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望向门廊,看到台阶上有个女人站在猫的旁边。他的欣慰多过惊讶。
“你好,母亲。”
她看上去几乎跟往常一样,但时尚的打扮中稍许有一丝臃肿,也就是说,雅致的深红色外套底下可能穿了轻型防弹衣。她应该也携有武器。她把头发在脑后扎成一个马尾,这使得脸上的线条更加硬朗。她的面容仿佛承担着源于疑惑与痛苦的压力。
“你好,儿子。”她说道。他从她身边经过。
总管一边听母亲说话,一边打开前门,然后走进卧室,开始收拾行李。大部分衣服仍干干净净地叠在抽屉里,很容易将它们整齐迅速地装进箱子。他从隔壁的浴室里取出梳洗用品,又找出装满钱、护照、枪支和信用卡的公文包。他犹豫要从客厅里带走哪些个人物品。棋盘上的棋子肯定得带一枚。母亲的话他基本没听进去,只是专注于眼前的事务,要将其做得完美。
格蕾丝站着等局长,他恳求她离开那扇门,恳求她转身拼命奔逃,前往相对安全之处。但她不愿意,拒绝被他拉走,她使出剩余的力气,总管在惊恐之下竟难以撼动。但她给他看肩上的枪套,里面藏着一把枪,仿佛这是一种安慰。
“我有命令在身,不关你的事。”他脱离了她的轨道,也远离了南境局的一切。
母亲合上箱子,阻止他继续收拾。不管怎么说,箱子里的物品已经堆得太高。她握住他的手,将一件东西塞入他手心。
“吞下去。”她说。
一颗药丸。一颗白色的小药丸。
“这是什么?”
“吞下去就好。”
“为什么不催眠我?”
她不予理会,拉着他坐到墙角的椅子上。他裹在自己的汗水里,感觉阴冷沉重。“等你吞下药丸,洗个澡之后我们再谈。”她的语气十分尖锐,通常用来中止与他的讨论与争执。“我没时间洗澡。”他说。他凝视着逐渐变得模糊的墙纸。如今,他想站在走廊中央,不再伸手触碰任何表面。他要表现得像个幽灵,而作为幽灵,他应该知道,自己处于一种涤罪状态,倘若触摸任何人或物体,手便会穿透过去。
塞弗伦斯使劲拍了一下他的脸,他又恢复了听觉。
“你受到了惊吓。我看得出,你受到了惊吓,孩子。最近几个小时以来,我自己也遭遇到一点惊吓。但我需要你重新开始思考,我需要你保持清醒。”
他抬头观望,她既像是母亲,又不像母亲。
“好吧,”他说,“好吧。”他吞下药丸,趁着仍有意愿,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朝浴室走去。局长的眼神里空无一物。完全空无一物。
他冲澡时哭了起来,因为不管如何努力尝试,他仍无法摆脱手上墙壁的触感,无法忘记逐渐稀疏的雨水,无法忘记维特比脸上的表情和格蕾丝僵硬的站姿。这一切仅发生在一小时之前,而他仍试图将所有信息拼凑起来。
然而当他跌跌撞撞地走出来,擦干身体,穿上T恤衫和牛仔裤,他感觉平静下来,几乎接近正常。他仍略微有些不安,不过药丸一定已经开始起作用。
他使用洗手液,然而手上的质感依然像幽灵一样难以去除。
母亲在厨房里泡咖啡,但他一言不发地从她身边经过,穿过空调出气口的一阵凉风,打开前门,释放进一股湿热的空气。
雨已经停了。他可以看到山下的河流,而南境局就在地平线上的某处。一切安宁平静,但隐约可以看到不该有的绿色和紫色光晕。这意味着X区域中的存在已泄漏出来,越过河流,扩散到赫德利。
“从这儿看不到什么,”母亲在他身后说道,“他们仍在试图围堵。”
“扩散到多远了?”他一边问,一边关上门,略微有些颤抖地走进厨房。他啜了一口母亲放在他面前的咖啡。咖啡很苦,但让他暂时忘记了自己的手。
