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喜欢我,”她说,“我也不喜欢他们。”
这让他发出哧哧的轻笑,尤其是她抱起双臂故作轻蔑的模样,仿佛将他们当作永久的敌人。
“你是在嘲笑我?”
“不,”他说,“不是的。你是个好奇的人,你总是问问题,所以他们不喜欢你。仅此而已。”爱问问题的人不一定喜欢被提问。
“问几个问题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可大了。一旦问题悄悄出现,原本确定的事也会变得不确定。问题总是带来疑虑。这是父亲告诉他的,“不要让他们问问题。你已经告诉他们答案了,哪怕他们并不知道。”
“但你也很好奇。”她说。
“为什么这么说?”
“你守护着信号灯,而灯光中可以看到一切。”
灯光中或许可以看到一切,但他还有几件事忘了干,需要在灯塔外再待一阵,这让他心中不悦。他将独轮车推到客货两用车旁的碎石地上。他隐约有一种紧迫感,似乎应该去查看一下亨利和苏珊。假如他们发现了活板门,干出什么蠢事怎么办?比如跌落下去,扭断了他们那古怪的细脖子?他抬头观望,看到亨利正从塔顶的栏杆边俯视着下方,这让他感觉自己很愚蠢,就像个偏执狂。亨利挥了挥手,或者是别的什么手势?索尔感觉一阵晕眩,刺眼的阳光令他不适,他赶紧背过身去。
然而他看到草丛里有东西闪闪发光——隐约被一株植物挡住,周围是一圈杂草,数天前,他曾在那里发现一只死松鼠。玻璃?钥匙?深绿色的叶片大致呈圆形排列,遮掩住下面的东西。他跪下来,挡住日光,仔细观察,但闪光的物体依然被植物的叶片掩盖。或者那本身就是叶片的一部分?无论这是什么,一定精妙无比,然而他却想到头顶高处那四吨重的镜片组。
他的身后,太阳就像一团窃窃低语的光晕。暑气已经升起,但一阵清风吹动棕榈叶,发出瑟瑟的声响。那女孩就站在他背后,不知唱着什么歌谣。他没料到她这么快就能从岩石上下来。
此刻,他眼中只有那株植物和无法辨识的闪光。
他仍戴着手套,因此他跪在植物旁,伸手拨开叶片,去摸那闪光的物体。那里是否有一小团旋转的光?这让他想起万花筒里看到的形状,只不过此处是一片炽烈的白光。然而它盘旋闪耀,避开了他笨拙的抓握,他开始感觉晕眩。
惊恐之下,他想要抽回手来。
然而为时已晚,他感觉一小片东西钻入了拇指。没有疼痛,只有少许压力,接着是一阵麻木,但他还是被惊得跳了起来,一边呼喝,一边来回甩手。他狂乱地扯下手套,查看拇指。他知道葛洛莉亚正看着他,不知她会怎么想。
此刻,他眼前的地面上不再有光闪烁。植物的根部没有光。他的拇指没有疼痛。
慢慢地,索尔放松下来。他的拇指并没感觉到刺痛,也没有小孔或扎破的口子。他捡起手套仔细检查,也没发现破洞。
“怎么了?”葛洛莉亚问道,“你被扎了?”
“我不知道。”他说。
接着,他感觉又有一双眼睛望着他们,于是转过身,看到亨利站在那里。他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走下楼梯?时间过得比他想象的要久吗?
“嗯——出了什么事吗,索尔?”亨利问道,但索尔发现他所表达的关心跟他的语气并不协调。因为他的语气中没有关心,只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渴望。
“没什么。”他说道。虽然他感觉不安,却不清楚原因,“只是大拇指被扎到了。”
“穿过手套?好厉害的一根刺。”亨利巡视着地面,就好像丢了心爱的手表或者装满钞票的钱包。
“我没事,亨利。不用担心。”他很恼火,自己竟然无缘无故显得如此荒谬可笑,然而他也希望让亨利相信,“也许是电击。”
“也许吧……”亨利眼中的光芒如同冷冰冰的信号灯,从远处照着索尔,仿佛传递的完全是另一种信息。
“没什么。”索尔重复道。
没什么。
真的吗?
