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她掏出墨镜,戴上。
离婚对钟季琛并没有太多影响,他从十年前就开始过单身生活了,如今只是成了名正言顺的单身汉。晚上没安排应酬,他先是跑了会儿步,冲过澡后拎两瓶啤酒来到露台。
天凉了,呆在这里不是很惬意。
可是让人清醒。
下午就接到越洋电话,来自定居在澳洲颐养天年的父亲。离婚这么大的事,即便他没立即汇报,也会有人传信过去。想到这里他自嘲一笑,说到底,这个家,这个企业,话事人还是那一位。
钟长安开门见山:“到底还是离了?”
“是。”
当年他提过离婚,父母强烈反对,因为钟家有不离婚的家训,当初他执意要结婚时就被父亲警告过。但是这些年他和方莹的情况,二老虽然不在身边,也心里有数,所以对于他“终于还是离了”并没有过多责备。
“钟浅跟了方莹?”
“是的。”
那边叹息一声。
说到这个钟季琛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父母是上一辈人,又是商人出身,难免有重男轻女的思想,所以无论钟浅小时多乖巧伶俐,他们对她的爱也都很“理智”。这也是他为何决定读国内大学,就是为了能经常回家看一看。
而得知钟浅身世秘密后,他并没告之父母,除了觉得丢人,怕二老伤心,也是不希望钟浅被人轻视。
那边又说:“下次一定要慎重,我们会帮你留意合适的人选。”
钟季琛皱眉,“爸,这个不急…”
那边语气不容置疑,“你已经三十二了,连个儿子都没有。”
这话说得就有点直白了,也无需再多说。
对于父亲的专.制做派,钟季琛已深谙应付之道,从不做无谓的口头争辩。正因如此,下午那番通话才能简短顺利结束。
他喝了一口酒,搭在小桌上的长腿交换了一下位置。
仰头,闭眼,放任思绪飘向记忆深处。
钟浅两三岁后,模样渐渐长开,好看是无疑的,有人说嘴巴像妈妈,眼睛不太像,鼻子像妈妈…却没说过哪里像爸爸。年轻的爸爸好奇心和好胜心都爆棚,觉得自己这么优秀的外貌居然没被女儿继承,很吃亏,于是时常对着她的小脸儿努力找寻自己的影子。
每每无果,渐而生疑。
直到钟浅六岁那年在学校摔伤,他接到通知紧张地赶去,得知无大碍后,灵光一闪,提出验血,结果是,她跟自己没血缘关系。
那时候他跟方莹的婚姻已经进入疲态。
准确说这一桩婚姻从开始,就没正常过,当年方莹生下钟浅不久后就按原计划赴巴黎学设计,长期异地生活将两人最初那点热情消耗得所剩无几,方莹回归家庭后对人.妻母的角色始终生疏,两人几乎没有共同语言,摩擦不断,日积月累的失望,加上被欺骗的愤怒让他决定离婚。
最终没离成,除了父母反对,还有钟浅的痛哭哀求。她哭的样子让他心疼,如果离婚了,她怎么办,他给的钱方莹未必能守得住,单亲的孩子还会被人看不起吧,如果找了个继父也未必能善待她。
可他也没那么博爱,没办法对一个跟自己毫无关系的孩子继续投入感情。
干脆眼不见为净。
那时他的事业也正处于在艰难中攀升的阶段,随着工作越来越忙,那六年亦亲情亦玩伴的感情也渐渐被时间稀释,被遗忘。
如今,那一缕名不副实的羁绊也被剪断了。
钟季琛叹气。
长腿一伸,脚下叮当乱响,伴着回忆独酌,不知不觉竟喝了五六瓶。
起身回房时,看到安静伫立在角落的望远镜,他苦笑着想,这样也好,就在各自的世界里安分生活吧。
转眼数日。
钟浅打了个哈欠,合上手里的小说,如果说她的生活有什么变化,那就是多年来保持的良好作息被打乱了,她开始失眠,或者无法放心入眠。
扭头去看床头时钟,已经过了十二点。
妈妈还没回来。
事实证明,离婚对方莹的影响还是很大,或者说打击不小。
撑了两三天,人就萎靡不振,连最热衷的牌局也变得兴致缺缺,后来她的几个闺蜜建议陪她去泰国游玩散心,方莹征询钟浅意见,钟浅让她尽管去,又不是第一次被扔在家里,反正还有保姆作伴。
方莹游玩一周归来,宛如重生,开始神清气爽地辗转于各种“局”,如今看来,精力充沛得有点过了头。
钟浅打过去电话,没人接。
又过了一阵,楼下传来开门声。
她穿上拖鞋跑出去,看到妈妈被她的好姐妹陶莉搀扶进门,她赶紧过去帮忙。方莹身上酒气熏天,还混杂着烟草味,钟浅皱眉,“怎么喝这么多?”
