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笛再怎么满不在乎,也难得地红了脸,拿了刀叉去切牛排,悻悻地说:“就没见过你们这么八卦碎嘴的男人。”
玩笑归玩笑,吃完饭后,几个人重新进入工作状态,自然都是全身投入。一直忙到店里打烊,总算将画册拍摄的大致框架确定下来,虽然都习惯熬夜,也有了几分倦意。从四月花园走出来,阿KEN与严旭晖上了出租车,戴维凡带辛笛往他停车的地方走。路上行人已经很少了。
将近八月底,晚风终于带了些许凉意。戴维凡不知什么时候牵住了她的手。走在寂静的午夜街头,身边有一个高大的男人,手被包在一个大而带着薄茧的掌心内,看着他控制长腿迈出去的步幅,与自己保持同行的频率,辛笛想,不知道这种平静而愉悦的状态能不能算做恋爱了,反正似乎滋味真不错。不过居然连这也不能确定,她又有点儿自嘲,似乎之前的几次恋爱都白谈了,没有多少回忆和体验,现在想得起来的东西真不多。
“在想什么呢?”
“维凡,你最长爱一个人爱了多久?”
戴维凡不免警惕地看向辛笛,觉得这个问题实在是一个陷阱。他要是说从来没爱很长时间,当然显得自己薄情寡义,再配合不良的前科,简直可以马上被一脚踢飞;可要现编出一个情深意长的例子他也做不到,而且不免后患无穷。照他的认识,女孩子情到浓时,不免都会计较以前的事,到时候辛笛再来追问“你既然那么爱她怎么还会分开?”“你现在还想着她吗?”那他也可以直接去死了。
没等他念头转完,辛笛已经叹了口气,“你大概不会爱一个人很长时间。唉!这样也好,感情纠结起来真让人害怕。”
戴维凡被弄得没头没脑,“谁说恋爱一定要纠结啊?明明可以是很快乐的事情。”
辛笛此时想起来的却是下午的情景。她的好友路非,一向沉静的面孔上带着那样深刻的无奈;努力维持着平静和礼貌的纪若栎,一看便知只是掩饰着愤怒和焦灼;还有辛辰,看着若无其事,却分明经历了不愿意让人知道的事情。他们大概都长久地爱过,可是现在都说不上快乐。
她低下头,只见路灯将她和戴维凡的身影一时长长拉在身后,一时投射到前面。她穿的高跟鞋有节奏地敲击在人行道上,发出小而清脆的声音。偶尔一辆车从他们身边匆匆掠过,更增加了夜深人静的惆怅感觉。
戴维凡侧头看她,不理解她突然的沉默,可是却多少知道,她刚才的问题其实并不是打算探询他的过往情史,而这会儿又神游别处,恐怕根本忘了他在身边了。两人已经走到了他停车的地方,辛笛心不在焉地走向副驾座,他的手一带,将她揽入了怀中。
辛笛撞到他结实的身体是,才回过神来。她仰起脸,只见路灯的光透过树叶缝隙,在她面前那张英俊的面孔上洒下光影,越发显得他鼻梁高挺,每一个线条都带着诱惑。他的脸慢慢向她低下来,嘴唇压上了她的唇,放在她腰际的手臂将她揽紧贴合在他的身上。
这还是自从香港那次酒后,两人头一次接吻。戴维凡娴熟地撬开她的嘴唇和牙齿,长驱直入。辛笛只觉得心怦怦狂跳,全身是酥麻无力的感觉,只想,身体反应居然这么诚实地败给了这厮,还真是来得危险。大脑供氧不足带来的眩晕感让她有点儿想叫停,又有点儿舍不得。不容她多想,他的吻越来越深入,辗转吸吮。她回应着,再没其他意识了。
他移开嘴唇,一路吻向她的颈项,再凑到她耳边,“去我那儿还是你那儿?”
