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方才那个勉强的微笑本来已经要敛起,顿时一僵。“韩叔,就算是真的,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啊。你不会这么刻板吧?呵呵。”为了让气氛轻松些,几秒后她努力让笑意再次加深。

“米兰,你就和我女儿没什么两样。你又是那么早熟、懂事;所以我也就跟你直说了吧:我真的是很担心。”韩进远身体陷进大书桌前的皮椅里,逆光下的脸显得更加阴郁,他叹气道,“你试想看看,如果米杨谈恋爱了,你会怎么想?”

米兰大惊,有些了解到韩进远在害怕什么。

“韩峥已经上大学了,本来谈恋爱这种事,对这个年纪来说根本是很正常的事;可是,他这孩子那么心高气傲、又任性、又不够成熟,一旦受到打击,他…”

米兰右手的拇指下意识地摩挲了两下自己的左手背:“没有那么严重吧?韩峥和米杨的情况怎么会一样?”

“米杨和普通人不同的地方一目了然,而韩峥的不健康却不是能一眼看到的。他有癫痫,我们是老早就知道的,也绝不可能因为这个而产生嫌弃;可外面的人怎么想、能不能接受这个不健康的他,实在不是我们可以控制的,不是吗?”

“韩叔,何必为了件根本没得到确定的事操心?再说,总有一天,韩峥要恋爱、要结婚,我们尽量往好的方面想,不是会开心点吗?就算有一天他的病会成为他感情生活上的阻力,我想他自己会去处理好的,这也是他必须用理智去面对的事。何况韩峥的病,我从来不觉得是什么大缺陷…”米兰嘴上在努力说服韩进远抛开他的烦恼,心里却感觉到一股说不出的苦涩来。她冲韩进远宽慰似地笑了笑,才走出了他的书房。

韩进远的预感没有错:韩峥的确是交了女朋友。女孩儿叫叶纯,是壁画专业的新生。由于大一的壁画和油画专业同在基础部学习,第二学年再进入各专业,两人就这么认识了。叶纯长得很漂亮,画画也好,很快被系里系外赋予了“壁花”的头衔。这个“戏称”在美院里指的不再是“无人关注、老是靠墙根坐冷板凳的女生”,而是“壁画系之花”的意思。

而韩峥无疑也是抢眼的。他是这一届油画系专业录取成绩排名第一的学生;身材修长挺拔,长相俊逸,连那略嫌苍白的脸色和他惯常流露的清冷神情也不能说是外貌上的缺点,反而为这个年纪的女生平添了几分“浮想联翩”的趣味。韩峥待人虽不热忱,却依旧称得上举止有礼,对每个人都客客气气的,和那些故意拿腔拿调故意耍酷作秀的的男生全然不同。他的淡漠表现得很自然,让人产生距离感,却不至于到使人讨厌的地步。

韩峥从小学画,叶纯也是;他们对美的事物都有敏锐的观察和捕捉能力,没理由看不见对方的存在,走在一起也可以说是“顺理成章”的事。

若论起“偶然性”因素,当然也是有的。开学后的第一节色彩课,韩峥的画架正好挨着叶纯的。所有学生都专注地在各自的纸上画着教室最前方的静物,大约过了半小时,韩峥突然姿态木然地凑近到叶纯身边,把她吓了一跳。更令她吃惊的是他居然抬起攥着画笔的右手,在叶纯刚画了个轮廓的画纸上画了一长道。然后一言不发地把笔扔在了地上。

“同学,就算我画得很烂你也没权利这么做吧?”她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懵了几十秒才反应过来,以为他是在故意羞辱她,因此气得要命。

她哪里知道这一切都是他方才的行为是在意识完全不清的情况下作出的。这是癫痫小发作引起的症状。

韩峥面色发白,甩了甩头,意识已然恢复清醒。整个发病的过程不到半分钟。他有些虚脱地蹲了下来,浑身冒出冷汗。

叶纯发觉了他似乎身体有些不对劲,暂时顾不上追究他对自己画作的破坏,蹲下身关切地问:“你怎么样?病了么?”

“对不起…有没有吓到你?”他勉力站起来;心里很清楚刚才自己是怎么回事。

他抬起头,额头上满是细汗。显然他身体有些疲惫,可是眼睛里的光透着澄澈。恍惚中叶纯仿佛听见有一滴露水从竹叶间滴了下来,不偏不倚地溅落到她的心间,感觉清凉凉的。她笑了笑,莫名地原谅了他。

后来每次上公共课,韩峥和叶纯就像事先说好了似的,两人的位置总是离得很近。过了一个多礼拜,在上完当天最后一节课后,韩峥拦住了她,说:“我想请你吃饭。”

叶纯笑颜如花:“为什么?”

