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管没有将自己的猜测告诉副局长,因为要是他搞错了的话,会被她当作负面证据——同时也为了尽量让她难以把握局势。“绝不要为了单一目的而做一件事。”外公曾不止一次告诉过总管,至少这句话他一直牢记在心。
生物学家在被剃光头之前,有着长长的深褐色头发,几乎接近黑色。她长着浓密乌黑的眉毛、绿色的眼睛,鼻子稍微有一点点歪(在岩石上磕断过一次),高高的颧骨说明她双亲中的一方具有浓浓的亚洲血统。考虑到她撇嘴时的模样,她那皲裂的嘴唇饱满得令人惊讶。他对那双眼睛很怀疑,甚至去核查了一下,以确认勘探之前就是这种颜色。
即使是坐在桌边,她也给人以强健的印象,脖子和肩膀连接处有一道结实粗厚的肌肉。迄今为止,她所有测试结果都呈阴性,没有癌症,也没有其他异常。总管不记得档案里如何记录,但他觉得她大概跟自己差不多高。她被收押在这栋楼的东翼已有两个星期,除了吃和锻炼,什么都不能干。
参加勘探任务之前,生物学家曾在总部的某处专用设施接受高强度生存与武器训练。南境局的控制与指挥中心给了她一些真假参半的介绍信息,都是他们认为有用的内容,但其中的标准总管依然搞不清楚,甚至感觉有点不可告人。她也需要经过反射调节,以便更容易接受催眠暗示。
心理学家/局长拥有许多催眠词汇——特定的文字组合可以导致特定的效果。随着门在总管身后关上,他忽然想到:当她们仍在X区域内时,局长是否扰乱了她们的记忆?
总管坐到生物学家对面的椅子里,他知道,格蕾丝至少会透过单向玻璃观察他们。专家们已经盘问过生物学家,但总管也算是个专家,他需要直接交流。面对面的谈话中有些东西是文字记录和视频录像所不具有的。
鞋子底下的地板很脏,甚至有点黏。头顶的荧光灯毫无规律地闪烁着,桌椅仿佛来自高中食堂。他能闻到劣质清洁剂的刺鼻酸味儿,有点像腐烂的蜂蜜。这间屋子无法令人对南境局产生信心。这地方是用来开简报会的——至少看起来像——跟那些永久性地被当作审讯室,并且假定受审者会进行抵抗的地方相比,应该要舒适一些。
此刻,总管坐在生物学家对面,她有一种特质,让他不愿凝视她的眼睛。但他在审讯别人前总会有点紧张,总是感觉天际那道明亮的闪电会静止,降落到地面,化作母亲的血肉之躯,站在他身后观察。事实上,母亲有时的确会抽查他。她可以拿到录像。因此这并非妄想症,也不仅仅是感觉。这是他可能遭遇的现实。
有时候,故意凸显紧张有助于让对方放松。因此他清了清嗓子,犹豫地从自己带来的杯子里喝了口水,然后拨弄着她的档案和一个遥控器,那是用来控制左边的一台电视机的。档案也是他带来的,就放在他俩之间的桌面上。为了维持她被发现时的状态,保证她不会获得虚假记忆,副局长下令不得向她透露个人档案中的任何信息。总管觉得这很残酷,但同意格蕾丝的做法。在稍后的谈话中,他希望他俩中间的这份档案看起来像是某种奖赏,虽然他现在还不确定是否要给她看。
总管以真名作自我介绍,告诉她这次“面谈”会被录音,并要求她陈述姓名作为记录。
“叫我幽灵鸟。”她说。平淡的嗓音中是否有一丝挑衅?
他抬头望向她,但立即感到一阵茫然,于是赶紧将视线再次移开。她竟能对他使用催眠暗示?这是他第一个念头,不过很快便予以否定。
“幽灵鸟?”
“或者干脆什么都别叫。”
他点点头,他知道什么时候该放手,等一下再来研究。他依稀记得档案里提到过。好像。
“幽灵鸟,”他尝试性地说,这名字在他嘴里很不自然,就像白垩粉,“勘探任务你都不记得了?”
