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造成X区域的特殊事件发生之前一两个礼拜,一名科学降神会成员拍下了这张照片。而当边界出现时,拍摄者失踪了。这依然是他们唯一一张索尔·埃文斯的照片。除此之外,就只有二十年前的若干相片,距离他来到这片海岸还早得很。
到了傍晚,总管感觉没什么进展——只是让他在管理南境局事务的间歇中喘了口气——然而即便如此,他还是(再次)受到打扰,有个黑影撞上了由椅子构成的路障,发出一阵声响。原来是切尼,他热切地倚着咔嗒作响的椅子,从门口探出脑袋。
“……你好,切尼。”
“你好……总管。”
虽然切尼是闯入者,但或许由于姿势不太稳,他看上去反而有点迷失。或者他以为办公室是空的,而那些椅子预示着权力层级的变化?
“什么事?”总管说,他不想让切尼径直走进来。
他脸上的X绷得紧紧的,那两根线条试图挣脱束缚,变成平行线,或者并作一条,只是并不成功。“哦,是的,对,我在想,你有没有继续调查,那个,局长的行程。”说到最后几个字,他压低嗓音,迅速瞥了一眼走廊深处。切尼也有派系吗?这真是烦人。但无疑他是有派系的:对那群焦虑地畏缩于地下室中的科学家们来说,只有他才是真正的希望。他们等待着裁员,等待着被总部那只看不见的大手从办公室与隔间里揪出去,扔进弃用与失业的火坑里。
“既然你来了,切尼,我有个问题要问:倒数第二次的第十一期勘探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总管讨厌这种重复编号:说起来拗口,记住确切号码更难,“X.11.H,对吗?”
切尼略微调整了一下椅子的排列,站稳脚跟。他身穿摩托装,完整地出现在门口。“X.11.J。我认为没什么不正常的。你有档案可查。”
但仅此而已。总管有一份粗略的报告,其中指出,勘探队返回后的面谈是由局长主持的……内容含糊得令人惊异,基本就只是皆大欢喜、一切顺利的意思。“噢,那是在局长的特殊行程之前。我以为你会有什么深入的见解。”
切尼摇摇头,似乎十分后悔闯入他的领地。“不,没什么。我想不出什么来。”局长办公室让他感到不自在吗?他的视线无法停留于一处,从远端的墙跳转到天花板,然后又轻如蛾翅般地掠过总管周围那一堆堆非正规的证物。在切尼眼里,这是总管窃取的金矿,还是他被迫吞下的粪堆?
“那我来问你关于洛瑞的事,”总管说道,他想起那些纸条中含义不明的“L”,以及很快就不得不观看的录像,
“洛瑞和局长相处得如何?”
切尼对这一问题似乎也不太自在,但比较愿意回答。“的确,这么一说,大家要怎样融洽相处呢?从个人来说,洛瑞并不喜欢我,但我们凭着专业的态度相处得还不错。他认可我们的作用。他懂得拥有精良设备的价值。”这大概意味着洛瑞批准了切尼购买设备的所有请求。
“但他跟局长相处得如何?”总管再次问道。
“坦白讲?从某种意义上说,洛瑞很赞赏她,想要收她做门徒,但她不愿意。她非常独立。我的感觉是,她认为他仅仅是存活下来,并没有太多功劳。”
“他难道不是英雄吗?”张贴在墙上的革命英雄,用相机镜头和虚假文件创造出的光辉形象。他从可怕的经历中恢复过来,重获工作能力,后来又被提拔到总部。
“当然,当然,”切尼说,“那是当然。但是,要知道,也许他被高估了。他喜欢喝酒,喜欢滥用权势。我记得局长讲过一些刻薄的话,说他就像某个战俘,仅仅因为遭受过折磨,就自以为见多识广。因此,他俩有一点摩擦。不过他们可以合作,他们的确可以合作。尊重对手。”他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仿佛是说:“我们大家都一样。”
“有意思。”其实并不那么有趣。又一个战术上的发现:南境局存在内斗迹象,组织的涣散是因为人与机器人不同,不可能要求人的行为跟机器人一样。难道不是吗?
