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遗落的南境上一章:遗落的南境2当权者
- 遗落的南境下一章:
“他们会不会是林业局或环保局的秘密工作人员?”
“一定是的,因为我整晚都在倾倒化学品。”
查理是开玩笑,但被遗忘的海岸近一二十年来缺乏管制,属于“未整合地区”。荒野中隐藏着腐烂的圆桶,其中有些位于废弃的旧农庄里,半埋在松林的土壤中。
后来,他们又去查理的小屋继续聊天。这栋小屋由两个房间构成,屋里有几张他的家人的照片,还有一些书,而冰箱里食物不多。假如查理决定离开或搬去跟别人合住,所有物品都能立刻塞进一个背包。
“你确定他们不是从疯人院逃出来的?”
这让索尔笑出声来,因为就在上个夏天,有两名精神病人从赫德利外围出逃,来到被遗忘的海岸,一直待了近三个星期才被警察抓到。
“如果把疯子都抓走,就一个人也不剩了。”
“除了我。”查理说,“除了我,也许还有你。”
“除了鸟、鹿和水獭。”
“除了山丘和湖泊。”
“除了蛇梯棋。”
“什么?”
然而此刻他们已在被子底下激起对方的兴致,说什么都无所谓了。
葛洛莉亚说服他改变主意,去看医生。第二天,亨利和苏珊又去了灯塔顶端,而他待在楼下。中午过后,她就出现了,跟在他的身边。他已经习惯了,假如她不出现,反而会感觉不妥。
“你跟以前不一样。”葛洛莉亚说。他仔细琢磨了一下这句话。
这一回,她斜倚着工棚,看他修整一块草坪。志愿工布拉德答应来帮忙,但尚未露面。头顶的太阳仿佛一团黄色黏液。他能感觉到海浪翻滚震颤,但波涛声很沉闷。今天醒来时,他的一只耳朵听不见声音,一定是因为睡觉时被压到了。也许他做这份工的确年纪太大。也许灯塔管理员五十岁必须退休是有道理的。
“我比昨天又老了一点,也变得更聪明一点。”他答道,“你不是该去学校吗?这样你也会更聪明。”
“教师劳动日。”
“这里是灯塔管理员劳动日。”说着,他闷哼一声,用铁锹挖开泥土。他的皮肤感觉软塌塌的,似乎没有定形,左眼下方则不停地抽搐。
“告诉我你这活儿怎么干,我来帮你。”
于是他停下来,倚在铁锹上,仔细地打量着她。假如她继续长个儿,也许有一天会成为出色的橄榄球后卫。
“你想当灯塔管理员?”
“不,我想用铁锹。”
“铁锹比你还大。”
“从工棚里再拿一把。”
没错。万能的工棚,里面应有尽有……只不过事实并非如此。他瞥了一眼灯塔顶端,“轻骑兵”们无疑又在对他的信号灯干一些难以想象的事。
“好吧。”他说,然后给她拿了把小铁锹,但更像是大号的刨铲。
他试图指导她如何用铁锹,但她不愿接受,笨拙地将泥土掀得到处都是,他只能小心翼翼地躲到一旁。他曾有一次被铁锹柄敲到脑袋,那是一名过度热情的助手,而他又站得太近。
“你为什么变了?”她问道,跟往常一样直截了当。
“我告诉过你,我没变。”虽然并非出自本意,但他的语气有点生硬。
“可是你真的变了。”她对他的语调不以为意。
“因为那根刺。”最后,他只能把问题简化。
“被刺到是很痛,但那只会让你流血。”
“这次不一样,”他一边说,一边继续干活,“这次不一样。我其实也不太明白,但眼角总是看到幻象。”
“你应该去看医生。”
“我会去的。”
“我母亲是医生。”
“对。”她母亲是,或者说曾经是儿科医师。这并不完全等同于普通的医生。她没有许可证,但的确给被遗忘的海岸的居民提供问诊。
“假如我有变化,就会给她看一看。”变化。但什么样的变化?
“你和她住一起。”
“所以?”
“你到底为什么来这儿?审问我吗?”