“我跟其他人说过。那是一片原始荒野。”他似乎察觉到她的语气中有一丝嘲讽,但不能肯定。
“你对语言学家有多了解一在训练期间?”他问道。“不是很了解。她喜欢说话,停不下来。她……”生物学家语声渐渐低落,总管抑制住得意的表情。这是她意料之外的问题。完全没想到。
“她怎样?”他提示道。前任盘问者采取的是标准手法:培养融洽的气氛,展示事实,并由此开始增进双方的关系。结果一无所获。
“我不记得了。”
“我想你是记得的。”假如你记得这件事,那么……
他装模作样地翻开文件,查询现有记录,她最重要的统计数据都有纸夹作标记,他将那几页的页边抽离出来。
“那好吧。跟我说说蓟草。”
“蓟草?”她那表情丰富的眉毛已经告诉他,对于这个问题她是怎么看的。
“对。你对蓟草的描述特别详细。为什么呢?”上个礼拜刚到南境局时,她在面谈中提到有关蓟草的大量细节,这使他很困惑,让他想到催眠词汇,或者起掩护作用的灌木丛。
生物学家耸耸肩。“我不知道。”
他从档案中读道:“‘蓟草开出淡紫色花朵,它们生长在森林与沼泽之间的过渡地带,你无法避开。它们吸引了各种昆虫,嗡嗡作响,再加上周围的光亮,让X区域有一种工业化的感觉,几乎像人类的城市。’还有更多描述,我就不往下念了。”
她又耸耸肩。
这一次总管不愿悬浮于原地,而是希望在空中滑翔,探测他意图覆盖的区域。因此他继续追问。
“关于你丈夫,你还记得些什么?”
“这有关系吗?”
“跟什么有关系?”突袭。
没有反应,因此他再次提示:“关于你丈夫,你还记得些什么?”
“我就记得有过一个丈夫。那是去勘探前的记忆,就跟对语言学家一样。”很聪明,把其他人扯进来,让这一切看起来像是捆绑在一起的。更模糊,而不是更清晰。
“你知道他跟你一样回来了吗?”他问道,“你知道他跟你一样迷失吗?”
“我没有迷失。”她呵斥道,身体前倾。总管往后一仰。他并不害怕,但在片刻间,他感觉或许应该害怕。脑部扫描一切正常。所有检测侵略性物种的手段都已用上,哪怕一点点迹象都不会放过。格蕾丝在跟他对话时用的是“入侵者”,而类似于“外星生物”这样的词她依然完全避而不谈。如果说有什么反常的地方,那就是幽灵鸟比出发前更健康;现如今所有人体内几乎都存在的毒素在她和其他勘探队员身上均远远低于常规水平。
“我无意冒犯。”他说。然而总管知道,她的确有些迷失。无论她记得什么,或不记得什么,根据他所读到的记录,勘探前的生物学家没那么容易被激怒。是什么让她不安?
他拿起文件旁的遥控器,按了两下。左边墙上的平板电视亮了起来,发出嘶嘶的声响。屏幕上模糊粗糙的图像显示出生物学家站在那片空地里,几乎就跟路面和面前的建筑物砖墙一样纹丝不动。整个画面沉浸在监视摄像头幽暗无力的绿光中。
“为什么是那片空地?为什么我们会在那儿找到你?”她没有回答,脸上是漠不关心的表情。他让视频继续播放,重复循环的背景有时会令受审者不安。但通常的视频录像都是显示嫌疑人丢下一个袋子,或者将某件物品塞进垃圾桶。
“进入X区域的第一天,”总管说,“你们步行前往大本营。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
总管没有子女,但他可以想象,询问十多岁的孩子学校里的事,得到的答案大抵就是如此。也许他可以先绕回去。
“但那些蓟草你记得非常非常清楚。”他说。
“我不懂为什么你一直提蓟草。”
“因为从你的话中可以看出,你记得勘探过程中所观察到的景象。”
片刻的停顿。总管知道,生物学家正盯着他看。他想要还以颜色,但仿佛听到警告。他有种感觉,那个坠落深渊的梦境会毁了他。
“我为什么成了囚犯?”她问道。他觉得现在可以安全地与她对视了,危险时刻似乎已经过去。
“你不是囚犯。这是任务汇报的一部分。”
“但我不能离开。”
“暂时还不能,”他承认道,“但将来可以。”只不过可能是去另一处设施;如果一切顺利,大概要过两三年,他们才会允许这些人重回世间。她们的法律地位落在一个灰色区间,往往受到专横的制约,而且是以威胁国家安全的名义。
“我觉得不太可能。”她说。
他决定再试一次。“如果说蓟草无关紧要,那什么才是重要的呢?”他问道,“我该问你什么?”
“那不是你的工作吗?”
“我的工作是什么?”尽管他很清楚她的意思。
“你负责南境局。”
“你知道南境局是什么吗?”
“知道……”她的语声带着嘶嘶的摩擦音。
“那到达大本营的第二天呢?情况从何时变得奇怪起来?”有变得奇怪吗?他只能假定如此。
“我不记得了。”
总管往前一探身。“我可以催眠你。我有权这样做,也有能力办到。”
“催眠对我不起作用。”她说,语气显然对他的威胁很反感。
“你怎么知道?”他一时间有点迷惘。她放弃了某些不愿放弃的东西,还是想起了先前忘记的事?她能区分其中的差别吗?
