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这样想的时候,好像有无数道伤口在我的皮肤上裂开,我想把他叫醒,让他看看这些伤口——好像只要他看见了,我便能够堂而皇之地告诉他:爱我吧,你看我是如此需要你爱我。
先到这里吧,昭觉,我太累了。
乔楚
乔楚的话音落下去之后,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我们谁也没有说话,这种沉默的气氛比之前要更加复杂,我承认我的脑子有点儿转不过来。
乔楚,闵朗。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这叫什么事儿?
一定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我心里默念着,就像提起杨过你会第一个想到小龙女,提起肯德基你会第一个想到麦当劳。可提起杨过你第一个会想起郭襄吗?提起肯德基你会首先想到德克士吗?
可能也会想到,但绝对不是第一选择对吧?
这么多年来,我们这些人就像一些牢不可破的排列组合。说到邵清羽就会自然想到蒋毅,同样他们看见我就会问简晨烨呢?而与闵朗紧紧联系在一起的那个名字——不管怎么样,谁也不会觉得是乔楚。
可是我看着乔楚,她如此落寞的样子,我知道这不是一个玩笑。
“我一直想告诉你这件事,可我一直不知道从何说起…”她杯子里的酒什么时候喝光的我都没注意到,“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不会让你看轻我。”
她对我笑笑,那笑容里充满了哀伤:“不重要了。一直以来我都没有所谓的闺密,所谓的无话不说的好朋友,也没有正正经经地爱过谁,但现在我有爱人了,还有你,你说你心里当我是好朋友,我真的很高兴。”
她像一个不能熟练运用中文的人,把这些句子说得支离破碎,可是我全部都听懂了。
正因为我听懂了,我才会突然觉得这么难过。
很久以前乔楚对我说过,如果她做错了什么事情,请我一定要原谅她。
那时我糊里糊涂,不明就里,直到今天我才明白了这句话中的含义。
“你只说你爱上闵朗了,那他呢?”我问得很直接,但用的是试探性的语气。
乔楚眼睛里的光灭了一下,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哼了一声,像是冷笑,又像是自嘲。
并没有出乎我的意料。
时间在乔楚的公寓里仿佛失去了流动性,小小的房间里充斥荒原的寂寥。
不知道哪里传来燃放烟花的声音,乔楚背对着窗户,光束一下一下地打在她身后的玻璃上,衬着她神情恍惚的面孔,真是好看极了。
如果她不主动告诉我的话,恐怕我这辈子都不会怀疑她这张美丽的脸,是整出来的。
“总共花了多少钱我没算过,反正又不是我自己的钱,但痛是自己的痛啊,尤其是开外眼角的那次…这里,我本来是想打玻尿酸的,但不划算,最多保质小半年,太不划算了…我牙齿长得不太好看,所以就做了烤瓷,做完之后我才敢开口大笑…”
这节奏很像多米诺骨牌的倒塌,又很像拆旧毛衣里的毛线,乔楚大概是有点儿醉意了。
一开始她还有点结巴,到后来越说越利索,简直像早就背好了台本似的顺流直下,连整容的钱是怎么来的都向我交代得一清二楚。
“上次你跟我讲,你喜欢钱,我当时没好意思说,昭觉啊,你那不算什么,真的,不算什么。”她有点儿动情,眼睛里已经有泪光了,“我大学就在酒吧里跳舞,那时候我挺普通的,就是身份证上你看到的样子。不过酒吧里灯光暗,化个大浓妆就行了,眼皮上拼命扑闪粉,假睫毛用最夸张的那种。不涂唇膏,涂的是水嘟嘟的唇蜜,想起来真是土爆了,不过那时候不觉得。
“对了,差点忘了,我只是整了脸,我的身材可是天生的…你看我的腰,最粗的时候也才一尺七,还有胸,这可是货真价实的C杯,你要不要摸一下。”
我简直快要疯掉了。
可是乔楚不管我的反应,接着说:“比起那些做家教的同学,我跳舞赚的钱多多了。没人尊重我有什么关系,有钱不就好了…”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沉重。
