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倚风在那十套新衣里挑了半天,方才捡了一套颜色素净的月白纱衣,只是样子着实繁复,光腰带就要系上大半天。

季燕然正靠在门外等他。

云倚风扯着袖子埋怨:“这衣服——”

季燕然迅速站直:“好看!”

云倚风被如此直白的赞美噎了一下。

成吧。

见到两人下楼,客栈里的食客都在感慨,先前看这套衣服挂在王老板的店铺里,又贵又丑,还在嘀咕哪个傻子才会买,没想到穿在这位公子身上,却好看极了,裹上三四层纱也不见臃肿,反而越发衬得身形颀长,倜傥潇洒,连被风掀起的衣摆都分外风流。

果然啊,这种事,还是得看脸。

街头一群小娃娃打打闹闹,笑着从两人身边跑过去,嘴里不知在念些什么童谣,一个一个兴奋得小脸通红。

云倚风道:“往常都是待在风雨门里,这是我第一次在外头过年。”

“当真?”季燕然有些意外,又笑道,“那我这回可得好好补给门主。”

云倚风答应一声,随手在路边小摊上拿了个拨浪鼓。

萧王殿下自觉摸出钱袋。

两人逛了一路,也吃了一路。

直到日头西沉,方才找了个茶楼歇脚。

往下看去,视野极好。

长街两侧,华灯初上,挑出一片跳动烈的光。道路两边挤满百姓,正在等着看游行的火龙与花车,小娃娃们守在糖画摊子前,小心翼翼转动指针,盼望能落一个最大的凤凰。而那不远处的青石板桥,更是拥了个水泄不通,人群摩肩擦踵,不由就在心里提着一口气,生怕有谁会失足落水。这喧嚣而又世俗的烟火人间啊,像温柔的云絮与湖水,不经意就包裹住了心,哪怕火龙队已经远去,哪怕周围什么景致都没有,光是彼此间的那份笑闹与寒暄,就能令人驻足流连,不舍离开。

云倚风望着街道久久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季燕然坐在对面,恰好能看到那双落满灯火的漂亮眼眸。

他其实很少这么仔细地观察一个人,但现在,横竖闲来无事。

被人一直盯着看,云倚风自然有所察觉,却贪恋人群嘻闹,实在不愿分神,便只浅浅扬起嘴角。

季燕然错开眼神,掩饰地端起茶杯。

窗外有人大声鼓掌喝彩,也不知是看到了什么精彩戏码。

“走。”云倚风拉着他站起来,“我们一起去凑闹。”

季燕然笑着跟上。

这一夜,望星城里的不灭灯火,映得连天穹都红了半边。

两人并肩穿过长街,侧身挤过石桥,吃了桂花酒酿,也买了糖画,就这么一直漫无目的地走啊走啊,直到街上游人渐稀,喧嚣声散了,才终于记起要回客栈。

季燕然道:“你若爱闹,下回我接你来王城过年。”

云倚风随手挽好头发,一缕碎发垂下脖颈,也懒得再收拾,只扭头笑道:“好。”

季燕然替他拉高衣领,眼神不自觉就带了几分温柔。

脚步晃晃悠悠的。

月影将两人的背影,越拉越长。

——舍利迷踪·完——

第2卷 十八山庄

第26章 稚嫩童谣

大年初七, 从青州调拨来的军队如期抵达, 与林影一道护送国宝舍利北上。

望星城里的百姓只道军队来了又走,却并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反正这太平盛世又不会打仗, 来就来吧, 别耽误过年就成。

飞霜蛟一声长嘶,稳稳停在原地, 四蹄将草皮也搓下一层, 沙土飞溅,威风凛凛。

云倚风看着空落落的村口, 问:“杀猪菜呢?”