“你以为我不懂‘审问’的意思,但我知道。”说着,她走开了。
等到亨利和苏珊完成一天的工作并离开之后,索尔爬上塔顶,眺望着色彩对比鲜明的海洋和沙滩,眺望着下午的太阳。此刻,太阳闪烁着青铜光泽,颜色深暗。从这里,他可以看到暴风雨和人为灾难中透出阵阵闪光,时而缓和,时而紧迫。那一片瀑布般泻下的光甚至干扰到自身,颤抖抽搐,拉拢周围的黑暗,又将其抛出。
好几个月前,他第一次看见亨利,正是站在这间灯房里。亨利沿着沙滩走向灯塔,步履艰难,摇摇摆摆,竭力保持平稳。亨利眯起眼睛望向光亮,风几乎要将他的衬衫刮走——衬衫在他身上显得太大,时而向右后方鼓起,时而又鼓向左后方,如同一张船帆,疯狂地想要挣脱束缚。衣服挡住了落在后面的苏珊,索尔一开始甚至没注意到她。沙鸥也不像往常那样紧张地扑腾着翅膀从亨利面前飞走,而是选择继续在沙地里啄食,直到最后一刻才飞起,避开这头蹒跚的怪兽。当时,亨利看上去就像是个前来祈愿膜拜的朝圣者。
他们留下了设备——那些带有奇怪表盘的金属盒。这几乎就像是威胁,就像宣示事实占有权:我们会回来。即使凑近观察,他都不明白这些是什么。他也不想知道——哪些属于科学,哪些属于神秘学。源生物质微粒,幽灵能量,镜屋。无需进一步探究,镜头组的功能就已经像是奇迹。
索尔踱来踱去查看“轻骑兵”的设备,他很清楚,那些东西他多半都看不懂是什么。他的膝盖似乎不太对劲,发出太多吱吱咯咯的响声。他心想,生而为人,或许会被各种疾病击倒,不妨稍微检查治疗一下。尤其是查理比他还年轻七岁。然而这其实只是为了掩盖他的一阵阵恐惧:或许他真的出了问题,在表皮底下,他变得越来越古怪,似乎有什么东西开始通过他的眼睛向外张望。有时候,当他在清醒与睡眠之间来回切换,有个念头悄悄渗入两者的空隙:感染。
他有种感觉,就好像某个空位被完全填上了,这让他既困惑又害怕。
值得庆幸的是,葛洛莉亚的母亲特鲁蒂·詹金斯同意在天黑前一小时左右临时约见他。她住在西边,一栋孤立的平房里,索尔开着皮卡过去。他把车停到泥土车道上,停在几棵橡树、木兰和棕榈树底下。拐角处,可以看到露台,几乎跟她的家一样大,而且面向着沙滩。假如她愿意,可以在夏季出租一个房间给游客。
据说十多年前,特鲁蒂牵涉了一桩贩毒案,经过一番乞求与谈判,最后来到这被遗忘的海岸。但无论有什么样的过去,她的手稳定可靠,头脑冷静,比五十英里外的内陆诊所要强,也比时常来村里走访的实习医生强。
“我的那根刺……”除此之外,他还可以告诉特鲁蒂那根刺的事。他也曾尝试跟查理提起,然而不知何故,他越说就越觉得像是给查理增添负担,而且他也不知道查理能够承受多大压力。
然而这些念头让他很沮丧,因此他的话音逐渐低落,没有提及视野边缘漂浮的幻象。
“你觉得是被什么东西咬了吗?”
