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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着后院的坡度往下看,窗户里亮着灯,电视也开着。沙发上有一男一女,以及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他们安静从容地坐着看电视。不说话,也不干别的,就只是看电视。他们绝不愿朝你的方向看。雨点越来越密,越来越急,燃烧的纸片发出滋滋的声响。
假如你回到屋里,打开盒子,发现手机并不是手机,那要怎么办?假如遏制只是个笑话,那要怎么办?你连自己都遏制不了。假如你把手机带回去再次测试,却仍然一切正常,那要怎么办?假如你把手机带回去,查出它不正常,然后你向洛瑞汇报,他哈哈大笑,说你是疯子——或者你告诉了塞弗伦斯,而手机一动都不动,那要怎么办?你可是声誉不佳的局长,你主管的机构无力解开负责调查的核心谜团。假如你还来不及越过边界,或者说来不及护送生物学家越过边界,癌症就已将你吞噬,那要怎么办?
你手持雪茄与红酒,调高留声机的音量,播放一张甚至不知何时买来的唱片。你希望这一切或可驱走黑暗,驱走脑中不断徘徊的念头——仿佛上帝正冷冷地注视着你,带电的目光让你动弹不得,如同一只平庸的蝴蝶,被钉在收藏家的展示盒里。
风暴逐渐增强,你扔下雪茄,静立着思索那隐形的边界,还有各种无休无止的假说,而这些假说仿佛构成了某种精神信仰……你喝下那杯红酒,哦,然后又拿了一整瓶,你仍然觉得不够,你仍然不愿回屋内面对……任何东西。
“告诉我一些我不知道的事!快他妈的告诉我一些我不知道的事!”你朝着黑暗嘶吼,将杯子抛入黑夜,然后不自觉地跪倒在雨水、雷电和泥泞中。你不知道这代表反抗,还是因为疼痛,或者只是自发的反应。你真的不知道,就像你不知道屋里的手机是否真的会动,是否真的具有生命。
燃烧的笔记被水浸透,湿乎乎地粘在一起,从烧烤架边缘溢出,坠落下来。最后的几颗火星在空中飘荡,逐一熄灭。
于是,你终于站了起来。在雨中,你从泥地里站起身,回到屋内,忽然间,一切变得十分寒冷宁静。答案不在后院里,因为即使你乞求别人,他们也不会来救你,尤其是当你乞求别人时。像往常一样,你只能靠自己。你必须不停地前进,直到再也无法向前。
你必须坚持下去。目的地就在眼前。你可以坚持到底。
你不再研究科学降神会,你不再研究灯塔。你把剩余的笔记留在办公室,你很清楚,它们数目庞大。你在家中徒劳地宣泄时所烧掉的数量,根本无法与之相比。
“会有人试图烧毁房子吗?”同一天晚上,你问房产经纪。你后来又去小酌了几杯鸡尾酒,以便能够入睡,只是半夜又醒了过来,在床上无休止地翻来覆去。
灯光昏暗,电视沉默地闪烁着,并伴有一种轻微的嗡嗡声。受保龄球道中交替闪亮的照明灯影响,天花板上的星星忽明忽暗。有人在点歌机上播放忧郁的西部乡村歌曲,但仿佛来自极远之处:我的心中似乎一动,有时我不得不顺其自然。
“哦,当然有。”房产经纪说。拿老兵的话来讲,“她开始热身了”,他有时会突然口出妙语,“通常是为了获得保险赔偿而故意纵火。有时候,前夫看到前妻的新男友搬进去,就企图烧掉房子。但你可能想不到,很多时候根本没有任何理由。我认识一个家伙,有一天突然产生纵火的冲动,他就站在边上看着一切被烧得精光。后来他哭了,不知自己为什么这样做。他不知道。不过我总觉得,一定有个原因。要么是他不愿向自己承认,要么只是不知道。”
怒气试图冲破你的限制,它以怀疑的形式表现出来。一段时间以来,你一直怀疑一件事。