“是的,可以这么说吧。”切尼的声音逐渐低落。
“还有别的事吗?”总管问道。他面带凝固的笑容注视着切尼,激他再次询问关于局长越界的调查。
“不,应该没有了。没有,想不到什么了。”切尼显然松了口气。他退出房间,嘴里唠叨着繁复的切尼式告别辞,然后磕磕绊绊地从椅子中间穿过,消失在走廊里。
之后,总管专注于基本的分类工作,直到所有纸片都经过审视,每一堆物品都安全存入不同的文件柜里,等待进一步分拣。总管注意到许多地方都说到科学降神会,但只有三处简略提及照片中的索尔·埃文斯。就好像局长的兴趣被引到了别处。
然而他发现一张局长手写的纸页,上面是些看似毫无规律的单词与词组。通过与格蕾丝的DMP文件交叉对比,他最终意识到,这些是第十二期勘探队的催眠指令。他将这张纸单独留出。这倒是真的很有趣。他差点儿给切尼打电话询问此事,但在按入分机号之前,某种直觉让他放下了听筒。
到了六点一刻,总管感觉到一股冲动,想要到走廊里伸展一下腿脚。周围的一切十分安静,就连远处的收音机也像是含含糊糊的摇篮曲。他继续信步游荡,经过空荡荡的餐厅边缘。通往科学署的走廊边有间储藏室,他听见其中传出声响。差不多所有人都走了,他也打算很快就离开,但那声音使他分心。谁在里面?希望是难得一见的大楼管理员。那讨厌的清洁剂需要换掉。他确信,它对健康有害。
因此他伸手去抓门把手。在转动把手时,他感受到轻微的电击。他使足全力往外一拉。
门一下子打开了,总管被撞得往后退去。
一只低矮的灯泡来回摇晃,刺眼的光亮中,有个苍白的身影蹲在货架跟前。
它的脸因痛苦而扭曲,虽然难以忍受,但又无比愉悦,仿如天国所赐。
维特比。
维特比喘着粗气,抬头凝视总管。痛苦的表情开始消散,只留下狡黯与谨慎。
显然维特比刚刚经历了某种折磨;显然维特比刚刚听闻某个家庭成员或密友的死讯。然而受到冲击的是总管。
总管愚蠢地说:“我等一下再回来。”仿佛他们曾计划在储藏室里开会。
维特比犹如大蜘蛛般一跃而起,总管退后一步,以为维特比一定是想要攻击他。然而维特比将他拖进储藏室,关上身后的门。维特比身材纤瘦,抓握的力量却令人吃惊。
“不,不,请进。”他对总管说,仿佛他无法做到一边说话,一边把上司领进门,因此出现了语音不同步的问题。
“我真的可以等一下再来。”总管说,他依然心神不宁,假装刚才并没看到维特比的极度痛苦……假装此处是维特比的办公室而不是储藏室。
在那低垂的灯泡下,光线朦胧昏暗,维特比瞪视着他。
两人站得很近,因为屋内空间狭窄。灯罩使得光线只能往下照射,灯泡上方一片黑暗,无法看见高处的天花板。两侧的货架上展示着几排柠檬味儿清洁剂,还有堆砌的汤罐头、备用拖把头、垃圾袋,以及数台积了厚厚一层灰的数字钟。一条银色长梯向上伸入黑暗之中。
总管意识到,维特比仍在调整表情,有意识地让皱起的眉头转变为笑容,把最后一丝紧紧攀附于脸上的恐惧抽走。
“我只是想寻求一点平和与安宁,”维特比说,“有时这很难办到。”
“老实说,你看上去有点像要崩溃的样子,”总管说,他不太确定是否要继续假装下去,“你还好吗?”此刻维特比显然不会再发生心理崩溃,因此他可以比较放心地说这句话。然而他也很窘迫,因为维特比如此轻易就把他困在了这里。
“完全不是。”维特比说,他的笑容终于成形了。总管希望他回答的是前一个问题。“我能帮你什么忙吗?”