“就当赔罪,我弄坏了你的画不是吗?”

叶纯依旧是笑:“当时怎么不请?”

韩峥很喜欢她无邪的笑容,不知哪来的勇气,坦率答道:“因为,当时我还没想追你。”

波心

米杨划着轮椅路过校园西边的小池塘,无意中竟发现十月的池塘里,还有最后一朵荷花盛开着,风中微颤、姿态亭亭。他调整了一下轮椅的角度、放下手闸,拿出速写夹来,开始写生。

国画虽不像西画那样注重写生,可毕竟也是需要锻炼的技巧。米杨因不良于行,跋山涉水毕竟受限,也正因为身体条件的限制,所以他的一双眼睛便格外留心身边的美丽,希望能多少弥先天上的不足。他很喜欢逛校园,美院很大、很美,每一个角落在他看来都有值得撷取入画的景致。

他按照和姐姐的约定,周末无事不再回韩家。而米兰则报读了财大的课程,白天不在美院。他一人无事,便带着作画的工具在校园内闲逛。一路上,他忽想起这西面的这片荷塘,开学初也曾来过,那时莲叶田田,开满了粉色的荷花,煞是好看。他原想时已近秋,荷塘多半显出萧条,谁知竟还有一朵荷花,独自绽放得如此娉婷,此景何止美丽,简直让他震撼。

他是个做事专注的人,尤其是拿着画笔的时候。此刻他屏息凝神地观察着荷花的每一片花瓣和周围荷叶的形态、脉络,以及莲叶间露出的池水的微澜,全然没有留意到池塘一侧的石桥上,有一对年轻男女在激烈地争执。

“李奕,你混蛋!”女孩杏眼圆睁,冲男生怒道。

男生显得理屈词穷:“好啦,睿涵,没错——我是混蛋,你既然这么觉得,那…我们就好聚好散吧。”

“你真喜欢她了?”叫“睿涵”的女生的声音里已有了哭腔。

“…嗯。”男生支吾应道。

“要和我分手?”

男生被她这么一问,倒不敢回答了。

“她比我好么?”

“睿涵,成熟一点吧。你不能老这么任性…”

李奕试图安抚她,却不想反而刺激到了对方的神经。睿涵气恼地嚷道:“你说我任性?好,我就任性给你看!”

李奕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睿涵已经扑通一声从石桥上跳下了池塘。

她只是一时失去理智,哪里是真的想寻死。她不会水,手脚凭着求生的本能胡乱地扑腾,可怕的是她仍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无可回转地在向下沉。寒凉的池水令她完全冷静了下来——“救命啊!”她扯着嗓子喊。还没来得及嚷第二声,水便没过了她到底脖颈。

这池塘虽不深,倒也有二米多的水。塘底尽是淤泥,不会游泳的人越是挣扎便越是陷入其中。李奕见形势不对,也急了,身子攀上桥身,几乎就要跳将下去,这才想起自己根本不会游泳,他奔下石桥,一路惊惶地高声呼道:“哎,救命啊!有人落水啦!有人落水啦——”

米杨听到连声的呼喊,再仔细张望池塘,果然见稍远处的几片荷叶间、有半条手臂伸出水面。

他暗叫“糟糕”,想也没想就扔下手里的速写夹和画笔,驱动轮椅到石桥的近处,撑起身子下了轮椅,以极快的速度游入水中。

小时候为了学游泳,他受了不少苦。吃水自不必说,没有腿力,划水便全靠两条手臂的力量,他也是过了很久才逐渐掌握在水中驾驭身体的技巧。他喜欢在水中的感觉:脱离了轮椅的桎梏,可以自在得像一尾鱼。

可这一刻的他当然顾不上丝毫的快感,他只是奋力地、奋力地向那个落水的人的方向游去。

好在池塘不大,他游泳到了她的后方,终于抓到了她的手,并托起了她的头部;他毕竟没有双腿,一个人游水尚且可以应付,额外再带一个人就有些勉强了。然而他并不放弃,用尽力气带动她的身体,拖着她向最近的岸边游过去。

“拉她上去,快…”到了岸边,他喘着粗气,吩咐在此处焦急守候的李奕。他实在没有力道把她送上岸了。

李奕把蒋睿涵拉上岸,见她双眼紧闭,惊魂甫定的他面色再次泛白。米杨跟着爬上了岸。见李奕仍在愣神,急道:“你还不给她控下水!”

“怎么、怎么弄?”