“随着时间慢慢推移,我意识到了其实跳舞赚的那点钱,远远不够支撑我想过的那种生活,没错,是可以买喜欢的衣服了,可还是要在几个颜色中挑选。呵呵,我有时候看那些女孩子说自己有选择恐惧症,恐惧个屁,还不是因为穷。
“上次你说你最喜欢的东西是钱,我看着你就好像看到当年的我自己,有什么错呢?我们只是想摆脱某些东西而已。但我又很清楚地知道,你跟当年的我还是不一样,你比我有原则,你更单纯,我干的那些事儿,你都干不出来。”
听到这里的时候,我原本涣散的注意力一下子集中起来,即使隔着很厚的衣服,还是清晰地感觉到了皮肤上乍起的一颗一颗浑圆的鸡皮疙瘩。
“简晨烨一直对我有种敌意,从第一次照面我就感觉到了,你不用否认,我乔楚不敢说阅人无数,但谁喜欢我,谁讨厌我,我只要看一眼,一眼,我就看得出来。
“简晨烨看我的时候的那种眼神,当年我还在学校的时候就已经领教过无数次,每次我从那些几十万上百万的车上下来,我的那些同学都是那么看我的,你知道他们背地里叫我什么——校鸡,哈哈哈…
“我不在乎,真的,昭觉,我一点都不在乎,我只知道我再也不用为了一点学费,一点生活费,像条丧家犬一样守在我爸或者是我妈家的楼下了。不用乞讨的感觉真好啊,哪怕是陪那些男人吃饭喝酒,听他们讲黄段子,甚至跟他们上床,都比做乞丐好…”
我静静地看着乔楚,简晨烨曾经说过的那句话此刻从混乱的回忆中跳脱出来,无比尖锐无比清晰。他的判断的确比我准确一百倍,乔楚亲口承认了,她确实有这么不堪的过去,她确实是这么不堪的人。
可是为什么,看她这样野蛮粗暴地把自己一层一层剥开,毫不掩饰那些丑陋的疮痍,我心里竟然一点儿鄙夷都没有?
我很清楚地记得乔楚第一次去我家看望我,是我骨裂的那个时候,我们并不相熟,只见过几次面,那时候我觉得她对我来说,就像邵清羽一样,是生活在云端的人,不可能了解我的疾苦。
直到她将这一切和盘托出,她的身世,她的经历,她为什么会是现在的她…虽然我只能在迷雾中看到一个大致的轮廓,但我知道,我的直觉没有错——我是说,我们的生命中有相通的东西。
一时之间,我无法具体地概括出那样东西是什么,苦闷的童年,孤单的青春期,还是因为早慧而对金钱和物质产生的那种近乎扭曲的崇拜…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到了邵清羽,想到了我们之间这么多年的闺密情。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对她说过这些,我认为不是因为我对她不及乔楚对我这样坦率。
唯一的原因,是因为我打从心底里认为,她永远不可能理解。
“对了…”她扯了张纸巾用力地擤了一下鼻子,“先不说我那些破事了,你不是也有事要跟我讲吗?”
到了这一刻,我的心里已经成了乱世春秋,一点儿理性和主张都没有了,还要说我自己的事吗?
可是如果不跟她说,我还能跟谁说呢?
“你的一生就是你所有选择的集合。”我不记得曾在哪里看到过这句话。
很久之后我回想起这个夜晚,在当时,无论是我还是乔楚都在这一刻没有意识到,它在我们的生命中占据了举足轻重的分量。
我们在这天晚上所说的话,所做出的决定,对于我们的生活究竟意味着什么,是好是坏,我们都不知道。
犹豫了一会儿,我终于很艰难地开口了:“我可能…怀孕了。”
我的话音还没落,就听见好大一声动静,是乔楚往后一退撞倒了桌上的裂纹花瓶,好在没有摔碎,只是花瓶的水开始沿着桌面往地上滴,花瓣跌落了不少。
她手忙脚乱地扶起花瓶,连水都没来得起擦,大步一跨,重重地坐在了沙发上。
过了好一会儿,她问我:“确定吗?”
“就是不确定啊。”我烦躁得开始揉头发,“我查了记录大姨妈的APP,往常都很准时的,这次已经过了十天了,但我又觉得可能是最近工作太忙没休息好影响了身体,总之我自己也不知道…”
乔楚一把抓住我的手:“别揉了,快揉成杀马特了!”
她沉思了片刻,小心翼翼地问:“你从前有过这种事吗?”
