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嫂又说了两句,忽然想到什么,马上回到自己的房间,拿出来了一个信封,招手到厨房里避开众人,将那个信封交给他:“这是你拜托我的东西,去年回来的时候,听说西西已经不回来了,我去过她读的大学,毕业了,人也找不到了。所以还是没有给到她。”

二嫂是个很有原则的人,这个信封从交给她起,她就没有拆开过。

所以原封不动还给季成阳时,她也依旧不知道这里面装着什么。不过季家每个人都对纪忆很好,在二嫂的眼里,纪忆也算是季成阳看着长大的,猜得到里边应该是送给纪忆的一些东西,比如一些长辈给的生活费、压岁钱什么的,多半是不忍看纪忆如此被家庭冷落的补偿。

季成阳看着这个信封,意外安静了会儿,这才接过。

2008年农历新年前的那段时间,新闻行业始终很忙。

就在大家都在为8月的奥运倒计时,南方却迎来了百年罕见的雪灾。

在这之前,南方从没有过如此大范围的降雪,那一场突如其来的、毫无征兆和准备的雪灾。从1月10日开始,截至1月底,受灾人数已经超过八百万。

纪忆原本是实习生,并没有直接被发出去采访。

但是因为雪灾,中国南方公路运输近乎瘫痪,很多社里的记者都滞留在外,不能按时返京。在2月初,纪忆主动要求和何菲菲去重灾区安徽,走之前,头还问了句纪忆:“何菲菲本来就是南方人,去了,说不定就能顺便回家过年了。你家在北京,都快过年了,还不如留下来。”

她坚持已见,当天晚上就坐上了南下的火车。

灾害已近尾声,但交通枢纽仍旧受很大影响。

两个人仅在安徽境内,就数不清多少次被困在了公路上。

“前面路面结冰的厉害,估计又有车祸了。”何菲菲困顿地说着,打了个哈欠。纪忆一晚上也没怎么好好睡,枕着自己羽绒服的帽子,眼睛红红地看着她:“要不要下去看看?”何菲菲摇头,很快又睡着了。

纪忆看向窗外,冰天雪地,都是车,还有车上焦急等候的人。

这个时间段正是春运,每个人都归家心切…

身后有小孩子的哭泣声,似乎是坐得太累了,在和母亲撒娇。她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发现了几个相同的手机号码,没有记录,是陌生号码。

想要回拨回去,手机已经因没电关了机。

只得作罢。

等到了芜湖市区,天已经彻底黑下来。

办好手续,进到酒店房间的时候,两个人已经累瘫在床上。何菲菲很快洗澡睡了,纪忆一边给手机充电,一边在电脑上敲打着今天稿子:

“记者今日从安徽省林业区获悉,该省受新中国成立以来经济损失最大、影响程度最深的特大雪灾,雪灾给安徽省林业造成惨重损失…”她停下来,翻了翻自己本子上的数字,继续一边看着,手指继续在电脑上敲着,“截至二月五日,冻死野生动物二十四万,仅国家一级、二级野生保护动物冻死数就已超过…”

最后的数字还没敲完,忽然,所有的灯熄灭了。

她吓了一跳,手指在键盘上颤了下,慢慢吸口气,安慰自己,没关系,反正屋子里还有一个人。她回头看了眼仍旧熟睡的何菲菲,怕打扰她,就没打服务台电话,只是悄悄起身,拿上桌上另一张门卡走出去。

果然,走到走廊上,也是漆黑一片。

不止是她一个住客,好几个房间都有人探头出来,在黑漆漆的楼道里,看着走廊和附近房间的情况。很快,有个服务员从楼梯间出来,很抱歉地告诉他们,是紧急拉闸限电。

雪灾的影响之一,大家都能理解,也就没说什么,纷纷关了门。

纪忆回到房间,看看唯一亮着的电脑,走过去,看了看电池仍旧满着,索性把稿子一口气写完。不过想要抹黑洗澡就没戏了。

她到洗手间想用湿毛巾擦擦脸和手,决定先睡觉,等明天再清理自己。没想到刚才浸湿手里的毛巾,就听到了手机铃声。

忙不迭丢下毛巾,拿起手机,竟然还是下午的陌生号码?