季燕然果断推卸责任:“老张说的。”

老张名叫张发财, 是客栈老板, 为人厚道话又多,一听说两人要待在望星城里过元宵节,立刻就情推荐,说李家村今日要摆杀猪宴, 那可是真闹啊, 在村口搭起棚子, 桌椅板凳摆得一眼望不到头,七碟子八大碗,从猪头到猪尾巴统统能入菜,猪蹄卤得通红透亮,外乡人若恰好经过,也会被留下吃上一顿。

于是堂堂大梁王爷与风雨门门主, 就兴致勃勃骑着马来“恰好”了。

但运气不好,没恰到。

季燕然还在抱怨:“这老张怎么能胡扯呢?还骗我们说李家村有杀猪宴。”

“有的呀,是有的。”旁边恰好跑过一群村里的小娃娃,听到后笑着嚷道,“不过李家村离这里很远哦,等你们过去,他们也该吃完了。”

云倚风一愣:“那这是哪里?”

小娃娃一边跑一边答:“这是刘家村,李家村在城东呀,这里是城西。”

来时路是云倚风问的,在大街上随便挡了一个人。

现在看来,那人大概也是稀里糊涂,随便指了指。

堂堂江湖第一情报高手,打听个李家村在哪,还打听错了。

云门主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以及自我怀疑。

季燕然及时安慰:“刘家村也行,走,我们去找个有钱人家混饭。”

过了一会,季燕然又哄:“回城之后,若再见到那个胡乱指路的,我们打他一顿。”

云倚风不甘不愿道:“嗯。”

飞霜蛟脚步轻快,驮着两人溜达进村。杀猪宴虽没赶上,此时却也恰好是吃饭的时候,家家户户烟囱里都在冒着烟,过年总是要有好酒好菜的,主人家一个比一个情,一听是外乡客想歇脚,便赶忙让进了家门,又多加了两副碗筷。

席间有一道烧鸭好吃,云倚风意犹未尽道:“若婶婶肯拿去望星城里卖,肯定能大赚一笔。”

“年纪大了,做不动了。”大婶摆摆手,又道,“要是公子喜欢,厨房里还有三只,带一只回去吧。”

“什么还有三只,三只早就没了,昨天被买走了。”一边的大叔提醒她,“你忘了?就那富户许老爷家的下人,你还收了人家银子。”

经他一说,大婶才想起来的确有这么一回事,拍着脑袋连说自己只记进不记出,云倚风在旁笑道:“无妨的,好东西少吃两口,还能存个念想,多了反而不稀罕。”

这顿饭吃得家常又温馨,主人家执意不肯收银子,恰好这时家里的小孙子带着一群玩伴跑进来,两人便将碎银当成压岁钱,分给了这群娃娃。

“两位公子太客气了。”大婶将桌子收拾整齐,又笑着招呼二人再坐一阵,喝完了红枣黄酒再走。

院中有把吊椅,睡上去会吱吱呀呀发出声响,云倚风吃饱喝足再一躺,被太阳晒得昏昏欲睡,身边有一群小娃娃也不觉得闹,听那颠三倒四的童谣,反而更催眠。

大叔去了村头串门,大婶煮好黄酒,也去隔壁帮忙晒熏腊肉。季燕然感慨:“若大梁处处都是这般好光景,那才叫真的盛世江山。”

“西北依旧很乱吗?”云倚风问他。

“有军队守着,就不算乱,百姓亦有底气春日播种,不怕秋日流离无获。”季燕然道,“不过想要像望星城这样繁华富足,或许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十年,二十年,五十年。”

云倚风替他斟了半碗酒:“但总是有盼头的,嗯?”

“是。”季燕然笑笑,“总有一天,边关百姓也会像这里一样,盼来真正的安稳太平。”

过了一阵,云倚风又道:“我能问王爷一件事吗?”

季燕然点头:“说。”

“那些人为何要逼王爷造反?”云倚风坐起来一些,“皇上像是明君,王爷也是猛将,听太妃话语里的意思,平日里你与他相处得相当不错,那幕后之人究竟是想挑起鹬蚌之争,自己渔翁得利,还是…”他压低声音,几乎要凑到对方耳边,“还是他们其实是真心想拥王爷称帝?毕竟江山是王爷在守,皇位却是旁人在坐,兄弟二人关系再好,有皇权与兵权梗在中间,忌惮总会存有几分,而太妃二十余年从未回过草原探亲,一直留在王城中,是为了令皇上更安心?”