“你不是房产经纪,”你对那女人说,“你根本不是房产经纪。”她是笔记中的一点暗示,她是到处乱跑的手机。
你需要透透气,于是走到室外,站在铺着石子的停车场里,一盏破碎的路灯散发出模糊的光线。你仍能听见室内响亮的音乐。街灯照亮了你和迷你高尔夫球场里的河马,它那笨拙硕大的身躯投射出宽阔的椭圆形影子。河马的眼睛是无色的玻璃,而张开的大嘴深不可测,即使悦星让你免费打球,你也不愿把手伸进这张嘴里。
退伍老兵走了出来。
“你说得对,她不是房产经纪,”他告诉你,“她被解雇了,已经一年多没有工作。“
“没关系,”你说道,“我也不是长途卡车司机。”
不幸的是,他问你是否要进去跳舞。不,你不想跳舞。但假如他倚着河马跟你聊聊天,那没问题。不必有特别的话题,只需说些你不太理解的日常事物即可。
那株植物仍在大储藏室里。维特比的老鼠基本上也留在阁楼里。第十二期勘探队出发前几天,手机出现在你桌上,仿佛是秘密纪念品。你不知道哪种情况更令人担忧,是它在你身边,还是在视线之外。
0027:灯塔管理员
索尔醒来时仰卧在灯塔底下,浑身覆满沙子,亨利瘫软地躺在他身边。此刻仍是夜晚,天空呈现出浓郁的深蓝,近乎黑色,但布满一望无际的星辰。他知道,自己一定是快要死了,浑身有上百处折裂,但他并未感觉到伤痛,反而有一种躁动成百倍地增长,而其背后空无一物。坠落造成的伤害并未给他带来痛苦,他身上一定有好几处骨折,但并没有因此而产生剧痛。一点也没有。他是否处于震惊之中?
但他仍感觉到光亮感不断涌起。夜空中,成千上万闪亮的眼睛凝视着下方。翻滚的海浪发出令人舒心的轻微声响。他侧过身,面对大海,隐约看到夜鹭的影子,它们头上长着独特的冠饰,正在潮湿的沙地里啄食扭动挣扎的银色小鱼。
索尔闷哼了一声,站起身,他以为自己会跌倒,却丝毫没有踉跄与晕眩,浑身充满令人惊惧的力量,就连肩膀也感觉良好。他可能没有受伤,也可能是伤势已严重到令人丧失理智,濒临死亡。他头脑中的想法转变成文字,他的悲哀以语言的形式涌现,他努力克制,因为他似乎明白,任其释放出来就等于屈服让步,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抬头观看灯塔的灯房,再次想象坠落的情景。他体内的某种东西救了他。跌落至地面时,他已不是原来的自己——他的跌坠转化为和缓的沉降,仿佛飘落的蚕茧轻吻沙滩,仿佛落入预先设定的位置。
索尔望向亨利,即使在朦胧的黑暗中,他也能看出,亨利仍然活着,冷冷的目光锁定在索尔身上,就像头顶的星辰。这凝视仿佛来自千百年前,跨过遥远而难以逾越的距离,既仁慈,又致命。如同衣衫褴褛的刺客,如同被时间磨灭的堕落天使。
索尔不愿承受这种凝视,因此离开亨利身边,稍稍走下沙滩,来到靠近海水的地方。查理正在夜晚的大海中捕鱼。此刻,他想要查理在身边陪伴,但也希望把他赶得远远的,以免附着在自己身上的东西缠住查理。
他来到葛洛莉亚喜欢探索的那一排岩石上,静静地坐在潮水坑旁,试图寻回自我。
他似乎看到海面上有巨兽的脊背,上下起伏,仿佛时而冒出水面,时而又潜入深海。此刻,海水几乎已涨到他脚边,并伴有油料和化学物质的气味。他看到海滩上布满塑料、垃圾和油腻腻的金属碎片,还有覆满海带和藤壶的圆桶与管道。船只的残骸也浮了上来。先前,这些零碎从未到达过此处的海岸。
上方,群星似乎以惊人的速度在移动,穿梭于没有月亮的天空中,他听见它们带着刺耳的尖啸掠过——越来越快,直到黑暗散裂成一条条光带。
亨利就像个笨拙的影子,出现在他身边。但索尔不怕亨利。
“我死了吗?”他问亨利。
亨利一言不发。
稍后,他又说:“你其实已经不是亨利了,对吗?”
