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不重要。天色越来越黑暗阴沉,波涛也越来越深,岸边的长腿水鸟被浪花驱散,海浪过后又重新聚集。周围沙滩上似乎突然出现更多洞孔。螃蟹和蠕虫不断在沙地表面留下曲折的足迹。这里生活着一整个生物群落,营营役役,对我们的谈话毫不在意。海上的边界在哪里?训练期间,我问过心理学家,她只是说没人曾穿越那里的边界。于是,在我想象中,勘探队员就像凭空化作了雾气和光线,消失于远方。

  心理学家的呼吸很浅,也不太均匀。此刻,她急促地喘息起来。

  “怎样可以让你舒服一点?”我起了怜悯之情。

  “我死后,就把我留在这儿。”她说。此刻,她的恐惧完全流露出来,“不要埋葬。不要移去别处。我属于这里。”

  “你还有什么要告诉我的?”

  “我们根本不该来这儿。我根本不该来这儿。”生硬的语气表明她的怒气已超过虚弱的身体所能承受的范围。

  “就这些?”

  “我开始相信,这就是最根本的事实。”

  我猜她的意思是,就让边界扩张,不要理会,任由其影响后人,影响遥远的将来。我并不同意,但也没说什么。后来我才意识到,她完全是另一种意思。

  “有人真正从X区域回来过吗?”

  “很久都没有了,”心理学家疲惫地低语道,“的确没有。”但我不确定她是否听见问题。

  她脑袋往前一垂,失去了意识,然后又醒过来,凝视着波浪。她口中喃喃自语,也许有说“偏远”或者“边缘”,“孵化”或者“腐化”,但我不太确定。

  黄昏即将降临。我又给她喝水。她显然还瞒着我许多事,但她越接近死亡,我就越难将她视作敌人。然而,这不值得多虑,因为她反正也不可能再透露什么。也许当我走近时,她看到的真是一团火焰。也许在她眼中,我现在只有这一种形态。

  “你原先知道那堆日志吗?”我问道,“在我们到来之前?”

  但她没有回答。

  她死后我需要作一些处理,尽管日光将尽,尽管我并不乐意。如果说她生前不肯回答我的问题,那现在就必须要回答一部分了。我脱去心理学家的外衣,搁在一边。在此过程中,我发现她把自己的日记折叠起来,藏在一个带拉链的内袋里。我也将日记放到一边,压在石头底下,纸页在风中翻动。

  然后我掏出小刀,小心翼翼地割开她衬衫的左袖。先前,她软绵绵的肩膀让我很不安,现在我发现,我的担忧具有充分的理由。从锁骨到肘部,她的胳膊上长满了纤维状的茸毛,呈金绿色,发出淡淡的荧光。一条长长的凹缝顺着三头肌延伸,由此可以看出,感染是从最初的伤口开始蔓延——她说爬行者曾将她弄伤。无论是什么东西感染到我,相比之下,这种直接接触造成的扩散,速度更快,后果更可怕。有些寄生生物和真菌子实体不仅能导致妄想症,还能造成精神分裂和逼真的幻觉,从而引起行为错乱。现在我毫不怀疑,她的确是把我看成了一团逐渐接近的火焰。而她将无法开枪攻击我归因于外力,又由于某种怪物的追逐而受到惊吓,也都并非谎言。可以想象,与爬行者遭遇的记忆,至少会让她受到一定的惊扰。

  我切下她的一块皮肤以及底下的血肉作为样本,塞入采集用的试管,然后又从另一条胳膊取样。等回到大本营,我将仔细查看这两种样品。

  此时,我略感不适,因此稍事歇息,将注意力转向日志。这本日记被用于转抄地下塔墙上的文字,其中填写了许多新段落:……然而无论其腐烂于地表抑或绿野抑或海洋甚至空气,一切将获启示,得狂欢,扼杀之果及罪孽者之手将带来欢愉,只因阴影与光明中的罪孽无不可被死亡的种籽宽恕……

  页边有些潦草的注释。其中一处写着“灯塔管理员”,这让我想到,给照片上的人画圈的是否就是她。另一处写着“北方?”,还有“岛屿”。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心理学家用日记本记下这些文字时是何种精神状态。我只感觉到一种简单直白的舒缓,仿佛有人替我完成了一件很费力很困难的事。我唯一的疑问是,她的这些文本是来自地下塔墙,还是灯塔里的日志,抑或其他完全不同的源头。我现在依然不知道。

  然后我搜查了心理学家的尸体,并小心避免触碰她的肩膀和胳膊。我轻拍她的衬衫和裤子,寻找隐藏的物品。她的左侧小腿上绑着一把小手枪,右脚鞋子里有个折叠的小信封,其中塞了一封信。心理学家在信封上写了个名字;至少那像是她的笔迹。名字以S打头。是她的孩子?朋友?情人?数月来,我不曾见过一个名字,也不曾听人把名字说出口,此刻看到这名字,让我深感不安。它有点不太对劲,仿佛不属于X区域。在这里,名字是危险的奢侈品。祭品不需要名字。担当某种职能的人不需要被赋予名字。总而言之,这名字让我愈加困惑,仿佛头脑中一片不断扩张的黑暗。

  我把枪掷向沙滩,然后将信封揉成一团,也顺着枪的方向扔出去。此刻我心中想的是,虽然发现了丈夫的日志,但换个角度看,也许还不如没找到。同时,我对心理学家依然存在某种怨愤。

  最后,我搜查她的裤子口袋,找到一些零钱、一块光滑的忘忧石,还有一张纸条。上面是一系列催眠暗示,包括“导致瘫痪”“导致接受”“强制服从”,每一条对应一个激活词。她一定是非常害怕忘记这些用来控制我们的词语,所以才写下来。她的备忘单还包括其他提醒内容,例如:“勘测员需要强化刺激”,“人类学家的头脑容易渗透”。关于我,只有一句含义隐晦的评语:“沉默是一种特殊的暴力”。多么具有洞察力。

  “湮灭”一词后面紧跟着的是“导致立即自杀”。

  我们都有一个自毁按钮,而唯一可以按动它的人死了。

  我丈夫小时候经常做噩梦,那甚至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这种令人虚脱的体验迫使他去看精神科医生。他的噩梦是关于发生在屋宅地窖里的恐怖罪行。但医生排除了那是受抑制记忆的可能性,最后他只能靠在日记里记录梦境来排解。然后,到了大学里,在加入海军的前几个月,他去参加经典电影节……于是,我未来的丈夫在大屏幕上看到他的噩梦被演绎出来。他这才意识到,一定是当他很小的时候,正好看到电视里在播放这部恐怖片。他头脑中那些从未剔除干净的碎片一下子消散得无影无踪。他说,那一刻,他知道自己自由了,从此往后可以抛下童年的阴影……因为这一切都是虚假伪造的幻象,就像头脑里的胡乱涂鸦,导致他作出南辕北辙的错误决定。

  “最近以来我一直做一种梦,”在答应参加第十一期勘探队的前一晚,他向我坦言,“这次其实是另一种新的梦境,并不是噩梦。”

  在这些梦里,他飘浮于原始荒野上方,仿佛沼泽鹰一般居高临下,自由的感觉“难以形容。就好像把我噩梦中的一切彻底反转”。随着梦境的发展与重复,其张力和视角会有所变化。有些个夜晚,他在沼泽水道中游动。另有时,他会变成一棵树或一滴水。所有一切经历都让他精神振奋。所有一切经历都让他向往前去X区域。

  尽管不能告诉我太多,但他承认,已经跟招募勘探队员的人碰过几次面。他跟他们谈了很久,相信这是个正确的决定,是一种荣誉。并非所有人都被录用——有的遭到拒绝,另一些则中途退出。而我指出,一定也有人对自己的行为产生怀疑,却为时已晚。当时,我对X区域的了解仅限于官方关于环境灾变的模糊陈述,以及各种传闻和小道消息。至于危险?我不太确定,只知道自己脑中想的是:我丈夫要离开我,而且隐瞒了好几个星期。我还不知道催眠和调节反射的事,因此并不曾想到,他或许是在会面过程中遭人设计,变得较易受鼓动。