莉莉阿姨叹气,“我们也拦不住,唉,你理解一下你妈妈吧,她也不容易。”
钟浅心想,谁又容易。
两人把方莹送到床上,给她换了睡衣,擦了脸,方莹神志不清地哼唧着。
钟浅把莉莉阿姨送走后,去厨房倒了一杯温水,加了点蜂蜜,用勺子调匀,端到主卧,刚一进门,就听到含糊的叫骂:“钟季琛,你这个混账王八蛋。”
骂着骂着,变成了呜呜哭声。
秦雪在庭院里抽完一根烟,感觉有点冷,抱着肩膀回屋。
客厅落地窗边坐着一个人,坐在轮椅上,背影看起来有几分忧郁的英俊。秦雪在屋子里转了转,走到那人跟前,果然,手机在他这里。
屏幕亮着,显示一张照片。身穿黑色衣裙的舞者,头戴黑色羽冠,画着浓重眼影,背后两只硕大的黑色翅膀。邪恶而诱惑的外表下,尤可见几分稚气。
“美吧?”
秦岳嗯了一声,把手机还给她,“这谁呀?”
“我们班花。”
“班花不是你么?”
“切,我是校花。”
秦岳抬头看看自家堂妹,黑色T破洞牛仔裤,配上一头新染的乱糟糟的红毛,不客气道:“我看你像笑话。”
秦雪习惯了他的毒舌,翻翻白眼,“积点口德吧,嘴巴这么损,当心另一条腿也折了。”
秦岳瞪她。
“瞪什么瞪啊,轮椅都坐了几个月了?该不会站不起来了吧?”
“滚。”
秦雪占尽上风,嬉笑着转身要走,又听秦岳问:“那个女生叫钟浅吧?”她顿住脚步,疑惑道:“你认识她?”
秦岳头也不回地挥挥手,“可以继续滚了。”
音乐震耳欲聋,数十条人影随着节拍疯狂扭动,场边卡座稀稀落落坐着几个人。偶尔有射灯扫来,人脸也变得光怪陆离,如同身处虚幻世界。
小歌随着音乐节拍摇头晃脑,喝一口冰茶问:“以前怎么叫你都不来,今天怎么又有兴趣了?”
钟浅正“饶有兴致”地观赏群魔乱舞,闻言沉默一下,老实答,“不想回家。”
钟季琛和方莹虽然是低调离婚,但还是很快就被媒体传开,学校同学自然也都知道了,小歌关切地问:“阿姨还好吧?”
钟浅叹气。
妈妈平时还好,该打扮打扮,该玩玩,一旦喝了酒就不好了,又吐又骂,骂姓钟的,姓任的。不幸的是,她现在醉酒概率是一周三四次。钟浅尽心尽力地照顾她,毫无怨言,毕竟,从此以后,她们要相依为命。
直到昨晚。
方莹又醉了,钟浅现在已经学会几种解酒汤做法。在厨房稍事准备,端给妈妈时被她一手挡开,杯子掉在地上,碎的四分五裂,汤水四溅。
钟浅愣住,抬头,妈妈并不像往日那般烂醉如泥,看着自己的眼神,迷离中还有几分挑衅。
钟浅知道,自己又被沦为出气筒。
她转身去找阿姨过来打扫,走到门口,回过头,“这样有意思么?”
