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葡萄的声音被监听到了,所以才有那句话。如果说我刚才的举动,还能用惊惧下的慌乱行径来解释,那敲墙的动作就显得过于冷静了,她一定会知道,我并未入其毂中。

墙空不空,有时未必要敲才能知道。

我静立在原处,稍稍回想了一下关于储藏葡萄所用地窖的结构。我幼时村中就有人挖过这种地窖。

对了,是夹墙,地窖四壁是要垒夹墙保温的。这种夹墙内的空隙不过二三十公分,通常会塞些锯末棉籽皮,关键是会在墙的四周留出通气口,只要找到通气口,往夹层里面塞个小器械是很简单的。

你找到我了吗,但我找到你啦,找得我好苦,终于让我找到你了。

这话让我心里一怵。

但立刻,我就恼怒起来。

找到我?笑话,这些年我可从没有躲起来过。这般处心积虑,要杀我的话,就痛痛快快地来好了。现在这是要怎样,是要在肉体杀戮之前,先想法子摧垮我的精神吗,那么待会儿是要来一场鬼魂审判吗,打算在精神上把我摧垮之后,再了结我,把一个人杀两遍?

真是可惜了。

算人者人亦算之。

死,我从不畏惧。但想让我死,得拿出点真材实料,靠装神弄鬼可不行。

我本还没找出你到底是四人中的哪一个,现在你送上门来了。

“出来,你出来。”我喊叫着。

然后我开始笑。

不是之前无声的笑,而是大声的放肆的张狂的歇斯底里的笑。

我当然是在装疯卖傻,假作被药物影响。但笑着笑着,记忆翻涌起来,一张张脸孔一件件往事齐上心头,竟笑得难以自抑。

我竟然会开始写小说,还有了那么多的读者,真是太可笑了;我把那块羊脂白玉时刻挂在胸前,真是太可笑了;这么多年我竟不敢再回喀什,真是太可笑了;我和一个女人上了床却还搞不清楚她是不是你,真是太可笑了;现在你还要装神弄鬼,却输在一台缝纫机上,哈哈哈哈哈哈哈。

“出来啊,出来吧,你藏什么啊,你这么多年,都藏在哪里,在这个地洞里,在这些筐里,和这些葡萄一起风干了吧。”

我踉跄奔跑着,把一筐一筐的葡萄扯翻,轰隆隆撞倒了中间的一面架子,那架子又把旁边的架子推倒,其间那声音还说了些什么,但完全淹没在我制造出的混乱声响中了。

“想要我死吗,想杀了我吗,出来啊,这十二年你去哪里了,你在喀什拉汗王宫地底下生根发芽开花结果,而今又要一个轮回了吗,荷荷荷荷,你知道我的感受?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懂什么是死亡吗,你懂什么是罪恶吗,十二年后你真的开始懂了吗,你想要……”

随着一声闷响,我的声音戛然而止。

地窖里重归死寂。

听起来,就像个神智迷乱的人在狂暴发泄的时候,突然撞在墙上,晕死过去。

我倒在地上抽抽,刚才那一通发作半真半假,消耗了我大量的体力,最后我是斜着肩狠命冲顶在土墙上,那隔墙本就不太厚实,竟被我撞得破了个洞,土灰齐下。我的肩胛骨更是痛得像裂开,咬着牙在地上装死。

如果我是那个监听者,现在一定非常郁闷。

在原本的计划里,这个吸了迷幻药物的家伙,应该在漆黑的地窖里被吓得魂不附体,甚至可能看见各种各样的幻象。那变过声的阴测测的话语,紧一句缓一句,可以很好地把握折磨的节奏,这场复仇,可是要精雕细琢的,有大把的手段等着用出来呢。

但现在听起来我像是晕过去了,甚至是撞死了。这是多么不过瘾的事情啊。

如果我是晕了,那么自然醒转之后,就很可能从迷幻状态中解脱出来。要杀我,就得赶紧趁着这时候。

如果我把自己撞死了呢?

