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一秒之后,我瞟到了桌上那两份物品,便硬生生地克制住了自己。

不是为了她,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我在这份工作中付出的所有努力,我不能因为一时的冲动而在大庭广众之下搞砸自己的形象。

走到今天不容易,明天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我。

生平第一次,我的理智占了上风。

我懒得跟她废话,坐下来整理了一下乱糟糟的桌面,得不到回应的Vivian恼羞成怒,伸出手想把我桌上的东西都扫到地上去——另一双手拉住了她。

齐唐的脸色从来没有这么难看过,他一语不发,但每个人都能感受得到他的怒气,Vivian几乎是被他拖出公司的。

我连头都没有抬一下,围观的同事见我这个样子,便也就渐渐地散了。

下班之后,同事们陆陆续续离开,我也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家,只想赶快离开这个糟心的地方,可是,齐唐叫住了我。

他抿了一下嘴唇,神色中有些躲闪,但他最终还是说出来了:“你有没有空,我想请你吃饭。”

这不算是我和齐唐第一次在工作时间之外单独相处,但坐在他的车上,眼看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我仍然有种形容不出的诡异的感觉。

他的车里散发着淡淡的香味,我觉得很好闻,却又分辨不出是什么香。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却猜出了我的心思:“是依兰。”

我抱着那两份快递,轻轻地“哦”了一声,又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了。

“你拿着的是什么东西?”他也注意到了。

“明天要用的东西。”

没想到我这么一说,反而引起了他的兴趣:“送给陈汀的吗?是什么?”

我有点不耐烦:“关你屁事,少废话。”

被我这么一抢白,齐唐有点发窘,过了一会儿才说:“陈汀可是见过不少好东西的,你这礼物要是什么Chanel五号之类的,我劝你还是别浪费钱,自己留着用吧。”

我冷笑一声:“别以为全天下的女的都跟你家那位似的,俗。”

这下齐唐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到达齐唐大力推荐的那家西班牙餐厅时正赶上饭点,举目望去全是人,还有不少是老外。

齐唐面上有些得意,本城属这家的海鲜饭做得最正宗。

我顺手拿过菜单翻了一下,天,一个Zippo大小的吐司上放点金枪鱼,他们就敢卖二十元!再往后翻翻,一份奶油芦笋汤居然售价六十八元!

我啪的一下合上了菜单:“老板,无功不受禄,我先走了。”

说完我就起身要走,齐唐一把抓住我,有点惊慌又有点不理解:“你搞什么啊?又不要你掏钱。”

虽然不要我掏钱,但是我也心疼啊!

我们僵持了一会儿,我说:“既然你非要请我吃饭,那我来选地方吧。”

“这就是你选的地方?”齐唐脱掉了外套,把衬衣袖子挽起来,有点狼狈地躲着那些上菜犹如耍杂技似的服务员。

我看得出他很不适应。

这个门面落魄的小店,以前是居民家的房子,后来被人盘下来开饭馆,环境跟西班牙餐厅当然没法比,但菜的味道却是一流。它藏在这条老街里边,一般人根本找不到,我也是某次跟着闵朗和简晨烨一块儿来才知道。

我拿茶水替齐唐把碗筷洗了一遍,又刷自己的:“你别看这里脏兮兮的,待会儿吃起来你就知道了。”

我点了一份招牌蒜子鳝鱼和平锅排骨,要了一份清炒木耳菜,齐唐还想再点,被我果断地制止了:“够了,多了吃不了也是浪费。”

上菜的速度很快,主食我要了两份酱油饭,齐唐从拿起筷子的那一刻,就没停下来过。

这个神经病,他最后竟然吃了四碗酱油饭!

吃完之后,他擦了擦嘴,心满意足地对我说:“真好吃,下次我们再来。”

我没搭理他,拿着手机一通摁。

又休息了一会儿,他叫服务员埋单,正在这时,我把手机亮出来给服务员看:“喏,我发了微博@了你们店,少收我们两份酱油饭的钱噢。”

服务员看了一下,确定是真的,立马在账单上减了十块钱。

我转过脸去,看到齐唐一脸目瞪口呆的表情。

送我回去的路上,齐唐一直面含微笑,那是一种说不上来什么意思的表情,或许他在等我开口问他,可是我没心情,我满脑子都是明天陈汀拍摄的事。

到了小区门口,我示意他停车,说了句不用送就进去了。

齐唐叹了一口气,到这时才终于说到这顿晚饭的主题:“我不是个习惯道歉的人,但我必须要对你说对不起,今天在公司Vivian对你说的那些,还有之前她对你做的那些…我深感歉意。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我看着他,勉强了笑了笑,其实,也不怪他。