  我以深深的沉默作答。他在我脸上搜寻,希望看到期待中的表情。他转过身,坐到沙发里,而我给自己倒了满满一大杯红酒,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我们长久地保持着这一状态。

  稍后,他又开始说——关于他所了解的X区域,以及他现在的工作如何缺乏意义,他需要新的挑战。但我并没有细听。我在想着自己平庸的工作。我在想着野外。我很疑惑自己为何没有像他那样:梦想去另一个地方,并策划如何前往。那一刻,我无法真正责怪他。我不是有时也会去野外实地考察吗?也许并没有一去几个月,但本质上是一样的。

  等我感受到这件事的真实性,争执随之而来。但我决不乞求。我从未求他留下。我做不到。他或许还认为,离开反而能拯救我们的婚姻,能让我们更加亲密。我不知道。我毫无头绪。有些事我永远都不擅长。

  但当我站在心理学家的尸体边,眺望着海洋,我明白,丈夫的日记正等着我,很快我就会知道他在此地遭遇了何种噩梦。我也明白,我依然强烈地责怪他作出这一决定……然而即便如此,我内心中已开始相信,除了X区域,我别无所属。

  我逗留得太久,不得不在黑暗中返回大本营。假如保持稳定的步速,或许能在午夜前抵达。考虑到先前与勘测员的对话,在意料之外的时刻到达有一定的优势。出于某些原因,我相信不宜在灯塔过夜。或许只是因为看到心理学家古怪的伤口,或许我仍感觉有某种存在盘踞于此,但无论如何,我收拾起背包,装满补给品,并将丈夫的日记也塞进去,然后便立即出发了。我身后是灯塔越发阴沉肃穆的轮廓,事实上,它已不再是灯塔,而像是收藏遗物的容器。当我回头凝望,可以看到一团淡淡的绿光,嵌在沙丘的曲线之间,于是我更下定决心要远离此处。那是躺在沙滩上的心理学家,她伤口的荧光比先前更加强烈。如果将这一现象归因于某种更为炽烈激进的生命形态,未免有点经不起推敲。我联想到她在日志中抄录的另一段话:知晓你名字的火焰于扼杀之果所在处燃烧,其黑色火舌将占有你的全部。

  不到一小时,灯塔便消失在夜色中,心理学家发出的光也已看不见。起风了,黑暗更加浓重。渐趋渐远的波涛声仿佛隐约而阴森的低语。我尽可能安静地穿过那废弃的村庄,也不敢用电筒,只是借助一弯窄月的光亮前进。房屋残骸中仍可见到那些造型奇特的植被,其周围聚集起幽暗的阴影,在夜色中格外醒目。而在这绝对静止中,我却仿佛察觉到一丝令人惶恐的细微移动。幸好我很快便能离开此地。再往前,不管是靠海一侧的水渠,还是另一边的小湖泊,都长满浓密的芦苇。不久之后,我将遇到黑色积水和柏树,那预示着坚实可靠的松树即将出现。

  稍后,哀鸣又出现了。一开始,我以为是脑中的幻觉。接着,我猛然停下脚步,静立聆听。每到黄昏时分,我们都能听见那怪物的叫声,此刻它又开始了,而当我匆忙离开灯塔时,却忘记了它就住在芦苇丛里。在如此近的距离,那叫声似乎更加聒噪刺耳,充满痛苦与愤怒,既像极了人声,又全然不同。进入X区域以来,这是我第二次联想到超自然现象。声音来自前面内陆的方向,那里是一片茂密的芦苇丛,将水和小径隔开。看来我路过时不太可能不让它听见。然后会怎样?

  最后,我决定继续前进。我取出两支电筒中较小的一支,俯下身之后才将它打开,以免光线在芦苇上方太过显眼。我以这种别扭的姿态继续前行,另一手握着枪,警惕地留意着声音的方向。不久,我听见它一边在芦苇间穿行,一边发出恐怖的哀鸣,尽管仍有些距离,但已更加靠近。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行进速度很快。接着,突然有东西撞到我的鞋,在地上翻转过来。我将电筒照向地面——倒吸一口冷气,往后跃开。泥地上浮起一张人脸,令人惊悚。但片刻之后,并无其他异状,于是我再次用电筒照过去,发现这是一张半透明的皮面具,有点像马蹄蟹蜕下的壳。那是一张阔脸,左颊上似有浅浅的麻点,眼睛空洞无神,瞪视着前方。我感觉应该能认出这张脸来——那非常重要——但它脱离了躯体,我无从辨认。

  与心理学家的对话令我失去镇静,而见到这张面具后,我却有所恢复。这副蜕下的壳无论有多奇特,甚至有点像人脸,但总是个可以破解的谜。至少此刻,它可以暂时让我忘记那持续扩张、令人不安的边界,忘记南境局的无数谎言。

  我屈膝蹲下,用电筒照亮前方,看到路面上散落着更多碎屑:各种蜕下的皮壳排成长长一串。很明显,我即将遇上那蜕皮的生物,而同样明显的是,那哀鸣的怪物是个人,或者说曾经是人。

  我想起废弃的村庄和海豚奇怪的眼神。这里有个疑问,其答案或许与我的个人隐私关系太过密切。但此刻最重要的问题是,蜕皮的怪物会变得更迟钝还是更活跃。这取决于物种,对此我并非专家。我剩余的精力也不足以应对新的状况,但想要撤退已经太晚。

  我继续往前,来到一处,左侧的芦苇被压倒,形成一条约三英尺宽的岔道。那些蜕下的皮也顺势拐入岔道——假如那的确是蜕皮的话。我用电筒照了一下,不到一百英尺远处,通道突然拐向右侧。那意味着怪物已经在我前方的芦苇丛里,有可能绕回来堵住我返回大本营的路。

  拖拽的声音越来越响,几乎与哀鸣相近。空气中有股浓烈的气味。

  我依然不愿回灯塔,因此加快步伐。此刻,天色一片漆黑,我只能看到前方数英尺远,电筒的光亮聊胜于无。我感觉像在绕圈的隧道里行走。哀鸣声更加响亮,然而我无法判定其方向。那气味显得浓重而独特。在我踩踏之下,地面略微下陷,我相信近旁一定有水。

  哀鸣声再次响起,距离已是前所未有的接近,并伴随着嘈杂的拍打声。我停下来,踮起脚尖,用电筒照向左侧的芦苇上方,恰好看到一阵剧烈的波动垂直向小径疾速涌来。芦苇迅速地晃动,仿佛猛然被机器割倒。那怪物试图包抄我侧翼,而我体内的光亮感突然涌起,抑制住恐慌。

  我只稍稍犹豫了片刻。这许多天来一直听见那怪物的叫声,我几乎想一睹其真容。当生存才是唯一要旨,我残存的科学家思维竟又重新聚合,试图进行逻辑分析?