“我就是知道。”
“澄清一下,我们可以重新调节你的条件反射,然后再催眠。”这都是虚张声势,因为实现起来很复杂,总管必须把她送去总部,但她很可能永远消失在那个无底深渊里。他或许可以看到报告,但绝不可能再有直接接触。况且,他也不是当真想让她重新接受调节。
“那样的话,我就——”,她似乎硬生生地吞回了一个“杀”字。
总管决定不予理会。他曾多次威胁别人,因此知道何时才需要认真对待。
“是什么让你能抵抗催眠?”他问道。
“你能抵抗催眠吗?”她态度轻蔑。
“你为什么去那片空地?我们发现,另外两名勘探队员都是去找她们所爱的人。”
没有回答。
也许暂时已经说得够多了。也许这些就已足够。
总管关掉电视,抄起文件,朝她点点头,然后走向门口。一旦打开门,外面透进来的阴影似乎多得不太合理。他回头望向生物学家,也意识到副局长正在走廊中注视自己。他早就盘算过这第一幕要如何收场,他依照计划问道:“你记得在X区域里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
出人意料的答案向他袭来,仿佛光与暗的冲撞:“溺水。我在溺水。”
002:调整
“只要闭上眼,你就能记起我。”总管的父亲三年前对他说,那是濒死者在试图安慰生者。当时他们所在之处离此地不远。然而,当他闭上眼,一切都消失了,只有那坠落的梦境和以往任务所累积的疮疤。生物学家为何要这样说?她为什么说自己溺水?他很困惑,但也有一种与她共享秘密的奇特感觉。就好像她已进入他的头脑,看到他的梦境,如今他俩被绑在了一起。他厌恶这种感觉,不想跟盘问对象有任何瓜葛。他必须在高处翱翔,择机猛扑,而不是受人牵制才降落地面。
总管睁开眼,他站在南境局本部的马蹄形建筑后面。弧形部分位于前端,门外还有马路和停车场。这层层叠叠的混凝土建筑已是数十年前的风格,既像纪念碑,又像垃圾堆——他不确定是哪一种。建筑物起伏的峰脊与沟壑令人费解;屋顶微微倾斜,笼罩着一切,看起来不像是功能性建筑,而更像行为艺术或抽象雕塑,规模宏大,令人惊愕。更糟的是,马蹄形中间圈起的部分被塑造成庭院,面对着一个湖泊,而湖的四周是古老繁密的森林。湖边的淤泥颜色焦黑,仿佛曾经起火燃烧,柏树虬结的膝根浸泡在黝黑的盐水里。湖面上的光线有种压抑的灰仄色调,与上方的蓝天截然不同。
这里应该也曾有过崭新光鲜的时日,或许当时仍是白垩纪。而这栋建筑逆时而上,以某种形式存在着。在那遥远的过去,你可以透过窗户看到外面大如秃鹫的蜻蜓。
马蹄形的包围圈无法鼓舞人心;它似乎象征着不完整,而不是一种幸运符号。不完整的思想,不完整的结论,不完整的报告。马蹄末端的门显然也证实了想象力的缺失。许多人进进出出,将它们当作连接两翼的捷径。与此同时,那深不可测的沼泽始终我行我素,其完美的运作仿佛衬托出南境局的不完美。
一切都如此安静沉寂,当一只啄木鸟划空而过,其效果犹如F-16战机隆隆轰鸣。
在马蹄形建筑和湖泊的左侧——在他站立之处刚好可以看到一一有一条穿入树林的道路,通往阻隔X区域的隐形边界。三十五英里柏油路,再加十五英里泥石路,一路上共十个检查关卡。假如你不该出现在此,将面对格杀勿论的禁令。栅栏、铁丝网、壕沟、陷阱、沼泽,甚至可能还有政府驯养的顶级食物链动物、经过基因改组的毒浆果,以及能砸碎脑袋的锤子……但自从听过简介之后,总管就一直有点疑惑:这是为了什么?这就是你面对此种状况所采取的措施?不让人进入?他研究过报告。假如你“非法”抵达边界,不从那道门走,而是从任意地点穿过去,将没人会再见到你。已经有多少人在未被发现的情况下穿了进去?南境局怎么可能知道?曾经有一两次,有好事的记者接近此处,从外面拍下南境局的边界设施,但即便那样,也只是印证了官方说辞,让公众相信这是环境灾难,一个世纪内都无法清除。