总管之所以顺着维特比的意思继续装模作样,是因为他注意到内侧的门锁已被钝器砸毁。所以维特比想要隐私,但也极度害怕被困在屋子里。南境局有常驻的心理医生——给雇员的免费资源。在维特比的档案里,总管不记得他去看过心理医生。
尽管花的时间略长,有点不太自然,但总管想到一个理由,可以让他顺理成章地离开,或许也能保存维特比的尊严。
“说实话,没什么,”总管说,“就是关于X区域的猜测。”
维特比点点头。“对,比如说,平行宇宙。”他说道,仿佛重拾起先前的话头,只是总管并不记得有过那样的对话。
“也许X区域背后的势力就是来自某个平行宇宙。”总管说。他并不相信自己的话,也不去追究讨论范围的缩小。
“对,正是如此。”维特比说,“但我一直在琢磨,我们每个决定理论上都会造成一个新的分支,因此就有无穷多个其他宇宙。
“有意思。”总管说。假如他让维特比“领舞”,或许可以早一点结束。
“在其中一部分宇宙里,”维特比解释道,“我们解开了谜团,而在另一些宇宙中,谜团根本就不存在,从来就没有X区域。”他的语气越来越紧迫,“我们可以以此作为安慰,甚至感到满足。”他的表情阴沉下来,“不过再进一步想,谜团被破解的宇宙跟我们的宇宙之间或许只隔着一层薄膜,只有极其微小的差异。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我们忽视了什么不起眼的细节,或者干了什么事,导致答案离我们远去。”
总管不喜欢维特比自白式的语气,仿佛在透露一件事的同时又隐瞒了另一件,就像生物学家关于溺水的解释。另外,对平行宇宙的讨论让总管感觉维特比所指的就是他脑中每天反复思索的越界问题。虽然不符合逻辑,但这关于越界的言论令他感到有种领地遭受侵犯的愤怒,仿佛维特比在评论他的过去。
“也许因为你的存在,维特比。”总管说。这是个玩笑,但也是个残酷的玩笑,意图让他知趣地终止谈话,“也许没有你,我们已经解开谜团。”
维特比脸上的表情非常难看,他既知道总管是在说笑,又确凿地相信,无论这是玩笑还是当真,其实都没有区别。总管由此而意识到,这个念头并非他的独创,维特比早已想到过许多次。假如接一句“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显得太虚伪了,因此总管想象另一个版本的自己转身离开,沿着走廊竭力奔跑,虽然心中明白,这种撤退策略并非正途,却无法阻止自己。他一边沿着绿色地毯奔跑,一边站在原地道歉/一笑了之/转换话题/假装接电话……而他实际所做的是,一言不发,筑起尴尬的沉默。
维特比说:“你看过录像了,对吗?第一期勘探的录像。”这是他的报复,不过总管此刻并不知道。
“还没有。”仿佛承认自己是处女。那是明天的安排。
维特比提问时,浑身掠过一阵无声的战栗,仿佛他突然发现或者想要否定……不知什么东西,但总管决定让未来的另一个自己去询问维特比原因。
是否在某个现实世界中,维特比已经解开谜团,此刻正在向他解释?或者在另一个现实世界中,他正试图掐死维特比,仅仅因为他是维特比?也许此刻,他跟维特比在核灾难之后的某个山洞里相遇,或者在商店里给怀孕的妻子买冰淇淋时相遇,或者,想得再远些,也许他们相遇得更早——维特比是个讨人厌的代课老师,教了他一星期英语。也许现在他才有点明白,为什么维特比无法进一步深入,为什么他的研究总是被其他人的繁琐杂务打断。他一直想给维特比一个有限的刺激,让他有机会解释自己的行为。他也一直琢磨,是否还没能将维特比层层剥开,直达其内核,或者他根本没有内核,完全就是由一层层皮状组织构成的。