  即便如此,那也只是其中一小部分。

  我奔跑起来。我竟能跑得如此之快,连自己也很惊讶——我从来不需要跑这样快。我在黑漆漆的芦苇通道间猛冲,顾不上芦苇的刮擦,任由光亮感推动我前进,力图赶到那怪兽前面,以免被切断退路。我能感觉到它行进时地面的颤动,也能听见芦苇在它身下噼啪作响。此刻,它的哀鸣似乎带有渴求与期待的意味,令我感到心悸。

  黑暗中,似有一股巨大的压迫感自左方向我袭来。隐约间,我似乎瞥到一张苍白的侧脸,仿佛饱受摧残,后面还拖着一具硕大沉重的身躯。它向我前方某处高速前进,而我却毫无办法,只能任由它接近,同时拼命奔跑,就像运动员朝着终点线冲刺,以期赶在它到达之前逃离。

  它速度实在太快。我知道,以这样的角度,我无法及时赶到,不可能脱身,但我全力以赴。

  决定性的时刻到来了。我似乎感觉到它呼出的热气从侧面袭来,我一边跑一边惊呼躲避。但前方的路并无障碍。我听见一声尖嚎,几乎就在身后,然后,是空间忽然被填满的感觉,还有某种庞然大物试图刹车的声音。它想要改变方向,但在自身动量的作用下冲入了对面的芦苇丛。它向我发出近乎悲哀的尖叫,在周围环境中显得十分孤独。它不停地哀嚎,恳求我回去看一看它的全貌,恳求我承认它的存在。

  我没有回头。我继续奔跑。

  最后,我喘着气停下脚步。我拖着酸软的腿往前走,直到小径深入林地。我找到一株能够爬得上的松树,然后别扭地挤在枝杈间渡过了一个夜晚。要是那哀鸣的怪兽继续追踪,我不知该怎么办。不过我仍能听见它,尽管距离已再次拉开。我不愿去想它,却又难以遏制。

  我时醒时睡,警惕地留意着地面。有一次,一头大型动物在树根处嗅来嗅去,但不久便离开了。还有一次,我感觉稍远处有几个模糊的影子,不过后来也没什么事。它们似乎是暂时停留,闪亮的眼睛悬浮在黑暗中,不过我并未感觉到威胁。我将丈夫的日记紧握在胸前,仿佛护身符,以抵御黑夜的侵袭,但我仍拒绝将它打开。对于其中的内容,我的惧怕有增无减。

  天亮前,我再次醒来,发现光亮感变得更加真实:我的皮肤在黑暗中发出淡淡的荧光,我试图将手藏进袖子,竖起衣领,以减少被发现的可能,然后再次昏睡过去。我只想永远睡下去,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醒来。

  但我的确想起来一件事:在何处见过那蜕落的面具——这是第十一期勘探队的心理学家,他从边界返回后的谈话我有看过。他以平静淡定的口吻说,“X区域很美,很平静。我们没有发现异常。完全没有。”然后,他露出意义不明的微笑。

  于是我开始明白,在这里,死亡的含义与边界另一侧不同。

  第二天早晨,我的头脑中依然充斥着怪物的哀鸣。我继续在X区域中行走,小径大幅度向上倾斜,两侧黑乎乎的积水中布满柏树的根系,或会让人误以为是死物。积水偷走了一切声响,纹丝不动的水面只映照出灰色的苔藓和树枝。我最喜爱小径的这一段。此处的世界有一种警醒,而与之相伴的只有安静独处的感觉。寂静的环境既能引诱你放松警惕,也是对你放松警惕的谴责。离大本营还有一英里。高高的草丛间昆虫嗡嗡蜂鸣,再加上日光的作用,我变得有些慵懒。我已开始在打腹稿,对勘测员该怎么讲,哪些要告诉她,哪些要隐瞒。

  体内的光亮感突然涌起,我及时向右跨出半步。

  第一枪击中了我的左肩,而不是心脏,冲击力迫使我一边退后,一边扭转身躯。第二枪射穿了我的左腰,但我并未双脚离地,只是旋转着倒下。在深沉的静默中,我跌倒在山坡上,一路滚落下去,耳中响起一阵轰鸣。我躺在山脚下,喘不过气来,一只手伸入黑色的水中,另一条胳膊则被压在身下。一开始,左腰的伤痛就像有人不断用屠刀将我割开,然后再用线缝上,但很快就消减为一种持续扰动的疼痛,仿佛有小动物在我身体里扭动。子弹的伤口在细胞的协同作用下有所缓解。

  时间才过去片刻工夫。我知道必须动起来。幸好我的枪收在枪套里,不然一定会飞出去。我拔出枪。刚才,我看到高高的草丛间有个小圈,那是瞄准器,我知道这是谁设的埋伏。勘测员是优秀的退役军人,但她不可能知道我受到光亮感的保护,震惊之下,我并未惊慌失措,而伤口也不至于让我疼得动弹不得。

  我翻身俯卧,打算沿着水边匍匐前进。

  接着,我听到勘测员在路基另一侧喊道:“心理学家在哪儿?你把她怎么了?”

  我犯了个错,把真相告诉了她。

  “她死了。”我回应道,并试图让嗓音显得颤抖虚弱。

  勘测员仅以一发枪弹作答,射向我头顶上方,也许希望把我从藏身处赶出来。

  “我没杀心理学家,”我喊道,“她从灯塔顶上跳下去了。”

  “风险的回报!”勘测员答道,她将这几个字像手雷一样丢回给我。我不在时,她一定反复琢磨着这件事。我对她使用这句话时并无效果,而她对我使用也不起作用。

  “听我说!你已经打伤了我——很重的伤。你可以不用管我。我不是你的敌人。”

  我试图用这番话引起她的同情,平息她的怒气。我等待着,但勘测员没有回答。只有蜜蜂在野花丛中嗡嗡作响,路基以外的黑沼泽中传来汩汩的水声。我抬头望向蓝得令人惊叹的天空,盘算着是否应该行动起来。

  “回大本营,带上补给物资。”我再次尝试向她喊话,“回到边界。我不在乎,也不会阻止你。”

  “你的话我一句也不信!”喊声又略微近了一点,她正沿着路的另一侧前进。然后她说,“你回来了,但已不再是人类。你应该自行了断,这样我就不用动手了。”我不喜欢她轻松随意的语气。

  “我跟你一样是人类,”我答道,“这是自然现象。”然后我意识到,她不可能明白我指的是光亮感。我想要说自己也是自然产物,但并没有把握——而且说这些也无助于为自己辩护。

  “告诉我你的名字!”她尖叫道,“告诉我你的名字!快他妈的告诉我你的名字!”

  “这无关紧要。”我喊回去,“有什么关系?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关系。”

  我得到的回答只有沉默。她不再说话。我是邪恶的魔鬼,她无法理解,或不愿理解。我能感觉到她俯身寻求掩蔽,逐渐靠近。

  没有清晰的视角,她不会再开枪,而我却有种冲动,想要一边胡乱射击,一边向她发起冲锋。然而,我沿着水边悄悄朝她的方向快速爬行。她也许以为我会逃跑,以图拉开我俩之间的距离,但我知道,凭她步枪的射程,这等于是送死。我尽量减缓呼吸频率。我需要静听响动,以便确定她的位置。

  片刻之后,我听到山坡另一边有脚步声。我捡起一团烂泥,贴着黑色的水面使劲抛向我刚才所在的方位。它落在大约五十英尺远处,激起一阵黏滞的水声。我沿着斜坡缓缓向上移动,刚好能看见小径。

  勘测员的天灵盖出现在我前方不到十英尺远处。她伏下身子在高高的草丛间爬行。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她,但转眼她就会消失。我没有多想,也没有犹豫,立刻向她开了一枪。

  她的脑袋猛然歪向一边。她无声地瘫倒在草地里,翻身仰卧,嘴里发出一声呻吟,仿佛睡眠受到打扰,然后便不再动弹。她的侧脸覆满鲜血,前额似乎已变形,模样古怪。我顺着斜坡滑下去。震惊中,我瞪视着自己的枪,感觉被夹在两个未来之间,尽管我已选择了其中之一。现在就只剩我独自一人了。

  我猫着腰谨慎地站在山坡上,再次仔细查看,她依然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我从没杀过人。考虑到此地的逻辑,我也不太确定这次是否真算杀人。至少我这样告诉自己,以便抑制战栗。因为我总是在想,也许可以再与她稍稍理论一下,或者不必开枪,只需逃入荒野中即可。

  我挺直身子,走上山坡,感觉浑身酸痛,但肩膀处只剩下隐约的痛感。我站在她尸体跟前,那把步枪就躺在她血淋淋的脑袋上方,仿佛构成一个惊叹号。我不知道她在大本营的最后几个小时是何种感受,有什么样的疑问在折磨着她。也许她曾出发去边界,但犹豫不决,又返回营地,然后再次出发,周而复始,难以下定决心。肯定有原因促使她与我对抗,但也有可能在这地方独处一晚上就足够了。孤独会让人感受到压力,仿佛必须采取行动。假设我如约按时返回,情况会有所不同吗?

