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澄和苡米坐在操场边的看台上,风吹起她们柔软的发丝,薄薄的衣衫贴紧身体。山口拿着单反相机在追着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女孩拍照。

南澄坚持要见苡米一面,在她离开沪城之前,她们便约在了高中校园,因为苡米想让山口给她在高中校园拍些照片留念。

“你说可笑不可笑,在这里本该最青春洋溢的三年,却是我人生里最灰头土脸的三年,我都不敢翻看以前的照片。”苡米托着下巴笑着说。

“你只是胖了点,并不丑,其实是很可爱的。”南澄至今仍记得那时她肉嘟嘟的脸,真如羊脂玉一般白皙细腻。

“那又怎么样?事实就是那三年我没有人爱,和男生称兄道弟,每个都夸我性格好,可是没有一个肯追我。”苡迷扭头看着南澄说,“你不知道吧,那时候我是暗恋安栋的,而他对我显然也有好感,但掩藏得你们谁都看不出来——因为他觉得喜欢我是件挺耻辱的事情。”“一个在感情上明明也有点喜欢你的人,在理智上却以喜欢你为耻,南澄,你知道那是种怎样抓心挠肺的感觉吗?……我本来以为这就是最糟糕的事了,没想到啊,更糟糕的事情,原来都还在等着我。”南澄心里觉得非常难过,可是不知道要说什么。

苡米又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有时候在想,是不是因为我一直嫉妒你,所以上天给我这些惩罚?”

“你嫉妒我?”她惊讶。

“看我掩藏得多好。”苡米眯着眼睛笑起来,卷曲柔软的发丝被风吹得扬起来,她的侧脸充满风情又美丽,“年少时嫉妒你被全校最英俊的男孩子深爱,年长后嫉妒你情路顺畅,就算走不到最后,你也是他们毕生挚爱——不像我,永远是别人生命里的过客。”

“苡米,我从不知道原来你这样想。”南澄愕然,“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在羡慕别人,尤其是你,因为你身上有我所没有的潇洒和乐观,你看起来永远那么快乐洒脱,从不在乎别人的目光,你有你自己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你是真正为自己而活的人,而我却无法免俗……我不知道,原来在我羡慕你的时候,你也在羡慕着我。”

“不是羡慕,是嫉妒。”苡米固执地纠正南澄,“高中的时候,有一段时间你因为被司徒美娜捉弄,心情很差。顾怀南曾经私下找我,让我多陪陪你,多照顾你。虽然他不提醒我也会这么做,因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你不知道我那时心里多委屈……为什么没有人看到我的辛苦呢?为什么我们两个人,必须是我照顾你、关心你,难道我就不会难过、伤心的吗?就因为我那时候是个胖子吗?后来我交那么多男朋友,和无数人恋爱,就是想证明我也是有人爱的,有非常非常大的魅力……我也真的那么觉得了,可是到最后又怎样呢?有无数人爱,都不及你爱的一人真心待你。”

“苡米你这么说,对我、对山口、对你自己,都不公平。”

“是啊,山口爱我,可能比我曾经想象的还要多许多……可是遗憾的是我没有像他爱我那么爱他,不过也许这才是我决定要嫁给他的真正原因。”

“温瑞言呢?他怎么办?”南澄问。

“他从来都不属于我。”苡米望着南澄,神情哀伤,“他心里没有我,以前没有,以后更不会有。他是谦谦君子,而我不是他的窈窕淑女。”

“这不像你,苡米,你是斗志满满的女战士。”

苡米垂下脸,有些疲倦:“女战士也总有累的时候……现在我就累了,不想那么努力地去争取、去钻营那些需要很辛苦才能得到的爱了。”

“你记得我出事的那天早上吗?你们在车库入口遇到我,我抬头看向你们的时候,你像个疯婆子,应该是为我担心了一夜,而温瑞言注意的人却是你。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温瑞言对你,很克制,但他心里是有你的。”

南澄僵坐在那里,她想要反驳,却无从开口,过了许久才道:“我不知道你的感觉是不是对的,可我,并没有对他特别。”

“不重要了,你和温瑞言,或者其他的谁和温瑞言,都不重要了。我已丧失了参赛资格。”

“根本就没有什么比赛,又哪来的参赛资格?”南澄试图说服苡米,她艰难地组织语言,“我不知道你到底怎么想的,可是如果你真如之前说的那般对瑞言砰然心动,你就不该这个时候和山口去日本。你怎么就知道他最后不会爱上你呢?你怎么就知道?”

