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浅视线停留在她手上,因为她手心有一封信。
“有人托我转交给你。”
钟浅机械地接过,抬眼往左右看,女生皱眉,“又不看直接丢掉啊,太拽了吧。”
“看不看结果都是一样。”
女生拿眼瞧了瞧钟浅,“这样不好吧,人家都追你一年了,付出这么多感情,你好歹给个回应啊。”
若是平时,钟浅懒得争辩半句,这次她不知被触动了哪根筋,带着发泄语气反驳道:“别人付出感情,我就要有回应?如果全校男生都追我,我是不是书了不用念了,整天回应他们啊?什么强盗逻辑?”
女生没想到她会如此激动,一时无言以对,等反应过来,看到的已经是钟浅远去的背影。她两手叉腰,吼回去,“全校男生都追你,有没有搞错?至少还得有一半是追我的吧!”
今天这种情况,应该是这样的。
演出结束,手里捧着花,一家人坐着爸爸的车子,去最好的饭店庆祝一番。钟浅当然不敢奢望太多,但也没料到自己是如此惨淡,一个人形影相吊的回到后台,把脸上的残妆洗净,然后打车回家。
在车上时她还在想,爸爸向来冷淡,也习惯了,妈妈居然也没来,连个招呼都不打。在他们心里,她还真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啊。
钟浅不知道的是,方莹其实来了,还特意挑了端庄贵气又显年轻的衣服,精心化了妆,还畅想着结束拍照时,被人开玩笑说这是母女还是姐妹呢。
但是刚停好车,一眼看见钟季琛从车子里出来,还是那张招牌式的六亲不认的脸,一想到要坐在这样一个冷冰冰的人身旁,她就通身发寒,在车里迟疑了片刻,最终决定离开。
她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开了会儿,接到一个电话,然后开往某酒店。
那里有一个聚会。
高中同学聚会。
现在的同学会无非就是炫富攀比、拉人脉或者成就一些苟且关系。以往方莹是不屑参加的,今天实在是无聊得紧。钟太太的头衔还有她这张精心保养的脸,都给足她面子,被一群女同学围在中间接受赞叹和艳羡。
多年不见,大家变化都很大。有人从当年的草根阶层跃进上流社会,也有人落魄,从圈子里销声匿迹,偶尔被一两句带过。
总之,方莹对这次聚会还比较满意,直到遇见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当时她离席去洗手间补妆,一出门险些撞到人,随即被那人绅士地扶了一下。
男人很高,相貌不俗,一身浅灰休闲西装,从头到脚每一个细节都不含糊,处处透露着养尊处优的讯息。男人有些吃惊,也有明显的欣喜:“莹莹,多年不见。”
方莹还没从惊讶中回过神,“你不是在国外定居了么,怎么还参加这种活动?”
“生意上一点事需要亲自打理,要在国内呆一阵子,就住在旁边的酒店。”男人说着递过来名片。“有空一起喝杯茶,叙叙旧?”
“不好意思,我没空。”方莹没接。
她不想跟他多谈,转身要走,走了几步忽然回头,“你当初为什么要骗我?”
男人一愣,“我骗你?骗你什么了?”
方莹咬了下嘴唇,叫她如何说出口,只能咽下一口气,转身走人。
直到那一抹倩影消失在转角,男人才收回有些迷恋的视线。
方莹提前从聚会离开,心情简直是跌落谷底。
回家见到窝在沙发里的钟浅,更是来气,冷冷的视线在她脸上来回梭巡。
钟浅不解地抬头,“妈妈,你今天怎么没来?”
方莹看了眼茶几上的雏菊,插.在她从拍卖会得来的瓶子里,郑重其事得可笑。她冷笑一声,“你的好爸爸去了不就行了?在你眼里除了他还能容下别人么?”
钟浅眼神暗了暗,她现在连顶嘴的力气都没有。
见她这般,方莹也没法继续撒气,转身上楼。
坏情绪还是要发泄的,方莹隔日约了女友逛商场做美容,像以往一样用钱把晦气洗掉,只是她没想到,这一次的坏运气并没那么轻易地被打发走。
中午在某饭店大堂又撞见了那个让她心烦的人。
任嘉俊却刚好相反,一见到她两眼放光。
“莹莹,你来了。”
说得好像是在等她一样,她来不及多想,只想避开,男人却舍不得般,往前一步挡住她,“高中之后咱们再也没见过,我是真的很想和你说说话,你又不理我,只好…”
她不耐地打断,“我跟你有什么好聊的?我们很熟吗?”
