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众人瞩目的焦点到完全没人注意,其中的冲击感仍时不时偷偷袭向索尔。然而他终止在北方传道的时候,并没有伴随着太大的戏剧性,也没有令人震惊的真相,他只是一边布道,一边会想到别的事,长期以来,他以为这种矛盾是源于自身的罪孽,不管是真实的还是想象的。终于有一天,他被自己的激情出卖,索尔惊恐地意识到,他本身就是一种神谕。
索尔醒来时,查理已经离开,没有留字条。但字条或许太情绪化,绝不是查理那样的信号灯所发出的光。
下午,他看见葛洛莉亚沿着海滩行走,于是朝她挥了挥手。但他不确定她是否看见,直到她改换方向,缓缓走近。他明白,她不能表现得太想跟他说话。这违反了作为一名小女孩的行事原则。
他正在花园里填补犰狳钻出来的洞。这些洞跟它们口鼻的形状相符,让他感到很好笑。他说不清原因,但这项工作莫名地给予他无形的快乐。更妙的是,那对“双胞胎”,亨利和苏珊,也比平时晚到很久。
今天一开始是阴天,但后来却变得美丽晴朗。海面上泛着碧绿的光泽,充满生机,与水下海藻的黑影形成鲜明对比。天空一片湛蓝,没有一丝缝隙,遥远的天边,有一道飞机尾迹,仿佛对这片被遗忘的海岸中的居民表示不屑。靠近家门口,鸬鹚的白色粪便让岩石变得滑溜溜的,而他尽量不予理会。
“你为什么不想办法对付犰狳?”当葛洛莉亚终于来到灯塔边时,她说道。她一定是被冲上海岸的海藻吸引,寻找其中隐藏的宝藏,因此才会游荡那么久。
“我喜欢犰狳。”他告诉她。
“老吉姆说他们是害兽。”
老吉姆。有时候他感觉,为了达到目的,她总是拿老吉姆作幌子。本地的诸多泥土路就像一座迷宫,老吉姆住在其中一条路的尽头,一栋“风光”的木屋里,附近是桶装化学垃圾的非法弃置点。没人知道他流落到被遗忘的海岸之前是干什么的,但现在他是村里酒吧的店主。他的酒吧有时开,有时关,并无固定营业时间。
“老吉姆这么说的,嗯?”他使劲压实土壤,然而奇怪的是,他已经感到有点累。假如再来一场暴雨,草皮又会尽数被毁坏。
“他们就像身披铁甲的老鼠。”
“那海鸥就是长翅膀的老鼠?”
“什么?要知道,你可以设陷阱。”
“它们太聪明,陷阱没有用。”
她侧眼注视着他,缓缓地说:“我不信,索尔。”
他知道,当她称他为索尔的时候,麻烦也许就要来了。因此,不如再多找点麻烦。况且,他流了太多汗,需要休息一下。
“迟早有一天,”他倚着铁锹说道,“它们会从厨房窗户里钻进来,一个踩着一个往上爬,拨开插销。”
“犰狳叠罗汉!”接着,她又恢复了儿童的谨慎,“这我也不信。”
事实上,他的确喜欢犰狳。他觉得它们很滑稽——笨拙而真诚。他在一本自然观光手册中读到,犰狳会屏住呼吸在河底行走,这种“游泳”方式让他非常着迷。
“它们可能是有点麻烦,”他承认道,“所以也许你说得对。”他知道,假如不作一点让步,她会一直固执己见。
“老吉姆说你是疯子,因为你在这附近看到了袋鼠。”“也许你不该一直跟老吉姆混在一起。”
“我没有。他住在垃圾场里。他来找我母亲。”
啊——是去看医生。他感觉如释重负,不过那也许只是因为凉飕飕的汗水。倒不是说吉姆有什么问题,但如果她胆子太大,游荡得太远,他会感到不安,尽管查理曾不止一次告诉索尔,葛洛莉亚比他对此地更熟悉。
“所以你有没有看见袋鼠?”
老天,有了孩子就是这样的吗?
“其实并没有。我看到长得像袋鼠的动物。”本地人仍在取笑他,但他发誓真的看到了,就只是在第一年里瞥到过一眼。当时,由于一下子有这许多陌生的小径可以探索,他充满了兴奋与激动的情绪。
“哦,我忘了。我来是有原因的。”她说。
“是什么呢?”