  我不能将她留在此地,但也犹豫是否要把她带回大本营,埋葬在帐篷后面的旧坟地里。体内的光亮感让我难以决断。万一她在这里是有原因的呢?埋葬之后,是否会导致她失去转变的机会?即使是现在,她或许仍拥有此种能力。最后,我将她一路翻滚着推到水边。她的皮肤依然温热而有弹性,鲜血从头部的伤口不断流出。然后,我简短地说了几句,大意是,希望她能原谅我,并且我也已原谅她向我开枪。我不知道这些话此刻对我俩是否还有意义。我一边说,一边感觉十分荒谬。要是她突然复活,估计我们都决不会承认原谅对方。

  我抱着她蹚进黑色的积水。等到水深及膝,我将她放下,看着她没入水中。她苍白的左手向外伸出,好像一株海葵。等到再也看不见她的手,我走回岸边。我不知道她是否有宗教信仰,死后要在天堂中复活,还是成为蠕虫的大餐。然而随着她渐渐沉入水下,四周的柏树或可看作是宏伟的教堂。

  不过我来不及细想发生的一切。我刚站到小径上,光亮感便从神经中枢延伸出来,再次侵吞了大量地盘。我跌倒在地,浑身仿佛裹着一层黑色的寒冰,光亮感扩展为一团耀眼的蓝色光晕,其中心有个白炽的内核。烧灼的雪花飘落,渗入我的肌肤,感觉就像被烟头烫伤。很快我便冻僵了,完全失去知觉,困在小径上动弹不得,双眼瞪视着面前厚实的草叶,嘴在泥地里半开半合。伤口免于疼痛理应令我感到宽慰,但我在错乱中产生了幻觉。

  我只记得幻觉中的三个场景。第一个是勘测员、心理学家和人类学家一起透过水纹低头注视着我,仿佛我是池水里的蝌蚪,正仰望着上方。她们一直凝视着我,时间长得超乎寻常。第二个场景,我坐在哀鸣的怪物身旁,一只手摸着它的脑袋,口中喃喃念诵一种无法理解的语言。第三个场景,我瞪视着实体地图上的边界,它就像一条大壕沟,围绕着X区域。壕沟里有巨硕的海洋生物在游动,对我的观察不予理会;它们的淡漠,让我有种仿似亲友离世的强烈痛苦。

  后来,通过草丛中翻滚挣扎的痕迹,我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冻僵,而是一直像虫子一样在泥地里抽搐扭动。我依然能隐约体会到那痛楚。在折磨之下,我向往死亡,然而光亮感却不允许。假如我能抓到枪,或许会朝自己头部射击……并因此而感到欣慰。

  如今大概已很明显,我并不擅长向别人叙述他们认为有权了解的事。在这一段中,迄今为止,我尚未提及光亮感的细节。理由同样也是希望读者在评判我的客观性时,不会受这些细节影响。我破例揭示了更多个人信息作为补偿,部分原因也是因为它们跟X区域的本质有一定关联。

  事实上,就在勘测员准备射杀我之前,光亮感在我体内扩张,增强了各种知觉。勘测员躺在地上,拿瞄准器对着我,而我可以感觉到她臀部的移动。我也能听见汗滴从她额头滑落的声音。我能闻到她擦的香水。埋伏过程中被她压倒的泛黄草丛,我也能尝得到。我开枪打她时,增强的知觉依然有效,这是我能抓住她弱点的唯一原因。

  在极端困境下,我原本已经经历的变化突然增强。往返灯塔途中,光亮感使我呈现出轻度感冒的症状。我有点低烧,还有咳嗽,鼻子也有点塞,并时常晕眩无力。身体轻飘飘和沉甸甸的感觉交替出现,从来都没有达到平衡,因此我时而仿佛飞升悬浮,时而又步履沉重。

  我丈夫面对光亮感或许会采取主动。他会千方百计试图治愈它——同时也要把伤疤消除——他不会让我按照自己的想法处理。正因为如此,我俩在一起的时候,有时我生病也不告诉他。但这一回,像他那样折腾是毫无意义的。你可以浪费时间去担忧未必会到来的死亡,也可以集中精力解决眼前尚有希望的事。

  等到我终于恢复知觉,已是中午时分。我好不容易才回到大本营,感觉就像脱水的空壳,在往后的数小时内,需吞下将近一加仑水才能恢复完整。我的侧腰依然灼痛,但伤势显然愈合得太快,我甚至已经可以走动。光亮感虽已渗透我的四肢,但此刻,它的最后爆发,却与我的身体打了个平手。由于需要治疗我的伤口,其进展受到阻碍。感冒症状消退下去,轻飘飘和沉甸甸的感觉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体内持续不断的蜂鸣,一度还有一种令人心神不宁的感觉,就好像皮肤底下有东西在爬,并且正在构筑一层新的组织,与外表看起来一模一样。

  我知道不该相信这种貌似健康的感觉,它可能只是进入下一阶段前的过渡期。迄今为止,除了增强的知觉与反应能力,以及皮肤上的荧光,还没有其他更剧烈的变化。这虽然令人欣慰,但跟我此刻意识到的事相比,显得如此无力:为了限制光亮感,我必须一直处于负伤状态,让身体经受冲击。

  鉴于此种状况,面对大本营混乱的景象,我的态度才可能保持相对平静。勘测员把帐篷砍成了一条条飘悬的破布。前期勘探队留下的科学数据都被焚毁,我仍能看到其焦黑的碎片点缀于木柴的灰烬之间。无法带在身上的武器,都被她分拆成细小的零件,四散抛撒在营地里,仿佛向我发起挑战。倒空的食物罐头扔得满地都是,好似一张张洞开的嘴。我不在时,勘测员成了疯狂的连环杀手,专门谋杀无生命的静物。

  在她的帐篷里,她的日记本躺在残破的床上,就像是诱饵,四周围绕着一堆散乱的地图,有些已陈旧泛黄。但日记本是空白的。有那么几次,我曾看到她离大家远远的在“写”日记,其实那只是装模作样。她根本没打算让心理学家和其他人知道自己的真实想法。我发现我尊重她的这种意愿。

  然而,她还是在床边的一张纸上留下一句简洁有力的遗言:“人类学家企图复活,但我解决了她。”这或许能解释她的敌意。她要么是疯了,要么是太过理智。我仔细查看那些地图,但它们不是X区域的。她在地图上写下各种内容,似与个人回忆有关。最后,我意识到这些一定是她去过或者居住过的地方。她试图从过往的记忆中寻找能够支撑现时的支柱,无论那有多徒劳。我无法指责她的这一行为。

  我一边在大本营的废墟中继续搜寻,一边评估形势。我找到几罐被她忽略的食品。她也漏掉了一些饮用水,因为我总是会在睡袋里藏上几瓶。我的样本虽然都丢失了——我猜是她在沿着小径去伏击现场的时候,扔进了黑沼泽里——但这一举动并无任何效用。我把测量与观察结果都记录在背包里的一个小本子上。我会怀念功能更强的大显微镜,但背包里那一架也够用了。食物足够支撑两个礼拜,因为我吃得不多。水还能比这再多上三四天,而且我可以烧煮开水。火柴够我用一个月,但就算没有了,我也具备生火的技能。灯塔中还有更多物资等着我,起码心理学家的背包还在。

  我看到勘测员在营地后面的旧墓地里添加了一座空坟,新挖出的泥土堆在一旁——地上插着一支简单的十字架,由掉落的树枝搭成。这是准备埋葬我还是人类学家?或者两人一起?我可不想永远躺在人类学家边上。

