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杜悦绝非不知好歹的人,老板跟同事越是以礼相待,她自然就越克勤克检,努力要把自己的分内事做好,一个月不到,她就对这份差使驾轻就熟了。
在家里,许晖有时也会心血来潮地问问她在新公司做得怎么样,杜悦自然
答好。
她说的是真心话,许晖从她那充满朝气的脸上就能揣测得出来。
跟杜悦的蓬勃相比,他却越来越沉默了。
许晖是聪明人,对周遭的事物又很敏感,他早就从杜悦不声不响的跳槽中嗅出了某种气味,他知道,这是他们分道扬镳的前兆。
然而,这个显而易见的结局不是从最初就定好了的么?
从一开始,他就跟她保持着距离,他关心她,照顾她,甚至取悦她,但从来没有允许她走进他心里。
她大概也是这样吧。没有人会傻到对一段注定不会有结果的交往付出全部感情。
她是他遇见过的最聪慧最务实的女孩,她懂得把握分寸,一如他自己,这也是当初她吸引他的主要原因。
他们就这样度过了既缱绻又互相提防的半年。
半年的时间不算长,但也是一百多个日日夜夜过来的,此刻回首,许晖却觉得有如白驹过隙,稍纵即逝。
许晖寂静地站在公司茶水间的落地窗前,心思却是百转千回,他低头啜一口咖啡,往日醉心的享受此时却只余了苦涩的滋味,漫溢口腔。
“你好像很喜欢站在这里看风景。”身旁蓦地有女子用英语对他说话。
许晖回头,是从总部新调过来的财务经理黄洁霓,手上也持了杯喝的,闲庭信步似的踱到他身边。
他立刻收起纷繁的思绪,含笑招呼:“嗨,Jenny! ”
他有种感觉,她是故意过来跟自己搭讪的,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黄洁霓是标准的白领女精英,能干要强,长得也不差,且懂得如何包装自己。
她今年三十二岁,仍然待字闺中。
这样的女子,倘若年轻个五岁,一定是圈子里的男人竞相争取的结婚对象,只是多年的职场历练,不仅让她生就一双锐利的眼睛,也让她对身边庸碌 的男子亳不掩饰睥睨之意。
她的办公室本不该设在研发中心,但工厂最近在搞改建,办公室数量严重不够,一些职位较高又不用天天过问生产线管理层都来暂借研发中心的地盘,反正他们这儿地广人稀。
研发中心虽是独立运营的机构,但在名义上并非法律实体,它隶属于工厂,在财务、人事、采购等各方面都要受到厂部的制约。但厂部的人对于自己关系不大的研发中心不甚热心。
公司大了,内耗自然严重,许晖在世铭时的那套游刃有余的手段,到了这里难免失效,手下职员更是因为得不到足够支持与工厂时有摩擦。他经常为调解这些麻烦感到头疼。
这次工厂想借用研发中心的地盘,许晖手下几个主管因为平时受过怠慢, 赌气怂恿许晖拒绝,但他却认为这是个改善彼此关系的机会,一口答应下来。
他的这步棋走得颇合时宜,又因对厂部过来的管理层在细节上照顾有加, 不惜调用自己的人员给“外来的和尚”们帮些小忙,一来二去,本来生疏的关系顿时融洽起来。一些平时被暂搁一旁的审批、预案,处理速度也都神奇地加了速。这让许晖的一帮部下不得不对他起了佩服之心。
一次偶然的机会,让许晖内外兼收。
黄洁霓也是受许晖“恩惠”的厂部管理层之一。
