么好预兆。

“韩峥!”叶纯跪倒在他身边,把他抱紧,让他的脑袋靠在自己的肩头。“好了,我再不说这样的话了。你要是不喜欢看到他们几个,我们走远些就是了嘛。这林子这么大,避开几个人还不容易吗?犯不着怄气!你说是不是?”

他的不适有所缓解。他伸手环住她的腰:“对不起,我脾气太糟,对不起…我只是,只是怕你嫌弃…”

叶纯知道,要他说出内心的恐惧和脆弱是多么不容易。——韩峥、骄傲的韩峥,其实是那么的不自信。

“傻瓜,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吗?——我不怕的,我只会更心疼你。”她握住他的手指。

韩峥笑了,笑到眼圈发红。为了避免叶纯发现,他更紧地楼住了她,把下巴抵在她的肩头,不让她看到自己湿润的眼眶。

叶纯感受着他拥抱带来的温暖。可是,少顷,那个拥抱却变得发僵。然后,他渐渐松开了她。她敏感地一回头,见米兰和宋怀涛走到了他们近前。

“韩峥,是我想的不周到,你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宋怀涛蹲下身,关切地问。

韩峥不悦地瞪了一眼他身旁站着的米兰,目光里写满了对她多事的责怪。

米兰原先也不想告诉怀涛关于韩峥的病。野餐时韩峥赌气喝下那杯咖啡的时候,她就已经有些后悔自己处理时的莽撞。也许,当时就应该用更“技巧性”的方式让韩峥不要喝下那杯咖啡的。她正想找个借口对宋怀涛掩饰过去,却在远处无意间看到韩峥对着树干发泄,随后还表现出身体明显不适的情形。她暗暗略带吃惊地发现自己没办法对此做到视若无睹、坐视不理,混乱的心绪下,更无力找借口应对怀涛的追问,只好把他的病情实话实说了。

对不起,韩峥。——米兰能够体会这一刻他眼神中的埋怨。她是出于好意,可是,他的不领情,也自有他的道理。她不怪他,反而带着种歉疚的心情,因此眼神闪烁,不敢直视他。

韩峥缓缓立起,整个人站得几乎笔直,显得修长而又单薄。“我还没那么脆弱。”他说。

“没事就太好了。”宋怀涛知他有在自己面前逞强的意味,也就不再多说,唯恐自己过度关心反而惹他讨厌。随后用眼神示意米兰离开,还韩峥和叶纯二人世界。老实说,他虽性情豁达,却也在韩峥不明缘由地排斥下倍感不适。有韩峥在旁边,他常有种自己所处的空间变得逼仄压抑的错觉。他不得不诚实地说:这种感觉他并不喜欢。

他是那样怜惜米兰,这种怜惜可以说是从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就开始生发的。此时,在韩峥冷峻的目光下,他下意识地轻轻握住了米兰的手腕——又或许,其实只是牵住了她的衣袖,仿佛生怕韩峥会再次不分情由地伤害到她。米兰先是一楞,双颊因羞怯而泛起潮红,最终竟也没去挣脱开他。

韩峥微微张开口,表情显得有些错愕。米兰以为他想对自己说些什么,他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她随宋怀涛的脚步转过身。走了没两步,突然有些不放心,便回头看了韩峥一眼。他依然笔挺地站在原地,双目仿佛失去了焦点,一种无法界定的茫然神色竟从他的眸底深处悄无声息地向外蔓延,薄雾一般地笼罩在他的周身。

她转过脸、面无表情地继续往前走,却觉得心里慌得要命。她深吸了一口气,却几乎呛到自己,胸口一阵疼痛。

然后她听见身后一声古怪的大喊;继而是叶纯无措的惊呼:“韩峥!”

米兰如遭电击般霎时甩开了宋怀涛的手,转身奔去。

韩峥向后一仰,倒在了地上。牙关咬得紧紧的,全身僵硬地抽搐个不停,腿部的痉挛看上去尤其严重。他的瞳仁散大,神情呈现令人惊怖的空洞感,白沫从口中不停地喷了出来。他似乎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只是本能地为疾病的痛苦折磨得不堪忍受,竟开始用头撞地,嘴里含混不清地发出支支吾吾的呻吟。

叶纯恐惧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发生。韩峥在抽搐,而她也在一边瑟瑟发抖,她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两步,若不是后面有一棵粗壮的槭树挡住,她几乎要摔倒。

米兰见韩峥用头猛撞草地,心叫“不好”。这会儿已顾不得太多,她立即使劲用手托起他的头,让他脸孔朝上平躺。可韩峥的撞击仍未停止,她几乎要托不住,有几回她的手直接被他的力道生生抵到地面。她的手指被压得很疼,可是她不敢撒手。

虽然和韩峥在一个屋檐下生活那么多年,多少知道些癫痫发作的急救法子,可真碰上了,不慌张是不可能的。她告诉自己要冷静,在稍许理清头绪后,她直觉性地瞟向一旁的叶纯,吩咐道:“你快来帮忙解开他的衣领、还有——皮带也是!”