庭院里的白色水泥小地砖残缺不全,凝结着土块,并长出一株株间距不等的郁金香,令人难以置信。石桌之间响起一阵脚步声……他知道这是谁,因为其中夹杂着特殊的轻微拖拽声。副局长曾是外勤探员,执行任务中出了点问题,伤到了腿。在建筑内部,她可以掩饰,但在这高低不平、混杂着泥土的地面上却办不到。了解这一点并无益处,因为这让他产生同情。“每次你说‘参与外勤’,我就想象你们这些间谍在外面的麦田里穿梭。”父亲有一次对母亲说。
格蕾丝应他的要求前来,与他一起凝望沼泽,讨论X区域。因为他觉得换一换环境一一离开水泥棺材般的禁锢——或许有助于缓解她的敌意。后来他才意识到,此处恶劣的环境简直像是惊悚的史前地貌。在这片蚊子肆虐的地方跟我和解吧,格蕾丝。
“你只跟生物学家谈,我仍然不明白原因。”他还没来得及讲一句开场白,她就抢先开口……他原本还想通过社交手段成为她的同事,而不是她的敌人——哪怕是通过误导或胁迫一但现在,他的所有决心都溶解在潮湿的空气里。
他解释了一下自己的思路。看样子她觉得有道理,但总管仍无法真正看透她。
“她在训练期间,有没有表现出像是在隐瞒什么?”他问道。
“总是转移话题。你认为她在隐瞒?”
“其实我还不确定。我可能是错的。”
“我们有比你更专业的审讯员。”
“也许吧。”
“我们应该送她去总部。”
这一想法让他不寒而栗。
“不!”他说道,语气有点太重。下一刻,他便立即开始担忧,副局长是否会猜到,他关心生物学家的命运。
“我已经把人类学家和勘测员送走了。”
此刻,他可以嗅到沼泽底下缓慢分解的植物残骸,嗅到那腐烂的气息,他也能感觉到笨拙的乌龟和发育不良的小鱼在重重阻力中奋力向前。他不敢把脸转向她,也不敢说一句话,只是在惊讶中静立不动。
她继续欢快地说:“你说他们没用,我就把他们送去总部了。,,
“经过谁的授权?”
“你的授权。你清晰地向我表明那是你的意愿。假如你是别的意思,我很抱歉。”
总管的内心仿佛经历了一次小小的地震,一阵难以察觉的战栗。
她们消失了。不可能再招回来。他只能忘掉这件事,骗自己说格蕾丝帮了他一个忙,简化了他的工作。只是她在总部究竟有多少关系?
“我要是改变主意的话,反正可以去读文字记录。”他试图装出愉快的口吻。她们仍会受到盘问,是他自己说漏了嘴,说不想跟她们交谈。
她专注地审视着他的脸,寻找击中靶心的迹象。
他尝试微笑,压下怒气,假如副局长真的想要对他造成伤害,可以把生物学家一起送走。这次只是警告。然而现在,他必须夺走格蕾丝的某样东西。并非为了报复,而是让她不要再试图夺取更多。他不能再失去生物学家。至少现在还不能。
尴尬的沉默中,格蕾丝问道:“天气这么热,你为什么像白痴一样站在外面?”语气轻松,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我们该进去了。午餐时间到了,你可以见一见行政职员。”
总管早已习惯了她的无礼,他很不快,希望有机会翻转这种局势。他跟着她走进室内,背后的沼泽仿佛是个沉重的包袱。另一种敌人。他十来岁时父母离异,然后就在这附近长大。后来,父亲也是在附近缓慢辞世。他已经看够了沼泽,原本再也不想见到此类地貌。
“只要闭上眼,你就能记起我。”
是的,爸。我能记起你,但你的形象逐渐模糊。干扰太多,而这一切又变得太真实。
总管的父亲的家族来自中美洲,具有西班牙和印第安血统;他继承了父亲的手和黑发,以及母亲高瘦的鼻子与身材,肤色则介于两人之间。爷爷在他能记事前就死了,但他听过其传奇故事。此人从小即在街坊间挨家挨户兜售晾衣夹,二十来岁时成为拳击手,不够格参加竞赛,但尚能充当挨打的陪练,并收取费用。后来,他当上了建筑工人,然后是驾驶教练,六十五岁时因心脏病而早逝。他妻子在面包房工作,一年后也去世了。他的长子,也就是总管的父亲,在一个成员多为木匠和机械工的家族中成长为艺术家,利用家族传承塑造抽象雕塑。他赋予抽象雕塑以人格,给它们涂上玛雅人偏爱的明快色调,并黏附瓷砖玻璃碎渣——融合了专业艺术和流外艺术。这就是他父亲,在总管心目中,父亲始终就是这个样子,从来不曾变化。