男人不答,直剌剌地看着她。
方莹忽地心虚,连周旋都省了,扭头就要走,转过身时却愣住。
几米外站着一个人,望着这边,眼神漠然,还带着一丝寒意。
“季琛。”任嘉俊也看到来人,边走过去边伸出手,“你可算到了。”
钟季琛像是没看见他,视线停留在方莹脸上。
方莹脑袋懵了一下,忽然就明白了,原来任嘉俊约的是他,而且听刚才的意思是,让钟季琛带自己一起赴约…
自己真是,好死不死地撞到枪口。
她被他看得不自在,无处遁形般,还没想好对策,就见钟季琛嘲讽一笑,看向任嘉俊,对他作出的拥抱姿势视而不见,只说,“今天喝不成酒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说完也不理会另外两人反应,转身就走。
任嘉俊一脸困惑,看向方莹,“你们这是?闹别扭了?”
方莹白着脸,连骂他的力气都没有,也不等女友赶过来就离开酒店。
她的车子刚离开停车场,后面一辆车就跟了上来。
方莹心事重重地回到别墅,还没等上楼,大门被推开,钟季琛大步流星地走进来。
两人一个站在楼梯处,一个站在门口,中间隔着宽敞的客厅,似乎还有十几年的时光,以及数不清的隔阂。
钟季琛看着她,目光如炬,“是他?”
“是他对不对?”
方莹没回应,但微白脸色已经说明一切。
他冷笑,抬手指着她,“你狠,方莹你他妈够狠。”
“给我戴绿帽子也就罢了,居然是跟我最好的哥们…”
他刚才一踏进酒店大门,看到他们俩时就有些诧异,再看任嘉俊的那张脸,以及方莹不自然的表情,如有一道闪电划过脑际。
以前从来没发现,是没往这上面想。
一旦联系在一起,答案昭然。
他当时就怒火中烧,这是他学生时代的死党,高中毕业就举家移民加拿大,当时他在送别宴上还酩酊大醉,即便后来大家都变忙,志向也有所不同,但无论是出于生意上考虑,还是念旧情,出国时如果有空都会给任嘉俊打个电话,聚一下喝两杯。
方莹原本理亏心虚,被他吼了一通忽然释然,有种自暴自弃的轻松,缓缓开口:“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她不是你的孩子,至于是谁的,有什么区别吗?”
当年两人一个大少爷,一个大小姐,都不是省油的灯,好的时候蜜里调油,闹起来也是天翻地覆,那一次她赌气跑去喝酒,然后…
后果有点严重。
然而更严重的后果,却是七年后才揭晓。
当钟季琛把一纸化验报告摔到她眼前时,她也懵了,撒了谎说是在酒吧里跟不认识的男人…当时他眼里的愤怒和厌恶让她脊背生寒,以他的火爆脾气,如果知道自己被双重背叛…
当时她那么说,真的是有顾虑到他的自尊心。
只是如今看来,不过是将难堪和愤怒推迟了几年。
钟季琛气得冷笑,“有没有区别,你说呢?把我像傻子一样耍得团团转,你们是不是特有成就感?我替别人养了十几年孩子也就算了,居然还他妈是我好兄弟的。什么都不用说了,明天律师楼见。”
说完这一番话,他有点累。
也有点意外。心早就冷了,可知道真相的刹那,脾气还是控制不住。
发泄完,他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停留,转身就走。
刚一抬脚却又顿住。
在方莹身后,楼梯上,钟浅面色苍白地看着他。
钟浅睁开眼睛,镜中的景象让她怔住。
两个小时的精心描绘果然不同凡响,不同颜色珠光眼影层叠渲染下,一双大眼更加灵动,顾盼间神采飞扬。
头发一丝不苟束在脑后,两鬓是两片雪白羽毛,与身上的白纱裙相呼应,显得人更加轻灵,仿佛手臂振一振就能飞起。
这是白天鹅的造型。
化妆老师看着镜子里的作品,感叹道:“真是被天使吻过的脸颊。”