他说他不是一个习惯道歉的人,但在我们认识的这段时间里,这是他第二次向我说对不起。

“私人情绪是一码事,工作是另一码事,你放心,我分得清楚,明天我还是会全力以赴的。”

齐唐盯着我看了很久,看得我都有点不自在了,他的眼神里有一种过去这段时间里从没有出现过的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能察觉到异样。

本能告诉我要离那样东西远一点。

最后他说:“你下车吧,回家好好休息。”

他给我的感觉让我原本以为不只是这样而已,可是,偏偏就只是这样而已。

第14章 然后,我哭了

那天早上,我醒得比闹钟还早,七点整,从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再没停下来过。

洗漱完毕之后我匆匆忙忙地从冰箱里拿了点东西吃,随便吞了几口之后便给自己化了个淡妆,要知道平时我可是公司里为数不多的几个素面朝天的女员工之一啊。

但是今天既然代表了公司形象,还是得体一点好。

七点四十,我提心吊胆地往窗外看了一会儿,云层很厚,苍天哪,求你可千万别下雨!

一边为今天的天气祈祷,一边给公司指派给我的司机打电话:“刘师傅,你记得先去接摄影师,送他们过去看看情况,再去巴比伦花园接陈汀…我啊,你不用管我,我自己过去,我会在你前面赶到的。”

再一看表,已经八点了,我住的小区到巴比伦花园坐公交车得一个半小时,幸好我前两天已经查好了线路,带上东西就可以出发了。

早高峰时期的公交车永远是这么拥挤,幸好我今天不用打卡,多等几趟也不碍事,好不容易来了一趟稍微空那么点儿的公交车,我连忙把在早餐店买的豆浆猛吸两口,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

车程过半的时候终于给我等到了一个座位,坐下去一看时间,已经九点,可以给陈汀打电话了。

在她接通之前,我心跳得特别快,第一次跟简晨烨在外边约会时我都没这么紧张,嘟嘟声快停下的时候,陈汀终于接电话了,我一听她的声音就知道,这家伙还在床上。

但我能发脾气吗?不能啊,人总得会点审时度势吧,照片还没拍呢,人家的金主可是甲方,我得罪不起啊。

于是我只好尽量用最温和的语气对她说:“你好,我是叶昭觉…就是齐唐创意的员工,负责你的拍摄…对对对,就是我,我们之前通过电话的,你记得吧?我现在在去你家的路上,待会儿司机会来接你去化妆师那边化妆…对,我已经出发一个多小时了…没什么,这是我的分内事。那你快起床准备吧,我应该就快要到了,对了,不好意思啊。”

挂掉电话,我对着空气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事实证明我那通电话打了跟没打没什么区别,我按照地址找到陈汀住的那一幢洋房时,开门的是她家的保姆。

保姆大概是从来没见过谁在上午十点之前来找她家太太,看我的眼神分明带着强烈的不信任,我解释了好半天才让我进门,趁着我在玄关换鞋的时间,她叫陈汀去了。

我在客厅里又等了好半天,才见一个裹着睡袍的女人打着哈欠从起居室里出来,见到我的时候,她还是有点惭愧:“不好意思,我平时都是这个作息,你先坐会儿,我稍微弄一下就行了…王姐,你给叶小姐弄点吃的,昨天炖的燕窝还有吧…哎,叶小姐你别动,坐着,等我一会儿,很快的。”

不顾我的劝阻,王姐很快就端上来一盘接一盘的食物,黄桃、芝士、吐司,玻璃杯装的牛奶,水果沙拉,还有一碗燕窝…

我快哭了好吗。

我愿意一辈子都不吃燕窝,只求陈汀抓紧时间。

刘师傅只有十几分钟就要到了,到时候看到我大大方方地坐在人家家里吃燕窝,而陈汀连衣服都没换,他他他…他会怎么看我!

就在我焦灼得几乎快要昏厥的时候,齐唐发来了一条短信:我知道这个项目很难搞,但是我也知道你搞得定,辛苦你了,昭觉。

我把那条短信来来回回看了三遍,最终我才确定,我没看错,他是叫我昭觉。

他有病吧?我们很熟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可是,不晓得为什么,我忽然镇定了下来,好像没有之前那么害怕把这件事搞糟了,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正能量?