“老吉姆说听收音机里讲,那座岛起火了,我想在灯塔顶上看得更清楚些。能用一下望远镜吗?”
“什么?”他扔下铁锹,“你说那座岛起火了是什么意思?”据他所知,除了“轻骑兵”,没人在那岛上,但他的工作之一就是汇报火灾之类的事故。
“不是整座岛,”她说,“只是一部分。让我看一看。那里有烟。”
于是他们登上灯塔,索尔坚持要拉住她的手,并让她小心台阶。她的手黏乎乎的,十分有力。他一边走一边犹豫,是否要在确认火灾状况之前打电话告诉什么人。
到了塔顶,索尔拉开护灯幕帘。透过那架主要用来观察星空的望远镜,他发现,她说得没错:岛上起火了。或者说,那座废弃的灯塔顶端着火了——虽然距离遥远,在望远镜中却十分清晰。其中有一丝红色,但大多是黑烟。就像火葬堆。
“你认为有人死了吗?”
“那儿没人。”按照葛洛莉亚的说法,只有那些“怪人”。
“是谁点的火?”
“不需要人点火。有可能是自己烧起来的。”但他并不相信。他似乎还能看见若干篝火,冒起黑色的烟。这是有计划的焚烧?
“我可以再看看吗?”
“当然。”
等到葛洛莉亚取代他站在望远镜前,索尔仍感觉看到地平线上有一缕缕细碎的黑烟,但那一定是幻觉。
失利岛上有怪事并不稀奇。听老吉姆和一些本地人讲,被遗忘的海岸的种种传说总是离不开那座岛,即使是最后一次在岛上定居的计划失败之前,就已经如此。很久以前,当灯塔仍在建造中时,海上的航道就已开始改变,再加上小镇里粗糙原始的石木建筑,以及岛屿孤立的位置,这一切似乎都预示着它的最终命运。
他的灯塔中的镜片组原本属于岛上那座废弃的灯塔。在某些人眼里,那意味着不幸的本源也跟随镜片来到了大陆上。这或许是因为搬运那四吨重的镜片组时,过程就如同史诗般壮丽。随着一阵突如其来的风暴,闪电划破了天空,载着镜片的船险些沉没,直到搁浅之后,才得以获救,而原因或许也是因为信号灯。
葛洛莉亚依然目不转睛地站在望远镜前,索尔注意到地板上有些古怪。靠近镜片组基座,背向海洋的地方,有一小堆碎玻璃,在黑乎乎的木地板上微微闪烁。搞什么鬼?“轻骑兵”在塔顶上打碎了灯泡还是怎么回事?接着,索尔又冒出一个念头,他略微弯下腰,掀起玻璃碴儿上方的镜头罩。果然,他发现玻璃与底座相交处,有一道缝隙。在他看来,这几乎像是子弹留下的洞,只是更小一点。他仔细察看,脑中想到的词是“出弹孔”。发丝般的裂纹从内部伸展出来,仿佛植物的根。光滑的分形表面上看不到其他损伤。
他不知道是应该愤怒,还是就把它列入待修补事项中了事,因为那不会影响镜片的功能。亨利和苏珊是故意的还是因为笨拙的失误?他无法摆脱一种非理性的感觉,仿佛其中含有隐藏的秘密,仿佛有东西从它内部逃逸出来。
下方传来回荡的脚步声和话语声——两个人的脚步,两个人的嗓音。“轻骑兵”,亨利和苏珊。他反射性地拉下镜头罩,用脚踢散玻璃碴儿。这让他有种古怪的感觉,仿佛自己也是同谋。
等到他们终于现身时,索尔无法责怪葛洛莉亚望向他俩的表情——站在望远镜跟前,就像炸毛的野猫一样凝神注目。他也有相同的感受。
亨利仍然穿得像要进城一样。苏珊神情紧绷,或许因为这次是由她搬运笨重的设备。
“你们到得晚了。”他的语气中无法剔除一丝非难。亨利的左手似乎握着某种金属工具的手柄,并轻轻来回摇晃,“那是什么?”索尔从未见过这东西。
“哦,没什么,索尔,”亨利向往常一样满脸笑容,“只是一件工具。就像螺丝刀之类,给勤杂工用的。”或者用于采样,从一副一百多年来都不曾遭遇破坏的一级镜片组采样。
苏珊显然注意到葛洛莉亚的敌意,她放下手中的箱子和纸盒,倚着望远镜说:“真是个可爱的孩子。要不要棒棒糖?”她从葛洛莉亚耳边变出一支棒棒糖,动作过于浮夸,像个业余魔术师。
葛洛莉亚用敌视的眼神打量着她。“不要。我们在看岛上的火灾。”她轻蔑地把眼睛再次凑到望远镜上。
“着火了,是的。”亨利镇定地说。苏珊走回到他身边。他将手中的工具放到其他设备旁边,引起一阵轻微的颤动。
“你们知道些什么?”索尔问道,然而此刻他还有许多其他问题。
“我能知道什么呢?不幸的意外。我猜我们的童子军勋章类型都不太对,嗯?幸好今天是个好日子,没人受伤,反正我们很快就会离开那儿。”
“离开?”索尔突然充满希望,“停止活动?”