0002:幽灵鸟
在X区域中,总管是幽灵鸟阴郁的伙伴。第三天,她在芦苇丛里发现一具骸骨。他们的进入地点在海水中。如今X区域里已是冬季,当他们沿着蜿蜒的小径远离海洋,这一点显得尤为突出。寒风使劲吹向他们的脸和外衣,灰蓝色的天空仿佛警惕地守护着重要的秘密。鳄鱼、水獭和麝鼠都钻进了泥土,如同幽灵般躲在阴沉摇曳、汩汩作响的水面下。
天空的高处呈深蓝色,她看到一丝反光,然后发现那是一群鹳鸟,排成锥形在空中绕圈,灰白色的羽毛在太阳底下闪烁着银光。它们盘旋着飞向遥远的高空,带着毫不动摇的自信前往……哪里?她无法确知它们是否在测试牢笼的范围,也不知它们是否能在撞上隐形的边界前看出来,或者跟其他所有被困在此的生物一样,只是凭着记忆中的本能行事?
她停下脚步,总管也跟着停下来。他颧骨突出,大眼睛,鼻子不太醒目,皮肤为浅棕色,身穿牛仔裤、红色法兰绒衬衫和黑色外衣。另外,在野外行走的话,她不会首选他所穿的靴子品牌。他是南境局的局长,也曾是她的审讯者。他也许具备运动员的身材,但进入X区域后,总是低着头喃喃自语,不停地查看那几张皱巴巴沾有水渍的纸。这是他从南境局带出来的报告,毫无意义,来自旧世界的废物。
他几乎没有注意到变化。
“怎么了?”他问道。
“鸟。”
“鸟?”仿佛这是个陌生的词,仿佛没有意义,仿佛并不重要。然而在这里,谁知道什么才是重要的呢。
“对,鸟。”进一步的细节他或许无法理解。
她拿起望远镜观察鹳鸟,它们左右回转,队形却始终不乱:仿佛有生命的漩涡,在天空中滑翔。这景象让她想起,当他们震惊地从海底闯入X区域时,周围有许多盘旋的鱼群。
鹳鸟是否能从高处辨认出他们?是否会向某个人或某种存在汇报?连续两晚,她都感觉篝火的光亮边缘有成群的动物聚集,就像X区域迟钝而冷漠的探子。总管需要的是紧迫感,仿佛有目标就有意义,而她想要更多数据。
自从到达海滩后,他们之间已经出现过一些误解——尤其是该由谁领头——后来,他收回了自己的名字,再次要求她称他为“总管”,而不是“约翰”。她答应了。某些动物的外壳对生存至关重要。没有外壳,它们将难以为继。
发过一场烧之后,他的困惑越来越深,并且也感受到她所说的“光亮感”,或许他很快就会迷失自我。因此她大致可以理解,为什么他把自己埋在所谓的“风土报告”里,为什么谎称想要寻找答案,事实上,他显然只是需要某些熟悉的东西作为支撑。
第一天里,她曾问他:“在从前的世界中,我对你来说算是什么——假如你我都还是做原来的工作?”他答不上来,但她猜得到:她是一名嫌犯,是正义与真理的敌人。那么,在这里他们对彼此又算是什么呢?很快,她将不得不挑起争执,逼迫他真正交谈。
但是此刻,她对左侧芦苇丛中的东西更感兴趣。那里闪过一抹橙色,或许是一面旗帜?
她一定是愣住了,至少她的姿态出卖了她,因为总管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劲?”
“应该没什么。”她说。
稍后,她又见到那抹橙色——芦苇上系着一小块破布,在风中来回摇晃。它位于三百英尺远处,在芦苇的海洋中,在那片危险的淤泥沼泽里。再往前一点,似乎有个黑影,或者一块凹地,他们从高处望过去,可以看到芦苇之间似乎隐藏着什么东西。
她把望远镜借给他。“看到没?”
“看到了。那是……勘测标志。”他不以为意地说。
“就好像真有这个可能似的。”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好吧。那‘像’是勘测标志。”他递回望远镜,“我们应该顺着路走,去那座岛屿。”这一次,他说到岛屿时颇有诚意,显然不太乐意调查那块破布,尽管还没人提出来。
“你可以留在这儿。”她说道,但她知道他不会留下。她倒是宁愿他留在这里,好让自己在X区域中单独待上片刻。
然而,在这里真的有可能独处吗?