季燕然只觉耳边湿,于是捏住他的脖颈,将人扯远一些:“你怀疑幕后主使是我的人?”

“保不准就是当年哪个旧部呢,一起出生入死,所以才更为王爷不甘。”云倚风盘腿坐回去,“先将矛盾挑起来,到时候刀架在脖子上,王爷就算再不愿意往墙上糊,也只能咬牙搏命。”

季燕然道:“糊上墙?”

云倚风态度良好:“打个比方,打个比方。”与烂泥没关系,你是好黄泥!

“我没有这样的部下。”季燕然摇头,“既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自然知道我心所向,不仅对皇位没兴趣,连这将军都不大愿意做,就算当真被强架上去,只怕三天就会跑路。”

“这样啊…”云倚风勾住他的肩膀,“没出息。”

季燕然哭笑不得:“你胆子倒不小,这话可别让旁人听见。”

云倚风答应一声,又枕着手臂躺回去。身边一群小娃娃还在跳格子,嘴里念叨着什么掉下悬崖摔断腿,撑圆肚子真可怜,内容虽实在不通,但声音清脆稚嫩,听起来倒也朗朗上口。

这一天,两人是踩着夕阳余晖回的城。

虽没有夏日里的壮阔晚霞,却有一丝深红挂在墨蓝天幕上,缱绻缠绕,发出金色的光。

翌日清晨,云倚风站在糖糕铺子前,还在专心等枣泥点心出炉,身后突然就呼啦啦跑过去一群人。

“怎么了?”他吃惊地问。

季燕然随手拉住一个路人。

“出人命了啊。”那人道,“十八山庄的许爷,去年十月出城做生意,结果过年也没能赶回来,还当是路上耽搁了,谁知竟会遇害,真是可怜。”

糖糕铺子的老板显然也对这位许爷极熟悉,立刻从铺子里探出半个脑袋:“被谁害了?是那新娶的小妾吗?”

“不知道,这才要去看呢。”路人道,“听说现场凄惨得很,张大人已经带着仵作赶过去了。”

大过年的闹出命案,还出在一等一的富户十八山庄,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半个时辰不到,已弄得满城风雨。云倚风坐在客栈桌边,周围一圈茶客都在议论此事,原委经过莫衷一是,有人说那许爷是被仇家砍断手脚丢进了水井,还有人说是被小妾勾结奸夫谋财害命,更有甚者,干脆说是被画皮妖精吸干了阳气,整个人焦如枯木,一折就碎。

“可惜了。”茶客纷纷惋惜,“那十八山庄里住着的,可全都是大善人啊。”

季燕然道:“你若嫌吵,我们就换个地方。”

“十八山庄,我也是听过的。”云倚风道,“为富且仁,修桥铺路的事情做了不少,还捐过佛寺与善堂。”

“那可真是好人没好报了。”季燕然替他添水,“你还知道什么关于这山庄的事,不如都写下来交给张孤鹤,他好早日查清结案。”

云倚风看着他:“王爷倒真会占我风雨门的便宜。”

季燕然很自觉:“我懂,江湖规矩是先付银子。”

云倚风笑道:“这生意我怕不能接,一个普通的地方富户,从没人来买过消息,风雨门知道的并不多。

两人正在说话,一名下属却从楼梯匆匆上来,在季燕然耳边小声道:“王爷,张大人来了,正在房间里等着,像是出了急事。”

云倚风与他对视一眼,微微皱眉。

这时候上门,怕是同那十八山庄有关。

张孤鹤带着师爷,两人都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相当生动地诠释了什么叫“坐立难安”,桌上还放着一封书信,上头鬼画符一般歪七扭八写了不少字,漆黑的墨疙瘩加血手印,且不说内容是什么,光看一眼就瘆得慌。

那是从十八山庄死者身上找到的,被密封在一个蜡丸当中,张孤鹤一看就知这绝非普通凶案,便赶忙来找季燕然。

季燕然问:“红鸦教?”