总管父母相爱的过程与他父亲的成功相重合,有一段时期,他是高端艺术画廊的红人。这是个快乐的故事。他俩在他的作品展示会上相遇,据他们所述,两人从第一眼起就为对方所倾倒,不过总管后来感觉很难相信。当时,她的驻地在纽约,工作性质相当于文员,但晋升很快。他父亲搬来北方与她同住,然后就有了总管,但才过了一两年,她工作调动,由文员转为执行外勤任务,于是引发了崩溃的开端。总管儿时所熟知的故事很快就被证明只是短暂的片段,而不幸的时光更为漫长。这并不稀奇:海边的古董店里经常可以看到此类熟悉而压抑的图画,但你绝对不会买。
他们的沉默中夹杂着争执,她携有不可泄露的秘密,这是造成沉默的原因之一。等到总管成年之后,他意识到,另一个原因是,她内心有所保留,当这种保留达到一定程度后,便无法再疏通。她总是不在家,让总管的父亲难以忍受。等他长到十岁,他们俩经常发生争论,明里暗里的意思就是:她扼杀了他的艺术,这不公平。而父亲仍在从事艺术创作,他的项目开销很大,需要资金赞助才能维持下去。
当她执行外勤任务返回时,他父亲坐在一堆新工作的计划图表中间,仿佛这些就是证据。在总管记忆中,她以平静、冷淡、略带怜悯的态度面对这种指控。她就像一股无法阻挡的力量破门而入——刚才还不在家,此刻忽然就出现了——携着最后一刻才在遥远的机场里采购的礼物。她的解释听起来十分无辜,但其实是用来掩人耳目的故事,除此之外,总管在多年后发现,有时她的故事并不那么无辜,因为他自己也遭遇过类似的尴尬。这些是已经撤销密级的故事,她可以分享,只不过都发生在很久以前,时间上有延迟。她的故事和她的冷淡让总管的父亲很恼火,而她的怜悯更令他激愤。在他看来,这是一种倨傲的态度,没有别的解释。你要如何分辨,划过天空的闪电是否真诚?
他们离婚后,总管跟随父亲去南方居住,他父亲在当地社区里过得轻松自在,因为其中有他的一些亲戚,而他的艺术抱负也能得以实现,尽管他的银行账户日益枯竭。搬家后,总管意识到,一栋房子里居然能有那许多声音、动静和色彩,那种震撼的感觉,他至今仍然记得。他就这样突然成了大家族的一分子。
小镇距离南境局不远,在炎热的夏天里,总管有一辆生锈的自行车和几个忠实的朋友,但他总是想到母亲,想到她在某个遥远的城市或国家执行任务:远方的那道闪电时而会从夜空中降落,化身为人类,出现在门口。跟他们同为一家人时并无区别。
他相信,终有一天,她会把他带走,而他也将成为一道闪电,拥有无人知晓的秘密。
关于X区域的传闻,有时细节相当丰富,让总管想到水族馆里成群的水母,形态繁复,危险致命。看着它们在湛蓝的水中一张一弛地前进,你会感觉既真实又虚幻。入侵地点。政府的秘密实验。这样的有机体怎么可能真正存在?如今,类似于官方说辞的简单解释——各种版本的人为生态灾难——相对来说实在太平淡,几乎无法引起人们的注意与好奇。就好像人工喂养的宠物乐园。
然而事实的确具有简单的一面:大约三十二年前,南方的偏远地带有一片区域,人称“被遗忘的海岸”,在一次“特殊事件”过后,地貌开始发生变化,同时也出现一道看不见的边界或围墙。根据档案记载,某种幻象,或者“可渗透的边界雏形”一一轻薄如雾,时隐时现,几乎难以察觉——从某个未知的中心点向四面八方迅速扩展,然后突然停止于现今不可穿越的边界位置。
自那以后,南境局便成立了,并展开调查,勘探过程中牺牲了许多生命——从唯一的豁口处进入——却依然鲜少进展。然而这些损失与可能出现的边界泄漏相比,显得微不足道,科学家们仍在继续研究,试图理解这条边界。当设备被重新找回时,均已失去效用,有的甚至以令人不可思议的速度分解腐烂。更令人费解的是,勘探结果并不一致,有些勘探队甚至能毫发无伤地返回,仿佛是个玩笑。
“变化从边界出现之前就已开始。”午餐后,副局长在总管那间既新又旧的办公室里说道。此刻,她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总管选择接受这种表象,对于她先发制人地遣走人类学家和勘测员,他决定暂时先搁置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