叶纯明显没从巨大的变故中缓过神来,宋怀涛见她还在发怔,便抢前一步解开了韩峥上衣领口的扣子。

“哦…”少顷后,叶纯回复了一些清醒,可她的声音仍旧在跟着身体的微微颤动而发抖。她哭着扑向韩峥,半跪在地,试图去解韩峥的皮带。

她的手指刚触上他腰上的金属皮带头,忽然,她两眼睁大,整个人像被念咒定住了似的僵在了当场——

韩峥浅蓝色牛仔裤的裆处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变成了深色,那块突兀的深蓝甚至还渐渐扩散至裤子大腿内侧的部位。他的腿仍在痉挛不止,口鼻中怪哼连连。

叶纯整个身体软软地跌坐下来。她想举起手臂,捂住耳朵和眼睛,可是,任凭她如何努力却怎么也抬不起来。

米兰轻蔑地看了她一眼。是的,在她的眼睛里满含着轻蔑之意——尽管,她说不清自己有什么理由、什么资格对叶纯的表现表示出失望和责备,而眼下的她无心去琢磨这些。

宋怀涛也是忙得一头冷汗,顾不得叶纯的情绪,在解开上衣后,他又匆忙解开了韩峥的皮带。

米兰将韩峥头向一边侧立,从他口角溢出的白沫和呕吐物淌了下来,瞬间弄了她满手。

“米兰,接下来还要我做什么?”宋怀涛也是头回接触癫痫发作的病人,心底也是着慌没底的很,只能硬着头皮强作镇定。

“韩峥,你讨厌我就讨厌我,为什么要和我怄气?你千万别出事!求求你!”米兰什么也没听见,只顾嘴中不停地念叨:“求求你…”

宋怀涛刚好掏出一块手帕,准备递给米兰擦拭韩峥的唾液和呕吐物,可他看着米兰,一时间,仿佛若有所思、又觉得头脑里一片混沌。他的手在空中停了几秒,最后,无力地垂了下来。

伤感

几分钟后,韩峥的发作终于停止:绷到僵硬的身躯渐渐放松,眼珠开始转动,只是神情看来依然带着些许涣散。

刚才发病的过程韩峥已不记得,但当看到米兰满手的秽物,他心里已经全明白了。他挣扎着要坐起来,上身刚抬起来一点点,天空就在在他眼前旋转开来。他两眼一黑,认命地再次仰倒下去,重重地阖上了眼皮,耻辱和无可奈何的泪水无声地从他的眼角里无声地流淌了出来。

米兰和怀涛都大松了一口气。怀涛再次递过手帕,她接过来,却是先把韩峥嘴角的污秽擦拭干净,才在略加翻转后擦了擦自己的双手。紧接着,怀涛依照她的指示把韩峥背到了车上。米兰知道,即使症状停止,危险也并未完全解除。保险起见,还是应当把韩峥送去医院做进一步的诊治。

只是眼下有件事情让她为难:他们的车只能坐得下四个人,宋怀涛要负责开车,叶纯又必定是要随行的,那么,剩下陪同的只能是自己。若是把米杨和蒋睿涵留下,她又实在不放心。

米杨见她犹豫,猜到她是担心自己,忙道:“姐,送韩峥去医院要紧。我和蒋睿涵打车回学校好了。不会有事的。”

不如此又如何?她带着忐忑坐进了车子的副驾驶位。合上车门后,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后排座——韩峥半靠在叶纯的身上,而叶纯终于恢复了些许的镇定,还时不时地出言安抚他。

此时的韩峥是那样软弱而苍白。他似乎发现了她投来的视线,眸光在微转之后变得黯然,带着耐人寻味的凄凉——这和在她面前故意作出盛气凌人状的他恍如两个人。

她回过脸来:“怀涛,开车吧。”

打车远比蒋睿涵和米杨想象得要困难。这里是远郊,来这儿的游人不是坐专线车就是自驾车,打这里经过的出租车本来就少。好不容易来了一辆空车,却像完全没看到他们的存在一样向前飞速开了过去。