米杨喘息得厉害,因此说话颇觉费劲;他干脆爬至睿涵身边,撬开她的嘴,检查过后发现幸好没有吞进什么杂物;随后他用力把她翻了个身,让她的脸朝下,上身搁到自己的大腿上,右手抬起她的头部,左手则向下施力按压她的背。她接连哇哇吐了两口水后,又猛咳了几声,这才完全醒转过来。

“啊,我的腿…好痛!”她眉头紧蹙,呻吟道。

她这一叫唤倒提醒了木然中的李奕:此时此刻的他惊讶地察觉到:救起睿涵的少年竟是双腿残废的。

“别紧张,尽量把腿伸直!”米杨没去注意李奕眼神里微妙的一丝异样。听到睿涵呼痛,他猜想她必是腿抽筋了。他平放下她的身子,挪至她的脚边,脱下她的鞋,把她的脚趾头向上掰开,又轻轻按摩了一阵她的小腿肚,一边做着这些一边询问:“怎样?好点了吗?”

他的声音是那么沉着不乱,伴随着温柔的手势,这一切让睿涵的心回复了镇定。她腿部的抽筋迅速得到缓解,气息也渐渐有条不紊。

她冲他虚弱地笑了笑。

米杨长舒一口气,安心地回以微笑。

四周路过的三四个学生纷纷鼓起掌来。

李奕扶起她的上身,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你这是干嘛啊?傻瓜!会吓死人的你知不知道!”

睿涵闭上眼,没有搭话。

“你最好还是带她去医务室检查一下。”他对一旁的李奕建议道。

“嗯,谢谢你啊!”李奕说;下意识地朝他的腿多看了一眼,又慌张地调转了目光。

米杨别转身体,朝自己的轮椅的方向爬去。

行了两步,他忽觉头顶上方的天空似乎被什么遮掉了一小片,因而使得光线些许转暗。他抬头一看,惊道:“韩峥?”

“你是怎么回事?”韩峥看着他浑身湿漉漉的,头发还在滴水,没好气地问道。

他和女友叶纯在校园里漫步,正好路过这片池塘,远远见到好几个人聚在池塘边上议论纷纷的样子,他原本并无意走近前来凑热闹,不想竟看到一架轮椅停在岸边;彼时心中一动,二话不说便拉着叶纯走了过来。

“刚才有人落水,我…”

“哦,原来是逞英雄去了。”韩峥不冷不热地说。他想了起来:米杨是会游泳的。

米杨微笑,并不反驳。

“随便你了。”韩峥说着,扭头便走。

米杨爬上轮椅,抬手把耷拉在额头上的湿发向后拨了拨;看着韩峥佯装冷漠的背影,他忽然有些感动,于是便又笑了。

“那个…他是你什么人?”离开池塘走远后,叶纯用小心翼翼的措辞问。

韩峥插着手道:“室友。”他停下脚步,转过脸说,“你是不是还想问他的腿…”

叶纯被他问得有些尴尬:“没,只是,觉得他可怜。”

他认真地看着她:“因为他有残疾,所以你就认为他很可怜?”

她轻叹了口气,话语里充满惋惜:“你室友很了不起,他居然还能去救人。”

“别滥用你的同情心。”他的眸光望向她的眼底更深处。

“我没有别的意思。”叶纯辩解道。

“我也没有。”韩峥抚摸她的刘海:“只是不喜欢‘同情’这种事。叶纯,没有人喜欢被同情,所以,不要去同情任何人。——尤其…任何时候都不要可怜我。”

叶纯努嘴笑道:“我才不会。你有什么值得我可怜?”

他做了个深呼吸。“我…”

蓦地,他闭上了嘴,愣愣注视着径直走来的两个身影。而对方的眼神说明,他们也看到了韩峥和叶纯。

相互走近后,米兰勉强地朝韩峥他们笑了笑,点头致意后,便垂下眼,任睫毛遮挡住了她的眸子。

“你好啊,韩峥。”宋怀涛主动打招呼。他的脸色表明此刻他的心情相当愉悦。

韩峥挽紧叶纯的手说:“你们好。”他把脸略转向米兰,“对了,如果我没记错,今天你不是跟我爸说要去财大上课的吗?”