“我不骗你,约翰,情况很糟。南境局已经沦陷,新边界离大门不远,他们全都被困在里面了。”雨水似乎在局长身后变得稀疏。如今,格蕾丝、维特比,天知道还有谁,都陷入了真正的噩梦,“边界可能会在那里停留很长时间。”
“你根本就是在胡扯,”他说,“你不知道它会怎样。”
“也许它会加速。你说得对——我们无法知道。”
“对——无法知道。我就在事发现场,我目睹它的到来。”因为你将我安置在那里。由于遭到背叛,他脑中发出一声嚎叫,然而看着她疲惫担忧的脸,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但还有其他原因,对不对?你还有其他事没告诉我。”她总是有事没告诉他。
即使是此刻,她仍犹豫不决,不愿透露国家机密,哪怕这个国家一周之后或许便不复存在。然后她淡淡地说:“尽管我们力图隔离勘测员和人类学家被带走的地点,但那里的感染突破了封锁,继续扩散。”
“老天!”他说。
即使有药丸的镇静作用,他仍希望摆脱烦扰的大脑,摆脱灼热的皮肤,以及皮肤底下的血肉,变得如空气一般轻灵,从地面上升浮起来,这样他就能假装什么都没看见。否认,再否认。
“什么样的污染?”虽然他感觉已经知道答案。
“就是那种净化一切的感染。等到你发现时,已经太迟了。”
“就没什么办法吗?”
她发出一阵嘶哑的笑声,仿佛要咳出什么东西来似的。“我们该怎么办,约翰?为了与它对抗,我们要在这儿开矿吗?对这地方施以严重的环境污染?在水源里添加微量重金属?”
他只是难以置信地瞪视着她。“假如你知道会发生这种事,为什么还他妈的让我去南境局?”
“我要你接近它,我要你了解情况,因为这样能保护你。”
“保护我?面对世界的终结?”
“也许吧,也许可以。而且,我们需要新的视角,”她一边说,一边斜倚在他身旁的厨房桌台上。他总是忘记她有多纤瘦,“我需要你的新视角。我没料到情况变得这样快。”“但是你看得出有那样的迹象。”
她不断拋出一点一滴的信息。他应该捡拾起来吗,就像座位底下的枪?就因为她在逐渐揭示秘密?
“是的,我有看到迹象,约翰。所以才会派你去,所以我们几个才感觉需要有所行动。”
“比如洛瑞。,,
“是的,洛瑞。”洛瑞躲藏在总部,无法面对发生的一切,仿佛视频里的内容如今已渗漏到现实生活中。
“你让他催眠我,你让他们对我施加调节。”即使是现在,他仍无法抑制憎恶。他或许永远无法知道自己受影响的程度有多深。
“我很抱歉,但这是交易,约翰,”她断然说道,依然坚持自己的说法,“这是交易。我安排想要的人,洛瑞则得到一定的……控制权,而你可以说是获得了保护。”
“你们的派系在总部还有多少人,母亲?”他语带嘲讽,因为他相信已经猜到答案。
“基本上就只有我们,约翰——洛瑞和我——但洛瑞有许多盟友。”她小声说道。
就只有他们。两个人的集团对抗局长一个人的集团。而他们似乎谁都没有抓到点子上。现在,一切都完了。
“还有什么?”他咄咄逼人地继续追问,因为他不愿去想有多个X区域存在于各地。
一声苦笑。“我们又检查了找回最后一批第十一期勘探队成员的地点,看看是否有类似的效应,但什么都没发现。因此我们认为他们有其他目的,而这个目的就是感染南境局。我们曾有过线索,只是诠释的方式不对,对于其意义无法统一观点。我们只是需要多一点时间,多一点数据。”格蕾丝说过,当局长下令掘尸检查时,它们腐烂得“有一点快”。
母亲透露的零碎信息也相当于承认,总部经历了一次令士气崩溃的失败。他们没想到,X区域会更聪明,更狡猾,更足智多谋。