从小到大听过无数对外表的赞扬,可钟浅听了这句还是有点不好意思,长长的睫毛扇动几下,视线低垂。
投射到镜子里,却是一闪而逝的娇羞。
有种超乎年龄的风情。
前台音乐响起。
即将轮到她出场,两手交握时,感觉到手指微凉,她做了个深呼吸,低头看自己,纱裙,袜子,舞鞋,缎带…都完美得无可挑剔。
舞台越来越近,脚步越来越轻盈。
进入众人视野的同时,她已然进入角色。
惊艳。
这是钟季琛看到她的第一个感觉。
没错,他还是来了。
月光下的天鹅湖,少女翩翩起舞,踢腿,旋转,跳跃,舞姿轻盈曼妙。
不像她,又分明是她。
因为化了妆,和特殊造型,让人忘了她的年龄,只当单纯的一名舞者,专注地诠释着角色。少女的天真懵懂,遇到外来者时的戒备,试探,王子很英俊,很真诚,少女渐渐柔和下来,眼神动作都含着情,缠.绵缱.绻。
钟季琛的诸多爱好里,并没有欣赏歌舞剧这一项。
可今天,却成了最认真的观众。
台上,少女奥杰塔被王子高高托起,灯光聚焦在她周身,她微扬着头,优雅地环顾四周,不知道是不是钟季琛的错觉,她的视线在经过他时,有稍许的停顿。
那一眼清清淡淡,并无含义,可他听到自己的心跳。
心跳怦然。
最后一幕结束。
钟浅回到后台,化妆台上摆满了花,一捧白色雏菊在玫瑰百合中格外显眼,包扎得也很简洁,没有卡片,但她知道来自谁。
匆匆忙忙地卸妆,恨不得立刻飞出去。
小歌忙着检阅其他花束里的卡片,念念有词,看她那兴致勃勃的样子,又瞥了眼被她当成宝贝的那一束,不解道:“竟然还有人送菊花,怎么想的啊?”
“这不是菊花,是小雏菊。”
“…”
“你知道我人生中第一幅水彩画画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
镜中的人嫣然一笑,“小雏菊。”
钟浅也不多解释,换了鞋,拎起外套就冲出门去。
观众席上人已经走了大半,她四下望去,没有熟悉的身影。
心里不由一慌。
转身冲向礼堂大门。
停车场也没有熟悉的车子,钟浅拔腿跑去大门口。虽然已经入秋,还是出了汗,一阵风吹过,裸.露的小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可她浑然未觉。
登台之前,她做了心理建设,为了不搞砸演出,不要去看台下。就如他所言,没有期待就没有失望。
可是被王子高高举起的那一刻,她还是看见了他。
他来了。
连日来的委屈和怨念,顷刻消散。
钟季琛并没离去,他静静坐在车里,他的车蛰伏在马路对面一辆大卡车的背后。钟浅看不到他,在校门口茫然地站了一会儿,转身回去。
他这才松了口气,同时松开握紧方向盘的手,掌心有汗。
此刻的他,又该如何面对她?
他甚至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
之前还有几分侥幸,今天一锤定音。
他对一个口口声声叫自己爸爸的还未成年的女孩子,动了情。
无论是白天鹅的清纯圣洁,还是黑天鹅的妖冶诱惑,都让他抑制不住的悸动。再往前追忆,晨光下青春昭然若揭的剪影,门拉开那一刹那一脸的迷茫,还有泪水打透他胸前时的滚烫…每一幕,都清晰深刻得不正常。
钟季琛抬手按住眉心,怎么会这样?
钟浅缓步前行,朝着自己也不确定的方向,她怀疑刚才那一眼,是幻觉。
他其实根本没有来对不对?
再往前,在他的公寓里相处的那十几天,其实也是幻觉。
眼角有点痒,她抬手抹了一下,指尖沾着银色粉状物,眼妆还没卸净。没有泪,因为她没有多伤心。
记不清是第多少次了。
六岁之后,被抛弃,是她人生的主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