“是我自己觉得自己配不起他,就算他喜欢我也一样。”苡米打断南澄,她望着远处对她微笑的山口,举起手挥了挥,山口朝她们走来。

“南澄,你不会以为那天我在你家楼下‘遇劫’真的只有被抢劫那么简单吧?不过你不用内疚,并不是你的错,是我之前和那个台湾男朋友见他的客户时得罪了人……”

山口已经近到或许会听到她们的对话了,苡米停下来,对他露出最甜美的笑容。

“哈尼,帮我和南澄在樱花树下拍张合照吧。”

苡米牵着南澄的手,走到教学楼前那两棵相依相偎的樱花树下。因为时近暮春,樱花落了大半,它已过了最美的花期,剩下的夹杂在绿意葱茏的枝叶间,风吹过的时候纷纷扬扬地落下来。

南澄侧脸望着苡米,眼角眉梢都是淡淡的离愁;而苡米则望着镜头,笑得芬芳甜美,她们拉着手,好像友情从未走散。

山口按下快门,时光定格在两个女生最美的年华。

“最美的年华不是应该是十六七岁的时候吗?”山口赞美她们的时候,苡米笑着问。

“不,女生的十五岁到三十五岁,各个年龄有各个年龄美的光景,而我觉得二十五岁左右的女生最美。”山口用生硬的中文说,“一朵樱花,从开放到凋谢大约是七天,整棵樱花树从开花到全谢只有短短十六天左右,它边开边谢。就像美丽的女人,每一年都有不一样的美丽,新的美丽长出来,旧的美丽就死去了。很可惜,很灿烂,很决绝。”他顿了顿又微笑道:“你们,还没到最美的时候,但已经非常非常美了。”

苡米伸出手臂拥抱山口,亲吻他的脸颊,用甜腻的嗓音说:“哈尼,你的赞美让我心花怒放。”

“什么是‘现华怒放’?”

“‘心花’,心像花一样开了,意思是非常非常开心、喜悦。”苡米一定会幸福的吧,无论在哪里,和哪一个男人在一起,以她的智慧和阅历,总能将所有人和事处理得好好的。

幸福是一种能力,而苡米,她是拥有这种能力的人吧。

在分别的路口,苡米说:“你还记得你放在我包里的那只便笺饼吗?在我最难过的那段时间,我突然看到那只已经坏掉的饼,看到饼里的便笺,上面写着‘我想要看见你种的蔷薇,而不是一束枯萎殆尽的花蕊’。只是一句没头没尾的歌词吧,但又觉得,好像还真说对了什么。”

南澄在晚风里撇过头,抹了抹眼角。

苡米主动牵住她的手,在她耳边轻声说:“我嫉妒你,可是我也爱你……别因为我的事责怪自己……南澄,我会想你的,有空来日本看我。”

压抑了许久的情绪,在这一刻突然决堤,大颗大颗的泪水滚落南澄的脸颊。

山口无措地问:“发生什么了?”