她的心脏跳动得狂乱,一时居然弄不清这话是什么意思,只含糊“嗯”了一声。戴维凡掏出车钥匙按遥控开车门,嘀嘀声在宁静的夜晚来得格外响亮,她这才蓦地回过神来,明白戴维凡是在做什么提议,连忙摇头,“不要。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她的脸烧得通红,犹带一点儿气息紊乱,却说了这话。戴维凡被她气乐了,手臂用力将她再箍紧一点儿,眯着眼睛看着她,“害怕了吗?”
隔了薄薄衣服,抵着他的身体,他灼热而紧密地环抱着她,她的脑袋混沌一片。良久,她抬起手撑着他胸前结实的肌肉,“你自己也有临阵脱逃的时候好不好。”
戴维凡被说中痛处,好不尴尬,“忘了那件事吧,我们重新开始。”
“我们现在有工作要一块儿完成,我不想搅得公私不分。”
这个理由如此堂皇,戴维凡有点儿无语了。他倒是一直知道辛笛对工作的认真。不过合作拍个画册,设计师确定服装和拍摄构想,他这边策划跟制作,虽然忙的是一件事,可真不至于和个人感情发生冲突,摆明就是推托了。他挫败地放开她一点儿,却舍不得松开手,双手搂着她的腰,“设计总监和广告公司的人暗通款曲,你们曾总知道了会怎么说?”
辛笛此刻已经镇定下来,笑道:“倒不至于砸了我的饭碗,不过要是从此叫我别去审查公司宣传品了我才高兴。”
戴维凡大笑,“那好,明天开始我天天接你下班。早晚曾总会免了你这苦差事的。”
戴维凡送辛笛回家。她走进楼道,转头看他的车子掉头驶出院子,懒洋洋上楼进门开灯。玄关处放着一面穿衣镜,她换了鞋子直起身,一眼看到里面那个人面如桃花,一副春心萌动的表情,不禁好笑又有点儿吃惊。
辛笛一向不算胆小,香港那晚,也不过是借点儿薄醉盖脸而不是壮胆。那会儿是在异地,戴维凡不过是她一向没放在眼中的学长,一年也只是开发布会、看展览时打个照面而已。那次脑袋一热,她想,活到二十八岁才放纵自己一次大概无妨。大不了一夜过后各走各路,以后偶尔碰面全当不认识好了。可是现在约会一多,她居然有点儿情怯。
辛笛仰靠在沙发上,认真思量,跟一个住在同城的花花公子调调情也许没啥大不了,但当真弄得好像恋爱一样,给自己惹来后患似乎就有点儿不值得了。她决定还是谨慎一点儿好,不要被这厮美色所诱,冲昏了头。想到他的美色,一下记起刚才那个坚实的怀抱和手抚上他胸肌的感觉,不免又耳根一热,她断定大龄女怀春绝对不是一个好现象。
戴维凡说到做到,果真第二天就开始接辛笛下班。辛笛倒不反对他这样献殷勤——她的下班时间恰好和本地出租车的交班时间重合,每次叫车都得等上半天。以前她也动过念头,想去考驾照自己买辆车代步,可是她妈妈闻言大惊,说:“你走路心不在焉不看路已经叫人害怕了,再去开车,岂不是想叫我风湿性心脏病直接转心肌梗塞吗?”她只好作罢。
辛笛从来不和自己过不去,也并不在乎单位同事怎么看。有人来接,她拉开车门就坐上去,坦然得很。车子停到院中,她一边解安全带一边说:“唉,你跟我一块儿上去。”没等戴维凡把这个邀请转化成惊喜表露出来,又听她说,“我那儿收集了好多配饰,你拿去给老严。我估计拍画册时造型师用得上,省得又临时出去采购。”
戴维凡暗地自嘲,只能跟在她身后上楼。没想到一开门,辛笛就大大地吓了一跳,她妈妈李馨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李馨有这边的钥匙,也确实酷爱偷袭检查。她曾不止一次地想,自己守身至今,大概还真得感谢妈妈的坚持不懈。
李馨疑惑地打量着戴维凡。他很殷勤地叫阿姨好。李馨点点头。辛笛连忙跑进自己房间拿出装着配饰的收纳箱递给他,“跟老严说给我保管好,不许弄丢了。再见。”
戴维凡好笑,明白她是想赶紧打发自己走,正要告辞,李馨却说:“小戴,既然来了,一块儿喝完汤吧,我刚炖好的。”
她去了厨房。辛笛无可奈何地说:“得,那就坐下喝呗。”
李馨将汤盛了两碗端出来。戴维凡大口喝着,同时夸奖,“阿姨这罗宋汤做得可真地道,不稠不稀,味道浓郁,看得出是花时间小火焖出来的,不是那种懒人罗宋汤的做法。”
这个恭维听得李馨很受用。她这几年工作相对清闲,对钻研厨艺颇为上心,偏偏辛笛对此完全不感兴趣,最多只夸一个好吃。“小戴,看不出你对做菜也有研究。这个菜的确不难做,就是花功夫,牛肉我都焖了三个小时。”
戴维凡一本正经地说:“我对厨艺很有兴趣啊。改天有空,做几道菜请阿姨品尝指导一下。”
李馨自然开心点头。辛笛只能偷偷拿眼睛横他,示意他赶紧喝完汤走人。戴维凡不想招惹她发急,讲汤喝得干干净净,然后告辞走了。
辛笛松了口气,“妈,您打个电话,我过去喝就得了,何必亲自送过来呢?”