她初来乍到时,某次正开着一个重要的电话会议,电脑突然出现故障,连到场的IT人员都查不出原因。正情急,许晖带着一个精通电脑软硬件的下属赶来,仅用了十分钟,就帮她顺利解围。
这件事给黄洁霓留下深刻印象,以后见了许晖,也格外觉得亲切。
“上周回国时,我遇到LC,他提起你了。”黄洁霓笑着说,LC就是张立川。
她靠在窗户的这边,正好与许晖面对面,她的脸型略显方正,一头长长的波浪卷发刚好缓解了脸部过于硬朗的线条,让她看起来既庄重又不失活泼。
“哦?你跟LC很熟? ”许晖笑着反问,他记得张立川并不喜欢跟下属谈论私事,当然,美女除外。
黄洁霓坦然承认:“是啊,他和我爸爸都是古钱币收藏协会的会员,经常互通有无,我们很早就认识了。”
许晖不置可否地一笑,他没有与她探讨古钱币知识的欲望,尽管黄洁霓看起来很有兴趣地要与他延续这个话题。好在小憩的时间总是短,纵使有再多热情,也无法在这时候施展开来。
一个有姣好容貌、家境优渥的女孩,至今未婚,如果不是有某方面的特殊癖好,那十有八九是年轻时候被宠坏了。
凭着直觉,许晖认为极有可能是后者,她与他的前妻何其类似。
如果时光倒退十年,黄洁霓或许能引起他的兴趣,但是现在,他对这类女子早己有了免疫。
第十六章谁会先离开
公司的购房补贴福利给了杜悦莫大的信心,尽管还没有转正,她却早早钻研起房市来。
她渴望拥有一栋自己的房子,这种意愿在许晖将他的“不婚”宣言告诉她之后日益强烈。
去年金融危机后,民众都眼巴巴地盯着房价,看是不是有往下跌的可能, 孰料它纹丝不动,顶多保持个涨停,让人好不泄气。
杜悦暗地里数过自己的荷包,工作快四年了,靠着省吃俭用,她艰难地攒下了六万块,其中有一半还是在跟了许晖之后存下来的。
她和许晖生活在一起,日常开销自然都由许晖承担了,她自己的钱除了按照惯例寄回家一小部分外,其余都攒了起来。
许晖有时也想给她钱,但总被她拒绝,到目前为止,他们的关系虽然有些怪异,但也算是平等的情侣,一旦拿了他的钱,性质就完全变了。
六万块,在w市的主要及副市区地带,大概买个几平米的卫生间都有困难,但这却是杜悦目前的全部。
市区的房子显然指望不上了,她不得不把目光扩展到郊区甚至更远的边镇。 周六,许晖公司有事,他一早就出了门。
杜悦乘机到附近一家尚在观望中的楼盘去转转,那是夹杂在这片富人区里唯一的一个平民小区,价格不算离谱。杜悦当然不会买在这儿,如果要和许晖分开,房子得买得越远越好。
她来这儿纯粹是为了打打样,预练一下如何跟地产奸商们过招。
售楼处人不多,连售楼小姐们都显得意兴阑珊,房地产市场的火爆场景是一两年前的事了。
杜悦装模作样地围着模型转了两圈,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终于有个售楼小姐磨磨蹭蹭走了过来,询问有无需要。
杜悦指着一栋采光不错的房子问:“这一排的面积是多大的? ”
“120平米。”售楼小姐道,“已经卖光了。”
“哦。”杜悦面露失望,又指指旁边一栋,“那这儿的呢? ”
“也卖光了。”
“…那还剩什么是没卖出去的? ”
“基本上都卖得差不多了。”售楼小姐一脸髙深莫测,“还有几栋就剩底楼的部分房型尚未售出。”
杜悦在心里咂舌,同时又深表怀疑,会不会是开发商捂盘的伎俩,这里好像开盘也就半年多而己,卖得有这么好?又不是卖菜!