亨利的表情不如刚才友善:“只是离开那座岛。我们要找的东西不在那儿。”
他扬扬得意,仿佛对索尔隐瞒秘密让他很享受。这惹恼了索尔,他非常生气。
“你们在找什么?可以用来损坏镜片的东西?”他的直言不讳让苏珊愣了一下。她不愿直视索尔的眼睛。
“我们没有碰镜片。”亨利说,“你没碰过吧,苏珊?”
“没有,我们从没碰过镜片。”苏珊用惊恐的语气说道。他觉得苏珊的抗议似乎太过强烈。
索尔犹豫不决。要给他们看镜片损坏的地方吗?他并不愿意。假如是他们干的,他们只会再次撒谎抵赖。假如不是,则会吸引他们的注意。有葛洛莉亚在场,他也不想引起争执。因此他放弃了,然后使劲将葛洛莉亚拽离望远镜。他知道她一直在听。
在楼下的厨房里,他给布里克斯镇的消防站打电话。他们说已经知道岛上的火情,那不会造成任何威胁。整个过程让他感觉有点懵,因为他们一直就是这样对待被遗忘的海岸的人。或者他们只是感到无聊至极。
葛洛莉亚坐在桌边的椅子上,心不在焉地嚼着他给的一块糖。他猜想她可能还是想要棒棒糖。
“吃完之后就回家去。”他无法用语言说清楚,但希望她立即远离灯塔。查理可能会说他不理性,情绪化,说他思路不清。然而考虑到岛上的火情、镜片的损伤、苏珊奇怪的情绪……他不想让葛洛莉亚留在此处。
但葛洛莉亚拒不服从,仿佛得到糖的同时也得到了固执。
“索尔,你是我朋友,”她说,“但不是我老板。”就事论事,仿佛他早该明白,不必多说。
他怀疑——不止一次——这是葛洛莉亚母亲说的话。讽刺的是,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他也不是亨利的老板,显然更不是任何人的老板。他脑中又想到那句虽然真实却令人厌恶的老话。管好自己的事。
因此,他点点头,承认失败。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别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而他只有忍耐。至少周末快到了。他和查理打算一起开车去布里克斯镇,到一个叫“悦星保龄馆”的地方探探鲜,查理有个朋友很喜欢那里。查理喜爱它的迷你高尔夫,索尔也不介意打保龄,不过他最钟意的,是他们有卖酒的准证,在球馆后面设了个酒吧。
才过了一小时,亨利和苏珊又回到楼下——他先是注意到他们吱嘎的脚步声,然后透过厨房窗户看到他们在灯塔旁不停地走来走去。
他本想待在屋里,随他们去,但片刻之后,布拉德·戴尔费诺的卡车停在了车道上,他是时常来帮忙维护灯塔的志愿者。车还没停稳,布拉德就已经向亨利挥手致意。出于某些原因,索尔不想让布拉德单独跟“轻骑兵”交谈。布拉德是本地一支乐队的乐手,非常喜欢喝酒聊天,只要有人愿意听,他就愿意讲。有时他会惹上麻烦。在被遗忘的海岸,偶尔参与灯塔的工作就算是社区服务。
“你们听说着火了吗?”布拉德在停车场里说道,索尔正朝他走去。
“是的,”索尔简洁地说,“我听说了。”布拉德当然知道,否则他出来干什么?