  后来,等到稍事清理,我莫名地大笑起来,直到疼得弯下了腰。忽然间,我回想起丈夫从边界返回的那晚。我清晰地记得,晚饭后洗碗的时候,我一边擦去意大利面和鸡肉的碎屑,一边疑惑地寻思,如此平淡无奇的行为怎么会与他的神秘重现同时发生。

  05 消融

  我从来都不太适应城市,但仍须生活于其中——因为我丈夫有此种需求,因为那里有我的最佳工作机会,因为当我有机会在野外考察时,曾出现过自毁的情况。但我不是驯养的动物。城市无眠无休,到处是尘埃与人群,还有无所不在的汽油味儿,星辰也始终被灯光掩盖,这里有上千种征兆,预示着我们的灭亡……我对城市中的一切毫无兴趣。

  我丈夫是第十一期勘探队成员,出发前约九个月,他曾问过我几次,“这么晚了你去哪里?”在“去”字前面,似乎有个加重语气的“究竟”没说出来——我仿佛可以听得到。

  “没去哪里。”我说。随便去哪里。

  “不,真的——你去哪里了?”值得称道的是,他倒是从未试图跟踪我。

  “我没有出轨,假如你是这个意思。”

  如此直截了当的回答,就算他不完全确信,也往往会停止追问。

  我曾告诉他,当工作压力太大或太枯燥,深夜独自走一走能让我放松,也让我睡得更好。但实际上,除了一片长满草的空地,我并未去过别处。那空地吸引着我是因为它并非真的空无一物。那里居住着两种蜗牛、三种蜥蜴,还有蝴蝶与蜻蜓。此处的水池源于泥地里毫不起眼的卡车轮印,逐渐积累雨水,发展成一个池塘,然后便有鱼卵落入其中。池中可观察到鲦鱼、蝌蚪和水栖昆虫。水池周围长出草丛,使得土壤不容易被水冲走。鸣禽在迁徙途中也将此地当作补给站。

  这片空地算不上是十分复杂的栖息环境,但有它在近旁,淡化了我驱车前往附近荒野的冲动。我喜欢在深夜造访,因为可能会看到一只狐狸谨慎地路过,或发现蜜袋鼯趴在电话线杆上歇息。夜鹰聚集在附近,捕食扑向街灯的昆虫。老鼠与猫头鹰继续上演着古老的仪式,分别扮演猎物与捕猎者的角色。它们全都显得十分警惕,与真正野地里的动物不同。这是一种厌倦的警惕,出自漫长而疲惫的历史。在人类聚居地,往往会发生悲剧事件,过去的遭遇导致信任缺失。

  我不告诉丈夫散步的目的地,是因为想独占这块空地。爱人之间往往会保持许多习惯性的活动,因为那是期待中的行为,而我也不介意此种例行仪式。但对于城中这片荒野,我想要据为己有。当我工作时,它会在我脑中蔓延,给予我安宁,也让我憧憬着一幕幕微小的场景剧。我所不知道的是,当我用这块“邦迪”去修补自己不愿受拘束的心,我丈夫却梦想着X区域中更广阔的空间。然而后来,这种类比有助于缓解我对他离去的愤怒,而当他返回后,也有助于减轻我的困惑,因为他的变化如此之大……但令人悲哀的事实是,我仍不太清楚他究竟缺了什么。

  心理学家说过,“边界在扩张……每年一点点”。

  然而我觉得这句表述太局限,太无知。世上有成千上万类似于我所观察的这片“无生命”的空地,人们对此类变迁的环境视而不见,因为它们“没有用”。而居住于其中的生物也从来没人留意。大家把边界看作一道隐形的巨墙,但假如我们都没注意到第十一期勘探队成员的返回,那会不会有什么东西已经穿越过来?

  随着我的伤势逐渐好转,光亮感发展至新的阶段,地下塔也不停地向我召唤。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它存在于地底,就好像屋里有一件你渴望的东西,你看都不用看,一下子就能感受到它的吸引力,并知晓其方位。究其原因,一部分是因为我自己想回去,而另一部分或许是孢子的作用。一开始我与之抗争是因为我还有事要做。假如在处理这些事时,我没有受到各种稀奇古怪的干扰,或许能以更客观的态度审视这一切。

  首先,上级对我们撒谎,故意混淆事实,我必须把这些跟X区域本身的反常现象区分开。比如关于“原初X区域”的秘密。此处曾有过某种前期预兆,就像是开辟前沿阵地。尽管看到那一大堆日志使我对X区域的看法大为改观,但曾经有更多勘探队来过此地这件事却并不能让我对地下塔及其影响有更深了解。从中我能得出的主要结论是,即使边界在扩张,X区域的同化进程仍可认为是缓慢保守的。日志里反复出现的数据可用于推断趋势,它们体现出季节的循环与波动,时而规律,时而反常。但此类信息上级多半也清楚,应该已经有其他人汇报过了。问题在于,仅有少数早期勘探队以悲剧收场,而南境局又故意对起始日期半遮半掩,这都强化了一个印象:整个扩张过程中存在某种周期。

  日志中记载的细节或许描述了种种或英勇或懦弱,或明智或愚蠢的故事,但它们最终都具有一定必然性。至今仍没人去深究X区域的意图与目的,并由此而将其阻断。有的人死了,有的人被杀,返回的人当中有的变了,有的没变,但X区域依然继续存在……我们的上级似乎害怕太过激进地重估形势,因此不断把信息匮乏的勘探队送进去,仿佛这是唯一的选择。投喂X区域,但不要与之对抗,没准儿在整个世界都变成X区域之前,会有人出于幸运,或通过简单的重复而发现某种解释,找到解决方案。

  以上种种猜测我无从验证,但能想得到这些,就已让我在困顿中略感安慰。

  我把丈夫的日记留到最后,尽管它的吸引力就跟地下塔一样强烈。我先将注意力集中在带回的样本上:取自废弃的村庄和心理学家,还有我自己的皮肤。我在那张摇摇晃晃的桌子上架起显微镜。勘测员可能认为这桌子已经够破的了,不需要她再费心。来自心理学家未受感染的肩膀和伤口中的细胞似乎都是正常的人类细胞。我自己的也一样。这不可能。我一遍又一遍地查看,甚至幼稚地装作毫无兴趣,然后忽然扑上去仔细观察。

  我相信当我不注意看时,这些细胞会变成别的东西,而观察的行为改变了一切。我知道那很疯狂,但仍无法遏止这种念头。我感觉X区域在嘲笑我——每一片草叶、每一只游离的昆虫、每一滴水。爬行者到达塔底之后会如何?等它重新爬上来又会如何?

  接着,我查看村庄里的样本:簇状植被“额头”上的苔藓、细碎的木片、死狐狸和死老鼠。木头真的是木头,老鼠也的确是老鼠,苔藓和狐狸……由变异的人体细胞构成。出自罪孽者之手的扼杀之果既已在此我将孕育出死亡的种籽……

  我也许该从显微镜面前惊愕地跃起,但观测仪器显示的现象已吓不到我。而我只需通过低声咒骂来发泄便已足够。前往大本营途中的野猪、奇怪的海豚、芦苇丛里痛苦的怪兽,甚至还有第十一期勘探队成员的复制品从边界返回,这一切都支持显微镜里的证据。这地方能导致生物形态的改变。在我前往灯塔的路上,虽然像是走在“自然”景观之中,却也无法否认,此处的环境具有一种强大的超自然致变因素。我沉浸于有悖常理的欣慰之中:连同人类学家从爬行者体表取到的大脑组织,至少我现在有证据表明这里发生了怪事。

  然而现在我已有足够的样本。午餐后,我决定不再继续清理营地,这项工作基本上要留给下一期勘探队了。这又是个明亮晃眼的下午,伴随着令人惊叹的蓝天和舒适暖和的温度。我就坐在那里,看着蜻蜓掠过高高的草丛,看着红头啄木鸟盘旋俯冲。返回地下塔是无可避免的事,但我仍在浪费时间,不断拖延。