“你爸爸出差了,这两天我就住你这边。是不是不欢迎你妈了?”
辛笛嬉皮笑脸地说:“您一来我就有口福了,怎么会不欢迎呢?”
“小戴看着还不错,又懂礼貌,又有品味,对你好像也很好,就是这男人长得太漂亮,为免让人有点儿不放心。”
辛笛努力忍笑,顺着她的话头说:“是啊是啊,我也这么想。所以我打算多看看再说。”她想预先把话说这儿放着,以后就算分手了,也正好把责任推给戴维凡。至于他算不算冤枉,就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以内了。
“昨天你谢阿姨给我打电话,说路非突然解除婚约了。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李馨说的谢阿姨是路非的妈妈。她和李馨一向关系不错,眼下路非又留在本地,听到儿子解除婚约,马上打电话向她探听消息。
辛笛咽下最后一口汤,一本正经地说:“我不知道啊。这个很平常吧,结婚不还有离婚的吗?没结婚前觉得不对马上叫停,对大家都好。”
“这叫什么话!婚姻大事又不是儿戏,今天订婚明天分手成什么样子。我先只听说路非是和女朋友分了手,可没想到都已经订婚了还反悔。路非一向很稳重,这件事,和小辰有关系吗?”
“妈,您这可是胳膊肘往外拐了,干嘛把小辰往这件事里面搅?她这么多年没见过路非,凭什么就该和她有关系啊?再说路非也是成年人了,他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这孩子一向在这方面缺心眼。没注意那次吃饭的时候路非看小辰的表情?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回去跟你爸说,他还不信。你看,果然惹出事来了。你谢阿姨说她可能要过来一趟的。唉,这要是给她知道是小辰干的,我和你爸爸都没脸见她了。”
辛笛好不恼火,可是知道跟妈妈讲不清道理,“妈,我还得出去一趟,办点儿小事。不会回来太晚的。”
她拿了包匆匆出来拦出租车,一边给路非打电话,“你现在在哪儿?我马上过去。”
路非借住在市中心他姐姐路是的一套高层复式公寓里。他开门接辛笛进来,带她上了露台。小桌上搁了一瓶威士忌和冰桶,显然他是在独自喝酒解闷。
“路是姐姐呢?”