“这就是你先前要我看的房间吗?”总管改变话题。
“不是。你为什么会这么想?”维特比凹陷的双眼和突然表现出的疑惑使得他看起来像只憔悴的猫头鹰。
稍后,总管终于得以脱身。
但他无法将维特比那张饱受折磨的脸从脑中驱走,也依然不知维特比为何躲在储藏室里。
稍后,当总管急切地想要离开时,代言者打来电话。虽然刚才遇到维特比,但总管已作好准备,不过也可能正是因为遇到了维特比。他确认办公室的门已上锁。他取出一张纸,上面有写给自己的备忘笔记。然后他让代言者的声音通过扬声器放出来。他之前就已测试过,确保没有回音,也没有任何异状。
他说,你好。
对话由此展开。
他们交谈了一阵,然后代言者说:“很好。”谈话过程中,总管时不时地看一眼他的那张纸,“保持安稳,专心工作。停顿并非有说服力的选项。今晚你将获得良好的睡眠。”
安稳。停顿。有说服力。挂断电话后,总管惊恐地意识到,他的确有安稳的感觉,而此刻,与维特比的遭遇就像是雷达上的一个小光点,对任务的整体来说毫无影响。
016:风土
第二天早晨,餐馆柜台里的店员是个矮胖的灰发女人,她问道:“你跟军事基地里那些政府雇员是一起的吗?”
他警惕地说:“为什么这么问?”他依然在试图摆脱睡意和宿醉的少许不适。
“哦,”她轻快地说,“没什么,就是他们看上去都差不多。”
她期望他追问“怎么个差不多法儿?”,然而他只是神秘地笑了笑,告诉她要买什么。他不想知道自己跟他们有哪里相同,也不想知道自己已经毫无戒备地加入了什么样的秘密俱乐部。她是否有一张清单,用以核对共同特征?
回到车里,总管发现挡风玻璃上的死蚊子和干血渍已经覆盖着一层白色的霉菌。这与他喜爱整洁的性情相抵触,因此他用纸巾将它们彻底抹干净。说到底,他能把这入侵的证据给谁看呢?
日程表上的第一项,是观看第一期勘探队拍摄的录像,
这件事他已经等了很久。视频片段位于大楼里一间特殊的放映室内,与勘探队员的居住区相邻。狭小的空间中,有个硕大的白色柜子,紧贴着对面的墙壁,顶部比下面更突出,跟南境局大楼的形状相似,有种笼罩一切的感觉。柜子内部,灰秃秃的显示屏嵌在朴素的罩壳里——这台电视只能用于播放特定的录像,也是与第一次勘探同时期的老式电视,笨重的后半部被塞入墙壁的凹洞里。总管想起大学时代将类似的电视机挣扎着搬入宿舍的情景,后背似乎仍隐隐酸痛。
一张低矮的黑色大理石桌矗立在电视机跟前,表面贴有闪烁的丽光板。老式的按钮和控制杆可以用来操控视频——像是古董博物馆的展品,又像狂欢节上的投币通灵机。四把会议用黑皮椅整齐地塞在桌子底下。如果把椅子都拉出来,空间就十分狭窄,然而天花板距离他头顶足有二十英尺高。按理说这应该对他的轻微幽闭恐惧症有缓解作用,但实际上却加剧了症状,而且由于那倾斜的柜子,还有少许晕眩感。他注意到,头顶上方的通风口布满肮脏的灰尘。空气中有股类似汽车仪表盘的刺鼻气味,与之相竞争的还有霉腐味儿。
第一期勘探队的二十五名成员中,有二十四人的名字被刻入硕大的金色铭牌,贴附在侧墙上。
即使格蕾丝否认办公室墙上留存着灯塔管理员的文字是为了纪念前任局长,她也无法否认这间屋子就是为了纪念第一次勘探,而她则是此地的守护者与管理者。录像带的安全级别非常高,目前,南境局的雇员中只有前局长、格蕾丝和切尼有权调用。其他人可以看截屏或文字记录,但即便如此,也是在小心监控的条件下。