这一切都无法让他忘记格蕾丝脸上的表情,她站在雨中,等待局长走近一-振奋与确信本能地从她脸上表露出来,仿佛牺牲、忠诚与勤勉终将得到回报,即使那只是个抽象的概念。仿佛一个被认为早已死亡的朋友兼同事再次以实体现身,就可以抹除最近发生的一切。局长的出现伴随着反常的沉默。她是闭着眼睛,还是已经没有眼睛?每跨出一步,翠绿的尘埃就从她身上飘散到空气中,然后落向地面。此人不该出现在这里,这副躯壳中的灵魂,他只能找到若干碎片。
母亲又开始说话,他没有阻止,因为他别无选择,也需要时间适应与调节。“想象一下,约翰,假如你试图遏制一样危险的东西。但你怀疑遏制并没有用,你意图遏制的东西正缓慢而难以阻挡地逃逸出去。起初,它貌似不可能渗漏,但实际上,随着时间的推移,却变得很容易渗漏。隔离机制充满漏洞。那东西企图毁灭你,但它没有首领,也没有表明任何目的,你无法跟它谈判。”他感觉这简直像是局长在演讲。
“你是说南境局吧,你派我去那地方,还辅以不适合的手段。”
“我的意思是,我所属的团体一直以来都相信南境局可能遭到破坏,但直到今天,大多数人都认为,这不仅是错误的想法,而且非常荒谬可笑。”
“你怎么会参与进去的?”
“因为你,约翰。很久以前,我需要一个离你和你父亲的住处近一点的工作地点。”她主动交待,“这原本是个次要项目,只是关注一下,结果演变成了主要任务。”
“但为什么一定要我去?”
“我告诉过你,”仿佛乞求他理解,“我了解你,约翰。我知道你的脾性。假如你有所……改变,我会看得出。”
“就像生物学家那样改变。”他心中燃起怒火,她让他身陷险境,却不告诉他,也不给他选择。然而他有过一次选择:他可以留在原地,相信自己仍在边界之外,虽然那并非事实。
“差不多吧。”
“或者只是变得更愤世嫉俗,更厌倦,更偏执,更疲惫。”
“住口。”
“为什么?”
“我已经尽力。”
“好吧。”
“我的意思是,人要长大,约翰。总而言之,我已经尽力了,但你还是很生气。哪怕现在,你还在生气。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她对灾难避而不谈。然而,这不正是幸存者通常的做法吗?
他放下咖啡。他肩膀里有个酸痛的疙瘩,也许永远都无法消除。“我没在想这个问题。没关系。现在无所谓了。”“现在尤其重要,”她说,“因为我也许永远见不到你了。”这是他记忆中,她的嗓音唯一一次破声。
他相信这是事实,仿佛受到沉重打击,一时间感觉直往下坠。事态的严重性令他难以置信,也令他无法承受。他不明白,怎么就到了这种地步,即便路途中的每一步都是他自己跨出的。
他将她拉近,拥抱着她,而她在他耳边低语道:“我一时没有留意。我以为局长赞同我们;我以为能控制洛瑞;我以为可以解决问题;我以为有更多时间。”以为问题没那么大,以为它可以被遏制,以为不会伤害到他。
这就是他母亲,也是他的指导者。但片刻之后,他不得不将她放开。如今已不可能彻底跨越障碍,治愈这一切。
然后,她又告诉他一件事,就像是忏悔。
“约翰,你得知道,生物学家在周末逃离了我们的监护。过去三天里,她一直去向不明。”
他心中一阵兴奋,一股莫名而自私的欣喜油然而生,部分原因在于,南境局的噩梦上演时,她被逐出了他的脑中——而如今他获得了奖励,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又被归还给他。