没有回答。
“你是谁?”
亨利看了看索尔,又移开视线。
查理正乘船在夜晚的海面上捕鱼,远离此处发生的一切。他感觉体内有一股力量,使劲向外推顶,而且越来越强,越来越用力,仿佛某种活物。
“我还能见到查理吗?”
亨利转身离开,沿着海滩走去,脚步无力而蹒跚。没走出几步,他更加虚脱,一头栽倒在沙地里,往前爬了几英尺之后便不再动弹。罪孽者之手将带来欢愉,只因阴影与光明中的罪孽无不可被死亡的种籽宽恕。
他感觉体内有什么东西即将掀起高耸的波涛,喷涌而出。他既感到虚弱,又好像拥有无往不胜的力量。就是这样的吗?这就是上帝来接你的方式之一?
他不想离开这个世界,但他知道自己正在离去,或者说世界正在离他而去。
索尔好不容易钻进皮卡,浑身难受得厉害。他明白,无论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他都无法控制,他没有这个能力。他不希望发生在海岸和灯塔边。其实他根本不想让它发生,但也知道自己无权决定。彗星在他头脑中飞驰,他仿佛看见一扇可怕的门,里面有东西冒出来。于是他驱车前行——沿着坑坑洼洼的路面疯狂疾驰,企图逃离自己,但这是不可能的。他穿过沉睡的村子,经过一条又一条泥土路。查理在海上。幸好他不在这里。心跳声在他脑中砰砰作响。阴影中生出新的阴影,文字急于从他嘴里涌出,如同密码一般难以理解。他感觉像是被什么东西盯上了似的,大脑从四面八方受到挤压,就像有人在向他强行灌输信息,难以摆脱。
最后,他来到了被遗忘的海岸最偏远的区域,无法再继续驾车前进——此处的松林无人居住,无人问津。他停下车,踉踉跄跄走出来,周围是黑色的树影,还有猫头鹰的啼鸣,以及无数悉悉索索的声响。一只狐狸停下脚步盯着他看,毫无惧意。天上的群星依然在旋转飞舞。
黑暗中,他步履蹒跚,倚着棕榈树和坚韧的灌木,在低矮的地面植被间奋力穿行,偶尔有一只脚踏入黝黑的水中。他闻到刺鼻的狐狸尿骚味儿,隐约中似有动物注视着他,也不知究竟有多少。他试图保持平衡,保持清醒。然而他的头脑里有一个绽开的宇宙,充斥着无法理解的图象。
一株开花的植物,永远不会死。
一群白兔跃在空中,躯体自中段起消失不见。
一名女子伸手触摸潮水坑里的海星。
一具尸体中渗出绿色粉尘,随风飘逝。
亨利站在灯塔顶端抽搐扭动,接收来自极远处的信号。
一名身穿迷彩军装的男子在被遗忘的海岸磕磕绊绊地前进,所有战友都已死亡。
一道光从上方照射到他身上,令他动弹不得,他已完成至关重要的转变。
潮湿枯叶的触感。篝火燃烧的气味。远处的狗吠声。泥土入嘴的味道。头顶上交错的松枝。
他的头脑中出现奇怪的城市废墟,同时也伴随着一丝获救的希望。上帝说这是好的。上帝说:“不要抵抗。”然而他一心想要反抗。坚持住,为了查理,为了葛洛莉亚,甚至为了父亲。父亲,布道,体内的光亮,他仿佛被更宏大的存在占据,言语无法形容。
最后,在荒野中,索尔再也无法前进,他知道自己的末日已至。他哭泣着跌倒,体内的东西将他钉在地面上,这既是一种异乎寻常的感受,又似乎十分熟悉,仿佛经历过上百遍。只是小事一桩。只是一根细刺。然而它就像整个世界那样庞大,即使在其控制之下,他也永远无法理解。他最后一个念头:也许没什么可耻的,也许我可以忍受和抵御。让步但不放弃。再往后,他的思想已不属于自己,永远不可能再属于自己。面对大海,索尔说不出想说的名字,从他体内迸出的只有三个字,感觉如此无力,然而除此之外,他别无可用的词汇。
后来,他醒了。冬日的早晨,他沿着小路向灯塔走去,冷风吹入大衣的领子。昨天夜里下了一阵暴雨。海洋位于他的左下方,透过悉悉索索随风摇摆的海燕麦,可以看到灰色的波浪在暗淡的蓝天下翻滚。风雨过后,浮木、瓶子、褪色的浮标都被冲上海岸,还有一条死去的双髻鲨,浑身缠绕着海藻,但此处和村子里并未遭受太大破坏。