虽然韩峥听见自己和韩进远的谈话内容本不稀奇,但他能把自己的“行程”记得如此清楚,她倒是真没想到。她抬起头,答:“已经下课了,我刚回来。”

宋怀涛没有忽略韩峥与身边的女孩儿十指交握,甚是亲密的情状,忙道:“她念了大半天书,也累了。天气不错,这不和你们一样,随便散散步。嗯…不妨碍你们了啊。”他和米兰对了个眼神,米兰意会,二人步调一致地继续向前迈步。

“哦。”韩峥无意识地点了点头,又觉得最后那句话听来说不出的别扭。一时间他倒也没再多回什么话,刚要和他们擦肩而过、各走各的,没两三步又停了下来,转过身道:“如果我是你,这会儿不会有心情散步。”

米兰止步,回头,与韩峥的目光相撞。“为什么?”韩峥的话说得“微妙”,似乎不像单纯是无根无据的嘲讽。

他勾起唇角,无声地笑了:“我不想坏了你的兴致。”

韩峥夹枪带棒连讽带刺的说话方式按说她早已习惯,怪就怪在今天的这股子憋闷感竟然不似往常般轻易压得住,令到她忍不住反唇相讥道:“恭喜,你已经成功地破坏了。所以,直说——”

韩峥非但不气,还隐约觉得有趣。“我的建议是:你不如改日再花前月下,先去看看你那‘英勇无敌’的弟弟可能比较好。”话说完后,他感到有些心虚——他明明是知道的:米杨其实安然无恙。韩峥也不懂为什么自己要拿话这么吓唬米兰。只是他去懒得细想,匆匆忙忙拉着一头雾水的叶纯走开了。

一路上,韩峥偷偷往回看了自己身后一眼——米兰和宋怀涛估计从别的小路往宿舍区去了,已不见了踪影。他缓缓回过脸来,低头看自己的鞋子,随后把脚边的一块石子踢了个老远。

他在心里暗暗骂道:就算她很讨厌,不过韩峥——你还真够无聊、低级加变态!

弦动

这是近一个月来,米兰和宋怀涛第一次在米杨的寝室遇见韩峥。他恋爱了,其余的时间不是在上课,便是泡在在画室里。连米杨也都多半只是每天晚上睡前才会与他照面。

宋怀涛不是笨人,他明显感觉到韩峥对自己怀有莫名的“敌意”。说是“敌意”或许有些过,不过至少他确定一点:韩峥不喜欢他。于是他起身告辞。

“韩峥,”米兰试探着、小声开口道,“有时间聊几句么?”

她说话的时候,宋怀涛正好走到寝室门口,他的脚步有一瞬的停滞,最终却没有停留,拐进了走廊。

韩峥带着琢磨的眼神打量着她。

米兰明白:沉默,可以视作他没有拒绝。

“我想和你单独谈谈。我们去外面吧。”有些话,她不想当着米杨的面说。

他和她穿过男生宿舍一楼的走廊。秋日的阳光淡淡的,透着股倦懒的意味。南方难得的干燥天气。天空瓦蓝。

他难得如此平静而有耐性地随她一路并行。而她也实非有意保持缄默,只是一时无从打开话题。他们沿着条种植着一长排垂叶榕的小径默默地走着。微风习习,除了三两而过的学生,只有宛如一堵绿墙般的垂叶榕枝叶摩挲的沙沙轻响,不时飘散在黑色的柏油路上。

“我不是宋怀涛,”韩峥在“绿墙”将到尽头时,终于不耐地止步开口道,“我没闲情陪你散步。”

米兰暗自轻叹:没错,他的耐心应该已经被磨完了。“韩峥,你若有时间,以后的双休日至少抽一天回趟家吧。我保证,你…在家不会看到我和米扬。”她说。

韩峥漠然低看着她的头颅随着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他的身材颀长,这个角度的视线正好落在她头顶自然分开的发际线上。沉默了几秒后,他忽然笑道:“哈,我很好奇究竟是哪一点让你错觉自己有那么大影响力?你在或不在,与我有什么关系?”

米兰咬了咬嘴唇。“我当然没有任何分量…我是在求你。”她闭上嘴,双唇抿得紧紧的。

韩峥同样报以沉默。

“那我当你答应了。”

“我看你很喜欢自以为是。”他揶揄道。

“你又比我好多少?”她想也没想脱口而出:“至少,我不会故意拿话吓唬人。”

“你说什么?”韩峥脸上有一瞬的慌乱。

米兰干脆来个不管不顾、不吐不快:“那天…米杨的事为什么故意让我紧张?”

