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管被停职一年,并接受治疗,但那并不能修补创伤。他又熬过了再培训计划,其过程就像用一张大网捕捉细小的错误,只不过错误仍从他头脑中一次次漏过。然后他被赋予文书行政工作,于是他再次一级级爬上来,达到“修正者”这样一个不算职位的职位。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被派遣外勤任务。
于是某一天,他被调去管理一个毫无生气的机构。他无法向各任女友坦白这件事,却可以在餐厅里对着一个明显憎恶他的女人大声喊出来。
他先前看到的小鸟仍在高耸的窗户边飞来飞去,但它的动作让他感觉更像蝙蝠。雨云继续积聚。
格蕾丝依然坐在他面前,头顶有昔日的职员守护。总管也依然坐着,格蕾丝正逐一细数他其余的小错,没有特定的顺序,也没有其他人留下来听。她已看过他的档案,而且还搞到一些额外信息。在她侃侃而谈的过程中,也提及另一些事——他的母亲、他的父亲,长篇累牍的叙述仿佛歪歪扭扭的游行队列。有趣的是,当她讲到一半,他便不再感到受伤,反而有种麻木的解脱感。她在跟他说话,没问题。她看得他很透彻,很明白,从他的特长到他的弱点,从他一段段短暂的恋爱到游牧民族式的生活方式,以及再到他父亲的癌症和他父亲对他母亲的矛盾心态,还有他欣然接受母亲用工作代替家庭与信仰。当她讲述所有这一切时,语调中巧妙地混合了夸张的同情和勉强的敬意,因为他拒绝退避。
“你从没犯过错吗?”他问道,但她不予理睬。
不过她给了他一个理由:“这一次,你的同伙试图切断我与总部的联系,永久切断。”代言者仍在继续帮他,其行事方式就像脱缰的公牛。
“这不是我的要求。”就算是,现在也不想了。
“你又进入我的办公室。”
“我没有。”但他不太确定。
“我试图让一切保持原状,那是为了局长,不是为我自己。,,
“局长死了。局长不会再回来。”
她扭转头,望向窗外的庭院和远处的沼泽,恼怒的表情让他无从开口。
也许局长正在X区域上空自由飞翔,或者正用齐根断裂的指甲扒住泥土与芦苇,慌乱地试图逃离……某种东西。但她不在这里。
“想一想吧,格蕾丝,假如他们用另一个人替换我,那该有多糟。因为他们永远不会让你当局长。”真相换真相。
“你知道我刚才帮了你一个忙。”她转移话题。
“帮忙?当然。”
但他的确明白。那些令人不快的事她已经毫无意义地拋了出来,就像浪费的弹药,射向天空的子弹。她那首饰盒里剩余的指控已全部倒空,放弃这些收藏意味着她将来不会再拿它们来对付他。
“你跟我们很像,”她说,“犯了许多错,只是想努力做得更好,努力变得更好。”
潜台词:你不可能解决三十年来都未能解决的事。我不会让你超越局长。这其中有什么样的误导?她要将他推向何处,或者从哪里引开?
总管点点头,并非因为同意或不同意,而是因为他很疲惫。然后他告辞离开,把自己锁进餐厅的洗手间里,把早餐都吐了出来。他不知这是感染了某种病症,还是他的身体在竭尽所能地排斥南境局的一切。
018:恢复
切尼又回来了,在洗手间门外徘徊——他担忧地低语道:“你感觉还好吗,伙计?”仿佛他们成了最好的伙伴。但切尼最后离开了,片刻之后,总管刚在马桶上坐稳,他的手机就响起来。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是代言者。在洗手间里接听似乎正合适。门关上之后,那冷冰冰的瓷具、地面上的冰蓝色小地砖,甚至淡淡的尿味儿,所有的一切都令人感到放松。
男厕所里为什么没镜子?