他的脚边是荆棘丛,以及浓密的灰色蓟草,到了春季和夏季,它们会开出粉红色花朵。右边是黑黝黝的池塘,其中传来野鸭低沉的呱噪声。黑色山鸟停栖在枝头,压弯了纤细的树枝,当他经过时,它们忽然惊起,然后又叽叽喳喳地聚集到一起。新鲜海水的刺鼻气味中有一丝火焰的气息:仿佛来自附近的房屋或闷烧的篝火。
0028:幽灵鸟
爬行者已在她们身后。文字已在她们身后。天气温热,这只是一条地下隧道,只是一片森林,只是她们路过的一个地方。
一路上,幽灵鸟和格蕾丝交谈不多。她们之间横亘着这样一个世界,因此没什么可多说的。幽灵鸟表示,除气候之外,还有其他东西被改变了,她们应该到边界去看一看,是什么导致了这种变化。她知道,格蕾丝并不完全把她看作是人类,然而她身上有某种特质使得格蕾丝愿意相信她的话。金黄色松花粉的气味悬在空气中,浓郁而刺鼻。鹪鹩与黄莺在灌木与树丛间互相追逐。
她们没有遇到人,而遇到的动物虽然并未经过驯服,却显得缺乏警惕。至少对她们不警惕。幽灵鸟想起隧道里的总管。他在地底发现了什么?他找到真正的X区域了吗?或者,他的死亡促成了她们周围的变化?即使是现在,她仍无法完全看透总管,只是感觉他的消失是一种损失,一种悲哀。他曾存在于她的整个一生中——真正经历过的生活,而不是继承的部分。那部分仍然毫无意义。
当他穿过地底深处的那道门时,她也看见了,并且感觉到爬行者的探测器官消失了,而它整个身体也跟随他一起隐入黑暗之中。随着一阵轻微的地震,隧道的侧壁晃了两下,然后再次静止下来。她知道,虽然不可能逆转,但局长说得对:改变是有可能的,总管在方程式里增加或减去了一项,只是这方程太复杂,没人能够完全理解。关于生物学家,局长或许也没说错,只不过不是像她想象的那样。墙上的文字依然在她脑中闪烁,如同防护罩一般包裹着她。
幽灵鸟步入日光中,发现格蕾丝恐惧而怀疑地瞪视着她。于是她微笑着让格蕾丝不要害怕。不要害怕。为什么要害怕你无法阻止的事?害怕你不想阻止的事?她们俩难道不是生存的证据?难道不是某种特别的证据?不需要警告任何人。虽然世界土崩瓦解,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变得更为怪异,但它仍会继续存在下去。
她们开始行走,夜里扎营,早上第一道曙光出现便再次出发。随着太阳的升起,世界一片光亮,四周的环境充满活力。没有士兵,天空中也完全看不见穿梭的带状物。冬天已经过去,X区域进入了炎热的夏季。
等到她们经过静止的池塘,踏上最后一段路程,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此刻,她的脚上长满水泡,脚踝也已磨破,叮人的飞虫被她耳朵和额头上的汗所吸引。她喝了水壶里的水,咽喉中依然感到干渴。太阳仿佛嵌入她的眼睛后面,闪耀的光芒让她脑袋里感觉像着了火。前方出现的每一件美丽景物,她都记得曾经见过至少一次。格蕾丝脚步犹豫,走走停停,光线持续地射入地面,不断掀起热气,时间仿佛无穷无尽。
“你觉得检查站还有人把守吗?”格蕾丝问道。
幽灵鸟没有回答。这问题没有意义,但她仍具有人的特性,不想予以争辩。关于什么是真实,其权威定义已经永远被打破与改变。如今,她一直都知道生物学家的位置,无论远近,就像脑中的一盏灯,就像永不中断的连接。
在前往旧边界的最后一段路程中,阳光明亮炽烈,她感觉有点神志不清,不过她知道这是假象——她还有水,而在蹒跚的步伐中,也能感觉到水泡和其他轻微的伤痛。阳光如此灼热,景色却美得让人难以承受,这怎么可能?