然而等到母亲离去之后很久,他才彻底想明白先前的疑问。母亲开走了他的车,而他在收拾完行李之后,不情不愿地丢下猫,依照母亲的建议,开着她的车离开了。但经过几个街区之后,他在一条僻静的街中停下,以短路点火器的方法启动另一辆车,因为他不信任总部。很快,他就出了赫德利,来到野外。经过以前的住处时,他深切地怀念起父亲。因为如今父亲或可成为一种安慰。因为如今他是否吐露秘密已不再重要。
机场在九十英里之外,那是一座较大的城市,拥有国际航线。他将车和枪支都留在停车场,然后买了两张票。一张是经由西海岸转机前往洪都拉斯;另一张要转两次机,最后到达距离海岸约两百英里的地方。这一张他是用化名买的。他办了去洪都拉斯的值机,然后坐在机场酒吧里,捧着一杯威士忌,等着登上短途航班。他脑中呈现出X区域继续扩张,吞没一切的末日景象。建筑、道路、湖泊、峡谷、机场,所有的一切。他扫视着电视新闻的字幕,试图推测总部负责追踪她的人会如何行动,他们或许已经发现她的踪迹。假如他是生物学家,会从扒火车开始旅程,也就是说很容易被他赶上。从逃脱的地点开始,她要经过的距离跟他是一样的。
酒吧里的金发女子问他是做什么的,他不假思索地答道:“海洋生物学家。”“哦,为政府工作。”“不,自由职业者。”话说出口,他自己也觉得荒谬。然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避免谈及这一话题。因为他想留在酒吧里,在人群周围,却不是其中一分子。
“她是怎么逃脱的?”他问母亲。
“这么说吧,她比外表看上去要强壮,而且很机智。”母亲是否提供给她资源?给她时间?给她机会?他不想多问,“总部怀疑,她会返回那片空地,因为那地方没有感染。”
但他知道,她不是要去那里。
“你是不是也这样认为?”母亲问道。
“是的。”他说。
不,尽管她相信自己不是生物学家,但还是会前往北方,到岩石湾小镇以北的荒野里去。她会去一个私密的地方,并非因为X区域要她去,而是出于自身的渴望。假如她的猜测是对的,假如她真的成为傀儡士兵,会像其他人一样被洗脑。
至少,他选择相信这一推断,为了有理由收拾行李,为了有个地方可以充当藏身避难之所。
他的航班宣布开始登机。他是向西飞行,没错,但踏出第一程航班之后,他会租一辆车,开到别处再换租另一辆,接下去也许会偷一辆车,路线始终是向南、向南,似乎正缓慢地迂回南下。但随后他将完全转入地下,并前往北方。
事实上,他抓住格蕾丝的手,用力拉扯,致使她失去平衡,如有可能,他甚至打算拖着她走。他对着她大声喊叫,向她解释各种理由,各种原始而本能的理由。但格蕾丝完全不可理喻,她甩开他的手,瞪着他,迫使他放弃。因为他有自知之明。因为她要坚持到底,而他却办不到。因为他并不是局长。于是他让格蕾丝在雨中逐渐消隐。局长来到门口,他惊恐地退回餐厅,然后又跑出去取他的车。他一点也不感到内疚。
手机发出滴的一声响,告诉他又收到一段最新的录像,来自南境局,来自鸡和山羊,但毫无用处。
录像并没有告诉他任何状况或结论,也没告诉他格蕾丝的命运。图像质量粗糙模糊。每一段长约六秒,在相同的时长被截断。第一段录像里,他的座椅一直是空的,直到最后一刻,有个模糊的影子坐了下来,也许是局长,但轮廓很不清晰。另一段录像中,维特比无精打采地坐在对面椅子上,双手似乎在做某种怪异的事,手指仿佛柔软的珊瑚枝在洋流里摇曳,背景中有难以辨识的话音。维特比如今是否进入了首期勘探队的世界?如果是的话,他自己知道吗?