幽灵鸟在那片空地里醒来,然后被带去南境局接受处理。很长一段时间内,她以为自己死了,以为自己是鬼魂,尽管她并不相信死后的灵魂世界。即便当她发现自己通过某种未知的方式回到了边界另一侧的真实世界……发现自己甚至不是第十二期勘探队的生物学家本人,而是一件副本,这种感觉依然并未消退。
在面对总管的审讯中,她也已经承认:“那地方如此安静空旷……因此我就等着,不敢离开,因为我怀疑自己之所以出现在那里是有原因的。”
然而这些并非她全部的思绪与考量。问题不仅仅是她是否真的活着,还包括她是谁。由于被隔离在南境局内,这一问题变得难以明辨。另外,她也感觉到,她的记忆不是自己的,而是来自别人,她不知道这是因为南境局的实验,还是X区域导致的效果。尽管在前往总部的途中逃脱是个复杂的过程,但她仍有一种映射感,仿佛是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她只不过是中间的媒质。或许正是这样的距离感使得她躲过追捕,让她的行动多了一层绝对的镇静。她到达遥远的岩石湾,生物学家也来过此地,而且非常熟悉。一时间,她感觉十分平静,仿佛沉浸在周围的景观中,体验到另一番感受——任由环境将她分解,然后再重塑。
然而只有当他们冲入X区域,她才真正抑制住不安与茫然。当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仿佛要将她溺毙,有那么片刻,她感到惊慌失措。但是接着,她感觉豁然开朗,好像失而复得。她奋力抗争,拒绝死亡,在海水中,她异常振奋,快乐地努力游向水面——在难以遏制的愉悦中破茧而出——这就像是一种证据,说明她不是生物学家,而是一个新个体,为了生存,摈弃了另一个人对溺水的恐惧。
后来,即使是在沙滩上唤醒总管的过程,也像是无法否认的证据,证明她拥有完整的自我意识。此外,她坚持前往岛屿,而不去灯塔,同样也是证据。“生物学家可能去的地方,就是我要去的地方。”虽然所有记忆都像是透过一扇窗看到的,属于另一个人,并非她真正的经历,或者说,还没有真正经历,但那种确凿无疑的归属感给予她希望。“你想要真实的生活,因为你没有。”总管曾经对她说,然而这种说法不够准确。
自那以后,便不再有新鲜的体验。在整整三天的步行中,没有恐怖的怪物,也没有不同寻常的东西从地平线上冒出来。除了超现实的景观和那些暗中持续的进程,没什么特别反常之处。有时候,在黄昏时分,她能看到生物学家的海星,隐约闪烁着,仿佛头脑中的罗盘,吸引她继续前进。她再次意识到,总管感觉不到这些。他不能识别危险,也无法辨认机会。光亮感已离她而去,但有别的东西取而代之。
他承认自己很困惑,X区域看上去太正常了。“反荫蔽,”她说道,“对于一样东西,你可以既了解,又不了解。??的花纹从上方看下去很明显。从上面看,你不可能忽略??;然而当它浮在水面上,从水底看上去,几乎就看不见。”
“???”
