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正是这样的噩梦,我做到了十七岁。从十四岁到十七岁的三年间,甚少有哪一夜,我不被这样的梦魇纠缠。

三年了,我终于被这个噩梦,也被这个势必把我往绝路上逼的世间,耗费掉了所有的力气。

匕首划破手腕的时候,我居然如释重负地吁出了一口气,胸腔内那股憋得我几乎窒息的暗黑色沉闷,沿着喉管徐徐地飘了上来,它们化成叹息从我嘴里逸出时,我的嘴角,终于勾出了一抹苍白的笑意。

真好,真好…这个世界,太让我厌倦。

身体周围有温热柔软的水轻轻地按摩着我的身子,手腕割裂处开始往外汹涌地喷着血,我低下头,静静看着,居然不再觉得疼。

我只觉得,我的大脑像是被抽空了,开始涌起一阵强过一阵的眩晕。

在我几乎要彻底昏过去的前一秒,浴室的门被人从外撞开,迷蒙模糊的视线里,我看见了一张惊慌失措惨白如纸的脸。

那人快步朝我跑过来,嗓音像是在抖,慌乱得不得了,他不断地喊着我的名字,暖暖,暖暖,见到几乎被染红了的浴缸,他的声音抖得愈发厉害了。

我甚至连睁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只觉得吵,吵得不得了,这个人的声音居然含着哭腔,他…是在难过么?

我察觉到身子被一把抱了起来,虽然睁不开眼睛,却下意识地皱了皱眉。不要救我,不要救我,我在心底疯狂叫嚣地呼喊着,可是我那干涸开裂的嘴唇,却吐不出哪怕是一个字节的声音。

我本就贫血,手腕处又有鲜血在不断地往外涌,那种一阵强过一阵的晕眩,同时一阵又一阵想要作呕的感觉,让我从七岁那年就失聪了的右耳开始产生诡异的幻听。

我听见,许凉辰在温柔地唤我。

他喊我暖暖,他对我说,你要好好活下去,不许自寻短见。

我多么想要反驳他,我多么想要说不,可是我开不了口,我甚至发不出任何声音。我只察觉到自己湿透了的身子被一个人死死地抱着,他绝望却又悲恸地在我耳边呢喃着,暖暖,暖暖你撑住,救护车马上就到,马上就到。

也许是为了唤醒我残存的神智,又或者是为了不让我彻底地昏死过去,这个人开始在我耳边语无伦次地絮絮叨叨。

他说,暖暖你怎么可以死,你死了…你死了,我怎么办。

他说,暖暖,人死不可复生,除了许凉辰,还有很多很多爱你的人,你怎么可以这么傻,你怎么可以这么傻啊….

他说,暖暖,暖暖你应我一声,求求你应我一声!

他的声音那么熟稔,那么绝望,却也,那么悲凉。

说完这句,他忽然抱着我开始往门外冲,然后,我听力正常的左耳,就听到了呼啸叫嚣着的,救护车的声音。

这个抱着我的男人俯下头,疯了似的一下又一下啄着我的唇,他像是要把自己的体温渡给我,可是掉到我脸上的,分明是一滴又一滴清凉冰冷的泪。

那些泪,侵心蚀骨,那么冷。

我的意识明明已经混沌,居然依旧察觉到了他那绝望至死的颤抖。

我想,我终于知道他是谁了。他是我的男朋友,他是我爱了四年之久,曾经被我伤了,也曾伤我至深的,沈眉兼。

我的意识终于开始一点一点飘散,如果这世上有神仙,那么,他一定听得到我此时此刻的心声——

你听,我的心脏在说。

许凉辰,我多么蠢,多么笨,就连去那个世界找你,我都办不到。

习惯有害,依赖是毒。

原来,我已经到了离开许凉辰就像是失去了呼吸的地步。

沈眉兼陪了我四年,我念念不忘,无论怎么伤无论如何痛,就是郁郁放不下。

可是我忘了,我忘了——许凉辰他陪了我十七年之久。十七年,比四年的四倍,还要多。

那种植入骨髓的习惯与依赖,如此不声不响,如此潜移默化,它们像是约定好了一般,说不出现就从不露面,可是一露面便如此狰狞,一弹指间就能把我彻底击垮。

参加许凉辰的葬礼,我浑浑噩噩地站着,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揣测,或者敌意。

摇钱树用一种恨不得把我撕碎了的仇恨眼神盯着我,我居然并不觉得如芒在背如坐针毡了。

是了,我一定是失去了对外界所有的感官与意识。

摇钱树劈手把我拉到了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里,她像是一条随时准备吐出芯子的蛇,憎恨地盯着我的脸。

也许是我的面无表情激怒了她,她疯了一样地扑上来揪我的衣领,她恶狠狠而又声嘶力竭地吼着,“还我儿子,你还我儿子!”