南澄摇摇头笑着说:“没有什么……你一定要好好对苡米,她是我这生最重要、最重要的朋友。”

“真矫情。”苡米嘴上这么说,可是却也忍不住背过身擦泪。

苡米始终都未提起那日离奇失踪几个小时内发生的事,但南澄很快透过顾怀南知道了些许细节。

某个台湾老板和顾氏有生意上的往来,顾怀南和他应酬过几回。有一次他喝嗨了,有点得意忘形,炫耀般地与当时在座的男人们分享他手机里拷贝的照片和视频。

顾怀南一开始没有细看,直到发现有一部分照片明显是被迫拍摄,而照片里女生的脸和苡米有八九分相似。

“雷老板还玩霸王硬上弓啊?以你今天的身份地位,什么女人得不到手?”他不动声色地问。

“哼,这个臭三八不识抬举!当初我摆生日宴,看得起她让她给我唱首歌,她不愿意,我就叫人给她几分颜色看看!……哗,你还别说,她的身材还真是正点……”年过四十的雷诺人老心不老,轻浮入骨。

顾怀南没有复述太多雷诺详细描述当时情形的下流话语给南澄听,只是安慰道:“我问过了,只有些模糊的照片,幸好没有视频,据说她也没有遭受侵犯,只被非礼和拍照。”

“什么叫幸好、只被?”南澄恨得咬牙切齿,“这种下贱的人根本就不应该存活在这个世界上。”她只要一想起苡米可能受过的侮辱,便浑身汗毛倒竖,一阵阵发冷。

“不能让苡米就这么白白吃了亏……”南澄喃喃自语,然后转向顾怀南,“你可不可以不要和他们做生意了?或者,就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在商场上打败他,让他再无立足之地……”

“南澄!”顾怀南忍不住唤醒她的异想天开,“你以为事情那么简单?雷诺身后水太深了,和他合作对我们双方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而一旦和他关系搞僵,牵动的可不止他这一条关系链。”

“我不管!”南澄甚少这般任性,但因为事关苡米,她真的恨极。“别胡闹。”顾怀南还是好脾气地哄着她,“我答应你,会找个时机向他要来所有底片,并请他删除所有拷贝,不让苡米有把柄在他们手上。”

“那她就这样白白吃了亏吗?就因为他钱多势盛?”南澄仍是不甘心,“呵,有钱真是好,什么都摆得平……”

“那你想我怎么样?”

“我不知道你能做什么,怀南,我只是想那个姓雷的垮掉,不管用什么方法,我要他垮掉。”南澄说,“苡米只是不肯为他唱歌,㈤9贰他就可以这样对她,不知道他还用相同的方法对待过多少女性……他应该被所有人唾弃,他不应该活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你不方便动手,我会用我的方式去达成。”因为年少时差点被尊敬的数学老师欺辱,南澄比任何人都清楚遭受侵犯时无力挣扎的绝望心情,所以愈加心疼苡米。

顾怀南理解她的愤怒,却无法理解她一定要以卵击石、置对方于死地的想法:“南澄你冷静一些,这一点也不像你。连苡米自己都没有再深究这件事,而是选择了远嫁日本,你这么追根究底有意思吗?何况你无权无势一个小记者,能做什么?”

“我是无权无势,”顾怀南的话提醒了南澄,“但我至少是个记者。他一定做过很多见不得光的事,我可以查他,然后将他曝光……”她陷入一种不可理喻的疯狂中,冷静与理智消失殆尽。

“幼稚!”顾怀南怒不可遏地将南澄摔在沙发上,然后脸孔逼近她的脸孔,双手撑在她脑侧,将她禁锢在他的双臂和胸怀之间。

“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不然到时可能连我都保不了你。”

“我不要你保我。”南澄笑起来,“怀南,你好好地做你顾家的大少爷吧。”话语里讥讽之意显而易见。

顾怀南从未见过南澄如此刻薄的模样,他眼底的愤怒逐渐被冰封般的冷漠取代。

他站直身体,冷笑一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南澄的家。

是因为她,苡米才会在回到家后又驱车出门,然后在南家楼下的车库发生意外——所以为她讨回公道,南澄自觉责无旁贷。她必须做些什么,才能让心里的内疚和自责稍稍安息,不至于将她的身心折磨至崩溃。

南澄通过朋友,在黑市上买了窃听工具、望远镜、隐蔽式相机等工具,又租了一辆小型面包车,开始跟踪雷诺。

几天下来,南澄大约掌握了雷诺的日常作息与出入轨迹。他大约每日十一点左右从他在沪城的别墅出来,十二时左右吃午餐,有时与合作伙伴或者朋友,有时是和女人;下午如果没事就会回公司,但总有一帮人等着和他见面;六点吃晚饭,通常是在酒店的大包间;九点左右从酒店换到夜店或者私人会所,不到凌晨两三点,很少见他回家。