她拿手机走出房间,在漆黑走廊里接通电话。

“你好?请问哪位?”她压低声音。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竟然传来哽咽的声音:“西西。”

熟悉的声音撞入耳中,像飓风一般,将这里宁谧安静的氛围冲散。一瞬间,纪忆只觉得鼻酸,眼泪险些就掉下来:“嗯。”

声音仿佛就闷在胸口。

“西西,你在哪儿?我去找你。”

“我在安徽,”纪忆说着,眼前已经水雾浓重,“你在哪儿?”

“啊?去那么远干什么?你不会不回北京了吧?”

“不会,是出差,”眼泪落下来,掉在白色的拖鞋上,止不住,“我还住在北京。”她如此回答季暖暖,声音像是回到小时候,温柔的,柔软的,没有任何杂质。

这是她彻底离开家,断绝和过去所有人关系后,真正的第一次和过去记忆里的人通电话。两个人从拿起电话,就一直都在哭着,断断续续问一些问题。季暖暖也根本来不及指责、抱怨她为什么会忽然消失,就只顾着哭着,追问她特别琐碎的事。

季暖暖哭到最后,终于慢慢恢复本性,开始表现出她对纪忆失踪这件事的气愤:“我告诉你!别以为我哭了就是原谅你了!真过分,不就是失恋吗,失恋不该来找我哭吗?你给我打电话啊,你告诉我我小叔结婚了啊,甩了你啊,我肯定立刻就飞回来把那个女的轰出我们家,有我你怕什么啊,你干什么要走啊…”

季暖暖又气又哭,却因为怕家里人听到,声音还刻意压制着。

纪忆听着,听着,刚才止住的眼泪又掉下来。

她甚至能想象到,高高的季暖暖在自己面前,挥手教训人的模样,一副除了我能欺负你,别人都不能把你怎么样的不讲理的神情。

“你听没听到?不会断线了吧?”

“嗯。”纪忆轻声应着。

“那就好,继续听着,我还没骂完呢,”季暖暖哽咽着,气哼哼地继续说着,“我告诉你,我听到季成阳和我爸说他已经离婚了,离婚你也不许理他,听到没有?这个烂人,渣男,必须要好好教训,不能轻易便宜了他。”

像是有人用针,在她心里迅速扎了下。

季暖暖听不到她的回应,似乎察觉到她的心理变化,将口气也软下来:“可说到季成阳和你…我还挺矛盾的。西西,你知道吗?我昨天回来看到他,几乎和他打起来,还想着要是在家里看到那女的,一定大闹一场。可今天听到他和我爸说离婚了,第一个就想到你,想到你俩还有没有可能。我就觉得,他就该是你的,好不容易被人还回来的感觉。”

纪忆没吭声。

她没有告诉季暖暖,季成阳曾经告诉自己他根本没结过婚。

“你的手机号,就是我问他要的,他竟然有你现在的手机号,就说明什么?说明他心里一定还有你,”季暖暖继续说着,“不过不着急,等你回来我们先见一面,再来谈谈他的问题。”

季成阳的话题就此告一段落。

纪忆告诉暖暖,自己大概会在春节前后回去,不过要看交通是否恢复顺畅。说不定再来一场大雪,就又要耽搁了。

电话挂断时,刚才充好的手机又只剩下10%不到的电量。

她回到房间,仍旧在停电,仍旧漆黑一片,床上的同事也仍旧睡得很沉。

时间像是定格在一个点上,空间的变化都停止了,只有和暖暖通过电话后的感动,仍旧存留着。

纪忆走到窗边,钻到厚重的窗帘后,看着窗外的月色,和月色照耀下冰封的城。

脑海里反复的是暖暖的话。

自己的手机号一直在季成阳的手机里,他却装作不知道,始终等着自己去联系他。只是这么一个小念头,就让她像是回到少年时代,因为他给的一张旅行物品清单,他给的一个拥抱,甚至是他的一句话就暗暗地开心着…

她将手贴在冰凉的玻璃上,按出了淡淡的水印,再眼看着水印迅速消退。

再拿起手机,低头,慢慢输入了一条短信:睡了吗?