“如果我们真的成功了,要怎么告诉他们?”
幽灵鸟怀疑“他们”并不存在。如今,她渴望通过X区域的眼睛看到岩石湾,想知道那里是维持着原状,还是有所改变。事实上,这是她唯一的目标:回到一个对她有特殊意义的地方,就像那座岛屿对生物学家一样。
她们来到旧边界的位置,就在大水池边缘。南境局的白帐篷已变成墨绿色,覆满了霉菌等各种生物。军队哨所的砖墙塌了一半,埋在泥地里,仿佛曾受到巨兽的攻击。没有士兵,也没有检查站。
她弯下腰系鞋带,看到靴子旁边有一只蚁蜂。远处,在水池周围茂密的植被间,她似乎听见一阵爬行和喘气声。一只肩膀宽厚、略有点奇怪的土拨鼠在草丛中短暂地探出头来,看到她之后便迅速消失了,扑通一声跳进后面的小河里——她站起身,感觉很有趣。
“那是什么?”格蕾丝在她身后问道。
“没什么。什么都没有。”
然后她发出一阵轻笑,继续往前走,头脑中除了水和干净的衬衣,什么都不再想。她有一种不明来由、难以解释的愉悦,甚至咧开嘴绽出笑容。
一天后,她们到达了南境局大楼。沼泽已蔓延至庭院里,覆盖了地砖,一直漫到通往室内的混凝土台阶下。屋顶似乎塌陷下去,上面有鹳鸟和朱鹭筑巢。靠近科学署的外墙上有焦痕,大楼里曾发生火灾,一直烧到自行熄灭。远远望去,看不到有人类活动的迹象。格蕾丝认识的人都已不见踪影。她们身后是蓄水池,那株歪歪扭扭的松树上仍挂着灯串,比幽灵鸟上次见到时高了两英尺。
她们心照不宣地同时在大楼边缘停下脚步。通过侧面的一道裂口,可以看到三层布满垃圾的空房间,而再往里则是更深沉的黑暗。她们在树丛的遮蔽下又站立了片刻,凝视着这片残骸。
格蕾丝无法感觉到大楼缓慢起伏的呼吸,无法感觉到它的喘息。她也感觉不到南境局内部的回声,而幽灵鸟却通过这种回声了解到,此处已形成自己的生境与生态圈。进入大楼,扰乱其生态,将是一种错误。勘探时间已经结束。
她们没有逗留,没有寻找幸存者,没有做任何看似平常,却可能很愚蠢的事。
但此刻是真正的考验,真正的测试。
“要是外面的世界不存在了怎么办,或者跟我们所知的不同,或者没有通往外面的路?”格蕾丝说道,尽管此刻她已身处于一个如此丰富而完整的世界。
“我们很快就能知道了。”幽灵鸟一边说,一边拉起格蕾丝的手,捏了一下。
幽灵鸟的表情显然让她平静下来,格蕾丝微笑着说:“是的,很快就能知道。”她俩所了解的事加到一起,或许比地球上任何一个依然活着的人所知道的都要多。
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日子。一个普通的夏日。
于是她们继续前进,一边走一边扔石子,寻找那或许已不存在的隐形边界。
她们走了很久,不断朝空中扔石子。
000X:局长
第十二期勘探队出发在即,你坐在南境局的办公桌前,周围一片黑暗,你的背包就在身旁,枪支都已塞入外层隔袋里。你打算就让此处保持杂乱的状态。书架已经满溢出来,你的笔记谁也找不出规律。许多物品都毫无意义,或者只有你能明白。比如一株植物和一部破旧的手机;比如墙上的一幅照片,摄自你与索尔·埃文斯相识的年代。
你把写给他的信揣在口袋里,却感觉十分笨拙,就像是试图表达无法用语言描述的东西,而收信人也可能已失去阅读能力。但或许就跟塔墙上的字一样:文本并不重要,传递的渠道才是关键。也许重要的是把它写下来,这样就能存入你的脑子里了。
