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姑娘,你们修仙人看不出年纪,可看你气性,不会年长到哪里去。那时大概还只是个小丫头……”
陆红颜年纪确实不大,被他反刺了一下脾气不好,很是后悔自己方才忍不住出言讥讽,打定主意日后绝不与这人多说一句话。
偏偏那人还觉得自己不够气人一般,一本正经对自家小厮传授歪理邪说:“阿回,你看,这便是装疯卖傻的好处,几句真几句假,从本公子嘴里说出来,谁能分得清楚?”
小厮推开他:“您是真疯,我晓得,您可别说了,小命要没了。”
公子继续洋洋自得:“你看,连你都分不清,何况别人呢?”
直到陆红颜忍无可忍,碎昆仑架在他脖子上,陈微尘才讨起饶来:“陆姑娘,陆姑娘,手下留情!我再也不敢……”
叶九琊回到车内,看到一副马上就要打起架来闹出人命的场景,淡淡朝两人看了一眼。
陈微尘乖乖住了嘴,陆红颜收剑归鞘。
谢琅抱着肥胖黑猫,对自家妹子道:“我晓得了,叶剑主最大,骖龙君的碎昆仑次之,咱们跟温回乖乖赶车就好……”
清圆“喵”一声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马车继续向前,一路果真又有几人挑战,九琊剑也始终未出鞘。
直至再往南下,遥遥海岸近在眼前。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几章都是日常呢……下一章就去南海打打杀杀升级开副本。
第18章 阑珊
中洲北地有剑阁,南海有剑台,剑阁守天河,剑台镇归墟,有道是‘南北双剑并,仙家二鼎足。
有轶闻说当初南北剑本是一脉,只因与魔道决裂,将仙气魔气分隔,成仙魔两界之时才分镇南北。
这种说法有迹可循,因两大门派入门弟子所练剑招皆流丽变幻,行云流水,相差无几。待到后来才能显现区别来——北剑于繁华中悟肃杀,逐渐返璞归真简洁利落,至高境界是起手一剑决胜负,而南剑于繁华中更上一层楼,极尽招式变幻之能事,剑中有千幻万相,要的是剑里乾坤。
但无论如何,如今南北剑来往已少,当年仙道极盛时五年一次,引得天下剑客尽来观看的的南北论剑已有十数年未曾举行。
但如今叶剑主一路南下,即使未必代表整个剑阁,却有骖龙君与琅然候随行,做足了势头,还有传言说此次本就是阑珊君相约——总之在近些年来犹如一潭死水的仙道上掀起惊天波澜来。
南海剑台在海上仙岛中,周围亦有其它仙山仙岛散落如珠,驻守其余或大或小仙道门派。
比起北地雪国里剑阁高处不胜寒,这里实在称得上是仙家缥缈气派。
叶九琊早在启程时便已向剑台传了消息,因而剑台前来迎接的海船早已在岸边等候。
青雀轴舻的的大船由两艘小翼卫,船上弟子一色天青袍,衣领与袖口绣着莲纹。
为首那个气质颇为温润平和,先向叶九琊一礼,自报家门为阑珊君首徒,姓秦名晚照。
再向陆红颜与谢琅:“骖龙君,琅然候,久仰。”
最后是陈微尘:“……这位是?”
陈微尘:“叶剑主首徒。”
那年轻弟子见他没有穿着剑阁标志的白衣,又狐疑地看了看他腰间,并未发现佩剑。
不过按照“叶剑主首徒”的说法,两人身份相当,不必行礼。
一行人便被引向船中安置。
等那位走远,陈微尘悄声问叶九琊:“叶剑主,说起来,你可曾收徒?”
叶九琊:“不曾。”
“山上苦寒,不收个徒弟解闷?”
“练剑。”
“晓得了,”他轻轻道一声,“不过现下风波劳碌无暇练剑,应当不介意我假冒徒弟陪你说话?”
叶九琊看他,眼中神色略有些复杂。
陈微尘还想说什么,忽停了脚步,闭眼喘一口气,抬手抹去唇边渗出的血迹来。
那风流俊秀的眉眼忽然多出一分惊心的脆弱来。
叶九琊手指按在他颈侧,压住翻涌逆行的气机,情况才稍稍好转。
“气运因果,不可再碰。”
陈微尘低眉顺眼:“好。”
“七情六欲,不可妄动。”
“这个实在是难,”陈公子万般委屈,“我生来就在红尘风月里面,活了将近二十年都要时不时犯病,何况现在。”
“为何不忘?”