想了想,又删掉,改成了:各位同学同事们,纪忆远在安徽芜湖提前祝大家新年快乐。

她将这条短信被伪装的像是群发短信,最后终于找到他的号码,发了出去。

可真成功发送出去,她又瞬间后悔了。

怕自己会等他的回复,可这种群发短信,一般人根本不会回复…

悔意尚未维持一分钟,手机跳出来一条回复。

打开来,真的是季成阳:

安徽是重灾区,如果赶不及回来过年,就等到交通顺畅了再说,安全第一。

新年快乐,西西。

第五章 故梦外的人

季成阳将手机放回口袋,走出布满尘埃的教室。

这个小学就这么空置着,占据了家属区的一个角落这么多年,始终没有接下来的拆除,或是改建的安排。黑板上的名字不知被谁擦掉了,画上了整面墙的粉笔画,画的是灌篮高手,他之所以认得,也是因为纪忆小时候喜欢看这个动画片。

就在收到她短信前半个小时,他刚结束了一个电话,拒绝了旧日好友的采访邀请。对方似乎猜到他一定在那场战争中有不同寻常的遭遇,希望能整理出来,做个主题,甚至提出帮他联系出版社,出本回忆录、自传什么的。

季成阳却果断否认了这个推断,告诉对方,自己只是在国外耽误了一些时间,并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事情发生。

对现在的他来说,那些会让亲者痛的经历,只适合被掩埋,被彻底遗忘。

他随手带上教室的门,听到锁咔嚓一声闭合,感觉到自己的眼睛有些发酸。

去年,在国外接受一系列精神和身体治疗的日子里,不知道纪忆下落的那段时间,当他看到年纪轻的华人小姑娘,总会多看两眼,想要在脑海里能有更具体的想象空间,想象她的变化。其实,她什么都没变。

而他却变了。

起码在身体上,他成了当下择偶观里很不适合结婚的一类人。

因为票务紧张,纪忆的归期延了又延,整个08年的春节都在安徽度过了。

何菲菲并没像领导说的那样,南下回家,而是和纪忆一起在年初五返京。两人在路上聊起年后的工作安排,何菲菲很高兴地告诉她:“等春节回来,你抓紧时间办一下港澳通行证,我带你去香港。”

纪忆愣了愣:“香港我就不去了。”

“为什么?公务出差,飞机票酒店都报销,你和我吃在一起就行,到时候我自己填单子给报了,”何菲菲匪夷所思,“除了你自己买东西需要花钱,余下的都不用担心。”

“办通行证很麻烦。”她找了个不是理由的理由。

“不麻烦啊,”何菲菲笑,“那你以后出国怎么办?护照签证不是更麻烦?”

“那就不出国了。”

纪忆低头,打开面包,笑咬了口。

何菲菲惊讶,很少见对公务出行不喜欢的人,尤其是现在的大学生都很热衷出境游,像纪忆这种人更是少见。她只当纪忆是懒,怕麻烦:“别怕麻烦,马上就要正式工作了,护照和港澳通行证都是必备的,要不然临时让你出去,你怎么办?”