那副模样,像是恨不得把我撕碎了吞进肚子里去。

我浑浑噩噩的脑子里居然冒出来陈迦宜对着我吼“还我儿子还我儿子”的情景——世事真是可笑,摇钱树的女儿害死陈迦宜和我爸爸的孩子,然后巧妙地嫁祸到我的身上去,如今,摇钱树失去了自己的儿子。

更可悲的是,这一次,我真的是那个不可原谅的罪魁祸首。

所以,我一动不动地由着她厮打,我不动,我不说话,我甚至不觉得疼。

我只是觉得累,我只是觉得,有些惶恐。

许凉辰,你在哪,我在挨打,你看到了么。

摇钱树对我拳打脚踢,手脚上的力气越来越大。我的身子是那么的不争气,在她狠狠地朝我的肚子踹了一脚之后,我终于气力不支,狼狈地跌坐在地。

然后,我看见她高高举起的手掌,被人从身后捉住。

我从被打散了的头发中冷漠地看过去,清澈的桃花眼,一张我曾经无比熟稔的脸。

沈眉兼。

他开口喊摇钱树,声音里含着浓郁的痛惜,“清姨…别打了。”他一脸疼痛,眼睫颤着,绝望地闭上眼,“别打她了。”

摇钱树不依,挣开他的身子就要再次朝我扑上来,沈眉兼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雪白,他的嘴唇微微颤了颤,极轻极轻地说出一句,“清姨…您再打她,我…我就动手了。”

就是这一句,让摇钱树的动作一下子僵住。良久之后,她的嘴角缓缓地浮起一抹苦笑,哀悯而绝望。

“好,好…我儿子没了,就连兼兼…都会因为一个外人威胁我了…”

沈眉兼长睫上挂着的眼泪砸了下来,“不,不,清姨您别这样,我…我和许凉辰是一样的,我…我会把您当母亲看的…”

摇钱树摇摇头,苦笑,那抹笑容,凄惨极了,“辰辰没了,就是没了…他是谁也替代不了的…”

她的神情霎时消泯了方才的憎恶仇恨,一下子变得衰败极了,我失聪的右耳里,恍然间像是听到了年华瞬间老去的声音。

“啪。”

你听,是什么东西,碎了。

第十九章我在你的睫毛下,瞳仁里

【1】

葬礼没有完毕,我就急不可耐地跑回了家。

我是如此执着而痴狂地相信,许凉辰的魂魄在转入轮回的轨道之前,一定会来这里看一看。

我踮起脚,打开所有的窗,我用一种近乎癫狂的方式在等待着许凉辰的归来。

我盯着自己的手机,看着手机相册里唯一一张许凉辰的照片,那是我的抓拍,当时他正在喝水,秀逸的侧脸,修长的手指,柔软的阳光勾勒出了极其清好的轮廓。

他秀美的嘴角勾着清浅的笑,那抹笑容,伴随了我整整十几年的时光,也正是因为他的笑,让我横冲直撞,天塌不惧,地裂不慌。

看着看着,我的眼泪就砸下来了,真好…真好不是么?

——我最终没有看到许凉辰车祸后的样子,直到他彻底从我的生命中永远地消失了,我都没有见到。那么,他就永远地活在我的心里,永远是那副温润如玉秀逸清好的样子。无论过了多久,哪怕我变老变丑,可他依然是那个衣袂翩跹的白衣少年,他永远浅笑着,站在我岁月静好的回忆里,永不老去。

我不会忘了他,永远不会,我将永生永世地记得,在我年少轻狂的时光里,有那样两个少年,一个惊艳了时光,一个,温柔了岁月。

许凉辰,哪怕世事沧桑变幻,你永远是,我心中那个洁白衣衫的恬美少年。

——这样,多么好。

沈眉兼每天依然会来看我,自从我那次自杀未遂,他对我更加严厉,不仅督促着我按时吃饭,还规定我必须每晚按时睡觉,再不许胡思乱想。他把我看得越来越紧,唯恐我忽然间就消散了似的。

我轻轻笑着,温顺地应承下来,他伸手过来揉我渐渐长长了一些的头发,我再不像以往那样笑着跳开,而是乖巧地由着他抚摸。

我蜷在沙发上快要睡着时,沈眉兼给我发了一条短信,一句很简单的话,却让我沉默了好久。.

他说,“暖暖,我为什么总是觉得,你会消失呢。”

我在沙发上蜷了好久,给他回复了更加简单的三个字,“不会的。”

我不会再寻死,不会了。沈眉兼有句话说得对,许凉辰他,一定不希望看到我如今的样子。

我的睡眠开始变得很浅很浅,以往那个沈眉兼口中每天睡二十五个小时都未必足够的许暖迟彻底不见了,我开始变得很容易惊醒,哪怕只是窗外的雨声,都足以把刚刚入眠不久的我吵醒过来。

我抱着膝盖缩在床.上看了一夜的雨,凌晨的时候,手机响了起来。

刺耳而突兀的铃声骤然在空旷的房间里响起,我的身子颤了颤,抓起了手机。

电话是老妈的好友平姑姑打来的,她是一个爽朗利索的人,三两句话就把事情说清楚了。

——老妈得了子宫肌瘤,刚刚做完了手术,她一直不许平姑姑告诉我这件事,现在手术结束了,平姑姑觉得有必要对我说一声,所以打了这通电话。

我笨拙而又诚恳地说着谢谢,心底却是一阵又一阵的唏嘘,上次回x市时老妈的神色好像就有些不对劲,我只顾自己纠结,居然没有深问。

如今,终于知道她不对劲的神色是因为什么了。

我光着脚丫跳下床开始收拾东西,心底居然悠悠地吁出了一口气——也许没有人会明白,听到老妈做了手术这个消息时,我居然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