  等到我终于打开丈夫的日记,开始阅读,光亮感无休止地冲击着我,一波连着一波,使我跟泥土、水流、树木和空气相连通,而我也敞开心扉,抱持着越来越开放的态度。

  丈夫的日记完全出乎我的意料。除了少数简洁潦草的段落,几乎每一篇都是写给我的。这并非我所期待的。一旦发现到这一点,我不得不抵制住将日记本扔掉的念头,就好像它是毒药。我的反应跟爱与不爱无关,而是出于负疚。他意图与我分享这份日记,但此刻他要么已真正死亡,要么处于一种无法跟我交流互动的状态。

  第十一期勘探队由八名成员组成,全部是男性:一名心理学家、两名医师(包括我丈夫)、一名语言学家、一名勘测员、一名生物学家、一名人类学家,还有一名考古学家。他们来到X区域时是冬季,树叶大多已凋零,芦苇丛更浓密深黯。用他的话来讲,繁茂的灌木丛“变得死气沉沉”,仿佛“蜷缩”在路边。“鸟类比报告中所描述的要少,”他写道,“但它们去了哪里?只有幽灵鸟知道。”天空常常被云层覆盖,柏树沼泽的水位很低。“我们在此期间,从来没下过雨。”他在第一个礼拜的末尾写道。

  在第五或第六天,他们也发现了只有我称之为塔的建筑——我越来越确信,大本营的选址就是为了能触发这一发现——但他们的勘测员认为,必须继续测量更广阔的区域,也就是说,他们的进程与我们不同。“没人愿意钻到那底下去,”我丈夫写道,“我尤其不想。”我丈夫有幽闭恐怖症,有时甚至需要半夜离开我们的床,睡到露台上去。

  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他们的心理学家并未强迫勘探队钻入塔中。他们继续探索,越过废弃的村庄,到达灯塔以及更远处。关于灯塔,我丈夫记录了他们的恐惧。虽然发现屠杀的痕迹,但他们“太尊重死者,没有清理复原。”我猜他指的是底楼倾倒的桌子。他并未提及平台墙壁上的灯塔管理员照片,让我颇感失望。

  跟我一样,他们也发现了灯塔顶端的那堆日志,并为之震惊。“我们激烈地争论下一步该怎么办。我想要中断任务返回,因为我们明显受到了欺骗。”但这一回,心理学家显然重新获取了控制权,尽管并不是很强势。关于X区域有一条指示,每支勘探队都必须维持整体。但在紧接着的一篇日记中,勘探队决定分头行动,仿佛是为了挽救任务而迎合每个人的意愿,以确保没人试图返回边界。另一名医师、人类学家、考古学家和心理学家留在灯塔里读日志,并勘察周围区域。语言学家和生物学家回去探索地下塔。我丈夫和勘测员越过灯塔继续前进。

  “你会爱上这里,”他在一篇日记中写道。这一段十分躁动,似乎并非出自乐观,而更像是一种不安的亢奋,“你会爱上沙丘顶端的光线。你会爱上这片广阔的荒野。”

  他们漫无目的地沿着海岸走了一个礼拜,一路测量地形,一心以为会遇到边界,无论它以何种形式存在——反正是阻挡前进的障碍。

  然而边界一直没有出现。

  但他们每天面对的都是相同的生态环境。“我相信我们是在往北走,”他写道,“然而即使到日落时已经走过十五到二十英里,周围环境依然毫无改变,一模一样。”不过他也强调,他们并没有“陷入奇怪的环路”。但他知道“按理说,我们应该已经遇到边界”。实际上,依他所述,他们进入了一片尚未经过勘探的南境区域。“在边界另一侧时,由于上级语焉不详,我们都假设有这样一片区域存在。”

  而据我所知,X区域在灯塔往前一点便骤然终止了。我是怎么知道的呢?训练时上级告诉我们的。因此,我其实一无所知。

  最后,他们掉头返回,因为“看到遥远的后方有一片奇怪的光亮,而内陆方向也有光,还传来无法辨识的声响。我们开始担心留在原地的勘探队成员。”就在他们掉头返回的地方,可以见到“一座岩石岛屿,这是我们看见的第一座岛”,他们“感到一股强烈的愿望,想要探索这座岛,尽管无法轻易抵达”。岛上“似乎曾经有人居住——我们看见山坡上点缀着石屋,底下还有个码头”。

  返回灯塔的行程花了四天,而不是七天,“仿佛陆地缩短了似的”。到达灯塔后,他们发现心理学家不见了,而在楼梯中途的平台上,是枪战过后的血腥场景。仅有一名濒死的幸存者,即考古学家,“他告诉我们,有‘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怪物登上楼梯,杀死了心理学家,并把尸体带走。‘然而心理学家后来又回来了’,考古学家语无伦次地说。尸体只有两具,都不是心理学家。他无法解释心理学家为何消失了,也讲不清当时他们为何要互相射击,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说‘我们不信任自己’”。我丈夫注意到,“有些伤口不像是子弹造成的,连墙上溅到的血迹也与我见过的罪案现场不符。地上有奇怪的残留物”。

  考古学家“靠在平台一角,我准备上前处理他的伤口,他却威胁说要开枪打我们。但不久之后,他就死了”。后来,他们将尸体搬离平台,埋葬在距离灯塔稍远处的沙滩里。“太艰难了,幽灵鸟,我相信我们再也没能真正缓过劲来。再也没有。”

  这样就只剩下地下塔中的语言学家和生物学家。“勘测员建议经由灯塔重新北上,或者沿着沙滩南下。但我们都明白这只是逃避现实。他真正想说的是,我们应该放弃任务,融入周围环境之中。”

  环境对他们造成冲击。温度剧烈地升降。地下深处传来隆隆响声,并伴有轻微震颤。太阳“微微发绿”,仿佛“边界扭曲了我们的视线”。他们也“看见成群的鸟飞向内陆——并非同一种类,隼与鸭,鹭与鹰,全都聚集在一起,仿佛有共同的目标”。

  在地下塔中,他们只探索了几层便回到地面。我注意到他没提及墙上的字。“假如语言学家和生物学家在里面,一定位于更深处,但我们没兴趣追随。”他们回到大本营,却发现生物学家的尸体,身上被捅了几刀。语言学家留下一张简短的字条,“我去隧道。不要找我”。我对落难的同行感到一阵奇怪的同情。生物学家无疑曾尝试跟语言学家理论,至少我是这样对自己解释的。也有可能是他想要杀语言学家。但语言学家显然已被地下塔和爬行者的文字所俘获。如今我意识到,一旦对这些文字的含义有太过深入的了解,也许任谁都难以承受。

  勘测员和我丈夫在黄昏时分回到地下塔。从日记里看不出原因——叙述中开始出现空白的时段,连概括都没有。但到了夜晚,他们看到一支骇人的队伍进入塔内:第十一期勘探队八名成员中的七个,包括我丈夫和勘测员的复制品。“在我面前的就是我自己。我步伐僵硬,脸上神情茫然。那显然不是我……但他也是我。我和勘测员都惊呆了。我们并未尝试阻拦他们。阻拦自己似乎是不可能的事——而且说实话,我们都吓坏了,完全不知所措,只能眼看着他们钻下去。后来我想到一个原因,可以解释发生的一切。我们已经死了,成为在世间游荡的幽灵,虽然我们并不知道,但这里的人们过着正常的生活,一切都井井有条……只是我们无法透过隔膜的阻扰看到。”

  我丈夫慢慢摆脱了这种感觉。他们躲在塔边的树林里等了几个小时,看复制人是否会回来。他们争论万一真的出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勘测员要杀死他们,我丈夫则想盘问他们。在残余的震惊中,对于心理学家不在队列里这一事实,他们都没有多加留意。有一回,塔中发出嘶嘶的蒸汽声,一束光射向天空,然后骤然中止,但是依然没人出来。最后,他俩回到了大本营。