“下次我给你打电话时要马上接听。”代言者警告说,暗示着他/她是个忙碌的人,而总管这才注意到闪烁的留言指示灯。
“我刚才在开会。”我在看录像带。我在跟生物学家谈话。我让副局长羞辱了一顿,因为你。
“你的部门状况是否良好?”代言者问道,“状况是否良好?”
两千只白兔被赶往一道隐形的门。一株不死的植物。令人难以置信的视频录像。猜想与推测比海里的鱼还多。他的部门状况是否良好?代言者的措词很奇怪,仿佛使用了某种加密算法,但总管却没有密钥。不过这虽然难以凭直觉解读,却让他感觉很安全。
“你在吗?”代言者生硬地问道。
“对。是的,我的部门状况良好。”
“那你有什么要告诉我的?”
总管给代言者作了个简短的总结。
代言者思索片刻之后问道:“所以你现在有答案了吗?”
“关于什么的答案?”
“关于X区域背后的谜团。”代言者发出带有刺耳金属音的笑声。嗬嗬嗬。嗬。
够了。“不要再试图阻断格蕾丝与总部的联系,那不管用,而且还会添麻烦。”总管说。他想起她准备播放首期勘探队录像时认真细致的态度,不过午餐耗尽了精力,此刻他无法再多加思考。代言者的极端策略显然很不合适,总管十分嫌恶。同时,他也突然想到,自己被安插进南境局,参与决策代言者肯定有份。当然,这一想法并不太符合逻辑。假如代言者真是他母亲,那他就猜得没错。
“听着,约翰,”代言者低吼道,“我不归你管。不要忘记,是你归我管。”这番话本意是要让他信服,然而并未达到效果。
“不要再作尝试,”总管重复道,“你给我造成了麻烦——她知道你想干吗。停手吧。”
“我再说一遍,我不归你管,总管。不要告诉我该怎样做。你要我解决问题,我正在设法解决。”反馈音迫使总管将电话拿得离耳朵远远的。
“你知道我今天上午刚看过第一期勘探队的录像吧,”他说,“那让我很困惑。”仿佛是不经意的道歉。外公教过他:在回应对方抱怨的同时转移话题。他过去经常被如此对待。
但这不知为何让代言者发作起来。“混账,你以为这他妈的就可以当作不干活的借口吗?看录像?动动你的蠢脑瓜子,下次给我好好汇报——那样的话也许我会更乐意按你的意思去办。明白吗,混蛋?”
说到每个咒骂的词语,代言者都会刻意停顿一下,仿佛那是疯狂填词游戏,而填入的文本就只有混账、他妈的、蠢、混蛋。但总管已经明白,代言者是个无能的家伙。他有过无能的上司。除非代言者正在休假,这是替身的即兴表演。巨鲨很生气,巨鲨不高兴,巨鲨勃然大怒。
于是他作出让步,好言安抚。他开始具体描述他的“进展”,拼凑起一个像样的故事,显得善于分析,细节到位,避免迟疑不决、不知所谓的抱怨,就像一次旅行,有开始,有详尽的中间过程,也有令人满意的结尾。
“够了!”代言者打断他。
稍后:“这就好多了。”代言者说。总管无法判断那类似奶酪刨互相摩擦的急切嗓音是否变得较为松弛,“先继续收集数据,继续盘问生物学家,但逼得更紧一点。”早就试过了,结果很糟糕。挖掘有用的情报是个长期工作,关键在于仔细聆听,等待无关信息中偶尔冒出的秘密。
代言者又顿了顿,然后说:“我有上次你要的信息。”“什么信息?”植物、老鼠,还是……?
“我可以确定,局长的确曾越过边界。”
总管在马桶上坐直了身子。有人在轻轻敲门。他们得等一等。
“什么时间?就在最后一次第十一期勘探之前吗?”
“对。完全未经授权,没有得到任何人准许,也没有任何人知道。”
“她就这么混过去了?”
“什么意思?”