因此,格蕾丝是他的联络人,没有别人可以担任这一角色。她沉默地拽出一张椅子,并通过一系列令人费解的步骤为播放录像作准备。总管发现她发生了某种变化。他本以为她在准备播放录像时会带着恶意的期待,然而她却显示出关爱与虔诚,这种从容谨慎的节奏更常见于墓地,而不是放映室。仿佛这里是中立地带,虽然他自己并不知道,但他们之间签订了停火协定。
录像中那些已故的人成了南境局内部的黑暗传奇。可以看到,她对待这项任务十分认真。部分原因或许是因为局长对此也很认真——局长认识这些人,只不过她的前任让他们在经过一年的准备之后,带着南境局倾尽全力购买或制造的各种高科技装备,踏入了死亡陷阱。
总管意识到自己心跳加速,口干舌燥,掌心也在冒汗。就好像他即将参加一场结果十分重要的考试。
“这录像不需要多解释,”格蕾丝最后说道,“它从头开始按时间顺序排列,中间有些间隙。你可以选择播放片段,也可以快进——随你喜欢。一小时之后,即使你还没看完,我也会进来,终止这次观影。”他们找回一百五十多个视频片段,大部分幸存的视频长度在十秒至两分钟之间。其中有些是洛瑞带回来的,还有一些是第四期勘探队找到的。他们建议每次观看视频不要超过一小时。实际上很少有人看那么久。
“我会在外面等着。假如你提前看完了,可以敲门。”
总管点点头。那是否意味着他将被锁在里面?显然是的。
格蕾丝让出椅子,总管坐到她的位置上。她离开时,出人意料地拍了拍他的肩,而且似乎不必那么使劲。然后,咔嗒一声,门从外面锁上了,他被独自留在大理石墓室里,周围是鬼魂的名字。
他提出要观看录像,现在却不想看了。
最初的一些镜头很普通,就是建立营地的过程,远处的灯塔时不时出现在晃动的视野里。树和帐篷在背景中显得黑乎乎的。蓝天在镜头中旋转,有人在放下相机时忘记关闭录影功能。人们玩笑戏谑,但总管就像是先知或时间旅行者,已经开始产生怀疑。这正常吗,是普通人类应该展现的友谊,还是预示着某种隐晦的秘密交流?总管不想受其他人的分析与意见影响,因此并未读所有文档。然而此刻他意识到,自己已经预先知道太多。面对自己的谨慎,他也觉得很可笑,甚至感到十分荒谬。假如他不多加小心,一切都可能被放大与误读,甚至每一帧画面都带着威胁感。他提醒自己,另一名分析师曾指出,他即将看到的景象其他勘探队都不曾经历过。至少那些返回的人没有经历过。
接下来的几段是勘探队领队于傍晚时分拍摄的视频日志——篝火映衬出她昏暗的轮廓——她所汇报的内容总管都已知道。然后是七段大约四五秒长的片段,除了一团团黑影,什么都看不清:由于是夜间拍摄,缺乏光线反差。他眯起眼注视着这一片黑暗,期待看到有图案或形状显露出来,然而仿佛某种自我印证的预言,从头到尾就只有漂浮的黑色颗粒在视野边缘盘旋,犹如细小的寄生虫。
一天过去了,勘探队员分批从大本营出发向外推进,总管尽量避免对他们产生感情。不要被他们频繁的说笑所吸引,也不要被他们认真的态度和出众的能力所打动。这些都是南境局网罗到的头脑最优秀的人才。天空中布满延展的云层。在一阵肃穆的沉默中,他们发现一队军车和坦克的残骸沉陷在地面里。那是边界出现前被派往此地的。这批装备早就覆满了泥土和藤蔓。总管知道,等到第四期勘探队抵达时,一切相关的痕迹都已消失。X区域出于自己的目的将它们征用了,仿佛胜利者的特权。第一期勘探队并未发现人类遗体,然而总管仍看见有些人皱起眉头。而且,到了此时,假如你仔细听,会开始注意到,配发给勘探队员的对讲机经常发生传输干扰,在“请回答”或者“你在吗”这类询问句后面,越来越多地出现静电声。