你总是无数次为行动策划不周而焦虑。现在你有一次选择的机会,可以按照以前的方式操作,也可以……采取措施,在短时期内摆脱寂静的黑暗,你将踏上一条无法回头的路,哪怕真的回来了也没有区别。
你已经对格蕾丝说尽了所有关切安抚的话,让她放心,告诉她一切都很正常。为了保持士气。你觉得她相信你的话,不过是为了你。等我回来之后。等我们解决这个问题之后。等我们……
一颗苍白而好奇的脑袋探了进来,歪向一边:维特比。老鼠从他衬衫口袋里向外张望,露出耳朵和黑色的小眼睛,脆弱的爪子就像是人的手。
你忽然感觉苍老而无助,一切似乎都离你很遥远——椅子、对面的门、走廊、维特比,全都隔着一道宽阔无比的鸿沟。你轻声抽泣,试图喘一小口气。面对垃圾堆似的笔记,你一时间有点恐慌。然而,在这一切底下,却是永不屈服的内心。
“扶我起来,维特比。”你对他说。他比外表看起来要强壮,你倚靠着他,虽然他纤瘦的体型不如你高大,但依然撑得住你。
你低着头,摇摆不定。哪怕一切分崩离析,维特比也必须留下。而维特比也会崩溃,因为没人能够经年累月忍受那样的景象。然而你必须恳求他。你别无选择。格蕾丝将负责运营整个机构;维特比负责记录与见证。
“你必须写下看到的一切,写下观察结果。这也许仍然很重要。”
你耳中听到海浪声。你看到灯塔,还有地下塔墙上的文字。
维特比一言不发,只是瞪着硕大的眼睛,但他不需要说什么。他只要默默地站在你身边就够了。
你刚朝门口跨出一步,便感觉到背负的重量,感觉到你的决定有多重要。但你不予理会。你朝着走廊走去。已经很晚了,荧光灯显得幽暗昏黄,但一股令人难受的热气从你头顶掠过,也许是来自这些灯,也许来自通风口,如同一阵低语,如同不可复原的现实。
凉爽的夜晚,空气中也许有忍冬花的香味儿,甚至有一丝记忆中模糊的海水气息。在半轮明月下,你将与第十二期勘探队的成员一起,路过那些半埋在地下的黑暗废墟。熟悉的路途,仿佛转眼即可抵达。
在边界上,你走进南境局行动指挥部的白帐篷。语言学家、勘测员、生物学家和人类学家分别被带入不同的房间,接受最后的净化和调节。不久,你将来到边界,以你高大壮硕的身躯,尽可能优雅地踏入那道闪着荧光的巨大门户。
你在监视器上观察所有人。除了语言学家,其他人都很平静,动作放松,没有烦躁不安的迹象。语言学家在不停地颤抖,她的眨眼速度太快,她的嘴唇在蠕动,却没有发声。
技术员望向你,等待指示。
“让我进去。”你说道。
“你进去的话,我们得重新启动整个过程。”
“没关系。”的确没关系。此刻,你有足够的决心同时解决语言学家和你自己的问题。
你小心翼翼地坐到语言学家对面。你试图驱除第一次越过边界的记忆,试图忘记它对维特比的影响,但此刻你看到的是维特比的脸,而不是索尔,也不是你母亲。多年来损失的人员,那些丢失与被毁的生活,长期的骗局,各种误导与托辞,所有的谎言都是为了什么?身处总部的洛瑞看不到其中的反讽,他向你宣讲:“只有找出系统中的故障与病症,我们才能制定对策,以便彻底消除问题本身。”