他随手折了一片树叶,佯装漫不经心道:“也没什么,觉得有趣而已。”

恐怕连米兰自己都说不清,此时她脸上那个带有挖苦的微笑,是对韩峥还是对她自己发出的讽刺。“没想到我能带给你一丝乐趣,这反而使我十分荣幸。”她收起勉强的笑容,说得很平静。

“很好啊,我们各取所需——你为我平淡无聊的生活制造些许乐趣,我让你心安理得借住在我家。”

米兰看着身侧一排凌乱摇曳的垂叶榕绿叶,缓缓沉吟道:“如果这是桩买卖,算起来似乎还是我比较赚便宜。不过是隔三差五给大少爷你逗个趣,就因此能换得个长期的安身之所,我要谢谢你给我这机会呢。”

韩峥皱眉。——这并非出自恼怒,而是他陷入深思时的习惯表情:他突然觉出,近来米兰这丫头对自己的态度一下子强硬了不少,有时甚至于呛得他几乎无话可驳。如果说这还不够奇怪,那么,自己竟能对她的“挑衅”轻易克制到目前这种这种程度,真可谓稀奇。

米兰也意识到自己的话语中伴着浓重的火药味。她明明不想与韩峥起冲撞的——从来、从来都不想。可最近的她居然一再地与韩峥冷言相向,互加嘲讽,简直像是故意非得触碰到他忍耐的底线方能善罢甘休似的。

一架喷气式飞机从高空飞过,在原本只有小团白云的碧空留下长长的一条白色痕迹。跟着,两只麻雀互相追赶着略过校园林荫道上的樟树树梢,啾啾叫了几声,便在常绿的乔木枝叶里隐匿了踪影。

韩峥和米兰因为都各有所思,竟都没有去打破这份宁静。待到两人回过神来,也没有再说一句话,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后,朝着各自宿舍的方向反向而去。

上完最后一节课,米杨爬上寄放在教学楼保安室里的轮椅,坐稳后,他把书包放到腿上,不紧不慢地双手划动轮圈,滑下了教学大楼的坡道。

今天的课排得很满,这会天已经半暗了下来。滚圆的落日中间被几条紫色的光影覆住了一小部分,那些狭长的云片恍如闪着奇妙光泽的华美缎带。暮色未起,白日将尽。

吃晚饭似乎还有点早。不过,这会去,没有什么人,对他,比较方便。中午这一顿要麻烦米兰他已觉不好意思,所以晚饭通常都是他自己解决,或早或晚避过用餐的高峰去食堂打饭。

他先回了趟宿舍,把书包放好。把饭卡揣在上衣口袋里,再出发去食堂。

“哦天哪——‘大恩人’?”身后有个女声嚷道。

起先他没有回头,因为他不认为说话的人叫的是自己。直到对方跨步到他的轮椅前方,弯下腰冲着他说“你不就是那天救我的人吗”,他才恍然认出:她就是自己在池塘救起的那个女孩。

傍晚的微风吹过,睿涵长及脖颈处的短发梢被略略向上拂起,露出了脸庞两侧洁白圆润的耳垂。一片金红的五角枫叶打着旋下坠,斜斜地飘落到了米杨的腿上;他随手把它夹进了一本书里。

他们彼此微笑点头。

睿涵落水被救后虽说头脑有些许混乱,却未完全失去意识。何况米杨的样子,无疑并不难认。更别说他还曾把她放在自己的腿上控过水,当时她就知道他双腿残缺得很严重。就算昏沉沉的自己会记错他的脸,但美院的肢残生,她料想大概只有一个。回忆起那天自己一个冲动跳下池塘的行为,她多少有些窘然,羞红着脸道:“那个…我还没逮到机会好好谢你呢。”

米扬见她活蹦乱跳、神清气爽,确信她健康无虞,也是发自内心地高兴:“没事就好。”

“你真厉害啊,当时没你我就死定了。”她吐吐舌头,直起腰,走到他的轮椅边。“你这是要去哪里?”她跟着他缓缓向前滚动的轮椅边走边问。在得知他要去食堂买晚饭时,她拍掌提议道:“正好有机会还你人情——这顿我请你吧,想吃什么你随便点,就是不要嫌食堂的菜式太简陋了才好。”

米杨刚想谢绝,就被她言语拦截了:“你要想让我心安,就请愉快地接受。”

食堂几乎没有什么人排队。买完两份菜,睿涵主动把两个不锈钢餐盘端到了餐桌上。米杨道了谢,紧跟着来到放置餐盘的桌前。

睿涵看他动作熟练地把臀部挪上椅子,又回头收起了折叠式轮椅。

在米杨把折叠完毕的轮椅靠墙摆好、目光转回正前方之际,她尴尬地把视线低垂下来,仿佛刚才自己做了一件心虚的事。

“就吃个饭用不了多久,轮椅不收也没关系吧?”

“一会儿食堂人就该多了,轮椅碍事。”米扬轻描淡写地说。又转而问她:“话说回来,那天你是怎么会掉进池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