“她没被解雇。”
代言者稍一停顿,然后说:“无疑她理应被终止合约。但她没有,她被留用察看。副局长顶了她的位置六个月。”语气很不耐烦,仿佛这无关紧要。
他要怎么办?也许可以去问问母亲。因为高层中肯定有人知道局长越过边界,然后在她回来之后给予庇护。
“你知道她去了多久吗?她的发现有没有记录?”
“三个星期。没有记录。”
三个星期!
“她一定经受过盘问。一定会有记录。”
这一次停顿更久。代言者在向另一个代言者或者一群代言者咨询吗?
最后,代言者承认道:“有一份审问报告。我可以发个复本给你。”
“局长认为边界在扩张,这你知道吗?”总管问道。
“我知道有这样的猜测,”代言者说,“但那与你无关。”
这怎么可能与他无关?一个称他为“混蛋”的人却又使用“与你无关”这样的措辞?总管得出结论,代言者要么是个糟糕的演员,要么就是故意的。
谈话结束时,他毫无理由地讲了个笑话:“什么东西是棕色的一条?”
“这我知道,”代言者说,“树枝。”
“粪便。”
咔嗒。
“快去座位里找找有没有零钱,约翰。”总管筋疲力竭地回到办公室,却遭到闪回记忆的伏击。前一份工作的同事做完演讲后向他走来,用指责的语气说:“你不支持我。”对,我不赞同你。大学里的一名褐发女生,长着一张圆脸,棕色的眼睛美得让他心碎,他在基础数学课的课堂里爱上了她,然而当他写了一首诗给她时,她却说:“好啊,但你会跳舞吗?”不,我会写诗。我大概会成为间谍。大学里的一位政治学教授让他们写诗,以“激发你们的创意”。然而大多数时候,他只是在学习,或者去靶场射击,或者锻炼身体,或者利用派对来练习今后一生中都不断重复的短暂恋爱。
“快去座位里找找有没有零钱,约翰。”外公杰克说道。当时总管十二岁,那次是偶尔去北方看母亲,不过没有去那栋小屋,也没去钓鱼。他们仍在寻找平衡点;离婚手续仍未办完。
一个周末的下午,在冰冷的天气里,杰克开了一辆所谓的“肌肉车”过来。他将那辆车从冬眠中唤醒,因为他酝酿了一个秘密计划,打算载着总管去当地百货公司看内衣秀。对此,总管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但他觉得有点羞愧。他不想去主要是因为隔壁邻居的女儿跟他年龄相仿,从夏天起,他就喜欢上了她。但他很难拒绝外公,尤其是外公从来不曾在没有他母亲陪同的情况下带他去过任何地方。
于是总管就去座位里找零钱。与此同时,外公启动了那辆鲜亮的蓝色肌肉车。它已经熄火两个小时,因为外公一直在屋里跟母亲交谈。但总管感觉外公仍在重新熟悉那些神秘的控制装置。热风吹得总管在外套里直冒汗。他热切地搜索着座椅,心中暗想,不知外公是否故意留下过零钱。有了钱,他可以给邻居家的女孩买冰淇淋。他依然处在夏季模式。
座位里没有钱,只有一些绒布、几枚回形针、一两张碎纸片,还有一块光滑冰凉的东西,黏乎乎的,形似微缩的大脑,他厌恶地将手抽回:那是口香糖的残骸。失望之余,他将搜索范围从后排长座椅扩展到前排副驾驶座底下黑洞洞的空间。他别扭地伸出胳膊,手在里面转来转去地摸索。他摸到一块软绵绵的东西,用胶带固定着。不,它并不软——只是包在布里。他稍稍用力,那沉甸甸的东西被扯了下来,落到车厢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闻到少许金属和油的气味。他将它捡起来,展开外面的布,然后捧着那冷冰冰的一团疙瘩坐了回去……却发现外公正专注地盯着他看。
“你找到什么了?”老人问道,“在哪儿找到的?”总管认为那是愚蠢的问题,后来,他意识到,这是故意装模作样。外公杰克扭过身子,面带热切的表情注视着他,一只手仍扶着方向盘。
“一把枪。”总管说道,虽然外公也看得到。后来,他几乎只记得它黑漆漆的颜色,以及那种仿佛由黑色所带来的静滞感。
“好像是Colt.45。很重,对不对?”