“哪能说忘就忘,”陈微尘对他道,“况且若真如你所说,效仿了那位帝君太上忘情无悲无喜,前尘旧事随风,岂不是又白在世上走了一遭?”
他耸耸肩:“难得跟叶剑主心平气和说一次话,还是不要提这些烦心事为好——锦绣城里,连和尚都没能说动,可见我是打算死不悔改的。”
此时一轮斜阳没入水面,天边铺陈的橘黄橙红渐次散开,覆上灰蓝。
海船缓缓起锚,雪白风帆升起,驶向海中仙山。
天边挂上了几颗寥落小星,徐徐凉风自东面吹来。
陈微尘抬眼看那人依然冷冷如霜的侧颜,一时很是生气——原来除了那点烦心事,他们是没有什么话好说的。
偏偏他方才犯了病,吐了血,没有力气来插科打诨轻薄美人,只好抬头看月亮。
谢琅透过窗子悄悄看着,嘴里念叨:“必定是个成名人物,会用剑,还与叶剑主有渊源,看样子渊源颇深……到底是谁呢?”
冷不防背后走过来陆红颜:“看他们做什么?”
“骖龙君,”谢琅声音颇有些苦恼,“你在马车里说,与叶剑主算是半个同门师兄妹,那你知不知道他有什么好友?不不,也许不是好友,总之有点牵扯……”
陆红颜声音一时间有些古怪:“为何问这个?什么样的牵扯?”
“喏,”谢琅示意窗外,“能一句话不说看半晚上月亮的牵扯。”
“没有,”陆红颜答得生硬:“有也死了。”
“对对对!”谢琅眼睛一亮:“就是要死了的!”
陆红颜看他一眼:“为何问这个?”
听墙角得来的消息自然不好意思拿出,谢琅只好试试探探:“骖龙君,你不觉得陈公子深不可测?”
“他?”陆红颜不以为然,“装疯卖傻,哪里有一点修仙人心性?”
谢琅毕竟对这位使重剑且脾气坏得很的仙君有些惧怕,纵然心痒难挠,也没再死缠烂打,想着总有一天那公子会露出尾巴来。
夜深后,凉意渐起,小厮气势汹汹把公子拉去睡觉:“公子,公子,快长些心吧,您那倒霉运气,吹凉风是要病倒的!”
陈微尘如临大敌:“乌鸦嘴,自从遇见叶剑主,我已经许久没有倒过霉了。”
话音刚落,平静海面上就是一个大浪涌来,船身猛地颠簸。
温回险些摔了个跟头:“公子,你还说——”
那位名叫秦晚照的阑珊君弟子匆匆赶到甲板:“叶剑主,实在对不住,近日归墟动荡,夜中尤盛,即使有师父与剑台诸位长老镇守,也会波及海面……”
陈微尘舒一口气:“不是我。”
虽然得到澄清,陈公子还是没有免去被拖回舱房睡觉的下场——临走不忘在外人面前显示恭顺,对叶九琊道:“师父,夜深了,您也早些歇息!”
叶九琊面无表情。
秦晚照笑:“叶剑主与爱徒想必十分融洽。”
一夜波澜动荡,习惯了倒也能睡得安稳。
次日清晨,海船抵达仙山,只见雪白石滩围着葱郁树木,远处隐隐有五色云雾,亭台楼阁悬饰轻纱雾幔随风轻拂。
下了船,迎面是天青石的碑刻,上书“停云”二字,飘逸中透着傲气。
过石阶,是少年弟子习剑的宽阔石台,天青衣的弟子人手一柄细长银白剑,招式尚未熟练,但也已经像模像样。
再往前,过一道浮白石的天门,上书“碧玉天”,拱卫着仙家精美宝殿。
天门下站着一人,身旁侍立一位秀美女弟子。
这人轩朗眉宇间有静气,亦是天青衣。
“叶剑主,在下的邀函已发了一年有余,你可是来迟了。”那人哈哈一笑。
——便是统领剑台的阑珊君了。
第19章 侍剑
叶九琊道:“年前闭关,出来不久。”
阑珊君陆岚山转身边为叶九琊领路,边道:“久闻叶剑主之名,今日一见,果然非凡。”
穿过琼楼玉宇,仙林灵池,碧玉天楼阁前有一大片冰石铺开的空地。
叶九琊走到一侧不再动,陆岚山到了另一侧,佩剑清鸣,上镌两字“飞光”。
“叶剑主,请。”他声音若玉石。
仙道之人因各自道不同,谈玄论虚实在难论高低,方有了三重境界之分,年轻弟子每日吐纳呼吸,静坐观冥,纵有筑基结丹之分,终究只是修身养性,不算踏入仙门。