他有妻室在台湾,但在沪城也从不寂寞,身边的美女如云,连最近正当红的新闻主播也是他的席间常客。

但最让南澄惊讶的是,她在高倍望远镜里最常看到的一张女人的脸孔她竟然认得——是司徒美娜。并且显然她才是雷诺真正的情妇,其他大多数只是贪图新鲜,来来去去,有些只出现过一次就再不相见。

这世界竟如此之小,南澄没想到那次在白天鹅宾馆“捉奸”之后,她再一次看到司徒美娜竟然会是以这样的方式。

南澄跟踪雷诺的第七天,在摩天大楼顶楼观光餐厅里,她看到了和雷诺会面的顾怀南。这也是他们大吵之后的第一次“相见”。

两人聊到朋友圈的一个趣闻,雷诺抚掌大笑,顾怀南也显得极为愉快——坐在角落偷窥的南澄心里略略不快。

司徒美娜是在他们午餐的中途出现的,豹纹框的茶色墨镜,正红色紧身连衣裙,白得似会反光的细嫩肌肤衬上复古红唇,美色艳人。葱白手指先在雷诺的肩膀上停留,然后顺着手臂滑下来,姿态优雅地在他身边落座,得体地和顾怀南打了招呼。

南澄没想到还会有人来,她坐的角落刚好面对司徒美娜的位置,不由拉了拉椅子重新调整位置。

午餐快结束时,雷诺去了一趟厕所,他经过南澄这边时,女生竖起报纸遮住了大半脸孔。而等她再回过头时,看到司徒美娜斜倾着身体靠向顾怀南,胸口大片的肌肤因为前倾的姿势而暴露在她面前的男人眼底,她眼底盈盈的笑意里藏着罂粟花一般的诱惑。

“……你和南澄,最近还好吗?”

南澄奇怪司徒美娜突然提到自己的名字,调整了耳机屏息静听。

“这不关你的事。”顾怀南说。

“怎么就不关我的事了?怀南你可不要过河拆桥啊。”司徒美娜故作伤心状,“我为了你,可是奋不顾‘身’,像沈洛那种货色,正常情况下我连看都不会看一眼。”

“我那时并没有叫你亲自上场……何况我给你的报酬也不薄了。”“是不薄。”司徒美娜坐直身体,声音里的甜腻骤然抽离,“我只是讨厌你打发我,就像打发一个妓女。”

顾怀南顿了顿,才开口道:“美娜,是你自己选择了现在这种生活方式。”

“是我自己选的,我没怪过你。”司徒美娜说,“我只是有些恨你,恨——我怎么作践自己,你一丁点都不在意。”

“我们已经不是十六七岁的小男孩和小女孩了,司徒。”顾怀南说,“我们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你若觉得高兴,大可以像现在这样生活,你若觉得过够了这种生活,也可以离开,如果你需要帮助,我一定不推脱,但别说为了我而做了什么,我不需要。”

“是吗?真的不需要吗?那改天约南澄……”笑意盈盈的尾音,终结在对面男人冰冷的眼神里。

“不准找南澄——若是你敢让她知道我们之间的约定,我不会放过你。”

“顾怀南,相似的话你六七年前就说过了。”而司徒美娜已不再是那个听到顾怀南威胁,就害怕他再也不理她的骄纵少女了。

雷诺回来,两人停止对话,气氛又融洽起来。

只有南澄全身冰冷,握着咖啡杯的手不停颤抖,报纸被揉皱了大片。

刚才顾怀南与司徒美娜的对话在她脑海中像无数个小小的炸弹,四处飞蹿和碰撞,刺目的火花和灼热的温度让她几乎无法集中精神理清其中的头绪。

顾怀南竟然和司徒美娜有私下约定,而那个约定又似与沈洛相关……南澄像在酷热的午后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尾,她突然清醒过来。

南澄喝完那杯苦涩至极的冷咖啡,待顾怀南他们结账离开了足有十五分钟之后,她才结账下楼。雷诺已经离开了窃听器可以收讯的范围,耳机里只有细碎的杂音。

南澄收拾东西下楼,在一楼的酒店大堂,她被人叫住。

“南澄。”司徒美娜自棕黑色的真皮沙发上站起身,冲扎着马尾、穿着球鞋的南澄扬了扬下巴,“不想和我聊聊吗?”