此刻,他可以看到亨利和苏珊在不停地拍照,把围栏内的每一寸土地都拍了个遍。混乱中,葛洛莉亚注意到他,蹦蹦跳跳地向他跑来,嘴里嗷嗷地叫唤。因为她知道他平时讨厌这种叫声。
“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布拉德问道。
“并不比你知道的多。不过消防站说没事。”跟布拉德交谈时,他的语调似乎有所变化,伴有南方的鼻音,这让他很恼火。
“那么我能上去用望远镜看一看吗?”布拉德就跟葛洛莉亚一样热切,希望目睹今天唯一令人兴奋的事件。
但索尔还没来得及回答,亨利和苏珊就朝他们走来。
“拍照时间到了。”苏珊满脸笑容地说。她的相机装着巨大的长焦镜头,脖子上的宽皮带让她看上去更像个孩子。
“为什么要拍照?”葛洛莉亚问道。
这也是索尔想问的。
“只是作为我们的存档,”苏珊说,她咧开嘴,笑容无比灿烂,“我们要制作本区域的照片地图,并记录生活在这儿的人。而且,你瞧,多么好的天气。”只不过此刻天空已有一丝阴沉,灰色的云层开始聚集,这里大概不会下雨,但内陆会下。
“对,给你和你的助手拍一张怎么样——也许还有那女孩。”亨利说,他对葛洛莉亚不予理会。他的目光紧盯着索尔,让索尔感觉很不自在。
“我不太确定。”索尔说。即便没有其他原因,他们的坚持也让他不愿接受。他也要设法跟布拉德撇清关系,布拉德并没有像“助手”那样正式的身份。
“我确定。”葛洛莉亚瞪着他们喃喃说道。苏珊试图拍她的脑袋。一开始,葛洛莉亚就像要咬那只手似的,然后她低吼一声,躲向一边,这完全符合她的个性。
亨利抵近索尔。“灯塔的照片里没有灯塔管理员算什么?”他问道,但这其实并非提问。
“算更好的照片?”
“我知道,你在北方当过牧师,”亨利说,“不过假如你是担心以前那些人,那没必要——照片不会公开发布。”
这让他猝不及防。
“你怎么知道?”索尔说。
然而这一新发现让布拉德兴奋起来,亨利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插嘴说:“对,就是那个索尔,老兄。他是个真正的亡命之徒。有十个州都要抓他。你要是拍下他的照片,他就完蛋了。”
拍照真的会有问题吗?即使他在北方仍有未结清的事务,也不能算是逃跑,而且这照片也不会出现在报纸上。
风开始变强。索尔不再争辩,从后裤兜里抽出帽子。他觉得戴上帽子或许能掩饰一下,然而他为什么要掩饰?非理性的想法。作为被遗忘的海岸的灯塔管理员,这也许并不是他首次产生非理性的想法。
“说‘茄子’,说‘秘密’。数到三。”
秘密?
布拉德摆出一个坚毅的姿态,索尔感觉那是在嘲讽他。葛洛莉亚为了追求戏剧效果,让他们稍等一下,然后将外衣的兜帽套到脑袋上,跑到岩石堆里,以示抗议。她以为苏珊一定无法将她拍进照片。到了岩石旁,她朝着远处攀爬,然后又转身爬回来。不知何故,她愉快地高声尖叫:“我是怪兽!我是怪兽!”