“是。”张孤鹤道,“下官当年曾追随大理寺王大人,一起办过红鸦教的案子,故一眼就能认出此咒。”

在二十年前,红鸦教曾于大梁兴盛一时,教义披着温和慈爱、安稳康乐的表象,内里却淫乱污秽血腥肮脏,害得无数百姓疯疯癫癫、家破人亡,朝廷花了五年时间才将其彻底剿灭,付出的代价也不小。原以为已浇熄最后一寸余烬,却没想到竟会在今时今日重新出现。

季燕然又问:“这十八山庄的许家,发家史是什么?”

“生意人。”张孤鹤答道,“死者名叫许秋旺,是许家的掌舵人,为人慷慨谨慎,除了好色之外并无缺点,实在不像入了邪教。”

“也有可能是遭人陷害。”季燕然道,“不过无论是哪一种,既然出现了红鸦教的符咒,大人还是依律尽快上报朝廷吧。”

待张孤鹤离开后,云倚风问:“怎么,王爷不去十八山庄看看?”

“自然要去。”季燕然道,“不过得等府衙将所有关于许家的卷宗送来,你我先弄清楚这十八山庄究竟是什么底细,再去也不迟。”

云倚风略一停顿:“你我?”

季燕然颇为淡定:“是。”

季燕然又补一句:“云门主只管照着行价,向朝廷收银子,狮子大开口也无妨,皇兄要是不肯,将来我亲自带你去讹。”

萧王殿下算盘打得响,查案这种事,倘若能带着风雨门门主,自会省心省力许多。而云倚风考虑再三,觉得自己总归闲得没事,跟着往十八山庄跑一趟,以后还能去国库里东挑西捡一番,像是不亏。

况且俗话说得好,来都来了。

于是道:“嗯。”

季燕然相当满意。

张孤鹤的办事效率向来高,这回又牵扯到红鸦教,更不敢懈怠,当天下午就差人送来案情卷宗,连带着十八山庄的底细,无一处遗漏。

云倚风翻过一遍,许家的发家史倒并无疑点,就是再普通不过的小货郎走街串巷,将生意越做越大,最后买房买田成地主的故事。许老太爷当初在还未起家时,曾得过十八位善人相助,十八山庄也是因此得名,为的就是提醒子孙后辈,做人要心存感激,平日里亦要多积德行善。而死者许秋旺是他的长子,四十来岁,山庄近几年实打实的主事人,下面还有四个弟弟,分管着各个商号,平日里兄友弟恭、和乐融洽。

季燕然道:“云门主怎么看?”

“红鸦教之所以能蛊惑人心,是因为抓住了人中的‘贪’。”云倚风道,“不用去地里干活,也不用寒窗苦读博功名,只求神烧香就能大富大贵,再加上教主天花乱坠一通侃,自然能唬得那些好吃懒做者深信不疑。可许秋旺不应该啊,他是生意人,而且是相当精明的生意人,家中衣食不缺妻妾成群,按理来说什么都占全了,既已无所求,那还信这乌七八糟的玩意作甚?”

“看来你我真得去十八山庄走一趟了。”季燕然合上卷宗,“他死状凄惨,腿骨被打得寸寸皆断,即便不是邪教,也不像普通寻仇。”

云倚风听得头疼:“这些人,怎么连过年都不消停。”

十八山庄距离客栈不远,穿过几条街就是,张孤鹤听到通传,赶忙小跑迎出来:“王爷,云门主。”

“可有查出什么?”季燕然边走边问。

“已经传过了许秋旺的十八房妻妾,贴身的仆役与丫鬟也逐一审过,并无人听过红鸦教。”张孤鹤道,“许老太爷近年身体不好,一直在山上吃斋念佛,怕受不住刺激,暂时没有告诉他。”

云倚风心想,十八房妻妾。

还真是不嫌累。

此时天色已暗,山庄里因为出了事,所以乱成一片,回廊下的灯笼也没人来点。云倚风走了没几步,突然就听到耳边传来一阵哭声,在这寒风天里,呜呜咽咽,分外刺耳尖细。

“谁在那里?”张孤鹤也被吓了一跳,厉声喝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