总管点点头,开始有点害怕。他热得直冒汗。枪已经找到,但外公的表情就好像等待着送出去的礼物被拆开,然后被高高举起——他还太年幼,感觉不到危险。然而他已经作了错误的决定:他根本不该上车。
什么样的变态会把枪交给孩子,哪怕是没有上子弹的枪?这是他刚刚想到的。这样的变态或许并不介意退休后再次出山,离开荒僻的小屋为总部效力,以代言者的名义指挥自己的外孙。
下午三时左右。试一试。再试一次。
总管与生物学家倚在坚实的木栏杆上,栏杆另一侧是蓄水池。南境局大楼位于他们身后,一条石子路从草坪中间穿过,仿佛湍急的黑色河流。此处就只有他俩……以及带她出来的三名保安。他们分立于大约三十英尺远处,选择的角度可以覆盖所有逃跑路径。
“他们认为我会逃跑?”幽灵鸟问他。
“不。”总管说。假如她真的逃跑,总管会追究他们的责任。
蓄水池大致呈长方形。围栏内侧,有一座破烂的棚屋,位于对岸靠近沼泽的地方。棚屋旁边是一株瘦骨嶙峋的松树,仿佛被缠绕其上的圣诞灯饰勒得半死。水中充斥着浮萍、绣球花和睡莲。蜻蜓不停地在灰色甚至黑色的水面上盘旋。青蛙的聒噪盖过了蟋蟀的鸣叫,预示着雨水即将到来,水池对面的草丛与灌木丛边,传来鹪鹩和莺鸟喧闹的啼鸣。
一只硕大的苍鹭孤零零地站在水池中央,沉默肃穆。雷雨云仍在积聚,苍鹭的羽毛在逐渐暗淡的光线下显得毫无光泽。
“我应该感谢你吗?”幽灵鸟问道。他们倚在栏杆顶端。她的左臂离他右臂太近,他稍稍挪远了一点。
“不要为了你本来就该得到的东西而感谢别人。”他说道。这让她略微偏转脑袋,一条扬起的眉毛下面是沉思的眼睛和态度不明的嘴。这句话是他祖父在挨家挨户推销晾衣夹的年代所说的。“我并没有让美洲鹳消失。”他补充道,因为前面那句他本来并没想说。
“浣熊对它们的巢穴构成的威胁最大,”她说,“你知道,在上一个冰河期之前,它们就已经存在吗?再往南,有它们的栖息地,但在这一区域,它们有灭绝的危险,所以显得比较孤单。”
总管查过资料,美洲鹳如果要回来的话,就应该已经到了。它们往往有固定的习性。
“我只能给你三十到四十分钟。”他说。此刻,他感觉带她来这里就像是极度的纵容,甚至可能还有点危险,不过他不清楚是对谁危险。但他也明白,上午的谈话过后,他不能毫无行动,置之不理。
“我讨厌他们割草和捞浮萍。”她说道,对他的话不予理会。
他不知该如何回应。这只是蓄水池而已,跟其他成千上万个蓄水池一样,并非生物群落栖息地。然而,他们是在一片空地里找到她的。
“看——那儿还有蝌蚪。”她一边说,一边指,脸上现出近乎满足的表情。他开始理解,将她禁锢在室内是残酷的行为。也许她现在不会将他们之间的对话仅仅视为审问。
“这外面真不错。”他没话找话地说。但走出大楼感觉真的不错,比他想象中还要舒服。他原本已经想好要如何盘问她,但雨水的气味十分强烈,远处天空中悬着黑沉沉的幕帘,而且正快速逼近,这让他失去了提问的动力。
“问她关于局长的事,”代言者说,“问她局长是否提起过穿越边界。”代言者如此催促。你是虚假的幻象,你是凭空造出的概念。我要把诱饵抛到船外,直到你充满怒气,无法正常游水。
幽灵鸟用鞋子推搡一只黑色的大甲虫。它像发了狂一般在栏杆的铁环间不停地钻来钻去。“你知道它们为什么会这样吗?”