有些人或许生来就注定是冤家,一辈子斗得你死我活,就像司徒美娜与南澄。

南澄自认从没主动招惹过她,甚至处处忍让、逃避,对方却一次次欺凌她。她在这一刻突然明白,回避从来都不是解决的方式,对于嚣张跋扈成习惯的人来说,它是姑息与鼓励。

所以司徒美娜每一次出现在她面前时,都如一个高高在上的胜利者,肆意践踏她所珍视的人或者事。

南澄想,她真的不能再逃了。

酒店大堂南侧,一整排的落地玻璃窗外栽种着百年梧桐,树干粗壮,枝叶葱茏繁盛。阳光经过树叶的筛选,透过玻璃落入室内时,像无数只游动的鱼身上的鳞片。

南澄端坐在绛紫色的绒布沙发上,平静地望着对面的司徒美娜。

“介意抽烟吗?”还未等对方回答,司徒美娜便自随身携带的手提包里拿出烟盒,抽了一支出来点燃、吸上。

袅袅升起的氤氲烟雾,让这个下午变得宁静又压抑。

“说吧,你想告诉我的那些事。”南澄开口道。

司徒美娜弹了弹烟灰,托着脸笑道:“你好像变聪明了点……先让我知道知道,你刚才在顶楼餐厅,听到多少我们的对话?”她进入餐厅时就注意到了角落里的南澄,或许敌视她太久,所以对她的存在分外敏感,连顾怀南都没有发现,她却发现了。

“你和沈洛,是你和顾怀南设的局?”南澄说出心中的猜测。

“对了一半。”司徒美娜吐出一个烟圈说,“是顾怀南设的局,我只是他的工具。他原本让我找人勾引沈洛,找个机会故意让你发现,想要你们分手。我觉得这事挺好玩的,就自己上了,也算便宜了沈洛……没想到他还是个处男,哈哈。”她说到最后哈哈大笑起来。

“无耻!”

“我无耻?那你是不知道顾怀南还干了些什么事。”司徒美娜收起笑容,悠悠地说,“你知道吗,沈洛会突然丢了工作也是顾怀南安排人做的,甚至连后来他在沪城找不到一家酒店肯用他,也是顾怀南事先打好了招呼——他就是要逼他走投无路。”

南澄的手指抓紧了绒布沙发的边缘,脑海中顾怀南的温言笑语不断闪现。

司徒美娜继续说:“你果然如他所料和沈洛分手了,独自去了大理,他便也去了大理,在你最脆弱的时候接近你,送你父母去美国取悦你,对你各种细心体贴……你父母又死得那么是时候,你几乎失去所有至亲,只有他一人可以依靠。南澄你说,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南澄觉得自己的身体忽冷忽热,脑袋里乱成一团,没办法思考,只是重复着司徒美娜的话。

“因为,他恨你。”诡谲美艳的笑容自女生的嘴角妖娆绽开,如朵充满毒汁的花朵,“他恨你,当你全身心地依赖他、信赖他,以为在云端之巅的时候,就是他突然抽手离开的时候了……他想亲手推你下地狱,南澄,他做这般种种,故作深情,不过是要送你去地狱,你明白了吗?”