纪忆支吾着,搪塞而过。

这是她最尴尬的问题,她护照办的早,已经到期了,港澳通行证也是。可要续办这些都要回爷爷家拿户口本,她甚至已经开始担心身份证到期以后该怎么办?这对普通人来说很简单的一件事,对她却是大难题。

列车里,仍旧有着浓厚的过年氛围。

大家都在说着年初五是迎财神的日子,如果不是在火车上,此时应该鞭炮震天响,到处都在请财神。何菲菲家乡那里没有这种说法,听得有趣,问纪忆是不是这样?纪忆也茫然摇头,小时候每年在大院里,都是年三十晚上有整个广场的礼花,对年初五一点印象都没有,包括赵小颖妈妈那么喜欢说这些,都没提到过。

赵小颖…季暖暖…

好像这些过去的记忆,都随着季成阳的归来,被强行揭开了沾满尘土的封条。

火车一路上被强制停了几次,两个人到北京站,已经是初六的深夜三点多。

初七是报社开工的日子,纪忆估算了一下路程远近,觉得自己马不停蹄赶到学校,估计没睡一会儿就要爬起来,再赶去报社,索性就拖着行李箱,直接回了报社大厦。上次因为加班,她也曾睡过办公室,所以这次轻车熟路,顺便把从酒店带回来的没开封的一次性牙刷牙膏都拿出来,用上了。

等她洗漱完,躺在长沙发上,盖上自己的羽绒服时,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在下午时候,季成阳曾经给她发了个短信,问她是否安全到了北京。她没有回。

此时在格外安静的休息室里,她忽然觉得内疚了。

也许他一直等自己的消息,等到很晚,可现在回是不是又太晚了?她纠结了会儿,还是给他写了很简短的消息,告诉他自己到了。

未料,电话铃声就在深夜,这么响起来。

她猛地从沙发上坐起来,看着手机,心剧烈跳动起来。无数个问题让她紧张的不行,他要说什么,该不该接,接了说什么?在一闪而过的“拒接”念头里,她鬼使神差地选择了接通:“你好。”

“西西,是我,季成阳。”

“我知道,”她回答,“我知道这是你的号码。”

季成阳略微沉默。

她靠在沙发上,听着电话另一端,忐忑等待这短暂沉默后的内容。

“顺利吗?”他问出了最寻常的问题。

纪忆应了声,又怕回答的太简短而让两人更尴尬,只能继续沿着这个话题说下去:“就是交通不太方便,很多公路都封了,火车在路上也停了几次,所以才这么晚到北京。”

电话那侧安静着。

她也就毫无头绪地继续说下去:“这次雪灾真的很严重。我去的时候,雪早就都停了,可是还有很厚的冰,很多人加班加点地给高压电缆除冰。在长沙采访的同事说,还有几个电力公司的员工因为除冰,从高空摔下来,抢救无效死亡的…”

这些内容,都能在新闻上看到。

可除了这些话,她也找不出能和他谈的话题。此时此刻,就像过去的境况忽然反过来了,小时候是她胆战心惊的拿着电话,追问他是否安全,再听他说一些时事。而现在,是她来告诉他这些话。只不过听起来,没有那么惊心动魄。

“平安回来就好。”季成阳终于在她无话可说时,出了声。

“你…为什么这么晚还没睡?”她问。

“我在等你的回复,”他说,“怕你出什么事情。”

纪忆马上找了个借口:“我一直忘了看手机,到办公室才看到…”

“你现在在办公室?没有回学校?”他抓到了重点。

“明天要工作,这个时间回学校就太晚了,所以就来办公室睡一会儿,”她说着话,目光毫无焦距地落在墙角,好像他就在自己面前,让她不敢直视。

“安全吗,自己一个人在办公室?”

“嗯,这个大厦保安很好,而且报社有专门的休息室,有时候同事熬夜加班,都会在这里补觉。”

“我记得你小时候很怕黑,自己一个人,害怕吗?”

她回答:“已经习惯自己了,寒暑假我都是一个人在宿舍睡的。”

在大年初六的凌晨四点,他们两个人竟在说着不痛不痒的事情,没有什么中心思想,漫无目的。而这往来对话中,始终有着一些让人尴尬的气氛。

到最后,季成阳终于告诉她:“去睡吧。”

纪忆意外,没想到对话如此简单。好像回到两人感情没开始的时候,他从美国打来电话,只是问自己的一些近况,如此而已。

“好,晚安。”她说不出是什么感觉,轻声回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