“她回深圳开会,明天过来。”路非给她拿来一瓶果酒,倒了半杯给她。
“你搞什么鬼啊,路非?前女友跑过来找我也就算了,听说你妈也要过来。我可跟你把话说前头,要是纪若栎去找辰子讲理,谢阿姨再来怪罪她,以她的个性,我看你们两个就基本没任何指望了。”
路非靠到椅背上,半晌不说话。辛笛见灯光下他脸色疲惫,眼下隐隐有青影,神情郁郁,不禁有点儿心软了,“路非,我一直以为你总能处理好所有事情。”
“我以前一直也这么自负的。不过现在看来,我很失败。”他牵动嘴角,微微一笑,“放心,小笛,我已经跟若栎说清楚了,分手的原因全在我自己。三个月前我从美国一回来就跟她提出来了,那会儿我甚至不知道小辰是不是还有男朋友。我只是觉得继续下去对若栎不公平,不关小辰的事。我不会让她去找小辰的。至于我妈妈,我会说服她不要过来。”
辛笛松一口气,端起酒杯向他示意,“得,陪你喝酒解解愁吧,也省得我枉担了被你暗恋的虚名。”
路非苦笑,与她碰一下杯,一饮而尽,完全不像他平时慢慢喝酒的风格。
“路非,我就不明白,你既然这么喜欢辰子,为什么不早点儿回国来找她?难道你在等她主动叫你回来吗?”
路非怅然摇头,“我从来没狂妄到那一步,小辰又怎么可能会主动开口。”
“于是你们两个就这样各行其是,拖到今天。”辛笛再次确认,闷骚的男人的确就是灾难。“好吧,该不是我那些邮件让你不回来的吧?辰子有人追求不是很正常吗?你真该直接跟她联系的,我要早知道你的那点儿心思,也不至于什么都说了。”
“如果她肯看我给她写的邮件。”路非顿住,微微出神,然后摇头,“不,她还是不看的好,我根本没权力让她等我。”
辛辰曾看着他的眼睛,清楚明白地说:“我不想再见到你了。”
仅仅只是害怕她这个拒绝吗?路非当然也曾问过自己。他只能坦白承认,他其实是没法回来面对辛辰在另一个男人的怀抱里。
辛笛给他的邮件,总是不经意说到有人追求辛辰,尤其是在他拿到学位那年,辛笛说到辛辰有了一个很好的男友——西北人,个性爽朗,对她很好,连辛开明偶尔见到后都很喜欢那个男孩子,说他有上进心、有才气又体贴。
看完邮件,路非对自己说,既然她快乐,你更没资格回去打扰她了。拿到风投公司的OFFER以后,他搬去了纽约,租住个小公寓,往返在世界上最繁华的都会区,和周围每个置身大城市的男女一样,挂着一张没有表情的面孔,来去匆匆;然后就是去各地出差,从一个城市辗转至另一个城市,透过酒店窗子看各个地方不同却又相似的灯红酒绿。
当某天深夜从欧洲返回纽约公寓,看到等候在楼下门厅不知多久的纪若栎时,路非有些微的歉疚。他知道这个女孩子对他的心意,但对她的暗示一直回避,对她的直接表白,则委婉拒绝。现在她又独自从旧金山飞来苦等着他,这样的美意让他有不胜负荷之感。
路非只能抱歉地解释出差回来很累,先送她去了酒店,然后回家。他没有开灯,给自己倒了杯酒,疲惫地独坐在黑暗中,直到歪在沙发上睡着。
他的梦境从来真实得仿佛一部具有现场感的电影在脑海中重放,半凋的合欢花簌簌落下;一片片浅淡如雪的樱花花瓣被轻风吹送;和暖的风轻轻拂面,如一只温柔的手抚过;一串串笑语银铃轻击般掠过耳边,每个字都清晰,却没法组织出具体的意思;有时一个纤细的身体依稀偎依在他怀抱中,他却不敢用力,唯恐双手合拢一点儿,抱到的只是一个虚空……
他从梦中醒来,看着黑黑的天花板出神,头一次对自己说,还是回国去吧,既然隔着大洋也没法逃开想念。
纪若栎告诉他,她已经去申请了进入哥伦比亚大学,留在纽约继续学业。他只能抱歉地说,他向老板申请调去国内办事处工作,正在等待调令。他不去看纪若栎骤然黯淡的眼神,笑着说:“哥伦比亚大学这个专业也不错,排名很靠前了。”
三年前的二月底,路非如愿收到调令回国,开始接手北京办事处的工作。他没想到的是,纪若栎居然早于他飞回了北京,已经租好房子住下。她去机场接他,笑道:“现在美国经济不景气,我打算也赶时髦回国碰下运气。”
路非清楚知道,她家境优越,全家早早移民定居旧金山,读的是至少在国内没什么实用价值的艺术史专业,根本不用学其他人避开不景气的经济回国打拼。她的目的不言自明。如此不舍不弃,他只能苦笑,“你让我惶恐,若栎。我不免要问,自己何德何能。”
“我愿意为自己认为值得的目标坚持等待。”纪若栎这样回答他。