“与其说咬,不如说只是蛰了一下。当时我戴着手套,不过还是不应该伸手去摸。我的感觉也许无关紧要。”然而,他怎么知道?他总是回想起当时那种似有似无的感觉。
她点了点头说:“我明白。担心也是正常的,现在有那么多蚊子和蜱虫传播的疾病。我看一下你的手和胳膊,再测一下生理指标,好让你放心。”
她也许是儿科医生,但交谈中并没有把他当作儿童。她擅长化繁为简,直言要点,对此他很感激。
“你的孩子经常跑去灯塔那边。”他一边脱衬衫让她检查,一边闲聊。
“对,我知道,”她说,“希望她没惹麻烦。”
“没有——她只是常常爬到岩石上去。”
“没错,她就喜欢到处乱爬,到哪儿都不安分。”
“可能有危险。”
她目光锐利地看了他一眼。“我倒是宁愿她去灯塔,跟我认识的人做伴,而不是往小路里乱走。”
“对,没错,”他后悔提起了这件事,“她有辨识粪便的天赋。”
特鲁蒂露出微笑。“她是从我这儿学的。我教会她辨识各种粪便。”
“她能发现熊在林子里大便。”
她笑出声来。“我猜她长大后也许会成为科学家。”
“她现在在哪儿?”他以为她离开灯塔后一定是直接走回家了。
“杂货店。这丫头喜欢到处乱逛,所以还不如让她去杂货铺买点牛奶之类的,准备当晚餐。”杂货店在村里的酒吧隔壁,也同样不是很有规律。
“她称我为光明守卫者。”他不知道这名字的出处,但她这么叫的时候,他感觉很不错。
“嗯——哼。”她继续检查。
最后,她说道:“你的手和胳膊上找不到任何异常迹象。连个斑痕都没有。不过如果是一星期前,可能已经褪掉了。”
“所以什么事都没有?”他松了口气,也庆幸没去布里克斯镇。他感觉浪费了不少时间,还不如跟查理一起度过。比如在路边小餐馆剥虾皮、喝啤酒、玩飞镖;或者入住汽车旅馆,开一间双人大床房。
“你血压偏高,还有点轻微发烧,但仅此而已。少吃盐,多吃蔬菜。过几天看会怎样。”
他离开时感觉好了一点儿。经过商讨,他付了二十块钱,并答应修整露台上松动的地板,以及打理其他若干事项。
然而在回灯塔的路上,当他在脑中罗列维护镜片的相关事宜时,他的轻松与活力消退下去,疑虑悄悄渗透进来。在这一切背后,他明白,看医生并不能彻底解决问题,最多只能确认诊断并非易事,确认这不是简单的蜱虫叮咬或流感。
驾驶途中,他下意识地回头观看,望向失利岛。它位于西方,就像一片阴影,与遥远的海岸线相融合,构成一道弯曲的弧线。有个红色的光点忽明忽灭,看高度只可能是来自集装箱货船,但又缺乏规律,一定是手提灯或手动装置。它的位置恰好在失利岛的方向,没准儿就来自废弃的灯塔。
这闪烁的密码他无法解读,或许是亨利传送给他的,但他并不想接收。
回去之后,他给查理挂了个电话,但没人接听。他这才想起,查理签了夜班协议,出海捕捞章鱼、乌贼和比目鱼去了——查理最喜欢这类冒险。今晚不会有船舶驶过,天气预报说海面风平浪静。
日暮时分的景色十分美丽,仿佛某种征兆:黄昏前的天空中已经出现许多星辰。激活镜片组之前,他静坐了几分钟,抬头凝视着群星,以及周围深蓝色的天空。像这样的时刻,他感觉自己真的生活在已知世界的边缘。仿佛他只有独自一人,仿佛那是他想要的:是他选择独处,而不是受外界胁迫。但他依然无法忽视来自失利岛上闪烁的小光点,哪怕跟空中那许多遥远的恒星相比,它显得暗淡无力。
接着,信号灯柱亮起,吞没了光点。索尔退回去,在下楼干其他活之前,坐到第一级台阶上监视镜片组的工作状态。
按理说,在灯塔镜片组开启的夜晚,他不该睡觉。但在某个时刻,他发现自己坐在楼梯顶端睡了过去。他知道是在做梦,既无法醒来,也不该尝试醒来。因此他没有尝试。
群星不再闪耀,而是在整个天空中乱窜,剧烈地晃动,令他无法看清。他感觉远处有某种存在逐渐接近,而群星之所以移动是因为它们距离很近,看上去不再是细小的光点。
他沿着小径朝灯塔行走,但月亮的银盘里在淌血。他相信,地球上一定发生了恐怖的事,月亮才会渐渐死去,即将从空中坠落。海洋就像是坟场,充斥着人们向自然界排放的垃圾和污染。为争夺稀缺资源而爆发的战争将许多国家变为死亡与苦难的荒漠。疾病大规模扩散,生命变异为其他形态,在污秽的城市废墟中呜咽呻吟。曾经辉煌的城市只剩下燃烧的残骸,熊熊火焰噼啪作响,焚烧着奇怪扭曲的尸骨。