  这时,他们决定分开。勘测员已经看够了此处的一切,打算立刻动身,沿着来大本营的小径返回边界。我丈夫拒绝回去,因为根据日志中的记录,他怀疑“通过进入地点以同样方式返回也许是个陷阱”。由于一路向北都没有遇到任何障碍,我丈夫渐渐地“开始怀疑关于边界的整个概念”,不过他仍无法将“这种强烈的感觉”拼凑成连贯一致的理论。

  在对勘探过程的直接记述中,也夹杂着一些较为私人的评述,其中大部分我不太愿意在此概括,除了有一段,跟X区域和我俩的关系有关:看了那么多,经历了那么多,就算是在艰难的时刻,我仍希望你在此。我希望我们同时成为志愿者。在这里,在北进的路途中,我可以更了解你。假如你不想开口,我们不必讲话。那不会使我感到困扰。完全不会。我们也无需返回,可以一路往前,直到无法继续前进。

  我开始缓慢而痛苦地意识到他这份日记的真正含义。除了外表喜好交际,我丈夫还有一个内在的自我,假如我聪明一点,让他越过我的警戒线,或许就能发现这一事实。但是,当然了,我没有这么做。我只是让潮水坑和吞噬塑料的真菌越过警戒线,却没有给他机会。日记中最让我难受的就是这一点。在我俩的矛盾中,他也有一部分责任——逼得我太紧,索要得太多,试图寻找我内心中并不存在的东西。但我若是走出去,与他在中途汇合,便仍可保持自身的完整。然而现在,一切都太迟了。

  他的个人观察记录包括许多小细节。距离灯塔不远处的海边岩石上有个潮水坑,他在页边空白处对其进行了描述。还有一段很长的记述,是关于一只剪嘴鸥的罕见行为,它试图利用退潮时露出水面且嵌满牡蛎的岩石杀死一条大鱼。日记的底页封套里塞着一些潮水坑的照片。封套中还小心地收藏着几朵干花,一条细长的种荚,若干稀有的叶片。我丈夫本来对这些毫不关心;观察剪嘴鸥,并写下一页纸的记录,这对他来说需要极大的专注力。我知道,这些内容是给我一个人看的。日志中并无示爱的语句,但那正是我能理解他用意的原因之一。他知道我有多讨厌类似于“爱”这样的字眼。

  最后一段是他回到灯塔时写的,“我要沿着海岸重新北上,但并非徒步。废弃的村庄里有一条小船,虽然已塌陷腐烂,但灯塔外的那道墙可提供足够木材用以修补。我将沿着海岸线一路前进,抵达那座岛屿,甚至更远处。假如你真有读到这篇日记,那就是我要前往的目的地”。在这一整片变异的生态系统中,是否可能存在更特殊的环境——处于地下塔影响范围的边缘,但仍未受到边界的影响?

  读完日记,我脑中反复呈现出丈夫乘着修复的小船出海的画面,穿过飞溅的浪花,抵达远处平静的海面。这一景象让我感到欣慰。他沿着海岸线北上,并在此种体验中寻找逝去日子里琐碎的欢乐记忆。我为他感到强烈的骄傲。这需要决心,需要勇气,也使我俩贴得更近,比从前共处时更亲密。

  在隐约纷乱的思绪中,我心想,他是否仍继续写日记。另外,那海豚的眼睛看上去如此熟悉,除了跟人类太相像,是否还有其他原因?但我很快就打消了这一荒谬的念头;有些疑问假如迟迟得不到答案,便会把你毁掉。

  我的伤势已减退为呼吸时持续但可控的疼痛。到了傍晚,光亮感如同惊起的飞鸟一般再次从肺部窜上来,直抵咽喉,我感觉嘴里冒出一丝丝光雾。这并非出于偶然。我想起心理学家身上泛出的荧光,远远望去,就像求援信号。我打了个激灵。不能再等到早晨,哪怕这只是预示着遥远的未来。我现在就要回地下塔去。那是我唯一该去的地方。我留下突击步枪和其他枪械,只带了一支枪。我也留下匕首和背包,只是将水壶系到腰带上。我带着相机,但半路上改变主意,将它弃置在一块石头旁。记录的冲动只会让我分心,而且拍照也不如取样重要。灯塔里有数十年的日志在等着我。许多年前就有勘探队在此书写日记。这毫无意义,简直就是浪费,而其沉重的压力几乎再次令我陷入不安。

  我带了电筒,但发现凭自己身上发出的绿光就能看清。我在黑暗中潜行,沿着小路迅速向地下塔前进。两排高耸的松树之间,是黑色无云的天空,代表着广阔无垠的苍穹。成千上万闪烁的光点并未被边界或人工照明掩盖,我可以一览无余。小时候,我跟所有人一样仰望夜空,寻找流星。成人之后,我常常坐在海边小屋的房顶上,后来,又在那片空地里抬头观望,不过并非寻找流星,而是观察固定的星辰。我试图想象,在这些遥远的天界潮水坑里居住着何种生命。此刻,我发现散布于黑暗天空中的群星有点怪异,它们构成了混沌的新图案。然而就在前一晚,熟悉的星座仍给予我安慰。是因为我现在才看清吗?我是否比想象中离家更远?这一想法不该带来阴郁的满足感。

  我把面罩紧紧覆在口鼻之上,不知是想防止进一步感染,还是试图封堵光亮感。进入地下塔后,心跳声显得较为遥远。墙上文字的生物光更加强烈,而我裸露皮肤上的荧光似乎也相应增强,照亮了道路。除此之外,最初几层的感觉跟先前并无区别。我或许已熟悉塔的上段,但另有一个事实令人清醒:这是我第一次单独进入塔中。我沿着弧形的墙壁不断往下,唯有靠那不均匀的绿光驱散前方的黑暗,我越来越觉得会有东西从阴影里蹿出来攻击我。此时此刻,我很怀念勘测员,而且不得不强压下负疚感。尽管我集中精神,却仍被墙上的文字吸引。我试图将注意力放在地底更深处,但那些字不停地干扰我。阴影中的植被怀有恩典与仁慈,黑暗之花由此而生,其利齿将吞噬将支持将宣告时代的终结……

  不久,我来到了发现人类学家尸体的地点,比我预期的更快。看到她依然躺在原地,我竟有些吃惊。周围是她琐碎的遗物——零星的破布、一个空背包、几支破试管,而她的脑袋呈现出不规则的轮廓。她浑身覆盖着一层浅色的有机组织,就像会动的毯子。我俯身凑近观察,发现那就是寄生于墙上文字间的细小手形生物。很难判断它们是在保护她,改变她,还是在分解她的尸体——同样也很难判断,我出发去灯塔时,是否真有另一个人类学家出现在大本营附近,被勘测员看到……

  我没有停留,而是继续深入。

  现在,塔的心跳出现了回音,而且变得更响。墙上的文字又显得较为新鲜,仿佛写完之后刚刚“干”。我察觉到心跳声底下还有一种持续的噪音,有点像静电嗞嗞作响。阴冷的霉腐味儿逐渐转变成更潮热腻味的气息。我发现自己在出汗。最关键的是,爬行者留下的痕迹在我脚下变得更新鲜、更黏滞。我尽量靠向右墙,以避开此种物质。而右边的墙也变了,一层薄薄的苔藓或地衣覆盖着墙面。我不想为了避开地上的东西而让后背紧贴着它,但我别无选择。

  经过两小时的缓慢行进,塔的心跳几乎已达到令台阶震颤的程度,背景中的嗞嗞声演变为细碎的噼啪声,在我耳边回响,令我的身体随之战栗。由于闷热,我全身的衣服都被汗水浸湿。滞塞的空气让我想要揭下面罩,大口吸气。但我抵制住诱惑。已经很近了。我知道已经很近了,至于离什么近……我却不太清楚。