路非无言以对,然而他清楚知道,他牵挂的却是那个分手时明确对他说既不愿意坚持、也不愿意等待的女孩子。
那天,路非站在拐角的路口等辛辰。四月的天气温暖,他才参加完姐姐的婚礼,从南方回来。夜色下他站得笔直,只听一阵嚣张刺耳的摩托车轰响声由远及近——那几年本地突然多了一群纨绔状的少年,驾着各种款式的摩托车,特意拆去消音器,嚣张地在城市里飞驰耍酷,有的更相约在深夜赛车,后座多半还载着一个打扮入时的女郎。一般市民对他们的做派和弄出的噪音自然很是厌恶。
一辆本田公路赛摩托以近乎危险的速度驶过来,戛然停在离路非不远的地方。后座上一个背书包的女孩子跳了下来,正是辛辰。她取下头盔递给骑摩托的男孩子,一手整理着头发。
“我送你进去不好吗?”
辛辰的声音是没好气的,“拉倒吧。你这车闹这么大动静,我大妈听到又得说会犯心脏病,把我一通好说。”
那男孩子哈哈一笑,“我明天还是这时间接你。”
“你别来了。回头同学看到告诉老师,我也麻烦。走吧走吧。”
那男孩将头盔挂在车头,一轰油门,飞快地驶走了。辛辰转身,一眼看到前面站着的路非。她将头扭向一边,径自往前走。路非无可奈何,只能迎上去拦住她。这是两人在他学校门前分手后第一次见面,辛辰没有一点儿搭理他的意思。
“小辰。”他叫她。她抬起眼睛看着他,那张下巴尖尖的面孔上,嘴唇抿得紧紧的,正是她倔强时的标准表情。路非叹气,“以后不要坐这种摩托车。飙车太危险,很容易出意外。”
这显然并不是辛辰想听到的话。她一声不吭绕开他就要走,路非揽住她,“小辰,我要怎么说你才能明白?出国并不代表我要放弃你、不喜欢你了。等我毕业……”
“可是那就代表我放弃了你,路非。”辛辰眼睛中蓄了泪光,却牵着嘴角扯出一个笑,清楚明白地说,“我不等任何人,我不想再见到你了。”
她推开他的手,拔腿就走。如此没有一点儿转圜余地的拒绝,路非只能眼睁睁看她越走越快,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他想,竟然就这样结束了吗?她拒绝好好告别,拒绝再有任何拖泥带水,不要一点儿关于未来的许诺,所有的反应完全是孩子式的愤怒与负气发作,让他完全无能为力。
隔了大半个月的一个周末,路非突然接到辛笛的电话,她语气急促地说:“路非,你赶紧去市郊的交通支队一趟,把辰子接出来。”
“出了什么事?”他一边匆匆跑出宿舍,一边问。
“她刚给我打电话,好像和人去飙车。前面有人出了事故,交警赶过去把他们全扣留了。好多未成年的小孩,都要家长去接。我这会儿刚上火车,去南京领奖。你帮我去接她吧。千万别告诉我爸妈,要不又得骂她了。她最近情绪挺古怪的,大概快高考了,压力太大了。”
路非问清地点,叫了出租车赶过去。果然那边交通中队院子里停了上十辆颜色型号各异的公路赛摩托车,而一个大办公室沿墙根站了一排足有二十来个少男少女。辛辰夜站在一边,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前方。一个队长正坐着训几个家长模样的人,“太不负责任了!有钱也不能由着小孩这样胡闹,买好几万的摩托跟人飙车玩。我看最好把你们全拖医院去,看看那两个小孩现在伤成什么样了才知道害怕。”
那几个家长自然是点头不迭,连称回去一定严加管教,签字将各自孩子领走。
路非跟一个交警说来接辛辰,哪知道对方毫无商量地说只能由父母来接,同时不客气地讲:“这些女孩子个个鬼灵精,刚才已经有两个男孩子冒充表哥、哥哥来接人,全让我们赶走了。我们也不会拿他们怎么样,关键是叫家长来接,对他们负责。”
路非无可奈何,只能出来打手机给父亲在这边工作时的最后一任秘书。那人当然马上赶了过来,找了中队领导,辛辰被顺利领了出来。
路非和秘书告别,谢绝他送,带了辛辰出来。辛辰转身就要走,他一把拖她站到交通中队门外的宣传栏前,“你好好看看这些照片再说。”
宣传栏上贴的自然是各类交通肇事的现场照片,惨不忍睹。辛辰停止挣扎,直直地站在那儿,脸色惨白地看着,咬着嘴唇不做声。
“你到底想干什么,小辰?今天学校应该有课吧?你又逃学,和这帮人一块儿鬼混,我已经跟你说了这样很危险……”
“和你有什么关系?”