在看到第二辆空车从他们身边飞驰而过后,蒋睿涵隐隐猜到了司机拒载的原因,却不好明说,只能憋闷在心里难受。

米杨见她在路边伸长脖子东张西望,掩饰不住焦虑的样子,心里很过意不去,他当然知道之所以会打不上车完全是因为自己坐轮椅、司机嫌麻烦的关系。

在蒋睿涵伸手打第三辆车未果后,他忍不住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不要再等了,我们坐专线车回去好了。”

“可是,你坐公车会很麻烦。”她随口道。

“我知道…”米杨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挡住了他的神情。只一瞬的功夫,他再次抬起了眼睛,一些难以言说的失落就这样被掩在了他褐色明亮的瞳仁后。他淡淡地说:“但如果再拖下去,晚了搞不好连专线都停运,到时会更麻烦的。”

她同意他的话。“车站在哪里你知道吗?”

“来的路上我在车里看到附近有个站,先去那里看看——只要能到市区都好说,要是能直接到学校附近就更好了。”他说。

到达车站后,他们仔细查看了站牌:运气总算不坏,其中一班车的倒数一站正好停在美院附近。

“等一下免不了需要你帮忙提轮椅上车,可以吗?”他低声问。

“哦…这个当然。”她忙点头。

车远远向站牌驶来。在它停稳后,米杨将轮椅划近车门。他已提前戴好了随身携带的手套,待前门一开后,便直接从轮椅上借力上了台阶。蒋睿涵则负责收起轮椅——她对此并不熟练,显得笨拙而紧张,弄了半天才把它折叠好。所幸这站上车的只有他俩,不用额外担心会阻了别人的路。

“轮椅有些重,你小心些。”他没回头,而是边说边尽快用手臂支起身体向前爬动。

“哦。”她跟在他身后从车厢过道上一路往后面走。

一车安静。有人选择别开眼去,另一些人人则在偷偷打量刚上来的这两个人。还未待他们走到后排的空位安坐好,车门就再次被合上。司机面无表情地发动了车子。

毫无心理准备的蒋睿涵提着轮椅险些歪到一边去。最终勉强站稳,仍旧是被硬邦邦的轮椅金属磕了一下。她咬牙没喊疼,生怕米杨会不自在。

米杨爬行的样子不好看:上身稍向前倾,背佝偻着;若仔细观察,在车子行驶时,双手撑起的上身还会随之轻微摇晃。

蒋睿涵还是第一次那么仔细地观察到他“步行”的样子。他就“走”在她的前面:那样贴近、那样残忍而真实。——从车头走向车尾的这段距离,她从来不觉得有像今天那么长。

他们终于坐上了倒数第二排的座椅。蒋睿涵坐在座位外侧,扶住轮椅以防倾倒。

“麻烦了。”

“不会。”

他们对视了一眼,彼此都看到对方额头上渗出的细汗。疲惫、紧张——混杂着一些朦胧的钝痛感让他们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黄昏悄无声息地把车窗外的树林侵染。

水流缓缓流出,渐渐冲掉了米兰手上的洗手液泡沫。然后,她又打了些洗手液到怀涛给她的手帕上,略加搓洗。当她关掉水,把脸庞抬起后,面对水槽前的镜子,她被里面反射出的模样惊到了:原本她以为,只有叶纯的脸被吓得发白,现在才知道自己的面色其实也和半死之人没两样。

她因后怕而瑟瑟发抖。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她再次打开了水龙头,把手帕放在下面一遍又一遍的搓洗。

良久,她重新感到镇定。她用力拧干手帕,从医院的洗手间走了出去。

怀涛一直守在走廊上,见她出来,迎上一步道:“你还好吧?”

“怀涛,我其实也怕得要命…”她对他说了实话,“可是又能怎么办呢?”

“你做得已经很好了,换做任何一个别的女孩子,都会慌了手脚。别担心了,医生不也说处理得当,没有大碍了么?”

她问:“叶纯在病房陪着?”

“嗯。”他注意到了她手上拿着的湿帕子,“那个…你还洗它做什么?”

“哦,先只能将就这么着,回去后我再彻底洗干净还给你。”

“不用麻烦,你直接扔掉就好了。”

米兰有些说不出的难过:“你嫌脏了?”