苏珊数到三,然后静止下来,膝盖弯曲,仿佛站在海船的甲板上。她给了个信号。
“秘密!”布拉德迫不及待地说。这热情或许会让他后悔,因为他有吸毒记录。
接着,随着相机灯光一闪,索尔的视野边缘出现许多漂浮的黑点,聚集停留的时间似乎超出正常范围。
0005:总管
他们穿过连接X区域和外部世界的恐怖通道,闯入一片令人窒息的空间,总管大吃一惊,幽灵鸟的身体使劲推顶着他,背包的重量又将他往下拽,迫使他奋力抗争。刺痛的双眼和紧锁的咽喉告诉他,周围一阵阵挤压过来的是盐水。惊讶中,他使劲合上嘴,对头顶上方的一股股气泡不予理会。他也压制住恐惧,压制住尖叫,以适应四周既平滑又汹涌的水流,仿佛那堵原本应该是门的墙壁从他指间割过,斩向他的胳膊和腿。他冒出来时一定是陷入了一片由闪亮的匕首构成的漩涡——面对闪烁的无数反光,遭诅咒的整个南境局一齐向他喊出一个字:跳!包括维特比、洛瑞、格蕾丝,以及身为间谍的母亲。他的肺里灌满了水,挣扎着想要摆脱那碍手碍脚的背包,然而他仍攥着背包里维特比的文件,并试图抓住四散的纸页。它们有些在水中散开,其余的则随着背包坠入下方黑暗的空间:变成一堆纸浆,变成潮湿的墓碑。
隐约中,他认出幽灵鸟,看到她从身边经过,快速上升,游向一团泛着微光的鸡蛋黄。那也许就是太阳,犹如倒映水中的光晕。无数盘旋汇聚的匕首用冷漠评判的眼睛瞪视着他,而他仍在呛水。上上下下漂浮的纸页令他困扰,时而贴在他衣服上,时而又绕转着散开,汇入更大的漩涡。匆匆一瞬间,他瞥到一行文字。窒息中,他的胸口受到许多浑圆的鱼嘴冲撞。
只有等到真正的庞然大物出现,他那缺氧的大脑才意识到,他们现身之处有一群类似海狼的鱼盘旋游动,并且正遭到更大的捕食者侵扰。四周的水迅速填补空缺,他在自由下落中感受到一阵恐惧的空旷感……一条闯进漩涡的巨鲨,在殷红的血云里捕杀鱼群。海底巨鲨。洛瑞的另一种形态……空气从他口中缓缓泄出,仿佛一连串琐碎的谎言,关于这个意图毁灭他的世界。
他向上升浮,“洛瑞”留下的食物残渣紧贴着身边掠过。然后,巨鲨沉降下来,鱼鳃硬生生擦过他的脸,其褶边和翅翼比他想象的更锋利坚硬,耳边呼呼的排水声仿佛强劲的活塞,一只巨大但奇异精妙的眼睛从左侧瞪着他。他的肚子撞到鲨鱼的身体,腰部遭到其尾巴击打。他脑中嗡嗡作响,意识模糊,他已无力阻止自己的嘴张开,头顶上的太阳越来越小。“拿起枪,总管,”他的外祖父说道,“拿起座位下面的枪。然后跳下去。”
不管是洛瑞还是谁,能不能用一句话拯救他?
整合权力。
风险并无回报。
飘来飘去。
停顿并非有说服力的分析。
但事实正相反。在翻滚的水流和四周游动的鱼群中,一只熟悉的手抓住他漂浮的手腕,将他向上提起。因此,很显然,他不只是一团混乱的记忆,不只是一副伤痕累累的身躯,不只是一个难解的谜,而是某种值得拯救的东西,并且已经在被拯救的过程中。
他的脚腾空踢踹,如同绞刑架上的人。鱼群再次汇聚,随着他一路上升,上百张既平滑又粗糙的鱼嘴冲撞着他的身体。他失去了意识,与此同时,大量的鱼群向上翻涌,连续纷乱地撞击着他,仿佛构成一张大嘴,他是否能够逃脱似乎很难说。
随后,他们到了岸上,出于某种原因,幽灵鸟在亲吻他,同时也按住他的胸膛。她一边亲吻,一边大口吹气,弄得他嘴唇瘀肿。他睁开眼,看到她的脸,不由得侧身翻转。水从他嘴里大口涌出,然后减弱为细流,他用双臂把自己撑起来,低头凝视着潮湿的沙子。蠕虫挖出的坑道仿佛一个个小气泡。海浪的边缘轻触他的手,又退落回去。
侧卧的姿势让他看到远处的灯塔。然而幽灵鸟仿佛看出他的心思,说道:“我们不去那儿。我们要去岛上。”
于是,他失去了控制权。
如今已是他们在X区域中的第四天,总管跟着幽灵鸟在高高的草丛里穿行,茫然困惑,疲惫不堪——到了夜里,昆虫活跃起来,吵闹的啾鸣让他很难入睡。在他想象中,一团看不见的巨大墨水开始在X区域外的世界中扩散,就像水从有裂隙的玻璃杯底渗透出去。