又是一个夜晚和一个黎明,总管感觉像在看快镜头,每分每刻都仿佛包裹在密闭的容器里,轻松舒适,对外界一无所知。然而现在通信干扰继续扩散,对讲机中的交流充满了语言上的误解与障碍。发话者与接听者受到外来力量的控制却不自知。至少他们没有对着摄像头说出心中的担忧。总管不愿倒回去重复这些镜头。它们让他感到脖子后面阴森森的,还有一丝轻微的反胃,晕眩和幽闭恐惧也更加强烈。
最后,总管无法再欺骗自己。那著名的二十二秒镜头出现了。根据档案记载,这是由洛瑞拍摄的。他是勘探队的人类学家兼军事专家。当时是第二天黄昏时分,天边只剩下一丝阳光。灯塔阴沉沉的影子就在不远处。由于缺乏经验,他们认为分头行动并无害处,洛瑞这一组决定在小路上宿营。周围是一些废弃的房屋,距离灯塔大约还有一半路程。那片废墟甚至不足以构成村庄,在地图上也没有名字,然而它是该区域最大的人口聚居地。
总管听到轻微的悉索声,这让他联想到海滩上的风拂过海燕麦。残存破旧的墙在天空的映衬下仿佛一片片阴影,他勉强可以看到那条石板路从房屋之间穿过,像一根粗线。洛瑞拿着摄像机,稍稍有些颤抖。镜头前有个女人,是勘探队领队,她高喊着“让她停下!”摄像机的光使得她的脸看上去像一张面具,眼睛和嘴巴周围现出肃穆的黑影。在一张似乎被火灼烧过的简陋野餐桌对面,还有一个女人,也是勘探队领队,也在高喊“让她停下!快停下!快停下!”。摄影机一晃一转之后稳定下来,想来应该还是拿在洛瑞手中。洛瑞开始大口喘气,总管意识到,先前听到的是伴随着少许战栗的轻微呼吸声,根本不是风。他也能听见镜头外传来急促尖锐的话语声,但听不清讲的是什么。接着,屏幕左侧的女人停止叫喊,瞪视着摄像机。右侧的女人也停止喊叫,瞪视着摄像机。同样的恐惧、同样的乞求、同样的困惑从她们面具般的脸上透出,隔着遥远的距离和岁月向他袭来在昏暗的光线下,他难以区别这两个影像。
总管在座位上挺直腰杆,他意识到,让背景失去色彩的并非黄昏。他知道接下来会看到什么。这更像是周围环境中存在某种干涉,范围大得超乎想象,其边缘远在摄像机镜头之外。录像的最后一刻,两个女人依然一动不动地瞪视着,而背景似乎在不停地变化……接下来的视频片段让总管更加不寒而栗:这一次洛瑞位于摄像头前,那是第二天早上,他在海滩上闲逛,摄影机背后的人则发出笑声。没人提起领队。他知道,后续的视频中也没有她的踪影。洛瑞未曾提供任何解释。就好像她从他们的记忆中被抹掉了,或者那天晚上摄像机关着的时候,所有人都经历了难以想象的巨大精神创伤。
他们虽然看起来轻松愉快,但退化瓦解仍在继续。因为洛瑞的话毫无意义,而摄像机后面的人似乎可以理解他,从其回应来看,她的语言尚未变形。
当他最后离开时,录像中的屠杀场景依然困扰着他。格蕾丝陪同他进入光亮之中,或者说,进入另一种光亮之中。短时间内,他或许无法摆脱那屠杀场景。他心神恍惚,语言表达出现困难。格蕾丝扶住他的胳膊,仿佛他会摔倒似的,并询问他感觉如何。他只是点点头,给了个含糊不清的回答。然而他知道,她的同情是有代价的,事后或许需要偿还。因此他挣脱她的手,坚持要她留在原地,然后独自一人走完剩下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