“不,不知道。”总管说。最近四天里,他发现自己有许多事都不知道。
“他们刚刚在这儿喷了杀虫剂。我能闻得出来。你可以看到它的甲壳上有泡沫的痕迹。杀虫剂能杀死它们,也能让它们陷入迷惑,使它们无法呼吸。你也许可以说,它们变得惊慌失措。它们不断地尝试逃离已经进入体内的物质。最后,它们会安静下来,不过那是因为没有足够的氧气支持它们继续活动。”
等到甲虫爬到一片平整的地面上,她迅速有力地一脚踩下去。噶擦一声。总管扭过头去。他父亲有个朋友,曾经做出让他感到不安的事,但父亲原谅了她,他说,她听到的是另一种音乐。
“问她那片空地。”代言者说。
“你觉得,为什么你最后会去那片空地?”总管问道,这主要是为了取悦听众。那三人中谁都有可能去向格蕾丝汇报。
“我最后到了这里,南境局。”她的语气中有一丝警惕。
“那地方对你有什么意义?”跟这里一样,还是更重要?
“我猜那不是我应该去的地方,”她稍稍停顿之后说道,“只是一种感觉。我记得醒来后,一时间没认出那地方,但等到我认出来,心中却很失望。”
“怎么个失望法?”
幽灵鸟耸耸肩。
闪电在空中勾划出虚构的国境线。雷声仿佛一阵阵指控。
问她是否有在空地里留下任何物品?这是他想提的问题,还是代言者想提的?
“你有在那儿留下什么东西吗?”
“我记得是没有。”她说。
总管搬出事先演练过的一番话:“你得赶紧坦白说明哪些记得,哪些不记得。要是我问不出结果,他们就会把你带走。他们要送你去哪里,我没有发言权。或许比这儿还糟,或许比这儿要糟得多。”
“我不是生物学家,难道我没告诉过你吗?”她静静地说,但语气中带着指责。
问她究竟是谁。
总管刚才对她说,不需要感谢他带她来水池边,虽然这的确是出于本意,但此刻他还是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我尽量坦诚相告。我不是她……我体内有些无法理解的地方,有一种光亮感。”
最新的医疗报告中除了体温偏高,别无异常。
“那叫作生命力。”总管说。
她没有笑,却平静地说:“我觉得不是。”
如果说她体内有“光亮感”,那总管体内就有对应的黑暗感。雨水来了。热气被一阵狂风吹走。水池上泛起波纹,棚屋在风中呜呜作响。那株小圣诞树剧烈地前后摇摆。
“你在这儿就只有孤身一人,是吗,约翰?”
他不必回答,因为雨开始下了——很大。他想赶紧跑回去,免得被淋透,但幽灵鸟不愿配合。她坚持跨着缓慢而从容的步伐,任雨水打在脸上,顺着脖子流淌下去,浸湿了衬衫。
苍鹭一动不动,专注于水下的猎物。
游荡的幽灵
000
此刻在他的梦里,深蓝色的天空中仅有一丝光亮。他从水下注视着高高在上的悬崖,看到崖顶上有个人正俯视着他……那人从悬崖边探出身子——人类不可能采取这样的角度,然而其倾角依然不断增加,碎石纷纷落下,掉入他身边的水中。他在悬崖底下等待,与其他未知的巨兽一起游动。他在黑暗中等待着那没有水花、没有波纹的无声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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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关于没有出现的019,国外读者也多有讨论。和译者商讨后决定,此处我们保留原样,不予更改。并且本章也可以看作顺承的第19章 ,可能是作者有意为之。到了第三部 ,目录更有玄机。
020:第二次恢复
周日,他的脑袋里仿佛插入一把冰凿,只不过后脑勺早就辐射出一阵阵持续的隐痛,如同光晕一般弥漫在头颅内。就好像律动的卫星防护罩,以防有更险恶的东西闯入其逐渐坠向地面的轨道。
一杯咖啡。撒满食物碎屑的塑料桌面,透过窗户可以看到污秽的街面。颤抖的双手试图扶住摇摇晃晃的木凳子。他隐约记得,廉价清洁剂的味道从地面升起,呛得他喉咙发痒。身后有个女人不断重复点餐,而他试图趴在柜台上,使得排在后面的顾客无法上前。从左边的衣帽架来看,有人在冬天进来,然后就不曾离开。
代言者的话仿似微弱但持续的鼓点,来自数百年前:“你的部门状况是否良好?你的部门状况是否良好?快告诉我,你的部门状况是否良好?”