售楼小姐阅人无数,看杜悦的架式就不像真要掏钱的,卖方不热心,杜悦也不是真心想买,看情势没法沟通下去,杜悦随口嘟哝着准备撤了。
悻悻地走到门口,不期然与某人擦身而过,杜悦还沉浸在自己的盘算中,目不斜视地往外走,身后却有人在叫她:“杜悦! ”
声音很熟悉,她的小心肝没来由地一颤,赫然转身,果然是齐正磊,穿得人五人六地站在售楼处门口。
他们有一年没见面了,杜悦不得不承认,他比过去更帅了,神情也成熟了许多,脸上堆着略带世故的笑,就是这种笑,点醒了杜悦,他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她迷恋过的齐正磊了。
“你也来看房,想买在这儿? ”齐正磊快步走到她面前,对这意外的重逢有几分欣喜。
也是,在马路上邂逅一位曾经对自己心仪的女孩,哪怕对方对自己横眉冷对也不会太影响心情,那至少说明,她还在乎自己。
“随便看看。”
她对齐正磊始终有份难以释怀的愤懑,如果不是因为他,自己就不会把后面的路走得七拐八弯。
可反过来想想,又觉得这种迁怒很没意思,路怎么走,是自己选择的。
如今的她,已经学会放下太多东西。
“我对这儿也挺感兴趣的,来看过几回了。”齐正磊无视她的淡漠,兀自杷话题进行下去。
杜悦跟他打完招呼,没改变往外走的脚步,齐正磊微一犹豫,居然跟着她一起走了出来。
“你不去看房了? ”杜悦诧异地挑眉。
“一会儿再看,不着急。我们很久没见面了,你怎么样? ”
杜悦本不欲与他多啰唆,但人家腿长,跟上来了,她也没法硬轰,只得懒懒地敷衍:“还行吧。”
“我听说…”齐正磊犹疑了一下,“你…跟许晖在一起? ”
杜悦忽然很反感,换任何人来问她,她都会保持冷静,除了眼前这个人,许多因果她已经无法理清。
“是又怎么样? ”她皱起眉,口气很冲。
齐正磊半天没吭声,只是随着她往前走。
杜悦因为生气,脚下走得飞快,转眼就到了街口。
往左,是回寓所的路,往右,那里有个露天广场,天气好的时候,会有一 堆小孩在广场上放风筝。
她不想这么早回去,于是选择了往右。
齐正磊还跟着她。
杜悦真想回头冲他大吼:“别跟着我! ”
可到底没有那么做,刚才那句反问已经让她后悔,她应该像电视剧里演的 那样,遇见昔日“情郎”也能保持平静的态度,不战而屈人之兵,以无招胜有招,多有范儿。
可惜她还是道行不够。
她生齐正磊的气,更生自己的气,正怒气冲天的时候,齐正磊的一句话却像凭空淋下的一场雨,扑灭了她心头的火苗。
“我和雨露分手了。”他说。
杜悦觉得应该立刻回他一句:“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
但她没说,她无法否认,听到这个消息,她很不厚道地感觉到心情舒畅。
即便时至今日,她对齐正磊己经一点想法都没有了,可每每想到曾雨露跟他在一起,她就觉得心里像硌了一块石子那样不舒服。
他们的感情是她失败的见证,现在,这见证烟消云散了,她也因此松了口气。
“怎么搞的? ”她无波无澜地问了一句,终于在他面前找回点儿心平气和的感觉了。
广场转眼即到,齐正磊在沿街一张石凳上坐下,他似乎有长谈之意。
杜悦犹豫了一下,终究被好奇心驱使,在同一张石凳上落座,离他半臂的距离。
齐正磊身子前倾,双臂撑在膝盖上,双手交握于前,仰着头看街上车来车往:“我跟她,好像一直不太合拍。我不懂她在想些什么…我想,她从来就 没真的喜欢过我。她选择我,也许只是为了…”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睨向杜悦,眼神复杂难解。
杜悦不是蠢人,霍然明白了他未尽的那句话的涵义,她不想让他说出来,她有种预感,那很可能是另一个混乱的开始,急忙接口问:“是她提出来的? ”
“不,是我。”
杜悦不敢再问了,多问无益,再说,她对他的心路历程也完全不感兴趣, 如果他真的回头来找自己,那只能是她的耻辱。
齐正磊的勇气也不过是刹那间的事,杜悦脸上的神情已足够让他作出判 断,他重新将目光投向永无停歇的车流。
人总是在选择间患得患失,正如当年他面对曾雨露和杜悦时一样。
冷静下来思考,无论当初他选择了谁,都不会令自己满意,唯有那个没得 到的,才是心头永恒的牵挂。
“以后有什么打算? ”他问杜悦。
杜悦暗想,我有什么打算也没必要跟你交代,想了想说:“不知道,走— 步看一步呗——你呢? ”
齐正磊看着她笑:“彼此彼此。”
他忽地伸出手去,真诚地看定她:“杜悦,祝你好运。”