“当然没有啊!”我眼睛瞪得老大。
乔楚比我先冷静下来,她严肃地看着我的脸,停顿了几秒钟,起身去了洗手间,拿了个长条形的小盒子出来给我:“先去验,确定了再说。”
我看了一眼那个盒子,很悲壮地站起来,去了洗手间。
隔着洗手间的门只听见乔楚在外面一直催:“姑奶奶,你倒是快点啊。”
乱,就是一个字,真乱!
打开门我看见乔楚那一脸急切的关心,不是装出来的,这令我心头微微一暖。
我以几乎不可觉察的幅度轻轻地点了点头,不想再多说什么了,要是可以的话,我真想对着自己的脑门开一枪,一了百了最痛快。
万蚁噬心,脑袋里一片空白。
冷,空调打到三十摄氏度也温暖不了我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
我想起了一件与此完全无关的事情。
很多年前,我还在上小学的时候。
一天晚上,我已经睡着了,半夜的时候忽然被一阵惊天动地的嘈杂吵醒,朦朦胧胧之中以为是院子里谁家在吵架。躺在床上听了一会儿感觉不对劲,连忙爬了起来。
我很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穿着小背心和四角短裤,站在客厅的门口,乌压压的一大群人围成一个不规整的圆圈,圆心中有低微的呻吟和倒吸冷气的声音。
不记得是谁第一个发现我,大概是某个跟我爸一起跑车的叔叔伯伯吧,大嗓门吼得我耳膜生疼:“昭觉起来了!”
所有的人都转过来看着我。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圆心中间坐在板凳上,满脸都是血的,我的父亲。
我看着我妈用一把小小的镊子,从他的头发里,皮肤里不断地夹出一小块一小块的碎玻璃,鲜红色的碎玻璃,浸在我父亲的鲜血里的碎玻璃。
有人来拖我,他们七嘴八舌地跟我讲:“你爸爸出了车祸,不是很严重,你快去睡觉,明天还要上学。”
他们的力气真大啊,我感觉到自己的手都要被他们拽断了。
我应该哭的不是吗,可是我只觉得害怕。
怕得连哭都忘了…
那堆鲜红的碎玻璃片,直到这么多年后,还牢牢地扎在我的心脏里,一块都不少。
没错,我长大了,四肢健全,体格完好,我现在是一个百分之百的成年人,可是当在洗手间里面对着验孕棒最后呈现出来的结果…
那个喧闹的夜晚,那种完全超过我所能承受的沉重,一下子,又重重地压到了我的肩膀上。
我依然无力去对抗,或者改变什么。
那些玻璃片带来的细碎锋利的痛,割裂了岁月,又回到了眼前。
直到乔楚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什么时候告诉简晨烨?”
“不,不告诉他!”话说出口连我自己都惊了一下,这是什么时候萌生的念头,竟这样坚决,好像从模模糊糊预感到这件事的时候,它就已经落地生根了。
乔楚吃惊地看着我,很快,她像是完全能够理解我为什么这样做:“那你的意思是,不要这个孩子?”
…
像一场明知道一定会降临的狂风暴雨,但在这个问题真正血淋淋地摆在我面前之前,我一直很平静,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那种平静。
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呢乔楚?变数充斥着我的生活,就连我和简晨烨之间的感情也变得岌岌可危,唯一能够确认的事情就是,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他没有给我一丁点儿喜悦,他带来的是更大的惶恐和焦虑…这些话顶在我的胸腔里面,几乎就要顶破肌肉和皮肤,可是我说不出来,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乔楚看着我,她的眼睛那么湿润那么亮,像世界上最小的海洋。
她轻轻地抱住我,耳语般安慰着我:“没关系,别怕,没关系。”
我僵硬的肩膀渐渐垮了,眼睛发酸,膝盖发软,手脚冰凉,我飘浮在空中俯瞰着自己,往日里紧贴着身体的那层铠甲马上就将支离破碎,撑不下去了,一分钟都撑不下去了。
奇怪的是,到这一刻,我突然平静了,像是绝症患者终于拿到了那张确诊的通知单,我彻底地平静了。
“你会陪着我的,对吧?”我问乔楚,冰冷的声音里透着一股绝望。
“我会的。”她抱住我,像抱着一具刚从冰水里打捞起来的尸体。
回到家里,简晨烨刚刚洗完澡从浴室出来,正用浴巾在擦头:“你不是不舒服吗?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我没有跟他闲话家常的耐心,脸都懒得洗直接往床上一倒。
“你怎么了?”他跟了进来,“跟你说话也不搭理。”
“那你又是去哪儿了?”我不耐烦地回了一句。
“我去闵朗那儿了。”
我心里一动:“怎么突然去他那儿了,你最近不是也挺忙的吗?”