路非彻底被激怒了,厉声说:“好吧,和我没关系。你的生活终究是你自己的事情,不是我的责任。可是你看你的行为,算是能对自己负责吗?”
辛辰转过头,没有血色的面孔衬得眼睛越发显得幽深明亮,仿佛又两簇小小的火焰在瞳孔中闪动。良久她开了口,一字一字清晰地说:“我不会稀罕当任何人的责任。”
辛辰转身走了。下午的阳光直射下来,她笔直地走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拖在身后。路非看着她的背影,放松紧紧握住的拳头,刚才满腔的怒气突然烟消云散。
他当然不是为她的不理不睬生气。他的怒意更多是对自己的无能为力而发。他对自己的决定充满质疑。她到底是一个心理脆弱的孩子,他却对她越来越不宽容。不知道是被她那样强硬的姿态刺激,还是离别带来的痛楚慢慢以另一种方式占据了他的心,让他再没有以前的耐心和温柔。
接下来,路非不得不准备护照签证,经常往返于本地、南方父母那边和北京之间。他打电话给辛笛。辛笛告诉他,辛辰最近倒是很安静,再没出去和人玩危险的摩托车,他才略微放心。等他拿到签证从北京回来,辛辰已经结束高考去了昆明她父亲那边。
路非出国前最后一次见到辛辰,仍然是不欢而散。辛辰撕碎他留的邮箱地址,清楚明白地告诉他,她不准备等任何人,也不想收到邮件。他能清楚看到她眼中的伤痛,可是她拒绝别人用任何形式去抚慰,宁可任性地纵容自己加深那个痛。
也许他姐姐说的是对的,他们确实需要各自成长的空间。也许时间能帮助她接受现实。他只能黯然踏上北上的飞机。透过舷窗看着下面渐渐变小消失在流动不定的云层下的那个城市,他想,不知道三年以后,再见到她,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他完全没想到,这一别就是七年,光阴流水般逝去,带走的与留下的同样让人惆怅,而时间差不多改变了所有的一切。
第十五章当你渡过恶水
(那个少女就在那一天悄然老去,她的天真、她的爱娇、她毫不迟疑的爱……湮没在了时间的风沙里。)
索美的这本画册还没拍摄已经在本地业内引起了众多关注。掌镜的严旭晖这几年声名鹊起,号称国内最新锐的时装摄影师;请来的模特去年得过一个大赛奖项,签约了北京知名经纪公司,虽然还没有进入超模行列,但潜力也是显而易见。
严旭晖风头正劲,手头合约不少,第二天就开始给模特试衣定妆照。他要求辛辰全程参与,基本上一边拍摄一边做后期处理。辛辰现在手头没太多事,当然同意了。
她居住的宿舍区照旧有邻居在三三两两传递消息,不过已经没有刚开始的热闹了。最东边的几处宿舍,因为是隶属房管所的小面积公房产权,居住条件尤其糟糕。拆迁风声一传出,那边的承租户补偿程序以令人瞠目的速度率先启动,进行得十分顺利,很多人马上选择拿钱搬走。看着搬家公司的车辆不停进进出出,其他自有产权的住户被搅得心神不宁。
而拆迁公司表现得十分笃定,并未对这一带贴出的大字报透露的小道消息做出任何反应,却在第一时间派民工队伍进入,开始用纯手工的方式,同时开拆位于宿舍区包围中的一处破产单位的废弃仓库,陆续搬迁一空的那几处宿舍。一时间灰尘飞扬,叮当轰隆声从早到晚不绝于耳。