宋怀涛没想到她如此敏感,他刚才全是不假思索地直觉反应。他无法对米兰否认:自己面对这条手帕时心里多少是有些嫌弃的,即使它会被重新洗干净。

她忽然觉得韩峥好可怜。可她也不怨怀涛:或许许自己已经习惯了韩峥的病,有了充分的认识和心理准备,可怀涛毕竟不是、叶纯也不是。

她下意识地攥紧手帕。“我们也去病房吧。”她甩了甩头,轻声说道。

“你回学校去。”病床上的人有气无力地说。

“这种情形我怎么可能走?”叶纯的声音里带着强作克制仍掩饰不住的哭腔。

米兰在门口,听到他们的谈话,喟叹了口气走进来。

“韩峥,”她靠近病床后,低声说,“我们这些人马上都会离开的,你安心睡吧。”

他痛苦地合上眼睛,过了半晌,闷声道:“别告诉我爸。”

“那不可能,”她的话音听上去“波澜不兴”,“这么大的事我不能瞒他。何况,把我们赶走以后,你身边总得有人照应。”

韩峥心中一动,双眼微睁开;他其实是想苦笑来着,却连令嘴角上扬的力气都挤不出来,只含糊地说了几个字:“你倒周到。”

听得出他说话时吐字无力,不过米兰想:既然韩峥已有精神头儿与自己拌嘴,至少情况还不算太坏,如此反觉心头释然,便示意怀涛和叶纯一同离开病房。

“你爸爸应该快到了,你先合会儿眼。”她刚要转身离去,恰巧看到两片窗帘之间还露了条缝隙,从外头透进来的亮光有些刺眼。她轻步移去窗台边,把帘子仔细拉好,这才走出病房大门。

笑泪

叶纯才踏出病房便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幸好被走在边上的怀涛一把托住。米兰见状也连忙过去搀扶,二人半拖着她到走廊的长凳上坐下。

叶纯大概是之前就忍了很久,一离开韩峥的视线就再也憋不下去了。她像是抓住一块浮木,也不管和米兰熟与不熟就紧搂住她,在她的肩头抽抽搭搭、啜泣不止。

米兰任她抱着,半晌不说话,只是轻轻拍了两三下她的背脊算是安慰。在她触及到叶纯因哭泣而起伏的身体时,在她唇边甚至还挂着难以察觉的一丝冷笑:这一刻,她清晰地发现自己的确是个心肠狠硬的人!细细辨别,在她心底对叶纯竟没有半点同情。尽管她懂得叶纯的痛苦和茫然,却仍旧无法给予对方真心的抚慰,最多也无非是摆出象征性的“理解”姿态,如此而已。

她甚至有些讨厌叶纯这个柔弱无助的样子,从心底说。

所以,当叶纯放下拥抱住她的双手,把头抬起时,她下意识地松了口气,顿时觉得整个人舒坦了很多。她带着点淡漠的神情看着她挂满泪痕的脸,一言不发。

“米兰,我们都不陪着,就不怕他出事?”叶纯问。

“当然是要等他爸爸赶到了我们才走。”

“可我不放心韩峥一个人在病房里…”

米兰意味深长地说:“难道你不懂,他现在最不想看到的人就是你吗?”

叶纯抿了抿嘴唇:“我知道我的表现让他失望,可是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打断了她,“事实上,他多半已经不记得发病时的情形了——哦,你以后也千万别在他面前提起当时那些可怕的场面,记住!他让你走,只是觉得在你面前他很难堪。这种时候,最好的做法就是听他的话,不要让他激动、不要和他争辩…”她低下头缓缓说道:“他让你走,或许只是怕——在他让你走之前你就会主动离开他,韩峥他这个人绝不能容忍这样的事发生。”

叶纯的眼睛带着深邃而迷离的神色,直直地望进她的眸子里:“你很了解他。”用的是确凿的陈述句式。

她抬起头,思索了两秒钟。“或许…某方面是。”

叶纯试探着问:“我可以知道,你和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吗?”今天也好、之前的碰面也好,韩峥和米兰的表现都让她困惑不已:他们相处时显得是那样格格不入,又似乎有着不可剪断的关联和牵绊。

她忽然觉得自己不必要向叶纯隐瞒什么。又或者可以说,她此刻的心里并不觉得对方比自己高贵几许。带着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一股傲气,她坦然道:“我吗?我只是他父亲情妇的女儿。”

从下车点到走回美院的十五分钟里,天色就完全黑了下来。

今天白天的天气虽然不错,不过夜里似乎温度骤降,又起了风,看样子没准半夜就会变天。蒋睿涵穿了件薄薄的针织衫,在开阔的校园林荫道迎风走着,她不禁打起小小的冷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