是的,我居然在庆幸。

我庆幸,自己终于寻到了一个合适的借口回家看看老妈,我庆幸,自己终于寻到了一个合适的借口回家舔舔伤口,我庆幸,自己终于寻到了一个合适的借口,去躲起来,静静地怀念一下许凉辰。

如今的我,是如此地害怕与人接触,如此地害怕。就连沈眉兼的存在,都让我觉得几乎要喘不过气。

我笑不出来,可是只要有人在我面前,我不能每时每刻都浑浑噩噩或者面无表情。尤其是沈眉兼,他嘴上不说,可是看到我一直沉浸在失去许凉辰的悲恸中,他绝不会好受。

我能做的不多,我能做的,唯有不让他难过。

那么,在我调节好自己,在我从失去许凉辰的阴影中走出来之前,请允许我再自私最后一次。

对不起,我是真的…真的很难过。

至于沈眉兼。他和陈迦宜那一夜情,前因后果我再没追问过他,一如,他也再不追问我曾经被人强/暴未遂的事。其实那些事很简单,只要微微冷静思考一下就会明白,要怪只怪,我们对彼此太过介意,以至于原宥不了对方任何一点瑕疵。

陈嘉阳曾经说过,沈眉兼是和陈迦宜在火车上相遇,而后天雷勾动地火,发生了那样的事。而随后,沈眉兼就和我分手了。

原因很简单,陈迦宜必然是把我曾经在小巷里发生的那件事告诉了沈眉兼——被人强.暴,哪怕未遂,也不会是一件什么光彩的事,所有人,包括柳旌包括许凉辰包括我自己,都瞒着那段时间因为家里有事而请了长假不在学校的沈眉兼。

我只是不太明白,陈迦宜和陈嘉阳怎么忍得了那么久,才告诉他在我身上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丑事。

也许,她们是觉得,只要对我造成了伤害,那就足够了吧——陈迦宜拉着我去酒吧,要我把塞给苏慕,陈迦宜和陈嘉阳在苏慕的酒里下药,让他拦住因为和柳旌赌气而一个人跑到小巷里去的我,她们以为苏慕真的对我做了什么,所以觉得心满意足了吧。

——在失去了许凉辰之后,我像是失去了所有的斗志——我宁愿,把所有人都想得善良一点。

我只拎了一个小包,抱了许凉辰卧室里我强塞给他他不得不抱的玩偶,就跳上了火车。

我最终没有给沈眉兼留下任何话,他最好…把我当做从人间消失了吧。

说我无情也好,说我自私也罢,我是真的真的,不知道该留给他什么。

若是有缘,我们必会再见的。

到了彼时,或许,我会成为一个好一点儿、再好一点儿的女孩子。

【2】

再一次坐火车,让我想起了千里迢迢奔赴成都的那一次。所以,我特意买了硬座车厢,整张脸贴在车窗上,去寻觅车窗外那抹米白色的秀逸身影。

我多么希望,许凉辰依旧可以眉目清好地站在车窗外,盈着浅笑,静谧地看着我。

可惜,不过是幻想罢了。

火车缓缓开动,我的胸腔内悠悠地吁出了一口气,北京,北京,我终于要离开你。

——我曾经那么盲目痴狂地喜欢着的城市,让我受尽了伤,如今,我终于要离开你。

也许,此次离开,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里,再没有人值得我牵挂了吧——

柳旌有苏慕照看,苏慕不知道用什么途径查出了伤害柳旌的那个人是谁,他应该是以牙还牙地予以了报复。

我没有问那个人是不是陈嘉阳,我只是静静听着苏慕在电话那端说话,我只是清浅地呼吸。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轻轻地说了一句,“暖暖,我曾经说过,我第一次见你不是在成都。你看,其实我本来就不想骗你。”

我不说话。

他又说,我本来辍学不上了,陈迦宜把你带到寥落酒吧那次,是我第一次见你。但是后来,我就开始变好了,我不再抽烟,我甚至托关系进了你们学校高年级,和许凉辰同班。那一年,你不知道我有多努力。

他又说,关于那件事…我不是故意要伤害你,我也是被陈迦宜摆了一道,她在我酒里放了…放了催情的东西。他顿了顿,就轻轻笑了,还好,你不断挣扎,而许凉辰冲了进来,吓得我落荒而逃了。

我安静了好久,轻轻地问了一句,你为什么要重新回学校。

苏慕也安静了好久,然后他笑,你把电话挪到右边的耳朵。.

我说好,然后,我说好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飞快地说了一句话,说完那句,他就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我静默了很久,才缓缓地收回了举到耳边的手,苏慕那句要说给我右耳听的话,我给左耳听了。

他说的是,因为,我曾经也喜欢你。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