这样的心理战自然颇为奏效,而叫囔着要一块儿维护自己权益的住户们各有各的打算,未及抱团已经分裂,有些不堪其扰的住户开始悄悄搬迁出去。
辛辰每天中午出门,晚上回家,并不参与邻居的讨论,也不去打听什么,只静待下一步正式的拆迁政策出台。
这天辛笛下班后去现场看拍摄情况。晚上吃完饭后,戴维凡开车送姐妹俩回家。到了辛辰住的街道,只见路边堆满拆迁杂物,并且冒出一排大排档,污水横流,大批民工正聚集喝酒消夜,旁边还开了简易的露天卡拉OK,好不热闹。辛笛大吃一惊,“已经开始拆了,这儿还怎么住人?辰子你搬去我那边吧。”
戴维凡也说:“辛辰,我看你还是先搬走的好。现在这里治安肯定不会太好。”
辛辰笑着说:“我还得处理家里的东西。再等等看。”她跟他们说再见,独自走进去。
辛笛知道,辛辰并不愿意轻易打扰别人,尤其母亲一直对她有点儿偏见,她更是能避则避,父亲叫她来吃饭,她才会过来。回去以后,辛笛就给父亲打电话,把拆迁现场的乱状着力渲染一番。辛开明果然急了,马上打辛辰电话,让她必须马上搬去辛笛那边。
辛辰笑着说:“大伯,没那么严重,大家都住得好好的呢。”
“你一个单身女孩子,要有点儿防卫意识,不能跟别人一大家子住那边的相比。尤其你最近的工作又总是晚回家,要万一有什么事,我怎么跟你爸爸交代?难道你要大伯天天晚上接你吗?”
“不用不用。”辛辰只好认输,“我明天就处理东西,马上去笛子那边住。”
辛辰是行动派,既然答应了大伯,放下手机就开始考虑如何处理家里的东西。其他的都好办,那些话却着实让她发愁。哪怕是一年生草本植物,毕竟还在夏末,生长正旺盛,肯定舍不得丢下不管,更别说有好多是多年生草本花卉和木本植物。她想来想去,上常混的户外论坛发贴,将自己种的花的名字配上以往闲暇时拍的照片发上去,再贴上日常养护要点,声明因为搬家的缘故,愿意无偿转让给爱花人士,请网友跟帖并约好时间来取。
发完贴,她开了电脑音箱,将声音调大,播放收藏的歌曲,然后走进卧室开始清理。她先将户外装备和服装集中打包,准备第二天叫快递寄往昆明父亲那边。她的衣服大多是休闲运动风格,清理起来倒是方便,很快衣橱空了出来,角落一个暗红色牛津布包跃入她眼内。
此时音箱播出的歌是Simon&garfunkel的《bridgeovertroubledwater》。歌声传入卧室,辛辰靠衣橱坐倒,将包搁在自己膝上,静静听着带点儿忧伤的温暖歌声在室内回荡。
“当你觉得渺小,感到疲惫,当你泪水在眼,我将在你身边为你拭泪。当日子难过,朋友脱队,当你渡过恶水,我将化身成桥,使你一无所畏。当你渡过恶水,我想化身成桥,使你一无所畏。当你走上街头,日暮颠沛,当四面痛苦上升,黑暗下坠,我将支撑着你,使你不再心碎。当你渡过恶水,我将化身成桥,使你一无所畏。当你渡过恶水,我将化身成桥,使你一无所畏。前程一片银光闪闪,奔向前程。日子和梦想已光明交汇,你要朋友,我正随后前来。当你渡过恶水,我将化身成桥,使你一夜安睡。当你渡过恶水,我将化身成桥,使你一夜安睡。”