“一种鸟。”另一种鸟。
“所有这一切都是伪装?”听他的口气,似乎难以置信,仿佛现实已经足够离奇。
幽灵鸟原谅了他,因为那不是他的错。“你从来没有在不曾受过破坏,或者机能毫无障碍的生态环境中行走,对吗?也许你认为曾经有过,但其实并非如此。所以你才会分不清正常与反常。”
这也许并非事实,但她要维持威信——不想再争论目的地的问题。她相信,坚持前往岛屿不仅仅是保护她自己,也能保护他的生命。最后一搏,拼死冲向敌人的枪弹,这种事她没有兴趣,然而总管的行事方式让她相信,他或许正朝着此类解决方案靠拢。但就她自己来说,除了想要了解更多——了解她自身,了解X区域——她还没下定决心要有什么作为。
这地方的光线很难躲避,虽然遥远却十分明亮,使得一切都有一种罕见的清晰感,包括芦苇、淤泥,以及它们在水渠中的倒影。正是由于这种光亮,她无法分辨自己的步伐,因此,她感觉就像是在滑行。同样也是由于这种光亮,她才能不断增补内心的平静。那光亮不停地探索质询,然后撤退回去,却也使得它接触过的地方能继续存在下去。她怀疑总管无法理解。
不过光也有可能阻碍他们,因为他们走走停停,时进时退,用棍子探测前方的地面,以防陷入危险,而繁密的芦苇丛有时竟难以穿越。有一次,一只秧鹤无声无息地飞起,它那细碎的褐色花纹在芦苇丛中很难分辨,距离又如此之近,使得她跟总管一样吓了一跳,甚至可能比总管受惊更严重。
但是最后,他们到达了系着破布的芦苇,也看到稍远处那尊泛黄的巨大躯体半埋在淤泥里。
“这是什么鬼东西?”总管问道。
“它死了,”她说道,“不可能对我们造成伤害。”在她看来不算什么的事,总管总是反应过激。由于某种全然不同的经验,他受到了创伤,变得紧张不安,易受惊吓。
然而她很清楚那是什么。一个骇人的头骨沉陷在泥地里,还有一副苍白硬化的面具,空洞地望着他们,周围是一圈苔藓与地衣。
“发出呜咽声的怪物,”她说道,“我们总是在黄昏时分听到。”也曾在芦苇丛中追逐生物学家。
它的血肉早已脱落,顺着骨架滑入泥土之中,消失不见。剩下的是一副奇特的骨骼,像是猪和人的混合体,一组较小的肋骨如同诡异的吊灯一般悬在胸腔内部,胫骨末端有许多块状的软骨,遭到郊狼、老鼠和鸟类的啃食。
“它在这儿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总管说道。
“是的,没错。”太长时间。她警惕地抬头扫视地平线,寻找入侵者,仿佛这副骨架是个陷阱。十八个月前它还活着,然而此刻已高度腐烂,要不是那面具,根本认不出来。这就是总管口中“最后一支第十一期勘探队”的心理学家,已经变成了怪物。但就算它在遇到生物学家之后立刻就死了……腐烂的速度也非同寻常。
不过总管还没想到这一点,因此她决定不说出来。他只是注视着骨架,不停地围着它踱步。
“所以这原本是个人。”他说道,然后,看她没有反应,便又重复了一遍。
“可能吧。或许还是个失败的副本。”她相信自己不是失败的副本。她有追求,有自由意志。
副本或许能比本尊更优秀,可以避免从前的错误,创造一个新现实。
“你的过去在我头脑里,”他们刚离开海滩,他就说道,热切地想要交换信息,“我可以还给你。”如今这已是过期的禁忌,对他俩来说都毫无价值。
她的沉默迫使他先开口,虽然她觉得他仍有所隐瞒,但他的话里带着紧迫与激情,相当有诚意。有时候,他的话中也渗入一丝悲哀的弦外之音,不过她非常明白其含义,并选择忽略。这很容易辨识,在南境局时,他曾到她的住所访问,也流露出同样的意思。
当她得知,第十二期勘探队的心理学家就是南境局的前任局长,而且把生物学家当作一项特殊的方案,一个特殊的期盼,幽灵鸟笑出声来。想起当初入职面试时的小摩擦,她对心理学家突然有了好感。狡黠的心理学家/局长试图依靠像幽灵鸟那样迟钝狭隘的生物学家与博大深厚的X区域相对抗。荆棘丛中忽然飞出一只鹪鹩,消失在视线之外,它似乎也同意这一观点。
轮到她讲的时候,她承认记得所有的事,直到隧道/地下塔里的爬行者对她进行扫描,分解,复制 ——也就是她被创造出来的时刻。说到爬行者和灯塔管理员的脸,以及相关的种种神秘传说,难以置信的神情就像一团光从总管脸上映透出来,仿佛他是一条透明的深海鱼。他已经见证了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事,再多几件又有何妨?