  此处墙上的文字新鲜得就像要滴水一样,手形生物的数量比较少,即使有也呈握拳状,仿佛尚未真正苏醒。亡者已死却依然拥有生命只因腐烂并非代表遗忘而重生者在世间行走却不自知如获庇佑……

  我顺着楼梯又往下转了一层,进入一段狭窄的直道,而在下一个弧度前……我看到了光。从墙壁后面看不见的地方,透出一道明亮的金色光芒,令我体内的光亮感蠢蠢欲动。嗞嗞声继续增强,尖锐刺耳,我耳朵里仿佛要滴出血来。掩盖一切的心跳声在我全身回荡。我感觉自己并非人类,而是一台淹没在传输信号中的接收机。光亮感仿佛从我嘴里喷涌而出,若隐若现,却遇到面罩的阻挡,于是我喘着气扯下面罩。我脑中出现一个念头,交还于授予者。但我并不清楚接受者是谁,而这对于构成我的所有细胞与思维的集合体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你要明白,我现在不可能转身离开,就好像不可能让时间倒流。对未知的好奇强烈诱惑着我,迫使我的自由意志妥协。倘若不转过那墙角便中途退返地表……想象力将永远折磨着我。那一刻,我说服自己,哪怕拼死也要看个明白……无论那是什么。

  我跨过界线,步入下方的光亮之中。

  在岩石湾的最后几个月中,有一天晚上,我发现自己极度焦躁不安。当时,我的研究经费已确定不能再续,而且也还没有找到新工作的希望。我又从酒吧带回一个陌生人,试图让自己分心,不过他几小时前就走了。我有一种无法摆脱的清醒感,然而我也依然醉酒。我决定钻进卡车,前往潮水坑,尽管这是愚蠢而危险的举动。我要对那些隐藏的生命来个突然袭击。我总觉得,潮水坑在夜间没人观察的时候会发生变化。也许当你研究一样东西太久,便会产生这种感觉。我一眼就能区分出两颗不同的海葵,假如潮水坑里的居民有谁犯了错,我也立刻就能把它揪出来。

  我停好卡车,用钥匙圈上的小电筒照明,沿着蜿蜒的小径前往沙滩。我蹚入浅滩,爬上平整的岩石。我真的很想让自己迷失于此地。在这一生中,人们总是说我自控力太强,但其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从未真正有过控制,也从不想要控制。

  那一晚,尽管有上千个理由责怪他人,但我知道自己犯了错。没有填写报告,没有专注于工作。现场记录的数据零乱无序。提供研究资金的机构绝不会满意。我是潮水坑之间的女王,我的话即是法律,我写的报告随心所欲。如往常一样,我又误入歧途,因为我融入了周围环境,无法与其保持距离,保持间隔,也很难秉持客观的态度。

  我凭着那点可怜的手电光在潮水坑之间行走,好几次失去平衡,险些摔倒。假如有人在监视——谁能保证没有呢?——他们看到的是一个喝得半醉、满嘴脏话、行为鲁莽的生物学家,她连续两年在荒郊野外游荡,失去了所有希望,虽然答应自己不要再孤单,却依然感觉孤独而脆弱。她做的事、她说的话,被社会贴上无礼或自私的标签。即使白天在潮水坑里观察到的已属奇迹,她却依然在那一晚继续搜寻。她甚至一边叫嚷嘶喊,一边在湿滑的岩石间打转,仿佛完全不怕失足跌落,摔裂头颅,脑门上沾满鲜血与贝壳。

  然而事实上,虽然超出应得的回报——这究竟是我应得的吗?我真的只是在寻找熟悉的东西?——但我的确找到了奇迹,它自动在我面前现身。我看到一个较大的潮水坑里发出亮光,那预示着新的发现。我一时犹豫不决。我真的需要预兆吗?我真的需要新发现吗?还是只是想想而已?好吧,看来我是真的想要,因为我向它走去,而且忽然镇静下来,小心留意着脚下,缓步而行,以免摔破脑袋,再也看不到那潮水坑里的东西。

  当我终于站在那里,双手撑着膝盖,望向潮水坑中,我看到一只罕见的六指海星,比平底锅还大,在静止的水中透出暗金色光芒,仿佛燃烧的火焰。我们行内人大多不称呼其学名,而是使用一个更为贴切的名字,“世界毁灭者”。它浑身覆满粗棘,身体边缘隐约可以看到精致透明的纤毛,尖端呈翠绿色。数千条纤毛推动它一路前进,搜寻猎物:其他较小的海星。我从未见过“世界毁灭者”,即使是水族馆里也没有。意外之下,我忘记了湿滑的岩石,重心一歪,差点儿跌落下去。我伸出胳膊,扶住潮水坑边缘,以保持平衡。

  但我盯着它看得越久,就越难以理解此种生物,仿佛它变得越来越陌生。我也越发感觉自己一无所知——无论是对自然界,还是对生态系统。我抑郁的心情和海星黯淡的光线似乎会侵蚀理智。眼前的动物明明已在生物分类学中占据一席之地——早就被研究过,并记录在案——我却感觉无法将其抽象还原。假如我继续观察,相信到最后,我将不得不承认,我对自己也一无所知,而无论这是真是假,其实并不重要。

  我终于将视线移开,站起身来,却无法分辨海天交接的边界,也无法分辨自己是面向着海水还是陆地。我完全迷失了方向,此刻唯一的航标就只有下方那闪烁的亮光。

  当我转过墙角,首次面对爬行者,也是一种类似的体验,但强烈程度更要增加千倍。如果说多年前在岩石上,我无法分辨海洋与陆地,那么此刻,我已无法分辨楼梯与天花板。为保持平衡,我伸手扶墙,但墙壁在触碰之下仿佛凹陷进去,我挣扎着避免跌入墙中。

  在塔底深处,我根本无法理解看到的一切,即使是此刻,我仍在努力将碎片拼合到一起。太多的未知形成沉重的压力,为消除这种压力,很难说我的脑子会如何填充空白。

  我刚才是不是说看到金色的光芒?一旦完全转过墙角,它却不再是金色,而成了蓝绿色,我从未见过这种蓝绿色的光。强烈的光线耀眼炫目,仿佛有一种厚重的层次感。我根本无法看清强光里的影子,只能迫使自己摒弃视觉,专注于其他感官的反馈。

  先前我听到的嗞嗞声,此刻变得像是冰晶碎裂声,逐渐增强,十分诡异。它开始在我脑中形成急促的曲调与节奏。我仿佛从遥远处隐约意识到,墙上的字也被注入了声音,只不过原先我听不见。震颤仿佛具有质感和重量,同时伴随着一股焦味儿,类似于焚烧的落叶,又像是远处有一台过热的巨型引擎。我舌头上则有盐水燃烧的味道。

  没有文字可以……没有照片可以……

  随着我适应亮光,爬行者也不断快速变化,似乎在嘲笑我的理解力。爬行者的影子仿佛经过许多块玻璃折射,又仿佛重重阴影构成的拱形通道。那怪物形似巨大的蛞蝓,四周还围绕着更为奇特的生物。它是一颗闪耀的恒星。我的双眼总是无法将其锁定,仿佛光靠视神经还不够似的。

  接着,它向我扑来,在我模糊的视野中不断升高,升高,变得巨硕无比。那身影甚至扩展到看似不可能抵达的地方。它更像是一道屏障,一堵墙,一扇厚重而关闭的门,阻塞住楼梯。那并非一道光墙——金光、蓝光、绿光,存在于光谱中的颜色——而是一堵血肉之墙,只不过看上去像光。其内部含有锐利弯曲的形状,又有流水冻结后的纹理,四周似有活物慵懒地悬浮着,就像体态柔软的蝌蚪。它们位于我视野边缘,因此我无法判定,这是否跟眼睛里飘动的黑点一样是错觉,其实并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