这是辛辰从网上搜来的李敖翻译的歌词,比一般直译的多了点儿意味。她从第一次听到这首歌就被打动了,并且收集了多个翻唱版本,包括猫王、邓丽君、WhitneyHouston和罗马教皇唱诗班的演绎,但比较下来,最喜欢的还是并不为原唱自己所喜的一个早期版本。据说录完这首歌后,两人就分手单飞了,原因众说纷纭,其中之一说Simon很不喜欢garfunkel把这首歌给演绎成了福音风格,并且拒绝给garfunkel配和声。而正是这个带着柔软温情的风格,让辛辰百听不厌。
她的手指隔着包抚摸里面的国际象棋,里面的每一枚棋子她都曾反复摩挲,熟悉它们每一个的形状、纹理,包括其中一个黑象上的小小缺口。
路非走后,辛辰拿到自己的录取通知书。她以萎靡的状态应考,成绩可想而知非常一般,进了一所不知名的大学新开设的平面设计专业。她在地理书的地图上找到他去的城市,手指从自己住的地方慢慢划过,一点点穿过大陆,越过大洋,停留在那个以前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的地名上。
如此广袤无边的距离怎么可以逾越?
辛辰没法给自己一个答案,只能合上书,决定不再想这个问题。
开学后辛辰搬去学校,周末也不愿意回家。到本地深秋,突然气温骤降,她冻得瑟瑟发抖,才不得不回来取衣服。打开锁了近两个月没开启的房门,看着冷冽而灰扑扑的屋子,一个声音突然回响在她耳边。
“你一个女孩子,把房间整理一下很费事吗?”
那是路非第一次进她家时带着薄责对她说的话。她并不以为然,可后来的确开始整理,并形成了习惯。倒不是突然对整洁有了爱好,只是喜欢看着那略有洁癖的男孩子眼底流露出温柔而满意的神情。
然而他毕竟还是走了。
辛辰去卧室取衣服,一眼看到那个国际象棋包,顺手拿出,回到客厅摆好,随手移动着。在突如其来的暴怒发作中,她猛地掀翻面前的棋盘,棋子落得满地都是。可是一个人发脾气,也只好自己收拾残局。过了良久,她一一捡起来,发现其中一只黑象摔掉了一角。
抚着这个小小的凹痕,她放纵强忍已久的眼泪,失声痛哭出来。那样孩子气的放纵号啕,不是第一次,可大概是最后一次了。她一直哭到蜷缩在沙发上睡着,沉入深深的梦魇之中。她再次被困在黑黑的楼道里,磕磕碰碰,不时踏空,撞上不知名的硬物,看不清楼层,上上下下找不到自己的家。更可怕的是,情知是梦,却无力摆脱。当终于惊醒,她已经是大汗淋漓,几近虚脱了。
她努力爬起来,给自己倒一杯水喝下去,告诉自己,不可以再这样,以后再没一双手抱你走出来,那么,你只能靠自己了。
无人化身为桥,你也必须自己渡过恶水,找寻一夜安睡。辛辰开始适应没有路非的生活,应该说适应得不错。
只是在从噩梦挣扎出来的怔忡之中,在忍不住向回忆找寻温暖的寂寞时刻,她曾无数次打开这个包,摆好棋子与自己对弈。
终于还是时间帮助了她。她越来越平静,可以坦然进出自己的家,坦然面对回忆,坦然静待梦魇消散,坦然让另一个男孩子牵起自己的手。
哪怕再也没有了他,生活还是一样继续着。
手机响起。辛辰感谢这个声音,将自己带出突然的失神。她放下包一跃而起,出去接听电话。是乐清打来的,他过两天要回美国,今天去会老同学了。他笑道:“明天要不要我来帮你搬家?”
“你也看到帖子了吗?当然要,有体力活要你帮着做呢。不知道明天有没有人来认领我种的花。”
“你没看回帖吗?赶紧去瞧瞧吧,真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