此时,陈汀从起居室里走出来,她换好了衣服,黑色长发也梳过了,没化妆,但看得出的确是个标致的美女。

王姐端了一杯蜂蜜水给她,她刚喝完,我的手机就响了,刘师傅真是分秒必争的好榜样!

去化妆师工作室的路上,我和陈汀相对无言,她大概是还没从瞌睡中缓过来,而我是满满的心事不知道从何说起才好。

她给我的印象并不算差,至少并不像之前苏沁他们所描述的那般嚣张跋扈。

当然,或许是她还没有露出真面目,又或许是我见识过的极品太多了,比如Vivian,所以早就做好了心理建设。

到了工作室,化妆师开始给陈汀做造型,我在一旁看了几分钟之后,忽然想起来,我们走得太匆忙,她还没吃早餐呢。

工作室的周边设施齐全,我没花多少时间就找到了一间粥铺,要了一份麦片粥和一份鱼片粥,打包好之后赶回工作室,化妆师刚给陈汀打好底,其他的什么都还没弄。

我不管不顾地打断了他们:“等会儿再化,让她先吃点东西…我买了一份甜粥一份咸粥,不知道你的口味,你选一个。”

从陈汀的表情来看,她的确有点惊讶,但我却觉得这没什么,不填饱肚子心情就不好,心情不好又怎么能好好捉奸…噢,不对,是又怎么能好好工作呢?我可从来没忘记过不久前那黑暗的一天啊…

她笑了笑,说:“我要甜的。”

她化妆的时候,我一直就跟一丫鬟似的在旁边候着,时不时端个茶送个水,时不时又帮化妆师打个下手,找找发卡,插插卷发器电源,任劳任怨的模样我想陈汀只要不是瞎子,应该也全都看在眼里了吧。

我并不企图跟她做朋友,我只是希望,她多少能够明白一点我们这些小职员的难处。

等她这边全部弄完之后,已经是中午一点,我从阳台上回到房间里,高兴地对她说:“云都散了,光线很好,今天一定能拍出好片子。”

没等她说话,我从包里拿出一瓶防晒霜:“怕你自己没准备,我给你带了备用的,这是我闺密送我的,不是山寨货,放心吧。”

她看了我一眼,戴着灰色美瞳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光亮。

不知怎么的,我有种感觉,她好像也不是那么难相处。

两点钟,我们赶到了岑美大厦,摄影团队已经全部准备就绪,摄影师加他的助手,再加上齐唐创意自己的人,总共也有七八个,其实这真的是个小项目,不值得花这么多人力,唯一的解释就是,陈汀真的不太好伺候。

我有点意外,没想到苏沁也来了,她一见到我就把我拖到一边问:“她有没有为难你?”

说实话,好像真的也没有,但苏沁明显不相信:“齐唐担心她又弄出什么新花样,特意叫我来协助你。”

我撇了撇嘴角,他不是在短信里对我信心满满吗,原来只是场面话。

摄影师跟陈汀沟通了十几二十分钟之后,便正式开始拍了。

陈汀刚脱下外套交到我手里,我就知道,要出问题了。

这可是深秋时节,尽管她里面还穿着一件针织衫,可是也抵挡不住这天台上的低温和寒风,外套只在我手里待了一分钟都不到,就被陈汀抢了过去。

她大声地对摄影师,其实也是对我们在场的每一个人喊道:“拍不了,太冷了。”

一片乌云飘进了我的脑中。

没办法,谁也说服不了她,摄影师只好采取迂回的方式说:“那你穿着外套,我们先随便拍一些,找找情绪。”

我茫然地看着他们,虽然我自己没有拍过写真,但我也不是傻子,我看得出陈汀有多不在状态,她的身体是僵硬的,表情是僵硬的,眼神也是僵硬的。

怎么办才好,我累积了一个星期的信心,我在过去一周之内,尽我所能做出的所有努力,在这一刻几乎就要全部清零。

我扶住额头,想了想,我决定去附近的麦当劳买点饮品。

苏沁陪我一起去,十分钟的路程我一句话都没机会说,全听她吐槽了。什么自以为自己多漂亮,其实气质就是个路人;什么一个风尘女子不知道哪儿来的优越感,自己什么本事都没有,就会靠男人,明明是个下贱命,还真把自己当金枝玉叶了…