一重天借天地罡气,二重天系气运玄机,三重天贯通天地,与日月同齐。
及至后来武道兴起,境界修为直接与武力联系,以清静观为首的那些好静坐谈玄,炼丹望气,四体不勤的玄道诸门亦精研出无数术法符咒,挽回没落大势,战力可与武道修仙人相比。
由此开了以武力分高低的先河,代代沿袭。
若有两人见面,若非相差太多,都要先切磋一场,既是互证境界,又是分出高下——与凡间自报家门论定长幼辈序异曲同工。
更何况这两人一在南,一在北,皆是剑道中最为出挑的人物,仙道诸人对二人究竟孰胜孰负早有揣测,对南剑北剑哪一个更有望窥得天道更是好奇至极,此一战后,约莫能得出定论来。
谢琅拉着温回后退了几步,与陆红颜聚精会神看着。
旁边亭子里几个青衣弟子纷纷转过头来观看,旁边又走过来几个。
对于他们来说,这等境界的切磋,平生大约只此一回了。
飞光出鞘,如日光下一泓清水,锋芒内敛。
陆岚山身旁名为秦晚晴的女弟子捧过剑鞘侍立一旁。
陈微尘见此,挑眉笑了笑,道:“师父,给我。”
此时情景,确实是由陈微尘侍剑比较妥当——他如愿以偿接过了九琊的漆黑剑鞘,学了秦晚晴的样子,十分像模像样。
九琊剑由玄铁铸造,淬极北寒泉,并不是寻常兵器的亮银,而是色泽沉沉,仿佛带来无边寂静,连日光都无法触及。
那不是浩然卫道剑,不是开山重剑,甚至——不是杀人剑。
是无情剑。
既已出鞘,便要出剑。石台上气机涌动,相互试探,玄妙不可究全貌。
待到绷紧的那一刹,仿佛虚空中一道弦被猛地拨响。
刹那间,对峙的极静变为极动。
风起,云涌。
陆岚山跃至半空,一袭天青袍,周身环绕万千剑影。
剑影变幻,静心观之,使人恍然身坠幻境,衍化出无数景象来。
一刹那电闪雷鸣,一刹那花开花谢。
是日夜观想,参悟天地,悟进了剑中,成剑里乾坤。
婆娑三千世界,果真如人们所赞“有禅意”。
而那白衣不动。
往年南北论剑,除去真正高深之辈,还有不少本事稀松,只能看热闹的仙门子弟。
两派讲剑道,辩剑心的过程对他们来说太过晦涩,无法听懂,真正好看的是南北剑的比试。
北地剑阁以一剑破万剑,南海剑台以万剑对一剑,暂不论各有输赢的结果,单看那精妙绝伦的用剑术,实在使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除大叹“精彩”外竟不知该说什么。
当下情况亦是如此,然而两人境界又要高出十分去,精彩自然也精彩得不同寻常。
迎着漫天剑影,叶九琊终于出剑。
整片天地的气机尽数被牵动。
凡夫俗子眼中,那只是寻常横剑。
大抵玄妙到了不可言说的程度,非是触到那个境界的人,便无法看出一丝一毫的玄机。
那一剑脱胎于万般剑招,要于漫天剑影中破气机转承关键处。
而那万剑生生不息,千幻万相不过出于最初一柄“飞光”。
“一剑也?万剑也?我竟然看不清楚。”陈微尘听得身后谢琅道:“南剑北剑截然不同,却如现在般微妙相通——道至巅峰,竟然殊途同归……小道似乎是悟了。”
再看场中,那一剑出后,气氛短暂凝滞。
九琊剑锋划出一道弯月,行云流水间,变守势为攻势,斜刺入纷杂剑影。
如飒然电光撕破雨幕,肃杀冰风吹入繁花。
剑影忽地收起,唯余陆岚山手上飞光,只听叮一声清响,九琊剑撞上飞光。
他两人借刀兵相撞之势折身,重又复原先对峙之势。然而在下一刻就继续开始——陆岚山整个人气势忽然一变,沛然清气灌注剑中,淡泊浩然。
叶九琊无情剑意亦在此刻施展,剑意中是天地苍茫无喜无悲,寂静空寒惊心动魄。
剑道至此,莫说凡人,仙人亦不能解。
天青袍与雪白衣再度相遇,九琊飞光再度相错,两人再度落地。
不知究竟是谁胜谁负。
陆岚山仍是方才温润如玉样子:“叶剑主名不虚传。”
叶九琊淡淡道:“阑珊君,多谢。”
“应当是我谢叶剑主。”陆岚山继续带路。