灯塔周围的地面上躺着一具具躯体,伤口很深,血液鲜红,洪亮的呜咽声突兀而徒劳,但它们彼此依然以暴力相向。然而当索尔在这些身躯之间行走,却感觉它们存在于别处,只是因为某种看不见的拖拽力,比如天体潮汐力,才会现形于此。黝黑的灯塔高高耸立,包裹在盘旋的阴影与火焰里。
就在这样的背景中,亨利矗立于灯塔门口,脸上露出无比愉快的笑容,他的嘴角越咧越大,一直到下巴边缘。他口中滔滔不绝,但语声不高。上帝说,要有光。上帝呼唤索尔,上帝自远方而来,他的家园已毁,但他的目标依然不变。你是否拒绝给予他新的王国?这番话涉及他过去的一切,面对深沉的悲哀,面对亨利,索尔不禁往后退缩。
灯塔内部,索尔找不到向上的楼梯,只有一条通往地底的巨大隧道——呈螺旋状不断下降,令人难以承受。
他的背后,月亮充满了鲜血,穿过一片迷雾般的火焰,坠向地面。那火焰滚烫烧灼,他的背部感受到其热量。已死的和垂死的共同发出消亡前的尖叫。
他重重地关上门,走下那条突然出现的通道,手扶着冰冷的墙壁。他看到下方的阶梯离自己非常远,因此他要不是从极高处俯视着自己,就是变得跟灯塔一样高,每一步都与身体隔着几个楼层。
然而亨利依然不识趣地留在他身边。楼梯上淌满了水,奔腾咆哮。很快,他的身体大部分被淹没,亨利精致的衬衫随着水流翻滚。索尔依然在一步步往下走,直到头部没入水中。他不再呼吸,摇摇晃晃地保持平衡,然后睁开眼,看到墙上如同火焰般闪着金绿色光芒的文字,一名隐形的抄写员正在他面前书写。
但是他知道,这些文字来自他本身,从来就是来自他本身,此刻甚至正从他嘴里无声地涌出。他已经说了很久很久,每个字都让大脑松动一点点,每个字都让头颅里的压力稍稍减轻。而楼梯下方的东西正等着他的意识完全暴露。一道明亮的白光,一株叶子呈圆形排列的植物,一根不是木刺的木刺。
醒来时,他坐在灯塔外的椅子上。他不知自己是如何来到此处的。如今,那些文字已植入他心中,无论他是否愿意,无论他是否会崩溃,布道文都会自动涌出。
出自罪孽者之手的扼杀之果既已在此我将孕育出死亡的种籽与蠕虫分享。
0008:幽灵鸟
暴雨过后,他们沿着脚下的小径回到海边。与海岸平行的山丘高低起伏,那小路顺着斜坡蜿蜒前进。潮湿的土地,以及先前小涡流般的黑色物体,都使得土壤透出近乎欢快的气氛,饱含新撒下的种子。前方就是那绿色的岛屿,其轮廓衬托在傍晚暗金色的光线中。天空没有再出现怪物,然而此刻他们行走于许多损毁的物品之间,闪烁着微光的地平线上到处是残破的黑影。
“这里出了什么事?”幽灵鸟问道,仿佛此处是属于他的地盘。也许的确是。
总管没有开口,他已有一段时间不曾开口,仿佛不再信任文字,或者开始珍惜沉默给予他的答案。
但这里的确发生了可怕的事。
在前往海滩的途中,为避免被植物的尖刺划伤,他们别无选择,唯有面对屠杀的记忆。一条填满泥浆的旧车辙,一只废弃的靴子从里面冒出来。一把自动步枪被潮湿的草丛遮掩,泛出微弱暗淡的反光。现场的痕迹显示,这里曾经起火,然后又被快速扑灭。倾倒的帐篷被捣成碎片——指挥控制体系显然已遭到彻底破坏。
“这不是因为暴风雨,”她说,“这是更久以前的事。他们是谁?”
依然没有回答。
他们来到一座小山丘顶端。山下躺着一辆卡车的遗骸,还有两辆吉普车,其中一辆被烧得几乎只剩轮胎。另有一架火箭发射器,已呈高度腐烂状态。所有这些都被松散地圈埋在青苔、杂草和藤蔓中间。泛黄的骨头和破烂褪色的绿军装隐约可见,令人不安。唯一的气味来自野花,紫白相间的花朵在风中剧烈地颤动。
这里很宁静。她感到十分平和。
最后,总管说话了。“这不可能是X区域扩张时被困在里面的人,除非X区域能加快腐烂的速度。”
她露出微笑,很高兴听到他的声音。
“是的,时间太久。”但在眼前的场景中,她对另一个地方更感兴趣。
此处曾发生过灾难性事件,海滩和相邻的陆地伤痕累累。一条巨大的凹槽里灌满了水。远处点缀着杂草的泥地上,还有一道硕大无比的拖痕,但也可能是加速腐蚀的结果。她仿佛看到一头庞大的怪兽爬上海岸,发起攻击。
他指向巨硕的凹痕。“这是什么造成的?”