语言学家服用了一系列精神药物。她接受各种调节整治,分解重塑,宣传洗脑,又被灌输了对自身安全不利的虚假信息,而这一切她或多或少都已事先知晓,且出于自愿——洛瑞发现她的家庭成员也都消失在被遗忘的海岸,仿佛是另一个葛洛莉亚。这就像是对你的嘲弄,就像是无礼的取笑,然而洛瑞相信,那是他巧妙手段的终极体现。他的秘密武器太过紧张,以至于在你面前彻底崩溃。就跟最后一支第十一期勘探队的心理学家一模一样,只不过换了个角度。
她的脸上反映出各种混乱的冲动。她张开嘴想要说话,却不知说什么。她眯缝着眼睛,仿佛准备挨打,但始终不愿与你对视。她很害怕,她感到孤独,还没踏进X区域,你就已遭到背叛。
即使她遭受创伤,你仍可以让她参与行动,有许多方法让她发挥作用。给异常地形中的怪物当点心,给X区域当点心,为其他勘探队成员提供一点儿掩护。但你不需要类似这样的诱饵。只要有你和生物学家就行了。这一计划其实只是凭着直觉的猜测。
你俯身靠近语言学家,将她的手握在你双手之中。你不打算问她是否仍然想去,不打算问她还能不能去,你也不打算命令她去。等到洛瑞发现你的所作所为,就已经太迟了。
她面带空洞的微笑注视着你。
“你可以退出,”你告诉她,“你可以回家。没关系的,完全没关系。”
于是,语言学家从你面前隐去,连同椅子和房间一起滑入黑暗之中,仿佛只是舞台道具,而你又来到X区域上空,从芦苇上方飘过,直达远处的海滩和浪涛。还有风、阳光和温热的空气。
盘问结束了。X区域与你再无瓜葛,它搜刮走你的一切,一点也没剩下,奇怪的是,这反而有种平静的感觉。一只背包。一具残骸。你的枪被扔进浪花,你给索尔的信被揉成一团,在沙砾和干枯的海藻上滚动。
你仍逗留了片刻,望向海洋和灯塔,望向美丽而充满强烈光亮感的世界。
然后你不知所终。
然后你无所不在。
亲爱的索尔:
我怀疑你永远看不到这封信。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把它送到你手上,甚至不知道你是否还能读懂。但我想把它写下来,把事情说清楚,好让你明白你对我的意义,哪怕那只是一段短暂的时光。
你也许知道,我很欣赏你的粗犷生硬,欣赏你连贯一致的作风和谨慎忧心的态度。我明白这些特质的意义,它们对我很重要。即使这一切没有发生,它们也很重要。
你也许知道,这不是你的错。不是因为你的行为。你只是运气不佳,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点——就像我父亲说的,这种事屡见不鲜。我相信这话没错,因为它也发生在我身上,虽然后来的事有许多是我自己的选择。
无论当时是何种状况,我相信你已经尽力,因为你总是会尽力而为。而我现在也已尽力。不过有时候我们并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结果会如何。你可能陷入难以摆脱的困境,却永远不明白原因。
我们如今所在的世界让人很难接受,难得超乎想象。即使是现在,我也许仍不能完全接受。我不知道该如何接受。但是要接受说明有否认在先,这其中或许也有抗争的意味。
我记得你,索尔。我记得光的守护者。我从没忘记过你,只是隔了很久才回来。
爱你的,
葛洛莉亚
(曾经整天爬在危险的岩石上,给你制造许多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