他所提的问题,第十二期勘探队的生物学家、勘测员、人类学家,或心理学家都已经问过,只是形式不尽相同。
这也让她头脑中产生一种不适的矛盾感。因为有时候,她不同意自己的决定——生物学家的决定。比如,她的另一个分身为什么对墙上的文字那么大意?知道催眠的真相之后,她为什么不立即与心理学家/局长对质?去地下寻找爬行者有什么好处?有些事幽灵鸟可以原谅,但另一些事令她难以忍受,也令她恼怒地陷入回旋式假想。
至于生物学家的丈夫,她完全予以拒绝,毫不犹豫,因为其丈夫与孤独的城市生活是相关联的。生物学家结过婚,但幽灵鸟没有,她不受这种责任的束缚。她不太明白,为什么她的分身要忍受婚姻。她和总管之间有一些误解:必须澄清的是,她需要现实体验来取代别人的记忆,但那并不包括他们之间的关系,不管他心中对她存有何种印象。她无法毫无顾忌地接受他的身体,让现实与虚幻相重叠,因为她头脑中还有一个返回时丢失了所有记忆的丈夫。任何妥协都只会伤害他们俩,而且没什么实际意义。
总管站立在呜咽的怪物跟前,面对那副骨架,他说道:“我最终也会变成这样?某个版本的我?”
“我们都会变成这样,总管。最后都会。”
但也并非一模一样,因为在那空洞的眼眶和发霉的骸骨中,仍有光亮散发出来,仿佛依然存有生命——不断朝着她伸展探索。她断然回绝,而总管却感觉不到。X 区域通过死者的眼睛看着她。X区域正在从各个角度分析她。她感觉自己像一副空壳,而其创造者正注视着她。这副躯壳只有随着创造者的注意力而移动,构成她身体的原子在创造者的束缚下聚合成形。然而,看着她的那双眼睛似乎有点熟悉。
“关于生物学家,局长或许想错了,但也许你就是答案。”他语气中讽刺的成分不多,仿佛明白她的感受。
“我并不是答案,”她说道,“我是个问题。”她也可能是信息的化身,肉身中夹带着讯号,只不过她还没搞清应该讲述什么样的故事。
同时,她也想起进入X区域时的旅途,两旁似乎只有可怕的黑色废墟,有宏大的城市,也有搁浅的巨船。红色与橙色的火焰照亮了废墟,并投下阴影。火光的间隙里,隐约可见远处有哀号的怪物在灰烬中爬行跳跃。她尽力屏蔽总管滔滔不绝的供述,他在不知不觉中吐露出许多令人震惊的事,她感觉已经对他的秘密无所不知。拿起枪……给我讲个笑话……我杀了她,是我的错……她在他耳边轻声念出催眠咒语,不仅仅是为了让他住嘴,也为了遏制恐怖的景象。
他们面前的骨架被啃得干干净净。褪色的骸骨趋于腐烂,肋骨尖端因受水汽侵蚀而变软,大多已经断裂,遗落在泥地里。
头顶上方,鹳鸟依然在盘旋绕转,整齐精妙的空中舞蹈比任何人类的造物都美丽。
0003:局长
到了周末,悦星保龄馆是你的避难所,在那里,你不是南境局的局长,而只是酒吧里的普通顾客。悦星保龄馆位于进出布里克斯镇的高速公路旁,地处偏僻,差一点儿就要落到泥土路的尽头。总部隶属于吉姆·洛瑞的人或许知道这地方,他们可能在监视窃听,但你从未遇到过南境局的人。就连你的副手格蕾丝·史蒂文森也不知道。作为伪装,你会穿上一件本地建筑公司的T恤衫,或者印有慈善活动图案的T恤衫,比如辣豆酱烹饪赛。你的旧仔裤还是从前比较肥胖时穿的。有时候,你还会戴一顶棒球帽,上面有你最喜欢的烧烤店的商标。
你在那里打保龄,就像小时候跟父亲一起打球,但你通常会先在外面独自玩高尔夫。悦星球馆有个非常破旧但依然能用的迷你高尔夫球场,以观光探险为主题布景。第九洞上的狮子由于很久以前的一次事故而化作一堆变形的塑料,边缘都已熔化发黑。最后第十八洞上横垮着一只巨大的河马,膝盖细小脆弱,斑驳脱落的油漆底下露出血红色的涂料,仿佛制作者过分追求真实。