“龙卷风?”
“某种来自海洋的东西。或者……上次我们看到的在天上的东西?”
帐篷的废墟边插着一根竿子,上面系有一面破烂的橙色小旗,随风飘荡。
“要我说,那东西一定很愤怒。”她说道。
奇怪。到了岸边,他们发现一艘小船,藏在一丛海燕麦里。它被拖到潮水线的上方,是一艘配有桨的划艇,感觉像在那里等了很久。一阵悲哀与不安向幽灵鸟袭来。也许这条船是留给生物学家的,却被他们找到了。或者生物学家的丈夫根本没能成功登岛,而这条船就是证据。然而她无法确知小船究竟代表什么,只知道它能提供渡海的手段。
“我们时间刚刚够。”她说。
“你现在就打算过去?”总管怀疑地问道。
也许这不明智,但她不想等。他们可能还剩一个小时真正的日光,然后,在彻底的黑暗降临之前,就只有暗影憧憧的黄昏。
“你愿意晚上睡在骷髅旁边?”
她知道,他现在根本就不愿意睡觉,并且开始产生幻觉。流星变成白兔,在空中到处乱蹦,一抹抹黑影污染了兔子的身体。他担心自己的头脑会耍花招,隐藏起一些只有她能看见的惶恐景象。
“假如造成这一切的东西来自岛上,那可怎么办?”
她反问道:“假如造成这一切的东西来自我们身后的沼泽,那要怎么办?这船还可以出海,时间也还够。”
“正好有一条船等着我们,你不觉得可疑吗?”
“也许这是我们第一次交好运。”
“要是水里钻出什么东西来呢?”
“我们往回划——加快速度。”
“勇敢的举动,幽灵鸟。勇敢的举动。”
然而她也一样害怕,只不过是出于别的原因。
他们启程出海,离开那片带有巨大凹槽的海岸,经过一连串沙洲,这时,太阳开始下山,水面呈闪亮的暗金色。天空中透着深暗的粉红色光芒,黄昏的墨蓝色调自天边逐渐侵蚀推进。鹈鹕从头顶飞过,海鸥在风中滑翔,燕鸥盘旋急转,划出数学函数般的曲线。
他们的桨掀起水花,也激起一股股金色小漩涡,渐渐消失于闪亮的水流中。在幽灵鸟看来,船首的形状有一种简单的实用主义,在周围的光线中显得十分肃穆,仿佛他们正在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有时候,规律即可代表目标,协调一致的划桨让她感到安心。此时此地,他们理所应当划向那座岛屿。他们或许会发现生物学家和她丈夫就在岛上,甚至站立在他们面前,然而她的此种忧虑已经消退下去,至少暂时溶解于水中。
从这里望过去,岛屿又长又宽,覆盖着绿色植被,几株高大的橡树和松树让它的轮廓显得参差不齐,残破的灯塔高高耸立,直插入天际。除此之外:天空平静沉稳,海洋则永远躁动不安。岛屿在不远处闪烁着微光,边缘扭曲变形,仿佛散发出热量。岛屿两侧的天与海之间,排列着一串零乱的岛礁,上面长有低矮扭曲的松树,仿佛前线的岗哨。灰黑粗糙的牡蛎床由岛礁边缘向外延伸,其中点缀着闪耀夺目的珍珠白,那是被鸟啄开的死贝壳。
有一次,他们需要向西偏转以避开突现的浅滩,还有一次,他们需要奋力克服一股激流——船头掀起阵阵波浪,然而他们始终没有说话。四周只有他不自觉的闷哼声,以及她自己沉重的呼吸声,与划桨的节奏相一致。总管的动作不如她流畅,因此他的桨有时会轻轻碰撞船舷。她能闻到他的汗味儿和海水的盐味儿,浓烈刺鼻,几乎像是佐料,代表着实实在在的努力。她使劲划桨,手臂肌肉绷得紧紧的,随之而来的酸痛感令人满足,她知道,这是真实努力的付出。
天色渐暗,海面闪着金光。波浪呈现出更深的蓝色,与小船粗糙的黑影和天空中斑驳的紫色相融合。随着黄昏的到来,她的胸口一阵轻松,划桨的动作也更加自如,更加有力。总管皱起眉头,不解地望着她。她能感觉到他猜度打量的眼神。作为中和或抵抗,她时而也会与他对视。