“他恨我?这么多年了,原来他一直恨我……”

“你不该信赖他的。你一直是那么稳妥又谨慎的人,怎么会真的相信顾怀南了呢?南澄你还记得我们高中时的校长挺爱说的那句话吧,‘有一种人很倒霉的,靠山山倒,靠海海平’一一你就是这种倒霉鬼。”

“我就是这种倒霉鬼?”一时之间南澄心里乱作一片。她明知道司徒美娜是故意说这些消极至极的话语想让她乱了方寸,可还是被影响了。她的双手放在桌下,紧紧握成拳状,指甲陷进皮肉里,直到锥心的疼痛让她清醒。

“南澄,我真同情你,你想要的永远得不到,得到了也会再失去。现在的顾怀南早已不是过去的顾怀南了,他对你好,也不过是圆当年一个梦,然后一脚踢开你,看你跪在地上的可怜样子……”司徒美娜滔滔不绝地说着,好似南澄已经被抛弃,零落如深秋的落叶。

到这时候,南澄反而平静下来,她看着司徒美娜的眼睛说:“他恨我,也好过他根本不在意你。”不管怎么样,她不想再在司徒美娜面前露出败相,她已经没有地方可以退让和躲避了。

原本笃定淡然的司徒美娜果然瞬间变了脸色,一小截烟火掉在她红色的连衣裙上,抹开是一片灰色的污渍,像一小朵快要下雨的云。

“有长进啊,南澄。”司徒美娜重振旗鼓,“他是不在意我,可是我却是他的第一个女人……哦对了,我还是沈洛的第一个女人,你生命中逗留时间最长的两个男朋友,我都是他们的第一个女人。”她越说,脸上笑容越盛,简直得意忘形。

南澄怜悯地望着司徒美娜说:“你好可怜。他不爱你,你作践自己,他还是不爱你。我也可怜,我什么都没有了,但至少顾怀南肯恨我——花那么多时间和力气去恨一个人,费尽心机设局让她孤立无援,这种心力,可不是随随便便的感情可以做到的。他有多恨我,他就有多在意我。而你,在他心里就是一枚无关紧要的棋子,他甚至还要嫌你碍事……”

“啪!”

司徒美娜控制不住地扇了南澄一个巴掌,尖利的指甲在她脸上留下一道渗血的伤口。南澄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就还了回去——更结实、清脆的一个巴掌。

“司徒美娜,我再也不会让你欺负我。你如果再敢动我一根手指头,我就去告诉雷诺你背着他和多少人睡过一一你刚才说的话我都有录音,你信不信?雷诺是什么人,你比我更清楚吧?”南澄只是吓唬对方,但看到司徒美娜煞白的脸孔,她知道自己踩对了她的痛脚。

“司徒美娜,你的游戏该结束了。”南澄起身离开。门童已经先一步推开了大门,还好奇地望了一眼她脸上的伤口。南澄对他微笑说谢谢,背对着司徒美娜将脊背挺得笔直。

她心里痛快极了,可是也悲伤极了。

夏始春末的午后,阳光是毛茸茸又暖洋洋的,但南澄却感觉不到任何温度。她在阳光飒飒的街道旁站了一会儿,跟着人群坐上不知开往哪里的公交车。

车里放着邓丽君、孟庭苇的歌,温热的风从开着的窗户一阵一阵地灌进来,路边的梧桐树长得郁郁葱葱,高大强壮,南澄靠着窗户坐着坐着,就觉得好像这公交一路开回了她的十七岁。

然后,天暗下来了。

记忆没有回到最甜美的那一段,而是让伤痛再次重温。

最后一次见面是高考后的第一个周末。

顾怀南在酒店的豪华大床上醒来,宿醉的头疼像有人要把他的头骨啃碎。他挣扎着坐起身,看到司徒美娜妩媚的丹凤眼——她穿着浴袍跪坐在他身旁,像是已经看了他许久许久。

“你怎么会在这里?这里是哪儿?”顾怀南对昨晚的记忆所剩无几,只记得安栋过生日,几个男生一起去了酒吧,他一直被灌酒,后来好像来了几个相熟的女生……可是他真不记得其中是否有司徒美娜,更不记得他们怎么会一起来到酒店。

司徒美娜把长发拨至耳后,前倾的身体让胸前的春光露了大片:“你不记得了?……你真的要我重复一遍昨天晚上我们做的事吗?”