然后你会进去找人打保龄,看哪里需要第四名玩家。头顶的天花板上是褪色的太空图案——有地球,有木星,还有一团紫色的星云,中间是红色的内核。到了晚上,这一切都映照在俗气的激光秀里。你通常只玩四五局,很少超过两百分。打完之后,你就坐在幽暗舒适的酒吧里——它位于屋子后面的一个角落——尽可能远离那些臭哄哄的鞋子,而房间的声学结构也恰好抑制了保龄球隆隆的摩擦碰撞声。此处离X区域还是太近,但只要没人知道,这些顾客可以继续遭受缓慢的扼杀,就跟过去数十年间一样。
悦星保龄馆的酒吧基本上只能吸引一些经常光临的忠实顾客,因为它其实很差劲,天花板上贴着黑乎乎的毛毡,本来应该还有闪烁的群星。然而钉在那上面的金属更像是老西部片里的一枚枚警徽,早就已经生锈。于是,如今的景观就像是一片乌黑中点缀着许多细小的铁锈色海星。角落里的一块标牌上写着“星光酒廊”。酒廊里摆着六张圆木桌,还有黑色的人造革椅子,看上去就像是很久以前从某个家庭连锁餐馆里偷出来的。
你在酒吧中的同伴大多都深切关注着电视里的体育节目,那台电视机没有声音,但有字幕。此处的常客都没有恶意,也鲜少喧哗,其中有一名房产经纪协会的成员,自以为通晓一切,不过好在她故事讲得不错,算是一种补偿。另外还有个七十岁的老头儿,几乎总是站在吧台末端喝淡啤。他是退伍军人,经历过某次战争,有时言简意赅,有时态度和善。
心理学家的伪装身份在这里不太适用,你不喜欢。每次有人问起,你都说自己是长途卡车司机,最近暂时没接活儿,然后拿起啤酒瓶长饮一口,以终止这一话题。人们觉得你所说的职业十分可信,也许是因为你的身高和魁梧的体格。然而每个晚上,你几乎都相信自己真的是卡车司机,而这些人可以算是朋友。
房产经纪说那人并不是退伍老兵,只不过是个“寻求同情的酒鬼”,然而你看得出,她其实对他不无同情。退伍老兵最喜欢说的话是“我退出”,以及“没有才怪”。其余顾客包括一群典型的急诊室护士、几个机械师、一名发型师,还有若干接待员、办公室经理,等等。你父亲称这类人为“从来不被允许看到幕后的人”。你没有花力气去调查他们,也没有调查不断更换的酒保,因为这并不重要。你在悦星球馆里从不说偏激的话,也从不透露机密。
但有些个夜晚,你在酒吧里待到很迟,人群渐渐稀疏,这时,你会在纸巾或茶杯垫上记下一两句无法忽略的重要事项——维特比总是不断扔给你这类谜题。他是一名综合环境专家,隶属于过度热情愉快的科学署主管迈克·切尼。你从不要求维特比提出问题,但他却停不下来,仿佛他的头脑里着了火,灭火唯一的手段就是他的各种想法。“你在边界内的时候外面是什么?”“你在边界内的时候边界是什么?”“有人站在边界外的时候边界是什么?”“里面的人为什么看不到外面的人?”
“我的论述或许不比我的问题强,”维特比曾向你承认,“但假如你要简单的解释,就该去看看切尼的‘科学小屋’里有些什么。”
维特比的观点有一份强大的文件作支撑,文件包在透明闪亮的塑料套膜里。崭新的黑色三环文件夹,整齐的孔眼,十二页打印文档中没有一处拼写错误,洁净的封面上是这篇杰作的标题:“综合理论:完整的研究方案”。
这份报告就跟维特比本人一样聪明伶俐,光芒四射。其中提出的问题和给出的建议,都毫不隐晦地暗示着一个意思,亦即维特比认为南境局可以做得更好,而且只要有机会,他也可以做得更好。这许多内容很难消化,尤其是科学署还从中阻挠,在单独发给你的函件里抨击道:“这些假设仍需寻求证据,可能是倒退或误入歧途。”甚至有可能是从他屁股里冒出来的。
然而在你看来,他非常认真,尤其是有一个列表,关于“X区域存在的条件”,其中包括:
●一个与世隔绝的地点
●一种蛰伏但容易激活的触发机制
●一种能激活触发机制的催化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