随着夜幕的降临,天色更加黑暗,破损的灯塔越来越高大。虽然灯塔历经风暴的侵蚀,已经残破不堪,但对他们来说那依然是一盏信号灯,具有生命的意味,令她难以忽略。冷冽的空气和幽暗的树林使得此处有种近乎高贵的气质。这地方竟然还存在,她感到既悲哀又自豪——意料之外的感受。生物学家若是来到此处,是否也会有同样的感觉?幽灵鸟认为她不会。生物学家会先看周围的一切。
岛屿的轮廓线与海洋之间有一片较浅的阴影,渐渐呈现为一座码头的残骸。它略微倾斜地伸入海中,右侧浸没在水下,两边的海岸上堆满乱七八糟的岩石和混凝土碎块。一开始没有沙滩的迹象,直到西边稍远的海岸上出现一道暗淡的灰白色曲线,犹如咧开的嘴。
灯塔里没有光,然而喧闹的鸟群正回到树林里准备过夜,聒噪的啼声顺风传了过来,其噪音可与波浪声相比拟。天空中,蝙蝠飞舞的轨迹就像是由醉汉在导航,它们的身影遮挡住星辰,飞行路线毫无规律,难以预测。
“你有没有觉得有人在看着我们?”她低声说。
“不,没有。”他嗓音沙哑,就像一直在跟她讲话似的,大概是风和咸涩的空气造成的。
“我觉得有人在看着我们。”
“鸟,蝙蝠,树木。”但他说得太不以为意。他也不相信就只是鸟、蝙蝠和树木而已。
他们将划艇系在码头上,波浪来来回回冲刷着下方的岩石。当他们沿着过道行走时,脚下的木板吱嘎作响。树上那些不知名的鸟儿安静下来,但灯塔周围的植被中发出此起彼伏的啼鸣。稍远处传来谨慎的脚步声,某种体型中等的哺乳动物在灌木丛中行走。苍白得近乎泛光的灯塔耸立在他们上方,残破的影子背后是黑色的天空和点点星辰,仿佛它就是宇宙的中心。
“我们在灯塔里过夜,早上再搜集食物。”这里比海上暖和,但依然很冷。
她知道那一定逃不过他的注意——星光下,高高的草丛中有一条踩踏出来的小路。只有经常有人走动或打理,才能阻止杂草生长。
总管点点头。黑暗中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挥舞了几下。他们没有枪——早就丢弃了为数不多的现代装备,以适应X区域的奇特效应,只留下一支手电筒。此刻打开手电显然愚蠢而不智。但她掏出一把刮肠刀。
灯塔的门朝向陆地,那小径一直通到门口。原配的门已经不见了,只有一块硕大的木板挡着。她逐渐意识到,这似乎是从马厩之类的地方拆下来的门板。他们使劲将它挪到一边,然后跨入门槛。屋里有腐烂的气息和浮木的味道,但比她预期的要新鲜。
她点燃一根火柴,随着黑影在墙壁上涌动,她看到底楼地板的中央,一条盘旋的楼梯孤零零地伸向头顶的大洞里,仿佛石头做的巨型拔塞钻,说轻了是不太稳当,说严重一点,随时都会坍塌。
总管仿佛猜到她的想法,说道:“它或许仍能支撑我们的体重。他们建塔的时候,让墙壁承受了大部分重量。但这里相当粗糙。”
她点点头,此刻她已看到楼梯上镶嵌的铁栏杆,信心略微增加了几分。
火柴熄灭了,她又点燃一根。
底楼地板上覆盖着枯树叶和少量树枝,屋子后面还有几个较小的房间。裸露的水泥地上有些印痕,有人扒掉了木地板。
火柴熄灭了。她似乎听到一声响。
“那是什么?”
“风?”但他似乎不太肯定。
她又点燃一根火柴。
没有。一个人都没有。
“只是风而已。”他似乎松了口气,“我们就睡在这里,还是先搜索后面的房间?”
“先搜索——我不希望有意外。”
火柴被来自楼梯井的一阵风吹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