总管又看了两遍视频,然后将它们删除。这一行为并不能删除录像中的人物,但可以让他们与他保持距离,他只能满足于此。
如往常一样,飞机上先热后冷。他摸索到磨损的安全带。随着他们升入空中,总管等待着飞机被突然击落。他怀疑,一旦飞机降落,总部或许已经在恭候他,或者还有更古怪的事在等着他。他心中琢磨,为什么航程过半,空姐们都用奇怪的眼神看他,于是他意识到,对于她们例行的亲切善意,他的反应就像是从没受到过礼遇,或者说从没想过会再次受到礼遇。
邻座的一对夫妻就跟普通夫妻一样令人厌烦,什么事都要对人说,或者向人证明他们是一对。然而就连他们,他也想予以警告。这一原始的情绪忽然意外地冒出头来,简直难以遏制。他想要解释清楚已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一切,不能显得太疯狂,也不能吓到他们或者吓到自己。但最后,他又吞下一粒镇静药丸,斜躺在座椅里,试图将世界从头脑中驱除。
“我怎么知道追踪生物学家不是你植入我脑中的一个想法?”
“我相信,生物学家是局长的武器。你在报告里提到,她的行为与别人不同。不管她知道些什么,她代表了某种机会。”总管没有把在南境局的最后一段经历完整地告诉母亲。他并未吐露目睹的全部情景,无论局长现在是何种状态,无论她在何处长大,都已与过去不同。不管她曾有过什么计划,如今多半已不重要。
“而你是我的武器,约翰。我选择让你来了解一切。”
金属扶手布满刮痕,其表面舒适厚实的衬垫也已磨损。椭圆形的窗口捕捉到一块块零碎的天空。通讯系统中传来机长毫无必要的行程报告,偶尔也穿插着无聊但令人舒心的玩笑。他心中琢磨,不知代言者在哪里,洛瑞是否仍有闪回记忆,还是他的焦虑具有更为普通的形式?洛瑞,他的好伙伴。洛瑞,可怜的海底巨盤。这是你最后的机会,总管。但其实并非如此,这只是一种献祭。即使有人记得他,也是作为灾难的先行者。
他点了威士忌加冰,看着它微微闪烁。他把冰含在嘴里,体会着冰冷顺滑又带点刺痛的感觉。这让他暂时平静下来,他迫使自己沉浸在疲惫中,试图减缓脑中转动的车轮,试图毁坏这些车轮。
“现在总部会怎么办?”他问母亲。
“因为你和我的关系,他们会来找你。”他们无论如何是要来找他的,因为他没回去报到,因为他去追踪生物学家。
“他们还会做什么?”
“假如门户仍在,他们会派遣第十三期勘探队。”
“那你呢?”
“继续争取我认为是正确的方法。”她说。她一定很清楚,这样做风险极大。然而那意味着她会返回去,还是跟总部保持距离,等待事态稳定下来?因为总管相信,她会继续抗争,直到世界在她周围消失,或者总部将她踢走,或者洛瑞把她当作替罪羊。她认为总部不会怪罪信使吗?他或许可以问她,为什么不把所有积蓄提出来,尽量躲到偏僻边远的地方,然后……等待。但那样的话,她也会问他同样的问题。
飞行的最后阶段,过道对面的女乘客告诉他和两个邻座,要打开窗户。“你们得打开窗户,准备着陆。你得把它打开,准备着陆。”
否则会怎样?否则会怎样?他不予理会,闭上眼睛,没有把话传过去。
等他睁开眼,飞机已经降落。他走下飞机,没人在等他。没人叫他的名字。他顺利租到了车。
他将钥匙插入点火器,驶离一切熟悉的事物,感觉就像换了一个人。他已经没有回头的路,甚至没有往前的路。他就像是在往横里走,虽然令人恐惧,但也有一种兴奋与激动。在这种情况下,你不可能感觉自己已死,也不只是听天由命。
岩石湾,世界的尽头。即使她不在,也好过在其他地方等待事态发展。