杜悦本不想跟他握手,可是他如往昔般灿烂的笑容迷惑了她,她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把手伸了出去,接受了他的盈盈一握。
“你也是。”她说。
杜悦一天的心情都不错。
都说“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是可耻的,但杜悦还没有高尚到荣辱不惊、悲喜不辨的至髙境界。
她觉得更可耻的是明明看见别人痛苦很开心,却还要虚伪掩饰的行为。
她宁愿做真小人,也不要做伪君子。
所以,她一路哼着小曲,直到打开公寓的大门。
一股刺鼻的烟味扑入鼻息,杜悦心下一惊,以为自己出门时忘关煤气了。 但她随即止住惊慌的脚步,因为很快就看到在客厅里倚窗而立的许晖,以及他手上正燃着的烟。
她不喜欢闻烟味,许晖也很少在她面前抽烟,但——既然这里是他的领地,她就没什么可抱怨的。她吃他的,住他的,用他的,偶尔忍受一下污浊的空气似乎也无可厚非,她向来是识趣的人。
“这么早就回来啦? ”她堆起笑脸,一边退到门口换鞋。
许晖闷闷地应了一声,脸色不太好看,杜悦没在意,以为他在公司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
“你下午出去了? ”他忽然问。
杜悦倒是愣了一下,他很少过问自己的行踪。
“嗯,随便走走。”她轻声答,下意识地把手上的包往玄关柜里推了推, 里面收藏了不少楼盘信息。
她买房的事,出于谨慎,没跟许晖提过。
“约了人? ”他依然盘踞在窗口,面向杜悦,她逆光看过去,他的脸隐没在一片漆黑中。
“没有啊。”
他口气平淡,仿佛是随口一问,她就没放在心上,换好鞋,匆匆往厨房里走,一边不忘欢快地问他:“我开始做晚饭啦!你想吃什么? ”
隔了片刻,他的回答才缓慢地漾进厨房:“…随便。”
杜悦洗菜的时候,许晖进来,手上的烟蒂早就扔了,但身上还有一股淡淡的烟味缭绕不绝。
他走过去,不由分说抱住了杜悦要跟她亲热,她没有提防,弄了一身的水,而且,她也不喜欢他身上的烟味,闻着很呛。
她用力推开他的时候,才发现他脸色非常阴沉,连眼睛都有点发红。
杜悦这才警觉起来,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看着他这副受伤的反常模样,杜悦心里竟有几分说不出的怜悯和心虚,她想伸手去拉他,却被许晖用力甩开。
他一言不发地走出去,很快,杜悦就听到大门重重合上的声音,像一个愤怒的感叹号,长久回旋在她心间。
她茫然地转身,继续手上的活儿,又有些担心,自己煮这么多东西,他万一不下来吃饭怎么办。
到了六点,杜悦把饭菜都准备好,正蜷缩在沙发里纠结要不要上楼去叫他 时,许晖却推门进来了。
他洗了澡,换了身家常的衣服,神色较刚才缓和了许多,他在她面前站定,低头望着他。
杜悦抬头看看他,没吭声,也没动。
许晖便傍着她坐下来,顿了几秒,抬手把她圈进怀里,嘶哑地说了句: “对不起,我刚才态度不好。”
杜悦委屈的心理因为这句话缓缓平息,她由他搂着,静静地靠在他胸前, 能听到他胸腔里的心脏有力的跳动声。
刚才她坐在这儿,并非只是发呆,有好几个念头都在心头闪过,隐约明白了许晖发怒的原因,也许他是因为看见了什么。
但她不敢妄猜,那怎么可能呢?她不过是跟齐正磊说了几句话而己。而他,怎么可能因为这个而----吃醋?
她不敢继续往下想,那对谁都没有好处。
”吃晚饭吧,要凉了。”她挣脱他的怀抱,不等他回答,就匆忙跑进厨房 准备去了。
身后似乎传来很轻的叹息声,细弱游丝,也许只是出于杜悦自己的想象。
夜晚,他们又和好如初,甚至比从前的每一次都更温柔缠绵。
杜悦觉得许晖似乎有话要跟她说,他的眼睛欺骗不了她,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行动,一遍遍对她演绎着眷恋。
她累了,倦了,放弃了追究,只想在深沉的睡眠中得到宽解。
许晖却一丝睡意也无。
等了片刻,听到杜悦均匀的呼吸声从身旁传来,他习惯性地打开台灯,像以往的很多时候那样,细细打量她的睡态。
他喜欢审视睡梦中的杜悦,这是她最坦白、最放得开的时候,眉眼里不再偶尔掠过忧虑和提防,这样放心而坦然地睡在他身边,接受他的保护。
这样的关系,还能维系多久?
他不禁再一次询问自己,脑海里闪现的却是杜悦跟齐正磊坐在同一条石凳上的情形。
心头随即狠狠一颤,他感到一丝无法遏制的疼痛。
没错,他看见她和齐正磊在一起了,虽然只是那么短暂的一瞥,他却把一切都看得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