他的部门状况是否良好?
总管已经两天没洗澡换衣服。他可以闻到自己浓烈的汗臭,就像落入陷阱的动物散发出的体味儿。赫德利的太阳越来越热,透过窗户照进来,迫使汗水如同朝拜一般再次从毛孔里渗出,聚集在他的额头上。咖啡店里的电扇不够强劲。昨天下午开始的雨,直到半夜才停,留下大片大片积水,其中充斥着形如小虾的棕色生物,随着水分的蒸发,它们全都痛苦地蜷缩起来,变成铁锈色的死尸。
总管在帝国大街的尽头停下。帝国大街在此与主大街的末端相交。他十来岁时,这间咖啡店是怀旧风的汽水店,如今他依然很怀念。他经常与朋友们坐在空调间的窗口,一边享用冰淇淋和麦根汽水,一边闲扯关于女孩子或体育运动的话题。那是一种舒适的感觉,就像庇护所。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所谓铁路区里矫情的波希米亚风逐渐被各种街头骗子、瘾君子和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所替代。
总管知道电话早晚会打来,因此一边等待,一边透过窗户看着街景,分析日常的风土。折扣酒品店门口有两个玩滑板的人,瘦得不可思议,让他想到营养不良的格雷伊猎犬。他们站在对面的街角,身着T恤衫和破洞的牛仔裤,脚上是穿了五年的运动鞋,但没有袜子。其中一人牵着一条杂种狗,麻绳质地的拴狗带可用来系体型更大的狗。星期二晚上跑步时,他是否见过这两人?说不准,当时天已经黑了。但很有可能。
总管观察片刻之后,有个他绝对没见过的女人向他们走去,个子很高,蓝色军帽扣在染成红色的短发上,蓝色长袖外套的肩膀和袖口处镶有金边。外套底下是一件露腰的白色短背心。蓝色正装裤侧面也有较为暗淡的金色条纹,但裤腿只到小腿的一半处,再往下是一双赤裸的脚,可以看到鲜亮的红色趾甲油。总管感觉那像是1980年代末摇滚明星的装束。他还有个毫无来由的奇怪想法:她原本是科学降神会的成员,但现在已退出,已失踪,已被遗忘,记忆也被人抽取。然而她仍需将未完的残局进行下去,哪怕对科学与神秘学都毫无贡献。
她的脸略有些泛红,在跟拿滑板的人交谈时情绪激昂。她指向街道,然后跟路过的行人搭话,双手不断比划着,也许是在描述某种复杂的困境,或是表达需求背后的逻辑,甚至还可能有更多其他暗示。最初两个行人对她不予理会,她也不以为意,但玩滑板的人又催促她,因此她朝第三个人大声叫嚷,仿佛他很无礼似的。见到这种状况,一名肥胖的黑人男子仿佛舞台道具一般从大垃圾桶后面钻了出来。他穿着一件灰色塑胶防水衣,无论是哪个季节,这衣服在赫德利都嫌太热。他朝着那个避开红发女子的路人激烈地喊了一通。总管隔着窗玻璃都能听见他的脏话。然后胖子缩回到原先的位置,消失跟现身一样迅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