第二天黄昏,在一家名字里带有“海滩”的破旧汽车旅馆中,总管偏执地将一把格洛克手枪拆开,擦拭干净。离开机场不到三十分钟,他就来到一家汽车代理商的后院,从一个使用化名的贩子手里买下了这把枪。他把枪重新组装起来。他必须将注意力集中在重复性的具体事务上,以免想到外面空旷的空间。
电视机开着,但内容毫无意义。电视里并未说出真相,只有一些极其含糊的短讯提到“南境局环境恢复区”可能出了点问题。虽然人们并未意识到,但长期以来,电视一直就是这样毫无意义。他相信,假如生物学家坐在这里,也会跟他一样鄙视。窗帘里透出的光只不过是偶尔有辆卡车在黑夜中高速驶过。空气中有股腐烂的气味,但他认为也许是自己带来的。虽然他已远离隐形的边界,但也依然如此接近一包括那些检查站,以及门户里旋转的光。窗帘里的光仿佛构成一个斜面,又仿佛在窗帘之间形成一幅图像,然后便消失了。
床上放着维特比关于风土的稿件,自从离开赫德利之后,他就没有再看过,只是将它们装进牢固的塑料防水壳中。他意识到,入侵已经持续很长一段时间,谁都没想到已如此之久,包括他母亲。惊讶之下,他很无奈,只能靠拖延思维和重复思考来缓冲这一打击。维特比也许发现了一些情况,但没人相信他,而这一发现也使他自己暴露于危险中,使得他遭到侵袭。
拼装完格洛克手枪之后,他坐在椅子上,面对着房门,紧紧握住枪把手,哪怕手指感觉阵阵疼痛。这是又一种避免被吞没的方法,依靠疼痛来分散注意力。所有熟悉的指导者都默不作声。母亲、祖父母、父亲一全都不理睬他。此刻,就连口袋里的雕像也死气沉沉,毫无用处。
他先是坐在椅子里,然后躺到床上。毯子十分破旧,泛黄的床单上还有香烟的烫痕。在此过程中,他始终无法将生物学家的形象逐出脑中。包括她在空地里的表情——一片茫然——以及在谈话中各种不同的表现:轻蔑、野性和偶然暴露的软弱,还有愤怒和力量。这一切都使他处于劣势。这一切逐渐扩张,深入他的体内,将他完全控制住。然而她也许永远都不知道有这回事,也许根本就不在乎他。就算他再也见不着她,只要知道她仍在这世上独自生活,也就满足了。他心中的渴望指向四面八方,但又没有任何目标。这是一种无需对象的奇怪情感,仿佛无形的射线从他身上发散出来,针对所有人,所有事物。他猜想,一旦你越过某个临界点,这些都是正常的感受。
生物学家逃向北方,他知道她的目的地:就是她考察笔记里写到的一处断崖。在那里,陆地没入海中,海水冲刷着岩石。她比大多数人都熟悉那地方。他只需作好准备,到达目的地之前,他或许会被总部追查到。但他们身后可能潜伏着更黑暗更巨硕的东西,那才是真正的威胁。当它逮住所有人,更不会手下留情——不停地盘问,直到他们像拧干的毛巾,暴露在阳光之下,最后只剩一副脆弱的空壳。
除非他能及时赶往北方。假如她在那里,假如她知道答案。
第二天一早,太阳刚出来,他就离开汽车旅馆,在咖啡店里迅速买了早餐,继续往北进发。这里到处是悬崖峭壁和急转的弯道,让你感觉每个上坡的拐弯都可能冲入空中。你总是试图压制一个琐碎的念头——不再顺着道路的走向转动方向盘一一然而在这里,这一想法或许难以克服,你可能会加大油门,冲向空中,埋没每一个你知道却又不想知道的秘密。此处的气温鲜少超过华氏七十五度(约为24T),周围景观很快变得苍翠繁茂——植被比南方更浓密,下雨的时候则像是迷雾,跟他习以为常的瓢泼大雨相差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