死要见尸!忍了这么多年,布置了这么一个庞大复杂的局,绝不可能为了己身的安全而在此时此刻退缩。哪怕是我在外面,以我这样的变态性格,都不能就此扭头。实际上,性格越是变态扭曲,在这种生与死的关头,行事就越是彻底,走的是绝路,绝不给人机会,也不给自己机会。

我趴在地上,脸蹭着葡萄干,这些黑暗中的小颗粒像小甲虫一样扭动着。我想,我还是被药物影响着呢,只要我心里明白,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复仇的你呵,站到我面前的时候,曾经纯净的心,比我更变态扭曲了吧。

我可不会让着你。

我摸到撞墙时掉落下来的手机,握在手里,按亮屏幕。借着微光,我昂起头,慢慢地,慢慢地,向前爬。一肘一肘,一膝一膝,那些葡萄甲虫在我的身体下被辗碎。

起来。

起来。

她喊了两声。我自顾自爬着,小心翼翼,绝不发出一丁点儿声响。

咯咯咯咯咯。

你管你笑,我管我爬。

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你不会都忘了吧?

回答我。

试了几次后,那声音终于沉默下来。

而我也顺着台阶一级一级爬上去,保持着呼吸的平缓,最后在被封住的地窖入口下停住。

堵住出路的是块青石板,事实上我早猜到了,因为先前在外面瞧见过,原本就是用来封窖的。这块板子不轻,总有上百斤,但也没重到盖上了就推不开的程度。在计划中,这块石板的用途本就不是封死出路,只是用来隔绝光线,形成相对密闭空间而已。因为理论上,受到迷幻药物的影响,以及地窖中的神秘声音引导,我是不可能还有理智,想要拼命推开石板逃出去的。

而此时,我也不试着去推石板,只是安静守候。

等待芝麻开门。

等待水落石出。

等待图穷匕见。

我半蹲着,背靠着墙,听着自己的呼吸声。一呼一吸,一呼一吸,仿佛是另一个人发出来的,然后心脏的跳动声也慢慢浮出来。呼吸是风,心跳是雷,风雷交作,让我耳中隆隆生响。

那感觉,和梦魇接近。我把意识集中于一点,拼命挣扎出来,忽然发现,风雷之外,有别的声音。

是手机在响。

瞬时风消雷散。

来电显示是钟仪。

操!

接不接?

不接!

拜托监听的人别因为手机位置的变化反应过来!对,监听是不能分辨声音方向的,还好。

手机还在响着,一声又一声,漫长的让我越来越焦躁。

轰隆隆隆隆,沙灰俱下,青石板在移动了。外面是……谁?

一指宽,两指宽,三指宽,阳光从石板移开的空隙间照进来,又被人的阴影挡住,四指宽。

管它是谁。刚才被压下去的焦躁猛地反出来,我深吸了口气,一个冲跃,肩背把石板顶开,探出去的右手叉住一个脖子,把她摁翻在地。

天地在翻转,刺目的阳光、泥土、草、屋子、这些打乱着在我眼前掠过,最后定格在一张脸。

还没等我看清楚,就被一棍抽在脸上。

我被打翻在旁边,耳中轰鸣,不觉得痛,麻麻的又热又胀。我仰天躺在地上,只觉得阳光无比绚烂,一时间手脚俱软,动弹不得。

一张脸移到我的正上方,正是刚才被我的手卡住脖子的那个,现在我看清了,是钟仪。

她看着我,又冲范思聪大叫。范思聪讪讪地把棍子扔掉。

“太对不起了,刚才你这么冲出来,小范他没看清楚是你……大家找你很久了,怎么叫你都没回音。你怎么会被关在下面的啊?”

我眯着眼睛看着她,舌头在嘴里卷动了几下,咧开嘴吐了颗槽牙出来,然后冲她一笑。

“谢谢你噢。”我说。

第七章 在沙漠

阴影里有什么动了一下。

一指长,是蜥蜴,如果还有太阳,会是抹灵巧的绿色,现在则全然看不清楚,闪动一下,又没入到红柳的阴影里去了。当然,也可能是蝎子,袁野特意叮嘱,入夜不要越过公路两边的红柳,往沙漠深处走,毒蝎很多。

这是塔克拉玛干沙漠深处二百余公里处。我在等钟仪。

一直有人在我耳畔私语,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从进罗布人村子开始,空气里就有这样的声响,细听是听不见的,仿佛直接在脑海里生成。是一只长着女人面孔的蚊子吗,嗡,嗡,嘤,嘤。

也许是范思聪那一棍子的后遗症,轻微脑震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