陈微尘递回剑鞘。
叶九琊不可避免看见这人眼睛。
某种柔软而温和的东西,极为专注的,只映着自己的影子。
“师父,”将剑鞘递回叶九琊手上时,陈微尘开口,声音颇为自得,“他境界果然不如你高。”
叶九琊收剑归鞘:“未必。”
道士沉迷于方才片刻的明悟中,无暇顾及外面,因此只有陆红颜听到了这番短暂的交谈。
过一道桥,进碧玉天的楼阁,正堂中落座。
仙道中没有拐弯抹角,陆岚山说罢寒暄,便到正题。
“此次邀叶剑主前来,一是心慕风采,二是欲重提当年南北论剑盛会。”他道,“当年事过后,仙道沉寂,各门各派闭门清修,未见进境,只走火入魔频起,已是积年困局。唯有你我南北剑派再开先河,重现辩道证心局面,方能裨益年轻弟子,复仙道元气。”
“我亦有事相求。”叶九琊缓缓道。
“何事?”陆岚山略显意外。
“我欲入归墟。”
小半天过去,正事谈毕,是要安排住处。
他们暂住与碧玉天遥遥相对的琉璃天,与弟子住所离得近。
剑台有不少女弟子——大约是此地灵山秀水,姑娘一个个都十分可人。
陈微尘有一副好皮相,性子也好,不出半会儿便与姑娘们熟识,在此处得到了十二分的欢迎。
年长的师姐仙气飘飘一脸淡然宁静,不理会这些事情,因此来的都是些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可惜姑娘们不是冲着他来的,是冲着他船上刚认的师父来的。
“陈师兄,叶剑主平日里都做什么呀?”
陈微尘回忆状:“在山顶练剑。”
“还有呢?”
“似乎没有了。”
“叶剑主可有心上人不曾?”
“这个……”陈微尘沉吟了一会儿,“你们也知道他修的是无情道——约莫是没有的。”
“我听说叶剑主少年时入剑阁后,他的同门师姐们每日不顾练功,只顾悄悄偷看师弟,惹得阁主大怒,是不是真的?”
陈微尘笑了起来:“我倒是不知道还有这种事情。”
“陈师兄,你去问一问!”姑娘们叽叽喳喳。
“剑阁女弟子寥寥无几,这应当是旁人杜撰……“
“那,叶剑主喜欢吃什么,喝什么呀?”
陈微尘看了看这些满脸好奇的姑娘,自己也有点儿好奇:“这么喜欢他?”
姑娘吐吐舌头。
陈公子一双眼笑得弯弯:“习剑人要端心凝神,你们这个样子,阑珊君不管?”
姑娘们顿时像被提醒了什么似的,形迹鬼鬼祟祟起来,甚至踮脚望了望碧玉天陆岚山所在的楼阁,羞涩道:“我们是悄悄来的,陈师兄,你可千万不要告诉阑珊君,也不要告诉叶剑主!”
“他管教你们很严厉?”
姑娘皱着眉,有些词穷:“也不是……总之……”
“嗯?”
“说不上来……”姑娘有些丧气。
陈微尘见此,也没再追问,问起仙岛上景物风光,姑娘们复又活泼起来。
温回一进门,就看见自家公子一把画扇好不风雅,与青衫薄纱袖的姑娘们说着话。
这些年少的女弟子毕竟害怕被自家阑珊君察觉,玩闹了一会儿之后,片片朝云似的散了。
陈微尘却收了眼角淡淡笑意,走至窗外,他被安置在岛南一处楼阁,往下能看见大片粉玉白的琼林,中央是莲池,远处青碧草地上有流溪,溪中有卵石,石上栖白鹤。
林中飘落着轻羽般的花瓣,传来清空琴声,琴声已响了整天。
是青衣的女弟子抚着琴,眼眸微垂,神态静极。
溪边树下摆着石桌石凳,有两人对弈,意态淡然你来我往,拈子无声落棋不语。
是静的,如陆岚山眉宇间静气一般,太静,反如一潭死水。
他的眉微微蹙了起来。
“见到方才那些姑娘了?”他道。
“见到了。”温回乖乖答。
“活泼的很——短短几年后,变成这般模样,虽说修仙是吃人的,”陈微尘看着抚琴女子,扇柄轻敲了几下窗台,若有所思,“但似乎吃得过快了。”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啾~
第20章 复盘