“下午他突然给我打电话,说有事想找我聊聊,我就过去了一趟,没想到会弄得这么晚。”
我没接着问,但我知道简晨烨还有话要说。
果然,他停顿了一下之后,我听到了那个名字。
“徐晚来月底回国。”
有一万个惊叹号砸在我的心里,这个夜晚比冬至那晚还要漫长。
第17章 对不起,孩子
“你怀孕期间又是打针又是吃药的,这孩子你到底是想要还是不想要啊,姑娘。”医生看着我直摇头。
我低着头,没说话。
我知道这样想不对,但,我的确松了一口气。
医生说的话给了我一个光明正大地放弃这个孩子的理由,并且这个理由是如此的充分,我可以自欺欺人地说,不是我不想要,是我不能要。
“你的心情可以理解,但还是想开一点,毕竟还年轻,养好身体再要孩子,也是对孩子负责嘛。”医生阿姨跟我妈妈年纪相仿,看我愁苦的样子,反过来宽慰我。
我淡淡地笑了一下。
走廊上坐着不少等待产检的孕妇,她们的先生替她们拿着包,嘘寒问暖的样子真让人羡慕,还有一些看起来年龄很模糊的年轻女孩,满脸的惴惴不安。
乔楚从包里摸出镜子补妆,示意我找个露天通风的地方再聊。
空地上有不少烟头,除了我们两个女的之外,周围全是些大老爷们儿,我观察到了一件事,他们都在拿余光瞟乔楚。
“时间定了吗?”乔楚一贯是这样开门见山,根本懒得理会四周那些跃跃欲试的猥琐眼神。
“医生说最好尽快,就这几天吧。”尽管是早就决定了的事情,但亲口说出来,我心里还是一抽一抽地疼。
“吃药还是做手术?”
“还不到七周,医生说可以用药物。”
“也好,两害相较取其轻。”乔楚略微一迟疑,“真的不告诉简晨烨吗?他有权利知道这件事的。”
我没说话。
乔楚叹了一口气:“唉,你何以如此坚决。”
时机不对,不应该是现在这个时候,我心里那个叶昭觉又冒了出来,总是这样,一次一次,你以为她烟消云散了,可偏偏她如影随形。
她与我的犹豫和迟疑对峙,我听见她在说:“我卑微,我贫贱,没错,我都接受了,所以我努力改善我的生活,努力从泥沼里爬出来——当我付出了这样多的努力,当我终于看到了一点儿光亮,生活逐渐步入正轨的时候——为什么——为什么我要去赌那一次可能把我拉回到贫贱的机会?”
我仰起头来看着天空,严重的雾霾导致能见度几乎为零,我看不见其他任何东西,只看得见孤零零的太阳挂在空中,颜色那样浅那样淡,就像假的一样。
万物之上是否真的有神灵存在?
如果有的话,他真应该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这个千疮百孔的人间,看看这些小人物的悲喜。
“我明天请假。”
临下班时,我站在齐唐面前,单刀直入就这么一句话。
他不解:“你不是康复了吗,又请假?”
“这次我请事假,你批不批我都要请,工资随你扣。”
说完我没等齐唐反应就转身离开了他的办公室,也不管他在背后一直嚷着:“喂喂,你等一下,你以为你是谁啊!”
不好意思了齐唐,我心里默默地说,请原谅一个即将堕胎的女人的惊恐和狂躁,我没法对你说明缘由。
在公交车站等车时,齐唐的车从对面的地下车库缓缓驶了出来,虽然隔着四车道的大马路,但我还是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坐在副驾驶上的Vivian。
自从上次我们直面冲突过后,她每次来公司都视我如无物,就算不得不与我照面,那也是目不斜视,高贵冷艳。
我忽然觉得自己挺没劲的,那种“大哥你贵姓”式的没劲。为什么呢,因为你对别人来说根本无足轻重好吗?
他们那条车道的行驶速度非常缓慢,齐唐把车窗降了下来,远远地看着我这个方向。
我不确定他是不是在看我。
正好我等的那趟公交车来了,及时阻隔了我们彼此的视线,我拿出公交卡,跟在其他人后面挤上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