“世上倒霉的人不只你一个,玩儿颓废,迁怒别人,一个成年人乐此不疲地搞这一套,只会让人看轻。”
她的声音并不大,但是一字一句都飘入方莹的耳朵里,因为她此时醉的并不严重,在酒精作用下,还有种带着亢奋的清醒,听到女儿这样说,她回手拔起床头的镂花夜灯就砸了过去。
钟浅没躲,夜灯落在她脚前,能听到里面已经破碎,打了个转滚到一边。
方莹厉声道:“你也怨我是吧?也不看看我现在这个样子都是谁害的?如果不是你,我怎么会年纪轻轻就结了婚,什么人生理想都被断送了,结婚也就罢了,为什么你偏偏不是他的孩子,居然是那个混蛋的!早知道这样,当初就该去做掉,死了也比现在这半死不活的好。”
她心中也有无数委屈,借此机会一股脑倒出来。
吼完又把头埋进枕头嘤嘤哭泣,含糊不清道,“我只做错过那么一次。”
一阵刺耳的音乐把钟浅从回忆中惊醒。
发现好友正盯着自己,眼里有一点点诧异和深深的同情。
她自觉地抬手去抹眼睛,小歌适时递过一张纸巾,她接过擦去蔓眼角的湿意。然后笑笑,“我没事。”
“想哭就哭出来吧。”
钟浅摇头,她不想哭,也不能哭。
这时音乐声渐渐低下来,该换曲子了,跳了个畅快的秦雪走过来,从服务生手中接过一杯颜色绚丽的鸡尾酒,灌了一口,不客气道:“你们两个跑到这里上晚自习啊?无聊不无聊。”
然后又看钟浅:“怎么,该不会是只能跳跳小天鹅吧,那乖乖女你可来错地方了。”
小歌起身要替好友说话,钟浅按住她,端起自己那杯长岛冰茶一饮而尽,然后脱了外套搭在椅背上,拉起小歌的手,“走。”
钟浅自小学舞蹈,乐感本就好,刚在场边随便看了几眼,对基本动作了然于心。无非是甩头,扭胯,耸肩,做各种风情撩人的动作。
她悟性佳,很快就跳得有模有样。
长得也出挑,惹得周围人的注视。
音乐节奏感越来越强,钟浅找到感觉,加大动作幅度,肢体舒展放松的同时,觉得压抑多日的情绪得到了释放。
很畅快。
越跳越high。
本来在场中央领舞的男生不知何时凑到眼前,身子还随着音乐晃动,钟浅没躲闪,跟他配合着跳起来类似贴面舞的动作,惹得周围口哨声四起。男孩是个混血,身材高大,湖蓝色的眼睛电力十足,不过钟浅倒是没被他电到,新鲜感过后,就又瞄准新的目标。
音箱。
刚才秦雪就在上面跳,和人群中这位混血男遥相呼应。
钟浅踮起脚尖,用一个芭蕾舞的动作,轻轻跃上音箱。
顿时引来一阵叫好声。
她如在无人之境,随心所欲的跳。偶尔加入几个芭蕾踮脚和手臂动作,现代和古典以一种不伦不类的方式混搭,在新鲜人眼里,却有种意想不到的动人效果。
不知何时,劲爆的音乐声中加入一缕熟悉的旋律,天鹅湖。
钟浅曲腿,脚尖绷直,手臂平举,跳起小天鹅的经典动作。黑色紧身牛仔裤,修身黑背心,曲线婀娜,裸.露的手臂匀称莹白,手掌翻转间灵活如花,腰间随意扎了好友的丝巾,旋转时那条绚烂的丝巾荡漾成一团轻盈而斑斓的云。
场边围观的秦雪端着酒杯默默观看,心想,今晚过后她的名气要被人分去一半了。不过她不care。有对手才不寂寞。还有那个交往刚满一个月的混血男友,也该变路人了。想到这里,她举起手机,冲着音箱上那位,调了个最佳角度,按下快门。
本想发给那位一直痴心不改的哥们,心思一动,翻到另一个名字。
刚发送成功。
那边又是一阵嘘声。
原来钟浅并不恋战,跳够了就下来了。
她脸上一层薄汗,灯光下亮晶晶,显得精致的五官越发灵气,整个人也多了几分生气,比刚才郁郁寡欢地坐在这里时好多了。她径直走回自己座位,拎起椅背上的外套,经过秦雪身边时,在她耳边低语一句:“这种东西是个人就能跳,芭蕾可不是人人都行的。”
说完也不看她反应,穿过人群扬长离去。
第二日。
课堂上的钟浅不知第几次揉太阳穴。
昨晚回到家已经十一点,又被前后脚进门妈妈找茬吵了一架,失眠到后半夜,一整天人都浑浑噩噩,仿若游魂。
终于熬到最后一堂下课。
拎着书包迫不及待回家补眠,在校门口被人叫住名字。
看清那一张脸时,钟浅心里就知道他是谁了。
二十分钟后,两人已在咖啡厅安静角落对面而坐。
真巧,是约见沈琪那一家。
上次是爸爸的女朋友。
这一次是妈妈的,奸夫?
钟浅心里好笑,她是不是该在这里立个小牌子以示纪念,或者待会儿出门时在门口来个自拍?
少女浅浅一笑,笑意中带着几分自嘲,生动而夺目。
任嘉俊心中激越。
这是自己的女儿吗?他从没想过当年那绮靡一夜,会结出这样一颗果实来。
眼眶隐隐作痛。
嘴角也嘶嘶地疼。
一礼拜前他听说方莹和钟季琛离婚,也听说了这些年两人的婚姻真实情况。
然后,他去找钟季琛,没错,他是想去安慰哥们。
结果一见面,就迎来一记老拳。
打得他发懵,正要开口质问,又是一记。
正打在他鼻梁上,血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漫过嘴角,他捂着头躲闪时恍然大悟:“你知道了?”
看钟季琛黑着的脸孔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任嘉俊顾不上形象,用袖子抹了一把鼻血,竭力辩解,“季琛你听我说,我们,当时都喝多了,只是一时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