更糟的是,幽灵鸟的引力拖拽着他。虽然她态度淡漠,但有时到了晚上,他们会相拥取暖。这样的接触,这种意想不到的美妙感受令人错乱谵妄。然而一旦他越过界限,她就会躲开,这其中的意思明白无误,绝不会错。因此,他觉得有必要再次将自己看作是总管,以期能够保持距离,保持一定的客观性。他想象她仍在南境局的审讯室里,而自己则在单向玻璃后面观察。
“你为什么这样高兴?”他曾问道。当时,她刚用兴奋的语气指出,水和食物即将耗尽,然后又指向一种雀鸟,说它在外面的世界已经灭绝,激动的语调仿佛带着宗教的狂喜。
“因为我还活着,”她答道,“因为我在这美丽的日子里穿行于荒野中。”她一边说,一边斜睨了他一眼。他猜想,这说明她在怀疑他是否还能坚持。他也由此而意识到,她的目标或许与他不同,他们的会合或许只是为了分离,他必须做好准备。他隐约有一种外勤任务出了岔子的感觉,仿佛听见母亲在说:“任务失败造成的伤害会像幽灵一样在脑中挥之不去。”他不敢肯定,这看似普通的语言里是否还蕴藏着深意或动机。
自由或许会让你离搜寻的目标更远,而不是更近。这是他在此处学到的,这里没有通常意义的情报,只有他难以理解的荒野。他未能准备好面对X区域,也未能准备好面对幽灵鸟,然而归根到底两者没准儿是一回事。因为这里只有他俩沿着小径行走。芦苇密布的湖泊中分布着若干岛屿,湖水时而黑如焦油,时而又像小岛上的树丛一样苍翠……他现在终于可以自由地向她提问,但他并没有。因为这其实已不重要。
因此,他时不时将手插入上衣口袋,紧握住父亲的雕刻。这雕像原本在赫德利的山顶小屋里,放置于壁炉架上。它线条圆滑,涂料底下的木纹仿佛随时会长出木刺,这感觉令他平静安详。他选了一只猫的雕像,以纪念早已不知去向的阿肠。它无疑正愉快地在灌木丛中捕捉老鼠。
他也再次一遍遍审视维特比的“风土”报告。这些获救的纸页仿佛牵引着他,令他十分反感,然而它们与他有着更为私密的联系,因为这是一个支点,是一座桥梁,通往他记忆中那些已经遗落在海底的稿纸。无穷无尽的芦苇、清新的空气、蔚蓝的天空都让真实的世界显得更遥远,更无足轻重,就像是梦境,再加上与幽灵鸟的近距离接触,他需要让自己分心,让自己减轻负担。因此,他或许可以用那些纸页作借口与幽灵鸟交谈,然而纸页里的才是真正重要的事。
过去的某一时期,他母亲在总部为职业生涯打拼,抵抗X区域的侵蚀。X区域继续扩张,甚至有违先前的特征,新的阵地也因此而产生。他怎么知道呢?连飞机都有可能从空中坠下,这件不是任务的任务被他继承下来,却已经遭遇了挫败。
他引用维特比的报告,解述其含义:“他们真的未经审议就下了结论吗?确定没有协商与谈判的可能?”
“这或许比较接近事实,相对的事实。”幽灵鸟答道。此刻刚过中午,天空呈现出更深的蓝色,窄长的云团横贯其间。沼泽里生机勃勃,悉索作响,到处是鸟鸣声。
“地外陪审团的裁定。”总管说。
“不见得。只是漠不关心而已。”
“他也有提到这个:‘那难道不是对人类重要性的贬抑吗?树和鸟,狐狸和兔子,狼和鹿……都到达了一个临界点,注意不到转变中的人类。’”这又是一句似是而非、印象模糊的话。然而他父亲从来就不注重真实性,反而更喜欢大胆的表现形式。
“看到那头鹿吗,水渠对面?她绝对注意到我们了。”
“她是注意到我们还是提醒我们注意?”
无论哪种情况,都会吓到他那当间谍的母亲,因为她从来就跟大自然不太合拍。事实上,他的家庭中没有一个人与大自然关系融洽。他记忆中从没有真正去树林里远足过,最多只是冬天的时候在湖中钓鱼,或者坐在小屋的火炉旁。他有没有迷过路?
“就假装是前者吧,因为对于后者,我们无能为力。”
“看这一句,”总管说,“看这一句:‘又或者,我们回到了过去,当我们停滞不前,从前的某种生物,或某种刺激又为我们续添了动力。’”
“毫无意义的说法,”幽灵鸟难以抗拒诱饵,“自然环境和人类城市没有区别。新旧事物可以共存。外来入侵物种可能与本地物种融合,也可能排挤本地物种。你在这里看到的景致,就好比古老的大教堂和摩天大厦比邻而立。你觉得这是胡扯,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