顾怀南一阵恼怒,但事已至此,不管发生了什么他都不愿再回想,只当梦一场。他着急地起身穿衣,看也不看床上的女生一眼。

司徒美娜脸色微变,她双手抱胸靠坐在床上,看着他说:“干什么?急着和我划清界限吗?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紧张……”

“我一点也不喜欢你。”顾怀南打断她的话,扣着皮带扣子,拉平整自己的衬衣。他回过头,看着女生的眼睛,残忍而冷酷地说,“我一点也不喜欢你,无论我昨天晚上对你做了什么,都不会改变这一点。”清醒的一瞬间当然很想一刀戳死自己,但是因为对过程毫无记忆,甚至怀疑根本没有发生任何事,一切只是司徒美娜的虚张声势,所以顾怀南镇定异常。

司徒美娜脸上的笑容到这一刻终于消失殆尽,她几乎恼羞成怒地扑向顾怀南:“你凭什么不喜欢我?你凭什么不喜欢我?我哪一点比不上南澄那个贱货!”

顾怀南用手掐住司徒美娜,但未用力,他只是掐着她纤细光滑的脖子,说:“别让我听到你再这么称呼她,就像别让我知道你再次招惹她——是不是前几次,我给你的教训还不够?”

第一次,司徒美娜把南澄堵在厕所里,顾怀南在事后警告她,逼迫她去道歉;第二次,就是在河道边,司徒美娜纠集几个社会上的朋友围攻南澄,又被顾怀南所救,后来他找人把参与那次事件的小混混狠狠教训了一顿,司徒美娜没有受皮肉之苦,但也担惊受怕了好一阵。

女生怒目圆睁瞪着顾怀南,瞪着瞪着,大滴大滴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打湿顾怀南的手背。

“我喜欢你也有错吗?我就是要喜欢你!”司徒美娜倔强地说。

“不,你只是怕输。”顾怀南说。

“不,我是喜欢你,真心喜欢你,就是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你!没有人比我更喜欢你!!”司徒美娜很用力地说出每一个字,“就连南澄也一样——她不过就是喜欢你们家的钱!”

“你说什么?”

“你可以去问问南澄,她是不是有一张你爸爸签名的五十万支票!”司徒美娜仰着脸笑起来,“哈哈,你说如果不是因为她和你爸爸达成了某种协议,她怎么可能有这么多钱,你爸爸又怎么可能给她这种小女孩这么大面额的支票?”

她在赶赴安栋生日聚会的路上偶遇南澄,在她身后捡到那张支票。辨认出左下角的签名后,不论真相到底是什么,司徒美娜自己编写出了故事的轮廓。

顾怀南还是不信,他问:“你怎么会知道的?”

“呵,因为苍天有眼……我还有那张支票的复印件,你自己看看是不是你爸爸的签名,而我到底有没有骗你!”

司徒美娜甩给顾怀南一张A4复印纸,上面有支票正反面的复印信息,而那落款处的签名,确实是他父亲顾乔正的笔迹。

“怎么样,我没骗你吧?她之前来找过你,叫你从此不要再纠缠她,尘归尘,土归土,你们谁也不欠谁。”

顾怀南用力推倒司徒美娜,一字一句地说:“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你自己问问她不就知道了?”

顾怀南摔门而去,司徒美娜躺在床上桀桀发笑,笑着笑着,泪水便糊满了她整张脸孔。

南澄在躲着他,顾怀南感觉得出来。电话不接,短信不回,QQ不理,电子邮件无视,连他在她家楼下连续等了三天,都没有见她下楼。

直到第四天的深夜,他才看到南澄穿着家居服慢吞吞地下楼散步。他抓住机会,拽着她的手腕拖进小区旁的绿化林里。

“你放手,放手!”南澄用力甩开顾怀南的手,像是甩脱什么脏东西。

男生敏感地察觉到了女生的变化,以往的她温和、沉静,偶尔软弱似小兔,偶尔又浑身利刺,但从未像那天这般冷酷又坚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