我从前不知道文文弱弱的苏沁,竟然也有这么刻薄的一面,她用词既准且狠,一点余地不留,明明白白透着一股良家女对风尘女子的不屑和鄙夷。

我没搭腔,我不是那种喜欢在别人背后议论是非的人。

并不是说我的人格有多么高尚,而是因为某个时间段内,我曾经也是别人议论的对象。

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所以今时今日,我不愿意做和他们一样的人。

饮品买回来之后,陈汀的表现与我离开之前没什么区别,或者有吧,那就是她的情绪明显更糟糕了。

我拿出一杯美式咖啡,剩下的让苏沁去发给工作人员,然后我对陈汀招了招手,一语不发把她带到了楼梯间。

她看起来很不高兴。我能够理解。虽然还没有人明着说什么,但大家的眼睛里都摆明了看不起她,认为她是个笨蛋。

人人都看不起她,她当然也看不起这些人。

我把咖啡递给她,她摇摇头:“我不喝这种速溶咖啡。”

确实是个挑剔的主儿,我心里叹了口气,可是表面上我还是微笑着:“我当然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咖啡,只是还热着,我让你暖暖身子而已。”

陈汀嗤鼻一笑:“有什么用,到了天台上还不照样挨冻。”

话虽这样说,但她毕竟还是从我手里把纸杯接了过去。

这是个不错的预示,她并不抵触我。

顾不得楼梯台阶脏,我一屁股坐下,从包里翻出纸巾来垫了两张在地上,拉了拉陈汀,示意她也坐下。

终于还是要打温情牌了,我深吸了一口气,从大包里翻出一样东西。

这就是前一天我收到的快递中的一份,C城的老同学寄给我的,她家长辈自己做的艾叶书快糕和桂花糕。我小心翼翼地打开纸包,一层一层又一层,幸好我背包的时候很注意,一点儿也没弄坏。

我摊开纸包送到她面前:“肚子饿了吧,给你吃。”

陈汀一脸狐疑地看着我,过了好半天,她冷冷地笑了:“你查过我?”

谁说她是笨蛋,大多数人最常犯的错误就是低估美女的智商,陈汀可一点都不傻,她看到这两样特产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

但并不只是她想的这样,我笑了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真诚一点:“我没有特意去查过你,公司给我的资料上写着你是C城人。我以前有个同学也是你们那儿的,每次她都会从家里带很多好吃的分给大家,我们都爱吃。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着你一个人离乡背井,而我恰好又知道这两种点心,就想办法弄了一点来,跟你分着吃。”

陈汀依然盯着我,一动不动。

我也没打算几句话就说服她,于是便拿起一块桂花糕,自己吃了起来。

“没错,我很想做好这个项目,同事们没能做到的事情,我做到了,这多了不起。但就算我没做好,也没什么关系,因为其他人也没做好,老板不会因此就开除我,我回公司照样当助理,打打杂,没什么损失。

“可是我还是希望你能够体谅我,配合我的工作。我非常想做好这件事,我需要得到认可,需要让老板看到我的价值,这样我才能有更大的上升空间,才能涨工资,拿奖金,才能交房租,然后存钱,买房子。你是我的一个机会,我不想草率地放弃。

“我准备这些吃的给你,不是为了笼络你,或者收买你,我们老板说过,陈汀是见过不少好东西的,叫我死了讨好你的心…可是我不这么想,我觉得人吧,或多或少总有点乡愁。再说了,我也不是企图用这种小恩小惠打动你,我就是觉得,这么冷的天,你来为我们工作,我作为一个负责人,将心比心,也应该好好照顾你。你领不领情,那要看你怎么想,我只是做好我分内的事情。”

我边说着,又吃了一块书快糕,我自己也早就饿了。

陈汀在我说话的这会儿,已经把咖啡喝光了,接着,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伸出手来,拿了一块桂花糕。

我不知道我们在楼梯间待了多久。十分钟?十五分钟?或者更久?久到苏沁都忍不住来催我们了。

我把纸包重新包上,挤了个微笑给陈汀:“都给你留着,好好拍。”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脸色比之前要柔和了许多。

从楼梯间回到天台上重新进入拍摄,我看得出她认真了很多,但仍然不够理想。

这是天赋而不是态度的问题,我拿着她的衣服,站在一旁心急如焚。

仅仅穿着一套华丽内衣的她,尽管身材曼妙,但肢体僵硬得就像一个橱窗里的木头模特,没有丝毫风情可言。

这怎么行——我扶着额头,心力交瘁。

事实上我相信她已经尽力而为,你能指责她什么,她毕竟不是专业模特。

但对于摄影师来说,这场拍摄,简直就是一场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